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总想与我成亲》 第1章 山阳一 两道黑影落在歇山顶的正脊上。 裕凝被楼玄尽拎起后衣领扔下,与檐上青灰板瓦相撞,摔得浑身疼痛。 她控诉,“大人,你未免也太过粗鲁了。” 慢腾腾爬起身,掸去白衣上沾染的尘土,借月色瞥向楼玄尽,只见他身量颀长,着黑袍,戴黑帽,帽上飞舞的白纸上张狂写着“天下太平”四字。 楼玄尽黑袖一挥,眼前凝结出一面水镜,镜中正是脚下房内景象。 料峭春寒,冷风徐来,镜面泛起涟漪。 裕凝凝神看去,镜中一布衣书生面色酡红,拥住藕荷色衣裳的姑娘,二人齐齐倒向霞帐遮掩的床榻。手指轻抬,霞帐盖住旖旎春色。 裕凝面红耳赤,道:“大人,你今日专程来抓我,就为了看这个?” 话落,镜中景象已换了一番。 屋内烛火皆熄,周遭支摘窗经风敲打,纷纷哐哐作响。 楼玄尽捏了一道诀,转瞬间,裕凝已身处拔步床前。 裕凝悠悠起身,目光落在眼前的霞帐上,好奇地凑过去。手指触及柔软的霞帐,还未掀起,一浪寒意侵来。 屋内阴气森森,弥漫的黑雾遮掩视线,将窗外透入的月光盖了个干净。 “大人?”裕凝出声唤了两声,却未曾得到楼玄尽的回应。 她虽是鬼,日日住在酆都城,也见惯了形形色色的鬼,但此刻仍是害怕。她修为浅薄,若是遇上什么苦大仇深的恶鬼,小命休矣。 思量一番,麻溜地收回手,躲到窗下去了。 窗棂处投下一片小小的月光,裕凝靠墙坐下,回头望去,对上楼玄尽居高临下的一双眼。 “大人,你突然传送我,吓人得很。”裕凝心下顿时放松,长呼一口气。 她虽不待见这位黑无常师父,但他法力高深,能庇护她一二,面上还是装出几分恭敬的。 裕凝谄媚一笑,将手伸出窗外去抓楼玄尽的衣袖,摸了一空。 刺骨的寒意顿时自脚底窜上头皮,裕凝看着眼前的幻象,颤颤巍巍将手收了回来。 “大人……” “啊——”身后一道尖利的叫喊划破夜色,裕凝轻轻阖眼,安慰自己道:“我也是鬼,我不怕鬼。” 缓缓转身,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映入眼帘。 见惯了尸体的裕凝没动,视线滑过女尸,定在了双脚腾空的书生身上。 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伸出锋利的指甲,死死掐住书生的脖颈。他脸上青筋暴起,大汗淋漓,眼白几乎要占据整个眼眶。 嘴角蜿蜒出一条血河,他忽的开口:“救我……” 胳膊微微抬起,伸向裕凝。 她一抖,与那杀人女鬼惨白的脸对上。 “我不救,我不救。姐姐,你继续。”裕凝连连摆手,扬起一个和善的笑容。 女鬼手上的力气加大,裕凝不敢再看,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欲翻窗逃出。 窗台砌得有半人高,裕凝废了些力气,堪堪爬上。 “你去收了她。”不知何时,窗前又站了一个楼玄尽。 见此幻象,裕凝不以为意,欲逃出窗去,一条寒光凛冽的锁魂链敲在裕凝脑袋上。 她被敲得头痛欲裂,抱头痛呼:“你这幻象,敢欺负到我头上了,不想活了吧你——” “裕凝。”楼玄尽淡然开口,声音清越,如琤琮相碰,“莫要无礼。” 锁魂链唰唰缠上裕凝的手腕,玄铁如冰,凉得裕凝意识清醒几分。见这次真的是自己的师父楼玄尽,裕凝闷声应:“是。” 