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是一起回到了陵墓中。
墓室外荒草遍地,火势如荼,吞灭了青黑的墓门。山林的上空蒸腾起一阵阵青白的烟,裕凝循迹望去,烟雾汇入云层,黑云压顶,酝酿着一场暴雨。
她的符纸贴不上墓门,便回头看向楼玄尽。
他果然与师父不同。
他面色虽冷峻,眉目却温柔,不似身为白无常的他,独来独往,寡言少语。
裕凝思忖一番,斟酌着开口道:“大人,你们是同一个人么?”
楼玄尽的眉头微蹙,他疑惑道:“谁?”
“之前的你。”
千挑万选,裕凝择了这么个称呼。
“不知。”
楼玄尽手心凝起一道法泽,自掌心蔓延,缓缓缠绕住二人,眼前景色一换,裕凝再抬首已身处地室之中。
周遭黑石嶙峋,曲径通幽,指向前方一处狭窄的入口。
楼玄尽还未回答,侧目牵过裕凝的衣袖,带着她继续往地室中心而去。
愈发向前,空中的血腥气便愈浓重。
二人的步履窸窸窣窣,直至楼玄尽停下。
他身量魁梧,白素的长衣挡住了裕凝的视线。
裕凝摇晃着被他牵住的衣袖,低声问道:“我们到了吗?”
楼玄尽依旧默言,这勾得裕凝愈发好奇,轻轻推了推他的背。
“到了。”
楼玄尽往前跨出一步,眼前光景忽的开阔了。
无数的血色皮肉被黑棘挑起,晾在石壁上。地上刻着一道又一道杂乱的血色,仔细看去,却是无数扭动的红色断首小蛇不停地挣扎蠕动。
血腥气如海浪扑面而来,裕凝凝神屏息,在漆黑的地室中四下环顾,什么也没瞧见。
“这个祭坛启动了吗?”
见楼玄尽站在原地,裕凝也不敢上前。方才她虽信誓旦旦要毁掉祭坛,失去法力后很是畏手畏脚,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许就是乾坤袋里那一堆出发前绘制的符纸了。
不过符纸上的法力也有时限,她离开冥界好几日了,符纸的效用早已大打折扣。
不待裕凝后悔,身后的石门轰然落地,封堵了他们离开的路。
二人似有所感,猛然回头,但见一身深红锦衣的周百裔面上含笑,握着一柄折扇,从祭坛上方悠然而来。
裕凝从楼玄尽身后走出,手中捏着一张金盾符,眈眈相向。
周百裔毫不在意,终于缓步走至祭坛之侧,他笑道:“神女大人区区一日不见,怎么身边还多了一个小厮?”
裕凝欲开口反驳,被楼玄尽微微抬起的手阻止了。
周百裔看在眼中,高声道:“缚儿。”
闻声而来的周缚立于周百裔身后,对着裕凝假惺惺行了一道郑重的问安礼。
“我知你并不是凡世中人,来到人间必要重塑一具肉身,我今日不求你的魂魄,只需留下你的肉身即可。”
裕凝心下一惊,在冥界虽有前往凡界必依托肉身的规训,但于法力高深的鬼吏是可有可无的。
肉身来到凡界,一是为了束缚法力的使用,二是为了不引起凡人恐慌,若凭己身魂魄来往阴阳二界,便会遭受一些小小的反噬。
越国信仰蛇神,却无人修习法术,国君竟对冥界规训如此了然,怕不是早有预谋?
