永都,三月。
连绵的雪灾终显颓势,日光变得明亮,寒气却未尽散。街面上,残雪被车马碾作灰黑冰泥,堆在坊墙之下迟迟不化。驰道空旷,许多店铺依旧上着门板,稀疏的行人衣袍暗沉,皆是低头疾行。
旷日持久的天灾后,人祸尚未结束。代、朔二王的叛乱与镇朔北营的内乱,已令北境防线形同虚设。开春以来,北蛮的劫掠日渐猖獗,军报雪片般飞入永都,尽数压在了大将军萧道陵的案头。
朝堂之上,幼帝垂拱,万机独揽于萧道陵一身。他连日眉头紧锁,周身气息凛冽迫人。朝会间,太尉卫逵慨然上奏,愿遣此前未出仕的卫氏子弟尽数北上,为国分忧。萧道陵颔首示意,幼帝随即准奏,并感念老将军体恤国事,对卫氏一门的忠勇加以褒奖。
会后,吏部尚书魏笠单独与萧道陵叙话,委婉提及,意欲让儿子魏朗自符宝郎之位调入军中。萧道陵温言回绝,只道符宝郎一职,掌皇帝符节印玺,乃陛下心腹之臣,至关重要,又以极其坦诚的姿态相告——
“如今四处战事,小郎入军中,若遣其往前线,则刀剑无眼,小郎留于后方,又难免为人非议。倒不如暂留禁中,于陛下身边效力,亦是为国分忧。”
魏笠此来本为试探,闻此甚慰,心想大将军虽为先帝守孝,无法即刻与女儿完婚,然而其言行之间,已然自居魏家之婿,处处回护魏氏利益。
萧道陵自宫中还府,又处置了半日军务,方才步履匆匆赶往内宅。及至魏夫人住处,却见屋内空无一人。他心头一沉,目光扫向垂手而立的侍女,“人呢?”
侍女慌忙回禀,称夫人由符宝郎亲自陪同,往崇玄观拜见玄明真人去了。
闻此,萧道陵紧绷的神色方才稍缓。他步入房中,见案几一角整齐叠放着许多信笺,旁边数只木匣,收的尽是武关送来之物。
他随手拿起一封信,是王女青的笔迹。
他的目光只扫到信封上“夫人亲启”四个字,整个人便陷入僵硬沉重。
他抽出信,熟悉的苍劲字迹间,“夫人”二字不断映入眼帘,字里行间滴水不漏,尽显对“夫人”的亲近与思念。而这些温情,原本也属于他。
他猛地将信合上,强忍心口阵阵绞痛,独坐良久。
但最终,他还是伸出手,不是一封,而是将那一整叠信全都拿了过来。
他一封封拆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每一声“夫人”都似在他心上剜下一刀,每一句亲昵都让他想起与她共度的珍贵往昔。
那是从小在他肩头长大,说最喜欢他的姑娘。
而今,他亲手将她越推越远,不顾她重伤濒死,不顾她痛失双亲。
待到最后一封信阅毕,他已面色惨白,冷汗浸透了衣襟。
他将信件仔细叠好放回原处,起身时,几乎撞翻了椅凳。
“备马,去崇玄观。”
宫中崇玄观,久冻的池水已然解封。日光照在水面,波光微兴。背阴处,水岸之间仍结着薄冰。殿宇檐角积雪消融,水滴沿着瓦当落在青石板。小径旁黑土潮湿,零星冒出些许绿意,在料峭春风中晃动。
玄明真人正在打坐清修,见魏夫人携魏朗同至,微觉诧异。他细细打量魏朗,见他虽面带少年人的青涩,身形却已十分挺拔,瘦削的骨架像极了姐姐。真人便连声夸赞:“好个小郎,身量已与你阿姊相仿,再过两年,可与大将军比肩了。”
魏朗闻言,眼中一亮,随即又郑重摇头,认真道:“真人谬赞。小子不敢与大将军比肩,惟愿得真人教诲,将来能为大将军帐前一小卒,便心满意足。”
魏夫人在旁说道:“这孩子素来崇敬大将军,亦知大将军与我这一身本领皆自真人亲传。只是大将军军务繁忙,我也有伤在身,无法亲自教导他。他对真人心慕不已,故而今日斗胆随我前来,恳请日后能得真人教导。”
玄明真人摆手道:“老道早已不收弟子。不过小郎若是有心,可常来观中,老道指点一二兵法武艺,倒也无妨。”
言罢,便唤来道童,引魏朗在观中随意走走。
待魏朗离去,玄明真人笑意尽去。
魏夫人离座,屈膝跪倒,“弟子……犯了错。”
真人未去扶她,只叹道:“起身吧。你身上有伤,不必行此大礼。”
魏夫人却坚持跪着,垂首不语。
玄明真人只得将她扶起,按回座中,方才缓缓开口。
“你与道陵两情相悦,并无过错,不必对任何人怀有愧色。老道于门下弟子,向来一视同仁。左将军那边,想来也无异议。年少时的事情,当不得真。”
“然则,”他话锋一转,“你父当年,不顾你身为女郎,体气孱弱,将你送入观中。如今,他又不顾你伤势未愈,名节攸关,将你留于大将军府。你魏氏门风,老道实在不齿。你幼年在观中,尚有我照拂,左将军对你也算爱护有加。如今你身在大将军府,道陵未必有我等细心。你当珍重,莫再委屈自己。”
玄明真人停顿片刻,打量她愈发单薄的身体,“你自幼便因高挑瘦削,肺气稍弱。此次白渠坠马,莫非又伤了根本?如今瘦骨嶙峋,言谈间亦中气不足,可要为师替你诊治?”
