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都的秋日,昼漏将尽,宣告夜禁的暮鼓自宫城深处沉沉响起。沉重的宫门应着鼓声缓缓合拢,尚留一人一马通过的缝隙,内外肃立的卫士屏息凝神。
一小队人马踏着最后的天光驰至宫门前,恰停在门洞外。
为首的女郎利落下马,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校尉。
羽林中郎将,王女青。
去国三载,重返都城。
王女非姓,指其出身禁中,别于凡庶;青者,闺中小字,取自陛下的“青青子衿”。至于谱牒本讳,久历戎马,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不过,她曾有另一小字,唤作“丕”。“丕”者,大也。陛下当年非是期许她有何经纬之才,实是因她幼时动辄翻天覆地,乃是个大大的祸害。但这字音韵枯硬,透着不知天高地厚的野气,对王女而言实在难听,后来才改作“青”。
如今想来,或许那个被废弃的小字,才更合她的命数。
至于中郎将一职,乃是仿昔日五官中郎将旧制,名为宿卫,实则位同副贰。外朝不知其贵,但在禁省之内,她所到之处,一如天子亲临。
校尉接过缰绳,鬼鬼祟祟地朝门洞里努了努嘴。
“中郎将,那位也来了。”
王女青往阴影里看了一眼。
那里站着一个人,穿着玄色的铠甲,黑得像块英俊的碳。
是龙骧将军。
他与陛下养子无异,同她青梅竹马长大。
她看了他一眼,觉得很累。
这种疲惫非关鞍马劳顿,而是心头积郁,仿佛看到了一笔怎么算也算不清的烂账。于是她转过头说:“我去文库。有事再说。”
然而错身而过时,终究还是生了变故。
那人骤然出手,扣住她的手腕,迅猛如苍鹰搏兔。
身后宫门“哐当”一声重重落锁,将天地隔绝于此。
黑暗中,他将她拥入怀中。
玄铁甲胄冰冷彻骨,透出的气息却莫名安稳。那是皂角、松墨、檀香混着霜雪的气息,清苦,凛冽。这就是她这个所谓的青梅竹马身上的味道。
良久,他低唤一声:“青青。”
嗓音沙哑,听来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凄惶,仿佛她是从黄泉路上折返。
王女青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英俊的脸,生理性的喜欢又上头了,心里想的却是:这种拥抱毫无意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于是她推开他,走了。
她的住处是个破旧的文库。
屋里冷得像个冰窖,中间那个炭火盆还是三年前的,里面的灰大概都结成了化石。她坐下来,开始写信。她要给千里之外的某个人写一封全是真话却也全是假话的情书。这是她给自己布置的政治任务,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
窗外的树叶在响,风吹得人心烦意乱。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脚步声很急。
紧接着,一双金丝云龙纹的软靴踏了进来。
是皇帝,她的君父。
王女青赶紧跪下,用白玉簪随便把头发挽了一下。
“青青,过来。”皇帝的声音飘飘忽忽。
她依言抬头。
只一眼,便如冰水泼心!
眼前枯槁之人,当真是她那横槊赋诗、气吞万里的君父?
不过三载光阴,他竟被岁月销蚀至此!眼窝深陷,神光离合,曾洞若观火的眸子如今只剩一片浑浊。
“您的身体何以至此?为何没有人告诉我!”
话一出口,便知多余。此地无人敢答,亦无人能答。
皇帝似乎并未听见,只颤巍巍从袖中摸出一粒金橘,献宝似地递来,面露稚子般的欢喜,“这是相国老家进贡的,味道最好,我一直给青青留着。”
他费力倾身,声音充满慈爱,“我的青青,最是乖巧。”
他说她“最是乖巧”。
“乖巧”二字入耳,王女青背脊生寒。
自小她便是翻天覆地的性子,何曾与这两个字沾边?
