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治醒了。
他先是转身看我,才坐起来。
狛治不仅腿长,臂展也长,之前在素流道场,父亲便夸他天资优越,因为骨架宽大所以能长出结实的肌肉,又有天生的气力与好的耐心。在世时狛治总因手上那几道刺青而自卑,此时倒是不在意了,伸手就要抱我。
他弯腰抱我,下巴紧紧抵着我的肩头。
“梦到什么了?”
“是个噩梦。”
我说都想知道,狛治便往下说:“梦到在世时杀的第一个人,体会了他的一生。”
“这样的梦,还要做六十七遍。”
我摸他的身体,狛治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有些慌乱,抓着我的手腕,“恋雪……恋雪。”
“我在找结晶呢。”
我知道他那漫长的梦里肯定又见证了我的死亡,但狛治没让我瞧见他放不下的愤怒。遗憾总之填补不完的,我们许下的誓言,白头偕老的愿望,早就破灭了;可那个道场死去的人中,也总有人无辜。
我手在他腰间寻找几下,果然有一点点硬。灵魂结晶的形成好奇怪,就像山洞里慢慢凝结出宝石,狛治的腰窝上也随机凝结成了淡蓝色的东西,一半还嵌在肉里。
……更准确的说法是魂体里,不过我还保持着生前的思维。
稍一抠||弄,蓝色的细小结晶就被我摘了下来,摘下来的那一刻不知是诞生了痛还是痒的感觉,总之狛治缩紧身体微微眯眼。他眼睛很圆,眼尾又尖,睫毛也长,大多数时候是睁圆眼睛,仿佛有花不完的力气,人类时是如此,变成鬼后也是那样,打架痛了也只会越来越兴奋,此时却微微眯了眼,让人十分在意。我趁那个结晶撑开的小洞尚未愈合前,用食指轻轻戳了戳,狛治又眼疾手快地握住我手。
“……”
他没说话。
我说:“检查有没有遗漏。”
“那有吗?”
“没有了。”
眼见那小洞慢慢愈合,我颇觉得有些可惜。
淡蓝色的结晶放进小瓶子里也还是显得小小一个,狛治看完就低下头,“对不起。”他又在道歉,“是不是很慢。”
“狛治有在好好努力,有在反省啊。”
没想到有一天轮到我夸赞狛治是好孩子。生前我病痛时偶尔也因为喝苦药流泪的,狛治会安抚说喝完吧喝完就好了——喝完后他身上没有能给我的糖,但低着头说“很好呢。”我知道他说“很好呢”是想在心底夸赞我是好孩子,又羞于没有立场。
我回手抱住狛治,顺势抚摸他的头发,硬质的短发是偏黑的深色,双眸却像明亮的宝石。
时隔多年这般接触,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狛治的身材是很好的。不止现在,不止做鬼的时期;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意识到这个事实了。初遇的前一段时间天气接连晴好,晒着一点阳光的我终于觉得暖和,突然就听到庭院里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母亲去世后总是沉静的檐廊又响起双重的脚步,漂亮的小男孩脸上带伤,大跨步撞进一成不变的被门框出的天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从那之后,我竟然总是能和这般漂亮的人相处。
狛治总是穿道场那统一的洁白的衣服,心也和衣服一样干净。只是狛治不仅心是敞开的,从来藏不住事,衣服也是,藏不住人。渐渐长大的狛治,越发厚而美丽的胸腹也会在弯腰时漏出来,我看到的时候总是难过,因为心底的怯懦和野心在纠缠。我害怕自己无法拥有他,心底的渴望不是轻柔的陪伴而是沉重的占有。
那些时候我总是想与狛治结婚。
等身体好了就说吧——等身体好了我要第一时间提出请求。
想和狛治拥有美好的未来,想有朝一日问狛治能不能结婚,可万一我死在那前头怎么办,身体为什么不快点好起来呢?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好起来,我便会出于未知的原因流下眼泪。
我哭的时候,狛治总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愣愣地在一边偷偷观察我,到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了,才会凑近到我的身前来,比如我开始咳嗽,比如我喘不过气,比如我哭到出汗。
但是现在,一切都归零了。
我不再有病痛,我们也不必再忧心未来,下一步该做什么事呢?之前在心中偷偷动过念头又没有做到的是什么事呢?