魏夫人避开他的目光,摇头婉拒。
玄明真人见她如此,伸手去取桌案上的茶水,看似不经意地说道:“气虚之症,畏寒嗜睡,饮食亦会寡淡无味,你近来可有此感?”
魏夫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垂落,应道:“还好。”
玄明真人将一杯温茶推至她面前,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捕捉到一丝异样。他笃定有事发生,续道:“你二人多年心意,如今终于相通,本是好事。然则,他已当众立誓,为陛下守孝一年。你住在他府中,男女大防不可不慎。此事于他前程,于你清誉,都极是要紧。即便不论其他,你如今这身子,也经不起折腾。”
真人说到此处,神情已极为严肃。
“你可知,皇后为何膝下惟有太子?皆因当年分娩之时,她险些血崩而亡!陛下自那以后,便不许她再冒险。与陛下相比,萧道陵是个什么东西!”
魏夫人闻此一惊,张口欲辩。
真人却不待她说话,“他如今是大将军,我管不得。你必然也是愿意的。你们年少时便已做了许多荒唐事,还以为老道不知。冤孽!”
魏夫人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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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潸然而下:“弟子不曾。”
她哭的不是真人的训斥,而是这桩她默许的“两情相悦”。
真人见状,语气稍缓,却仍是告诫:“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好生休养。你若有差池,遭殃的便是你弟弟。你切莫再涉任何政事,莫让任何人拖你下水,包括你的父亲,你的丈夫,还有左将军。万事,当以你自身为重!”
萧道陵赶至崇玄观时,魏夫人正自殿内缓缓步出。
他立于廊下,静静看着空茫,一边等待她走来。
日光自庭中一株老梅树筛下,投在青石地面,光影斑驳。
魏夫人一步步向他走来,身影交替隐入廊柱的阴影,又复现于明亮的光线中。
萧道陵的视线不曾移动,看着光影流转。那些瞬间,淮北行宫的篝火与觥筹仿佛又回到眼前。那是他日夜煎熬的痛苦梦境。
待她走近,萧道陵见她眼角微红,明显是哭过。
他按下自己内心的沉郁,上前几步关心道:“真人训斥你了?”
魏夫人摇头,轻声道:“许久未见真人,心中思念罢了。真人待我远胜我父,陛下与皇后当年也是如此。”她又道,“你与青青之间究竟如何,我不多问。但请你念及我自幼孤苦,在观中有她相伴,每有肺疾也蒙她照顾。我如今有阿弟时常探望,尚能得见真人。而她什么也没有。”
“如今,她为稳定军心,更是离开蓝田亲赴武关。司马氏一旦突破武关,即可迅速进入南阳,南下襄阳,前往夏口,直奔江东。你们都说司马氏必走蜀道,可若其孤注一掷猛攻武关呢?武关有什么?仅有山险与数千兵马!她疑兵之计若成,自是奇功一件,若败……我不敢想。”
萧道陵闻言,许久才开口。
“武关之事,北境告急,代、朔二王旧部不可信,京畿北营已废,西营、东营皆已抽调兵马北上,连卫逵家里刚成年的子弟明日也将开赴前线。朝中能战者,惟有左将军。可调之兵,惟有南营。此乃国之大局。左将军之事,我亦难为。”
魏夫人不再言语,默默走向观外马车。
萧道陵跟随在后,亦是一路无话。
恰在此时,魏朗在道童引领下行至近前,见此情状连忙上前问道:“姐夫,阿姊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马车之内,魏夫人听到“姐夫”二字,更是悲从中来。
车外,萧道陵对魏朗温言道:“无事,你阿姊只是有些乏了。你日后可常来府中探望。”他又拍了拍魏朗的肩膀,“小郎身姿愈发挺拔,颇有你阿姊之风,日后必成大器。”
魏朗闻言大喜,隔着车帘对姐姐道:“阿姊放心,我定随真人好生修习,将来如大将军一般为国效力!我已长成,魏家有我!阿姊从前太过辛劳,往后当保重身体,与姐夫和美一生。”
车内,魏夫人已是泣不成声。
萧道陵登车,见她哭泣,便道:“我着实对不起你。”
魏夫人道:“不,师兄,你与我话说得尚算明白,我此番伤心只是气恼自己不清醒。你对不起的是青青。与你相处,若总这般让人难过,她还能十几年如一日满腔真心待你,我不知该如何评价。真是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