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宣武二十五年冬。
永都皇城,大雪连降数日。
宣武皇帝,一代雄主,卧病龙榻已逾三月。
帝国的中枢,笼罩在无形重压之下。
资善院,位于皇城东北,毗邻皇家道观崇玄观,乃太子与公卿子弟就读之所。此刻,明德殿内早已过了散学的时辰,殿门依旧紧闭。
暮色四合,雪落无声。
明德殿外,资善院空旷的广场白茫茫一片。
巍峨院门处,羽林中郎将王女青独自立于风雪中。
她归来永都已三月,日日上值,像个不知疲倦的更漏。
午后她终是撑不住,回文库小憩片刻。北风吹进破窗纸,入梦皆是惊涛骇浪。梦里她正在海船上提刀斩蛟。那畜生盘踞航道,生着一张司马氏鹰视狼顾的脸。
梦醒时分,她只觉四肢百骸如灌铅汞,心头更是意兴阑珊。
尘世比梦境更令人生厌,但时辰到了,她便得重返修罗场。
此刻她未着甲胄,仅穿一身玄色道袍,外罩裘皮大氅。
雪花纷扬,沾染了她兜帽的边缘和几缕垂下的乌发。
时局紧绷,昨日此地宫禁又生波澜。
作为羽林卫主将,她不仅已在明德殿外加派了数倍守卫,更彻底更换了整个资善院的内外布防。无他,只因此刻身处明德殿内的数十名公卿子弟,包括司马家的凤凰儿在内,名义上是太子伴读,实则都是朝中老狐狸们抵押在皇宫的质子。每一条性命都标好了价码,少了一个,便是燎原之火。
想到司马家的凤凰儿,王女青心事重重。
她极度排斥这桩政治联姻,至今没有去看过他一眼。哪怕对方就在她管辖范围之内,哪怕近日皇后宫中也传出消息,言司马郎君神清骨秀、宛如神人。她只担心君父的病情,对司马氏厌恶憎恨,对未来的驸马没有任何幻想。
她仰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宫阙,望向皇城西北高耸入云的铜雀台。那是君父壮年时所筑,曾以此台宴请天下才子,横槊赋诗,何等风流。
而今,唯余大雪封冻了那些豪言壮语。
“嚓……嚓……嚓……”
一阵沉重整齐的踏雪声打破了寂静。
两列玄甲军士的身影自院外宫道出现,漆黑的铁甲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肃杀凛冽。他们显然远远就看到了院门口的孤寂身影,队伍骤然停下。
为首一名高大校尉脱离队列,快步行至王女青身前,抱拳躬身道:“中郎将,我等奉皇后令前来执行公务,多有打扰。”校尉说着,忽然捕捉到她眼底的情绪,语气微顿,“将军……本打算亲自过来,是担心您……不愿见到他。”
王女青面容沉寂,对这句明显涉及私人的话语未予回应,只问道:“何事?”
校尉垂首道:“那魏小郎昨夜私自翻墙,被您抓了,训斥后放回。但皇后的意思是,此事不能就此揭过。”见她不悦,又赶紧解释,“将军的意思是,皇后的命令不可违,但此事肯定不叫您忧心,我等定会注意分寸。”
王女青沉默了。
“去吧。”她终于开口,“太子尚未离开明德殿,莫要冲撞了。你们办完差事便走,勿扰他温书。”
“喏!”校尉抱拳,随即招呼身后的玄甲军士,“走!”
沉重的军靴踏着积雪,向着明德殿而去。
此刻,明德殿内,数十名华服青年静坐案前,无人言语。
“咚!”
吏部尚书魏笠的次子魏朗心神不宁,搁笔时失手带翻砚台,浓墨泼溅,污了簇新地垫。他低呼一声,赶紧扶砚擦拭,却将墨迹抹开更大一片。这突兀声响打破了死寂,殿内响起低低的叹息与不安的挪动声。
右相司马寓的长孙司马复倚着窗棂,仿佛置身事外。
他身着锦袍狐裘,身形颀长,自有钟鸣鼎食之家养出的雍容气度。此时,他目光落在另一侧窗外。廊庑下,一名内侍正清扫积雪,扫过之处新雪旋即覆盖。
他的好友韩雍本在案前端坐温书,察觉到他出神后也望向窗外,低声问道:“凤凰,那是你家的人?”
司马复道:“不知,我方才只是走神了。”
话音未落,殿门轰然洞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而入,两列玄甲军士踏着沉重的步伐闯入。他们面甲覆脸,只露出冰冷的眼睛。为首的高大校尉径直走向面色惨白的魏朗。
“魏朗!你昨夜擅攀宫墙,窥探禁苑。此为大不敬!拿下!”