她猛然看向大监。
大监目光悲悯,视线无声地落向皇帝额上常年不解的束额。
那是为了镇痛。这位横扫六合的君父,半生都在与那如附骨之疽的头风缠斗。昔日痛极之时,他曾以头抢地、目裂如火,却从未在剧痛中乱过分毫。
但如今,大监的眼神告诉她:头风未歇,魂魄已散。
曾在裂颅之痛中依然能决断生死的长槊,终究是被病魔折断了。
一瞬间,她懂了皇后急诏的深意。
她伏在君父膝头,恸哭失声。
这场宣泄无关权谋,绝非作态。
她哭的是父女连心,更是英雄末路。
忽然,皇帝浑浊的眼底燃起两簇幽火。他猛地昂首,视线穿透昏暗屋梁,直刺虚空。他枯瘦的手臂猛然回撤,虚握成拳,那是刻入本能的勒马之姿,力道之大竟似拉开千钧之弓。
他声音洪亮,如金石裂帛:“青青,你看天铸雄关!”
未及她回神,皇帝再次扬臂,指节如铁,如临阵挥鞭指点江山:“青青,你看巨泊悬空于四野,澄波倒浸于九霄!”
他面上泛起奇异的潮红,那是回光返照的烈烈神采,似要将余生所有精魂在此刻燃尽。他大笑着拍她的肩,邀她共赏这幻境中的盛景:“青青且看,此鸟百态即众生相,此湖悬天乃造化功!”
他太兴奋了。在这片刻的疯魔里,他忘了自己是个被头风折磨的垂死之人,忘却了此地是寒气森森的文库。他只记得,要将这一生打下的最好江山,指给他最疼爱的青青看。
王女青心中一惨,痛如刀绞。
为博君父一笑,她只能顺着这凄凉的梦呓走下去,陪他演完这场盛大的虚妄。她紧紧反握住那双枯槁的手,语带哽咽:
“陛下,我随使团远航,穿过瀚海,经停诸国,抵达霍尔目。那里海水澄澈,日光之下流光溢彩,彼国人称众神之眼。那里沃野万里,物阜民丰,却无强主。”
她的声音在颤抖。她太懂君父的心了。哪怕魂魄已散,他骨血里渴望听到的依然是金戈铁马,依然是四海宾服。
“若能扬帆远航,再开疆拓土,”她咬着牙,字字带血,“我大梁国祚,何愁不绵延万世!”
皇帝信了。那一瞬,他眼底浑浊尽散,如见舳舻千里、旌旗蔽日。他重重点头,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这誓言凿入青史。
“好!青青,以后朕带你与太子同去,为大梁子民,再开疆拓土!”
在这冰冷的斗室中,皇帝彻底沉溺在由残存记忆拼凑出的宏图霸业里,不知今夕何夕,不辨眼前何人。在混沌的余生里,他遗忘了一切,唯独死死守着那个念头——要带他的青青,去看这世间辽阔的锦绣山河。
窗外,秋风卷着枯叶呜咽而过。
皇帝并未久留,不多时便因精力不济离开。
大监留了下来。
室内复归死寂,唯余更漏残声。
王女青压抑的哭泣也渐止,眼角一抹残红。
大监拾起案上未竟的信笺,借着昏黄烛火念道:“秋风萧瑟,草木摇落,忧来思君……”
读罢,他真心感叹:“中郎将的笔下功夫越发精进了。邺下那帮才子怕也难出其右。便是太子,整日魔怔哭泣黄初八年雨,也不过是痴儿呓语。哪像中郎将,寥寥几笔,分明写的是肃杀秋气,偏偏透着勾魂的幽怨。”
随即,他讽刺道:“这才是好文章。那人读了,定以为中郎将想极了他,夜不能寐,恨不得立荐枕席。”
王女青没有说话,吃着金橘。金橘很甜,甜得发苦。
大监说:“三年前你走的时候,司马家就开始磨刀了。皇后的意思是,这一仗躲不掉。”
“既然躲不掉,为何不先动手?这不是皇后的风格。”她说。
“陛下今早清醒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大监看着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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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嫁给司马家。”
闻此,王女青猛地抬起头,觉得这荒谬无比。
“司马家那个孙子,现在就在隔壁不远。名义上是伴读,其实是人质。”大监说,“羽林卫归你节制,他归羽林卫看管。你若有心,随时可去验看你的……夫婿。”
她霍然起身,一股无名业火烧穿了理智,直冲顶门。
“这是陛下神志不清的时候说的?”