视死如归般转身,拿起锁魂链冲向杀人杀了一半的女鬼。 披发女鬼浑身血腥气,混杂尸臭,将裕凝熏得晕头转向。女鬼侧头看向拿着链子的裕凝,左臂疯长,抓起裕凝的脖颈,提到半空,轻轻一捏,裕凝的身体瞬时化作齑粉。 楼玄尽立于窗前,手指轻抬,一缕缕银光仙泽缠绕,将粉末聚集起来,重塑。 裕凝睁眼,又稳稳当当落在女鬼身前。 “大人,你大可不必救我。”裕凝欲哭无泪,催动自己浅薄的法力,将锁魂链抛向女鬼。锁魂链约莫两丈长,砸中女鬼的脑袋,似蛇般紧紧缠绕住女鬼的身躯。 锁魂链的后段留在裕凝手中,她用劲向后一扯,女鬼佁然不动。 裕凝再拽,被锁魂链连带着扑向女鬼。 一阵腥臭气缠绕住裕凝,须臾,女鬼抬手一震,将裕凝再次打散。 楼玄尽默然,挥袖复原。 裕凝闭眼抱着缩成一团的锁魂链,落在女鬼身后。 她哀嚎:“大人,你这链子比我胆子都小。”话落,锁魂链似有所感,从裕凝怀抱中抽身,紧紧捆住她颤抖的双腿,似在抗议。 双目紧闭的裕凝深吸一口气,将锁魂链扯下,后撤半步,拼力摔出锁魂链,茫然的女鬼被束缚起来。 女鬼手上的力一松,捏着的书生尸体砰然落地,砸出一滩鲜红的血泊。 裕凝粗喘几口气,身上失了力,滑坐在地上,目光落在月色笼罩的楼玄尽身上。 他缓步而来,行至裕凝面前。 “殿下说,你不满我遣你修画,让我传授你一些真本事。”楼玄尽开口。 裕凝仰面端详,未语。 “如何?”楼玄尽轻哂,“学会真本事了吗?” 裕凝气不打一处来,热血沸腾,噌地一下站起身,发上金钗划过楼玄尽的脸庞,他后撤躲开。 “大人!”裕凝气势汹汹。 “哪有你这样做师父的,我什么都不会,就扔我独自面对这么大一只鬼。” 楼玄尽侧身,露出身后倒地的女鬼。此刻,锁魂链将她严严实实捆绑,一副乖顺的模样。 “你死了,我便为你重塑。” 说来容易,裕凝心道。 她魂魄不稳,时时心口绞痛。每重塑一具身体,魂魄又要痛上一分。 裕凝抬眼,对上楼玄尽幽深的黑眸,好似被拉入古井无波的深潭中。她晃晃头,错开目光,道:“哪天我魂魄也散了就完蛋了。” 她声音低,只是抱怨了一句,又欠身去查看女鬼,独留楼玄尽冷眼。 于裕凝这样的小鬼来说,来到凡界是需塑一副肉身的,否则魂魄会被鬼门关隔绝,禁止入凡。所谓肉身,不过是盛放魂魄的器皿而已。 拨开女鬼乱糟糟的长发,一双秋水潋滟的眸子露出,裕凝捧住她的脸,道:“你这小鬼,怎么生了杀人的心思。” 女鬼不言,只左右扭动身子,想挣脱锁魂链的束缚。 “别动了,这链子是万年玄铁铸造,专捆你们这些小鬼。”先前怕女鬼怕得很的裕凝,此刻揉捏起女鬼的脸蛋,玩得不亦乐乎。 “回去吧。”楼玄尽道。 裕凝站起身,扯起地上躺着的书生与姑娘的亡魂,用锁魂链余出来的尾卡住二人的手腕。书生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尸首躺倒在地,惊叫:“啊——救命——” 姑娘死得更早些,懵懵懂懂地静默着,好似已接受自己死了的事实。 书生不甘心地爬到尸身旁,躺下去,努力将魂魄塞进尸身中。 未果,他伸手捞住裕凝的裙裾,顺势抱住裕凝的腿,哀嚎道:“姑娘,姑娘,救救我!” 裕凝戏谑地捏住书生的面庞,道:“求我没用,你去求他。” 说着,转身指了指站在暗处的楼玄尽。 书生顺势看过去,吓得一激灵,嘴里喃喃了一句:“黑无常。”眼皮一翻,昏死过去。 