“我没有!我只是看到我阿姊……”
魏朗的辩驳被粗暴打断,两名军士反剪其双臂,强硬将他拖出殿外。他绝望的呼喊迅速湮灭在风雪中。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韩雍凑近司马复,声音发紧,“是内直虎贲!龙骧将军的亲卫!禁军斩首营!可他们如何会……如何会为了一个魏朗出动?何况魏朗昨夜翻墙,不是被羽林卫抓了现行,训斥后放回来了么?如此小题大做是为何?”
——内直虎贲,前身是昔日随太祖皇帝横扫北方的“虎豹骑”。
这支精锐向来由皇族至亲统领,唯有百人将以上的精锐方可入选。大梁立国后,太祖皇帝为掩去“虎豹”二字的草莽血腥气,仿古制改名为“虎贲”,加“内直”二字,意为“禁中直宿”。名号虽改,骨子里的杀性未变。如今,这支黑色死神正握在陛下最信任的养子龙骧将军萧道陵手中。
心念及此,司马复道:“杀鸡儆猴,动静自然要大。这是皇后的意思。”
就在这时,殿门再度开启,引得原本又在走神的司马复也望过去。只见御前大监海寿稳步踏入,身后两列手捧食盒的宫人。这位大监面白无须,目光如电扫过,殿内低语躁动瞬间止住。他目不斜视,直趋殿内首席。
太子李琮早已起身,面色苍白,眼下青影浓重,透出久侍汤药的疲惫。
大监海寿躬身,“陛下午后精神尚可。殿下宽心用膳,切莫忧思伤身。”
宫人奉上食盒。太子李琮颔首,声音微哑:“有劳大监。”
窗边,司马复将目光从太子身上移回风雪。
“储君孱弱,远逊陛下,怪不得流言四起。陛下诚然雄主,然江山社稷系于一人,一人病弱,则九州动荡。权奸伺机,诸藩环视,州郡门阀亦作壁上观。人存政举,人亡政息,都在等着天崩地裂的一刻。”
韩雍道:“你慎言权奸。相国听闻,必然大怒。”
宫中不久正式下旨,命诸学子今夜继续留宿。
殿内顿时一片压抑的哀叹。
众人正欲移步,一羽林卫匆匆至太子身边低语。太子苍白的脸上瞬间焕发异样神采,不及整衣便随其离去,脚步是连日来未曾有过的轻快。
司马复望着那背影道:“美人有召。”
韩雍不解:“何以见得?”
“慕少艾者,行止皆是破绽。你心性纯净,自是不解。”司马复语气转冷,“时局危如累卵,太子倒是好兴致。却不知是哪位女郎,有这般实力。”
子夜,风雪更狂。司马复悄然推醒邻榻的韩雍。
“魏朗刚被带走,我们切不可再外出。”韩雍道。
“正因如此才非去不可。刀已架在脖子上,若连执刀之人是谁都看不清,死也是糊涂鬼。”
话虽如此,但唯有司马复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自数日前的惊鸿一瞥后,一个身影便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让他每日屡屡走神。文库外的雪夜月下,那信手折枝为簪的玄袍女郎,她眉宇间的开阔与生机,与这座华丽囚笼的沉郁格格不入。
然而不知为何,那女郎的身影,今日与傍晚内直虎贲的冰冷面甲,在他心中引发了诡异危险的联想。
“我必须知道她是谁。”司马复道。
韩雍深知其性,只得随他起身。
两人推开侍邸的门,潜入风雪夜色。
羽林卫比往日多了数倍,布防也已更换。但司马复似有预判,拉着韩雍借廊柱阴影潜行,数次与巡逻的甲士擦肩而过。
最终,他们抵达资善院最东边的文库。
文库背靠崇玄观的高大院墙,两地之间有个便门偶尔开着。至文库正面,隔着一棵树,韩雍看向被风雪拍打的破窗纸,室内炭火光亮,人影幢幢。
“她在何处?风雪太大,隔着远,看不清。”韩雍道。
“今日换个位置。”司马复果断拉他绕到侧面廊柱后。
两人凑近半开的窗户,向内望去。
“她仍着道袍,确是貌美。”韩雍眉头微蹙,“只不知是哪位女冠,敢夜夜于此聚众。陛下与皇后笃信玄门,倒让这些人钻了空子。”
“貌美便是了。我家相国亦夜夜聚众,你怎不说他去?”
韩雍道:“便是你说的,相国乃一权奸,聚门客死士,谋于庙堂。我观此姝只是貌美,聚三教九流,寻欢作乐,岂可与相国并论?”