“想……亲。”
我大着胆子说出来。
其实狛治总觉得我胆小,因为我再怎样用力说话,声音都是柔软的,和狛治比起来是细细小小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对外人如何,但对狛治总是很大胆的,他不懂这一点。
好一会儿才亲到一起。
像两只雏鸟辨认不清方向,只能靠着模糊的视觉抬头接受喂食;我和狛治亲吻也靠本能,庆幸在地狱里也有触感。为了受刑罚而保留的感官,在亲吻时起到了作用,我紧闭着眼睛,又觉得喘不过气。在地狱没人的地方接吻……总觉得鬼差会知情,看来下次见到鬼差得问问祂。
我抓着狛治的衣角,他也脸红但是亲得认真。
不知道为什么唇瓣贴在一起就有想张嘴的**,然后互相慢慢地品尝。
我以为自己还能享受一会儿,准备搂我腰的狛治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摸出那个短鞭,一言难尽的,“恋雪……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唔。”
我摸着嘴唇,“这是刑具。”
我们蹲在地狱的角落研究了一会儿短鞭的用法。狛治让我试着抽在他身上,我轻轻甩了甩鞭,□□被划开一点点,没有晶体析出来。
“用力试试?”
狛治看我,浅色的睫毛很密。
我是舍不得打狛治的,用小||鞭|子抽他,怎么想都很奇怪。我试了两下,捧着鞭子感叹,“如果是其他东西会不会顺手一点?”
结果那短鞭的外形还真的就有了变化。它变成像是烙铁一样的东西,我很意外,慌乱之间只是触碰到狛治,他的身上便起了雪花一样的纹路。
他屏气,下意识按向那里。
“对不起……”
我心想这东西真是危险,怎么能这么危险呢?忙抓过狛治的手看,雪花形的纹路像是被烫伤过一样,但是有液体缓缓地出来,渐渐凝结成晶。
“……啊,很痛吗?”
“痛。”狛治靠着地狱的石柱坐着,四周只有阴风刮过,我们却意外地习惯,我也跟着在他身边坐下,谨慎地把那刑具放去一边。那雪花形状的纹路还变幻着,仿佛有疼痛在血肉里流动。狛治没多说话,可抿紧的嘴暴露出这刑罚的霸道。
“好久没这么痛过。”
我把晶体取出来,如澄澈的宝石,为什么地狱以这种方式计算人的悔过呢,因为悔过的心情也像宝石一样珍贵吗?
“狛治做鬼的时候总是断手断脚,不痛吗?”
狛治面对我的提问,连手上被烙伤的地方都忘了,又有一股不知从何说起的窘迫似的。我问他为何仍然在回避当鬼时的事情,他说,因为太难堪了。
见不得光的靠血肉不断重生才赢下许多战斗的猗窝座……追求的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强大,鬼是丑陋的东西,一想到那样的他被我注视百年,狛治身上便有一股生无可恋的气息。
“你只是被控制了。”我安慰道。
“那就是我。现在在偿还的也有那之间的罪孽。”
刑具的疼痛降下了,狛治在忽而高涨忽而平息的疼痛之间,额头上都浸出了冷汗。百年间都那样要强的人,来地狱里反倒露出了脆弱,这脆弱还是由我赋予的,思及此处我便感到心虚。
他倒在地上,身体略有蜷缩,我只得伸手抚一抚他身上的雪花印记。
“忍一忍,狛治,一定很疼吧……但是相应的结晶也很多呢……比你入道场那些人的梦时要多。”
他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背轻轻贴在脸上。
“我知道。”
“以后多这样待我吧。”狛治一边疼一边满是担当地发言,“我真的很想你有快些转世的机会。”
他又内疚了。内疚是我搬不开的山,不过我早就在狛治身上学会了陪伴的力量,只是摸摸他的脸。
雪花印记是疼痛来源,身体痛到一定程度也是赎罪的一种。不过为何烙下去的形状是雪花呢?是我最爱的头饰的模样,一如狛治使用鬼的术式时会浮现的虚影。
说实话,狛治作为猗窝座时,丧失记忆、浑浑噩噩、为非作歹、横冲直撞、嚣张跋扈的年月,看到那术式展开后的雪花,我总有种羞愧和莫名的情绪。
猗窝座像是被我套牢了、在身上烙下印后还跑丢的狗,从此成了恶犬……教育他回到正途是我的责任。
唉……猗窝座。浑身都是罪人刺青的狛治,失了一部分自己,处处宣告自己是罪人的狛治。
这样一想,用地狱的刑具对狛治施以惩戒,我好像也敢去做了。毕竟只有他偿还完了罪孽,才能彻底和作为猗窝座的过去告别。
像今天这样赋予狛治过量的疼痛而已,我和他都很适应。
至于猗窝座,我和狛治之间甚少谈及关于“猗窝座”时期的事;却不想我也有和“猗窝座”当面沟通的时候。
那是在狛治受完道场的六十五个梦罚之后,是进入到最后的下毒之人的梦中的事。
猗窝座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