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那场在**悬崖边紧急刹车的冲突,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表面上,涟漪散去,湖水复归原位,但在水面之下,泥沙已被搅动,原有的平衡被打破,水位悄然发生了变化。
次日,你们都心照不宣地扮演着无事发生的角色,没有人再提起那个戛然而止的吻和随之爆发的、充满绝望指控的风暴。
空气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无声碰撞:季青的,混杂着无尽委屈、不被理解的痛苦,以及害怕再次被抛入无边黑暗的、最深切的恐惧。
季青依旧粘人,像影子一样追随你的动向。
但在这份小心翼翼的表象之下,沉淀着更多肉眼可见的阴郁与挥之不去的疑惧。他看你的眼神,常常带着一种深刻的审视,仿佛要在你这张过分冷静的脸上,找出昨夜那一丝迷乱和回应的确凿证据,来喂养他那颗在希望与绝望间剧烈摇摆的心。
他的目光比以前更加频繁地胶着在你身上,每一次凝视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审判。他在审判你的心,究竟有没有偏离他预设的轨道。
这天午后,暑气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室内光线昏沉,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嗡鸣。
你坐在床沿,他则跪坐在你面前的地毯上,这个姿态本身就带有着臣服的隐喻。他捧起你的手腕,那里曾被绳索日夜禁锢,留下了一圈淡粉色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痕迹,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
他的指腹带着恒定的温热,在那圈痕迹上反复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眉心承载着显而易见的心疼与懊悔。
季青低头,温软的唇极其轻柔地贴了上去,一个羽毛般的吻,落在那些代表着他罪证的痕迹上,带着某种忏悔和占有的双重意味。
“疼吗?”他问,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过那片敏感的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你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真实的疼痛感实际上微不足道。
真实的观感是复杂的。一方面是被侵犯的不适与屈辱;另一方面,看着他如此珍视这道由他造成的伤痕,你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是觉得……有点麻烦。
一直以来,你对于他过于外放的情绪表达,总有那么点无从下手。
或许是因为你连日来表现的“顺从”麻痹了他的警觉,或许是他内心也厌倦了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又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对你的担忧,逐渐压倒了对逃跑的固有恐惧。
季青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语气里有种壮士断腕般的牺牲感,却也藏着不容商榷的底色。
“……不绑着你了。”他宣布,更像是在给自己下达指令,“但你不能离开这房子,”他重申,目光紧锁着你,“你不能离开我。”
你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份带有附加条件的“自由”。获得在套房范围内的有限活动权后,你并没有立刻做出任何挑战底线的蠢事——那扇加固的大门和无处不在的监控并非虚设。
你需要一个更周全的计划。而在此之前,你能敏锐地察觉到季青最近的状态有些反常,弄清楚这一点也很重要,这不仅关乎你的处境,也关乎……他本身。
你一直以来有一个习惯:压力越大,越想整理东西。将杂乱无章的物品归置整齐的过程,能赋予你一种虚幻的掌控感,让你纷乱的心绪得以觅得片刻的栖居。
而现在,这个习惯成了你最好的掩护。
你开始有条不紊地在客卧、书房、甚至是鲜少涉足的储藏室里“整理”物品。季青起初自然是亦步亦趋,视线如同最黏稠的胶质,牢牢吸附在你身上。
但随着你日复一日,只是沉默地收拾着旧书籍、摺叠起散落的衣物、清理掉一些看似无用的杂物,你的行为模式呈现出一种令人安心的规律性。
他的戒备心,在你的“乖顺”和他自己强烈的、不愿熄灭的“希望”的共同作用下,确实在极其缓慢地松懈。他更多时候是待在能看到你的地方,确保你始终在他视野的牢笼内,而不再是必须要肌肤相贴。
但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你整理书房那个靠墙的、许久未动的樱桃木矮柜底层时。
你的指尖在摸索中,意外触到了一个与柔软织物截然不同的、坚硬的塑料文件夹角。它藏在一堆旧杂志下面,像是被人刻意遗忘,又或者,是藏匿。
你把它抽了出来,上面落了一层均匀的薄灰。
文件夹本身很普通,纯黑色,没有任何标识。你带着一种好奇的心态,随手翻开。
是一份医院出具的病历复印件。
就诊人:季青。诊断:分离性障碍(伴有应激性妄想症状)、重度抑郁发作。就诊日期:清清楚楚地印着——恰好是你给他发送分手信息,并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的一个月后。
呼吸微微一滞。
纸张下面是几张不同日期的复查记录和详细的药物清单。最早的那张病历上,医生在病史栏里用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关键信息:“患者述称,‘妻子’无故失踪,坚信其遭遇不测或被外力胁迫,伴随虚构妊娠史……”
白纸黑字,冰冷而客观,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疯狂言论和偏执行为的病理源头。
季青病了...
他不是在凭空编织谎言来操控你。他是真的,病了。在你离开他之后,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然后在一片废墟之上,重构出了一个拥有“妻子”、“婚姻”和“孩子”的幻想国度。
你的手有些颤抖...