司马复道:“非也,本质并无不同。噤声——”他凝神,“听她说话。”
文库中,几排书架靠墙而立。库房一角用屏风隔断,其内不过一榻一椅,些许个人物事,或是循例为宫中当差者备下的休憩之地。中央空地烧着几盆炭火,映照围坐众人,包括禁军、道士、内侍,气氛带着诡异的融洽。
那玄色道袍的女郎背窗而立,正是羽林中郎将王女青。
“上回说到,我随使团远航,穿过瀚海,经停诸国,抵达霍尔目。那里海水澄澈,日光之下流光溢彩,彼国人称众神之眼。”
她叙述简洁,但美丽的异域景象似在眼前。
司马复专注地听着,多日困于皇宫的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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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被这充满生命力的声音抚平了。
但很快,她话锋一转:
“可惜,如画江山,无武备守护,终成砧上鱼肉。我朝百年,以仁德怀柔四方,厚赐羁縻之邦,换来的是,烽火百年不息。以杀止杀,以战止战,方是存续至理。更何况,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海外尚有新陆,沃野万里,物阜民丰,却无强主。若能扬帆远航,再开疆拓土,我大梁国祚,何愁不绵延万世。”
言辞铿锵,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司马复心头剧震。
她在月下的超然自在,与眼前这胸藏兵戈、意欲鲸吞天下之心,竟是一体。
卿本佳人,奈何心藏虎兕!
他感到寒意自脊背升起,却又夹杂着被致命吸引的战栗。
“……故而,今日不谈宫禁细务,”文库内,王女青的声音沉静威严,“我与诸位,再论一论我大梁的出路与边界。”
此话一出,证实了此地并非三教九流聚会,而是帝国鹰派主将的政治谈话。
不能再留!司马复当机立断,拉住韩雍,悄然后退。
然而,刚转身未远,风雪中,一队玄甲黑影挡住了他们的前路。
内直虎贲。
为首者,正是傍晚在明德殿抓走魏朗的高大校尉。
韩雍上前一揖:“这位校尉,我二人乃院内学子,方才温书散步归来。”
“奉上谕:资善院即刻宵禁。”
校尉并不理会韩雍,目光一直盯着司马复。
“司马家的郎君,尤其应当安分。有些地方,不是阁下该涉足的。”
校尉略一停顿,面甲下的视线更具压迫感——
“我家将军,不喜。”
话及此处,校尉缓缓逼近,目光刮过司马复精致的狐裘。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寒门饿狼,对高门大户天生的仇视与轻蔑。
“司马郎君,收起你们世家子弟的做派。在我家将军的刀下,不管你是累世公卿还是贩夫走卒,砍下来的脑袋,都一样重。”
言毕,两名军士不容分说上前,几乎是押送着他们返回了侍邸。
待军士离去,司马复躺下,望着梁木道:“此间时日,委实难熬。”
韩雍替他盖上衾被,温声劝道:“你我在此不过权宜之计,终有云开见日时。”
见司马复仍无动容,他又道:“那女郎终究是美的,你就当窥见天工造化。”
“不,惹不起。”司马复合上眼,“我失策了。”
屋外风雪呼啸,屋内陷入黑暗。
司马复已能断定,那女郎便是传闻中的羽林中郎将王女青,龙骧将军的师妹。
这里是资善院,羽林卫的地盘。
他一个被软禁的人质,竟觊觎帝后宠爱的羽林卫主将!
他还收到了被誉为帝国柱石的龙骧将军的亲卫警告。
韩雍在一旁翻了个身,很快便发出绵长的呼吸声。他睡得很沉,四肢舒展,全无防备。这是真正的赤子之心,因为心中无垢,所以高卧无忧。
司马复在黑暗中睁开眼,听着窗外狂乱的风声。
他生在司马氏的虎豹窝里,本性却爱庄周,爱无用的清谈,爱世间一切干净、舒朗、不染尘埃之物,就像他珍惜与韩雍的友谊一样。
那女郎谈论着日光下的极西之海,即便他现在知道她是谁,回忆起那一幕,他依然感到心悸,因为在他眼中,当时的她简直是即将扶摇直上的鲲鹏!那景象太美了。在永都这座死气沉沉的巨大陵墓里,她是唯一活着的色彩。
在文库窗外时,他心中并无半点亵渎之意,只是作为一个被困在笼中的囚徒,本能地想要靠近光。他想若能与她烹茶对坐,谈论风月与沧海,该是何等快意。
然而,内直虎贲拔出了刀——
“我家将军,不喜。”
这句话,粗鄙、傲慢,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作为世家公子的最后体面。它剥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让他看清了这个乱世的本质:美好的事物是强权者的私脔,并不供普通人欣赏。在虎豹的领地里,一只犬羊若是敢抬头仰望明月,那便是逾矩,会导致灭顶之灾。
黑暗中,司马复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不想做吃人的虎豹,但他更无法忍受自己连欣赏美好的权利都被人像踩死蚂蚁一样剥夺。在这个礼崩乐坏的世道里,如果要守护住韩雍的酣睡,守护住心中对光明的向往,守护住做一只犬羊的尊严,他就必须拿起虎豹之刀。
这真是一个悖论:为了能干干净净地活着,他必须先让自己满手血腥。
窗外风雪愈发狂暴,仿佛要将摇摇欲坠的皇城彻底掩埋。
司马复缓缓闭上眼,掩去了眸底在这个夜晚死去的少年心性。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祖父,起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