裕凝心跳如鼓,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入了一个筹划许久的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裕凝的手腕上,缓缓拍了拍。
裕凝仰头对上楼玄尽漆黑的双眸,他道:“不必害怕,不会出事的。”
双方闲谈的间隙,楼玄尽手中凝起一道法球,直直击向被断头蛇簇拥的法阵中心。
周百裔面上闪过一丝不虞,手上却没什么动作。
法阵接触到纯厚的法力,猛地一震,密密麻麻的小蛇四下飞射,有的撞击在石壁上,留下一道血痕,经法阵引动,血迹从石壁上挣脱下来,转头又化作新的小蛇。
腥臭混杂血气弥散空中。
裕凝丢出一纸火焚符,接触到的蛇身立刻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周百裔冷眼旁观,任凭小蛇被焚。
地室中俱是石块,火势依傍符纸,只浅浅烧死了几只。
裕凝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又一道火焚符,又添上一纸习风符,经风一撩,祭坛中心小蛇最为密集之处的火焰率先腾起,几乎将石室中扭动的小蛇烧尽。
裕凝欲再行动,周百裔却遥遥向祭坛中丢入一个不知名的物什。
石室上空訇然落下一道强劲的法阵,一击便将裕凝压倒。
这些时日被忽略的魂魄缝隙隐隐透入阴风,并剧烈疼痛起来,裕凝体力不支,哇的一口吐血数升 。
楼玄尽见势不妙,疾步去扶裕凝,法泽从他指尖溢出,游入裕凝的经脉之中。
“裕凝……”
裕凝缓缓直起身,抬头看了一眼空中运转的法阵,道:“这是专为我而设的吗?”
楼玄尽手指微蜷,顺着裕凝的视线看去,面色严肃,他道:“这是针对古神的法阵。”
裕凝抬袖擦去嘴角血迹,胸腔里好似有一股气,如海上风暴般波涛汹涌,她咽下口中尚未吐出的血水,迷茫道:“那为什么你没事,我有事?”
楼玄尽将她全然拢入怀中,道:“若非我的魂魄离你太远便会沉睡,今日我定不会让你同我涉险。”
裕凝眨了眨眼,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楼玄尽不再回应,双手之间结起一道法印,嘴中念念有词,裕凝被法阵震得头痛眼瞎,魂魄还不住地疼痛,根本听不清楼玄尽的话。
她扶着石壁缓缓坐下,捏出一道火焚符,点燃符纸一角凭火取暖。
楼玄尽丢出一道法诀,周百裔看出他的来意,忙按动机关。
祭坛下方立刻开出一道暗门,周百裔将衣袖一拢,趋步离去。
周缚早已没了踪影。
裕凝背靠石壁,只感冰冷刺骨。她的手在空中胡乱摸索一番,道:“楼玄尽?”
楼玄尽指尖法阵成型,祭坛上方的笼罩的血阵终于应声破碎,那一股压制在裕凝身上的重量陡然消失。
他微微敛袖,转身扶起裕凝,一击打破了血气冲天的祭坛。
裕凝循声动了动脑袋,问道:“这就结束了吗?”
楼玄尽垂头看了一眼裕凝眼角流出的血,左手幻出一块丝帕,轻轻为她擦去血痕。
裕凝感知到一处柔软冰凉的触觉,她忙抬手握住,道:“我自己来吧。”
楼玄尽松了手,细细注视着裕凝略有些笨拙的动作。
“你别笑我,我只是暂时性失明,有点找不到我的眼睛。”
耳畔传来一阵极轻的笑声,裕凝侧头,道:“怎么了?”
“你留在此处吧,我去灭了祭坛下的东西。”
“没事,”裕凝笑道,“你不是说你的魂魄不能离我太远么,怎么能让你落单。”
“不过,这个周百裔你不能杀。他有他的因果,我们不能干涉凡人的命运。”
楼玄尽轻道:“知道。”
裕凝向后摸索到石壁,又倚着石壁蹲坐下去。
她感知到自己的魂魄正在轻轻颤抖,只好仰面瘫坐。
一呼一吸牵动着疼痛的身体,裕凝对着楼玄尽的轮廓招了招手:“我还是……不去了。”
楼玄尽看着她对着石壁招手,不由失笑,躬身而来,裕凝的指尖触及他的腰带,她道:“你走近些。”
楼玄尽依言。
裕凝如愿摸到他腰间的刺绣,她顺着金线纹样往后抚去。
一浪热热的气息喷洒在裕凝的额头上。
“你别呼我。”
裕凝猛地拽下他腰间的锦囊,楼玄尽身躯一僵。
“就是这个,”裕凝对着空中举起锦囊,“这里面放着我师父的金铃,我也有一枚。我们可以以此互相传音、传送。”
楼玄尽微笑着将裕凝的手摆正,直至正对着他。
“好。”
周遭陷入一片沉寂,裕凝不确定楼玄尽是不是已经离开,她的双臂在空中胡乱摸索一番,摸到一处柔软的结界。
她的手指能伸出结界之外,外面的风沙却无法进入。
“楼玄尽?”