那天晚上,季青一如既往地敏锐,他察觉到你比平日更加沉默,一种心事重重的静默。
他像往常一样凑近,习惯性地伸出手臂,想像前几日那样揽住你,从中汲取存在的实感和温暖的慰籍。
但这次,当他的指尖即将碰到你肩膀时,你却稍稍侧身,用一个微小的动作隔开了他的触碰。
“季青,”你抬眼看他,语气平静得像一汪深潭,不起波澜,“我们谈谈。”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一抹不易察觉的烦躁与受伤掠过眼底,但他还是顺从地在你身边坐下,只是身体显得有些僵硬。
“谈什么?”他习惯性地伸手,想把玩你一缕垂落的发丝,这是他近期养成的新习惯。
你没有躲,只是在他手指即将触及的前一刻,将手中的病历单递到了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皱着眉接过,目光落在那个刺眼的日期和诊断结论上时,他的身体很明显地、彻底地僵住了,仿佛一瞬间被剥夺了所有行动的能力。
他盯着那几行决定命运的铅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你以为他已经化成了一座雕塑。
他的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
“不对……”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似乎在抗拒着什么正试图冲破阻滞、涌入脑海的东西。“不是这样的……不是、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他们都说不知道、我们肯定是吵架了,你一定是在生我的气才躲起来的…”
“我离开了,季青。”你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我给你发了信息,告诉你我们分手了。还记得吗?”
“……信息?”他机械地重复着,眼神有些空洞,“你说……出差……”
“是分手。”你温和地,却不带丝毫回转余地地纠正他,“没有结婚,季青,法律上没有,现实也没有、你生病了...”
“...生病?”他猛地抬起头,眼底瞬间布满骇人的猩红血丝,“那孩子呢?!我们的孩子呢...”
他的手下意识又要朝你的小腹探来,带着一种顽固的确信,却在半途中硬生生顿住,悬在半空,显出几分可怜的不知所措。
你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他那只悬停的、微微颤抖的手,引导他的指尖,准确无误地按在那个阑尾炎手术留下的、浅白色的疤痕上。
“是这个,记得吗?我大学时急性阑尾炎做的手术。没有孩子,从来没有。而且、这显然看起来和任何妇科手术都没有关系...”你还是忍不住吐槽他。
季青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苍白。
他看看那份铁证如山的病历,又看看你平静无波的脸。他像是终于从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中,抓住了一根线头,但奋力扯出的,不是期待的出路,而是更加鲜血淋漓、不忍直视的现实。
“你走了……”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纯然的困惑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的剧痛。
“你……不要我了?”他问,声音破碎不堪,“为什么?为什么离开我、你不要我了吗...”
他终于开始正面迎接这个他一直回避的问题,而不是用厚厚的妄想涂层将其覆盖、美化。
“...因为我害怕,季青。”你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出了积压已久的真话,“你当时的控制欲让我喘不过气。我感到...窒息。”
“...可是我爱你啊!”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眼泪瞬间决堤,奔湧而下,“我怕你离开我!我怕别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他依然认为,这就是爱的表现,是所有权的自然延伸。
“那不是健康的爱。”你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近乎悲悯的情绪,“那样的爱太重了,我很累...所以我必须走。”
那层扭曲现实的妄想面纱,被这份冰冷的证据彻底掀开,终于露出了底下狰狞而朴素的真相。
季青像是被某种力量瞬间抽空了所有支撑,身体瘫软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顽强地从他指缝间挤压出来,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一桩一桩地确认着那些被他奉若圭臬的“事实”。“……没有结婚、没有我们的孩子……你也不是因为吵架才暂时离开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确认一桩“不存在”,身体就更佝偻一分,仿佛那些被抽离的不仅是记忆,更是他赖以生存的养分。
他哭得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这一次,没有任何预先的计算,没有博取同情的主观意图,只有纯粹的、无法承受的失去和被彻底否定的虚无所带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痛楚。
“为什么……”他反复问着,像是在质问你,又像是在诘问无常的命运,“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改……我真的可以……”
“你不爱我了,对吗?”他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那里面有深刻的不解,有无尽的委屈,更有一种沉入冰海的、彻骨的绝望。“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是吗?”
这个认知比任何物理上的囚禁、任何言辞上的对抗,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这一年来的惶恐、不安、思念与此刻幻灭的痛,一并倾泻而出。
你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爱”?你至今仍觉得这个概念模糊而可疑。
你只是在这一刻,看着他因为你而彻底崩溃,你承认...不告而别确实是你的不对。
季青滚烫的眼泪不断落下,浸湿了你的衣衫,那温度也仿佛灼烧着你的心口。理智让你远离他,但内心深处某个被层层包裹的柔软部分,却感到了清晰的、一阵阵紧缩的刺痛。
你看着他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最终还是伸出了手,不是推拒,而是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将他轻轻地、拢入了怀中。
季青的身体先是一僵,像是电路发生了短路,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颤抖,双手死死地抓住你后背的衣服,将脸更深地埋入,闷闷的哭声,却越发显得摧人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