“不,这是陛下的真心话。”大监冷冷地说,“你也知道,他一直有这个念头。只不过这次换了个人选。”
王女青提出了三个问题,关于身份,关于资敌,关于她自己的意愿。
“第一,我以何身份嫁?羽林中郎将?荒谬!
“第二,司马氏狼子野心举兵在即,此时联姻是欲缓兵,还是资敌?就不怕我与反贼同路!
“第三,你们明知我心有所属,为何偏要折我羽翼?就不怕我生反心!”
大监耐心听她说完,按着她的肩膀,像按住一头躁动的牲口。
“慎言。”他刻意放缓语气,“你的委屈,海叔知道。但有些话想想便罢,说出来就是祸端。陛下让你行万里路,见天地众生,不是让你忘了自己根在何处。天家的儿女,又何来自己的心意。”
“正因为我见过天地众生,才知道什么值得守护!”王女青眼中火光更盛,“我要天下安澜,也要我与所爱之人得享圆满!我心志在此,实力在手,凭什么要屈从于荒谬的命运!”
“你的实力?”大监说话很直接,“在陛下沉疴、司马氏虎视眈眈面前,你的实力算个屁。收起你的任性,扛起你的责任。陛下如此,皇后独力支撑已是万分艰难。别再让她为你操心。”
“任性我收,责任我扛。不要附加其他。”
大监看了她片刻,“是吗?那你告诉海叔,你此刻心里想的,除了明日如何整饬羽林卫,是否还有今日傍晚的宫门?”
王女青喉间一哽,无言以对。
“中郎将,别指望龙骧将军。此时此刻,他救不了你,亦不能与你同行。”
“您这是何意?”
“海叔我只负责传话。皇后的话我已带到。不过,皇后此时已经歇了,你不可打扰。此事你也争不过皇后。”
王女青沉默。
见状,大监语气稍缓,“今日你好生休息,明日上值,不会有休沐。”
他又指了指她手里的金橘,“你现在吃的是司马家的金橘,陛下也是吃这个长大的。他和司马老贼的关系,比你想的要复杂。这种感情你不懂,但你得服从。”
大监走了,留下了一句很不负责任的话。
“我也不看好联姻。但你争不过命。”
王女青推开窗棂,凛冽秋风灌入襟怀,直面永都长夜。
不远处灯火幽微,便是资善院。那位倒霉的司马郎君便被圈禁于此。她遥望了一眼,心想:那竖子怕是也正磨牙吮血,恨不得将这荒唐的世道嚼碎了吞下去。
她收回视线,踱步至兵兰前。
架上马槊森然,长弓如满月。
最终,她的手握住了一柄宿铁长刀。
此刀脊厚刃薄,乃是专门用来斩马破甲的凶器,沉重坠手。
那股冰冷的坠感方能压住她心头翻涌的躁动。
她行至庭中老树下,指腹抚过寒凉的刀锋。
想通了。若司马家真敢举旗造反,她便以此刀斩下那倒霉蛋的头颅祭旗。
她对着虚空,在心中默念出檄文:
“司马郎君,你我本无冤仇,最好也不要有交集。我这人行事,向来只问大局,不问无辜。若真有一战,你莫怪我不教而诛。要怪,便怪你生在了司马家。”
这便是王女青重返永都的第一夜。
无关风花雪月,唯有一柄待饮血的战刀,和一个必须了结的死局。
至于最后是红帐喜烛,还是白刃飞霜,且看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