无人应答。
阒静无声的环境让裕凝开始胡思乱想,她回忆着古书中关于这种结界的描述,发现自己并不会,遂放弃。
她的视线慢慢恢复,一片模糊的血色中,她只能看到冷硬的石壁。恍惚间,一朵烛火跳入她的眼眸。
手顺势向前探去,触摸到一丝灼热的空气,她便躬下身子凑得更近。
一只白蜡立在地上。
白蜡的方位或许就是祭坛的阵眼。她又静默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听到了了了的声音。
“姑娘,你的眼睛怎么了?”
裕凝道:“刚刚受法阵压制,有些充血。”
随即,她又惊喜道:“你怎么醒过来了?我以为越王给我的并不是太岁……”
“太岁?”了了将自己冰冰凉凉的鸟喙塞入裕凝手心,热乎乎的脑袋紧紧贴着裕凝的手,它道:“封印我的那股力量消失了,我就醒过来了。”
“咒术也解了吗?”
“没有”了了道,“不过,我体内的咒术有高人的法印封印,这次昏迷并不是它引起。”
“可是,楼玄尽说是因为……”
闻言,了了有些傲娇地抬起头,道:“自然是他的修为在高人之下,才发现不了封印。”
裕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轻轻抚摸着了了的头。细腻的鸟羽润润滑滑的,带着略微烫手的热意。
“可惜,怨露拿不到了。”
了了注视着裕凝紧闭的双眼,笑道:“我拿到了。”
“你怎么拿到的?”
“那越王要将周缔杀死,王后醒来与他争论时,我将周缔体内的怨露取走了。”
裕凝手中握着白蜡,轻轻吹了一口气,烛火跳跃一下便熄灭了。
她道:“那周缔还活着吗?”
“应当是活着的。越王说要拿她献祭给先神女的遗骸,现在……”
“在我这里。”楼玄尽低沉的声音闯入对话。
裕凝抬起头,一阵血腥气笼住了她。
“你……”
了了惊愕出声,瞬间被楼玄尽制止了。裕凝看不清,直觉楼玄尽受伤严重,慌乱地向前摸索,摸到一手黏糊的血。
“你怎么了?”
楼玄尽低声笑了一下,口中念出了千行诀的咒语。
一道精纯的法力将裕凝缠绕,旋即,一个温热的襁褓落入裕凝怀中。
“走吧,这里要塌了。”
裕凝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道惊雷炸响。
“是天谴吗?”
裕凝把襁褓抱的很紧,右手牢牢抓住楼玄尽破烂的衣袖,“我有些法宝,别送我走。”
“不必了。”
温软的结界隔绝了外界的风沙,地室崩塌的响动却如震天撼地,几乎要将裕凝的耳朵震聋。
她松开手中抓的袖子,转头在乾坤袋中翻找起来,拿出许多珍藏的丹药,却没有几件像样的法宝。她一股脑将乾坤袋中的物什塞入楼玄尽怀中,想将萦绕鼻尖的血腥气挥散一些。
“好了,”楼玄尽将裕凝冰凉的右手握住,“我教你一个法诀。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瞬越千山。”
“天地任行。”
指尖起势,千行诀动,裕凝在一片血色中离开了越国。
世间所有法诀的威力,取决于施法者的修为。裕凝因法力低微,即使念出高阶的法诀,也只能发挥千分之一的功效,故而她的千行诀只能短距离传送,无法跨界。楼玄尽则不同,他拿出了剩余的所有修为。
最后,在楼玄尽一声闷哼声中,裕凝看见了鬼门关的牌匾。
冥界,她又回到了此地。
虽然写得很难看,但是我还是要写。我是个很话痨的人,如果你讨厌看到我,请屏蔽我,可爱的小天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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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越国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