裕凝认命地将三只亡魂背在背上,转头对楼玄尽呼唤道:“大人,走吧。” 楼玄尽抬手,丝丝缕缕的银色仙泽自指尖溢出,将二人轻轻拢入白雾之中。眼前景色换了一番,二人落地山阳镇附近的土地庙中。 暮色四合,淡淡月光下,楼玄尽的背影渐渐隐去,顷刻间,只余下背着亡魂的裕凝。 她抬眸,四下寻找,心知楼玄尽已施法归去冥界,留她一人带亡魂前往地府。 裕凝嘴角一撇,执起一朵灵火,回头瞧一眼身后的亡魂,只觉异常命苦。 “裕姑娘?”清脆童音响起。 裕凝捧着灵火回头来,见庙中设一张红木桌,上铺一层漆布,桌上一对龙凤喜烛的烛火如琥珀般跳动着。 她疑声道:“土伯?” 一道黑影从神像上跳下来,“姑娘,你这灵火也太暗了,何不变大些?” 土伯的童颜被灵火映亮,裕凝很是诧异,原来这山阳镇的土地神竟是个小孩儿模样。小孩笑着,望了一眼裕凝背上亡魂,问:“姑娘今日是要送这三位吗?” 裕凝点头。 她有些疼惜地将手中的灵火变大一些,心口忽的一痛,连忙找了个石头坐下来。庙中亮堂起来,裕凝这才看清庙中的神像,不过这神像与面前的土地神无一处相像。 神像捧一卷长轴,笑容可掬,右手持笔,头上戴着一个刻了阴阳鱼的玉冠,隐隐转着一只金色八卦护城阵。 小孩从簿子里抬头,顺着裕凝的目光看去,道:“这是仙户大人。这庙原是供奉仙户大人的,后来要修土地庙时千择万选没找到好地方,他们便在仙户大人的像旁修了我的像。” 疼痛轻缓,裕凝举火焰去看,果然看见一个矮仙户神像半个身子的老人神像立于一旁。它长胡垂地,右手持着一柄龙杖,与眼前这个七八岁孩童的模样也没有相像之处。 小孩核查好身份,将朱笔黄纸的路引交到裕凝手中,道:“姑娘请过目。” 一张长三尺宽二尺的黄纸上印着“为酆都天子阎罗大帝发给路引”和“天下人必备此引,方能到酆都地府转世升天”,上面还盖有“阎王爷”“城隍爷”“酆都县太爷”的三枚印章。(1) 裕凝道:“这女鬼是什么来历?” 小孩笑应:“她原是这位书生的原配,书生进京赶考遇上这位富家千金,二人情投意合。谁知原配找上门来,书生狠心,与富家千金联手杀害了她。后,她怨气凝结,化作厉鬼,向书生索命来。” 又是一出陈世美式的杀妻案。 裕凝颔首,挥手告别土地神。 她一面驮着三人前往鬼门关,一面担忧起楼玄尽叫她修画的事来。 裕凝原是凡界裕家的独女,正值二八年华,却因缠绵病榻英年早逝。入了地府来,被十殿阎罗之一的秦广王蒋沝温告知,她足足有一万年的阴寿。 凡人在凡界能生活的年岁叫作阳寿,死后在冥界能生活的年岁便叫作阴寿。 一万年的阴寿意味着,裕凝须在酆都城住满一万年才能转世投胎。 岁月恒长,她阴寿即将耗尽的祖父祖母撺掇,让她投牒自进,去担地府白无常一职。 那日,她带上问魂绫就往秦广殿去了。 问魂绫绷紧,直冲冲撞开秦广殿的大门。 裕凝踉踉跄跄踏入殿内,手上用力收紧问魂绫,堪堪稳住身形,堂上人开口道:“你就是今日投牒自进的鬼魂?” 她躬身行礼,道:“正是小鬼。” 堂上正襟危坐者正是秦广王蒋沝温,他柔声道:“你可知,秦广殿今日征召的是无常之职?” 裕凝按下躁动不安的问魂绫,双手合起,拱手道:“我知道的,殿下。凡间来的新魂们都说,无常二人,一阴一阳,刚柔并济。我阳气重,最是合适。” 话落,殿中静候的牛头马面及一众鬼差纷纷抬眼来瞧,好奇在这阴曹地府,一介鬼魂的阳气究竟有多重。 却见裕凝周身仙泽弥漫,金光耀眼。 裕凝见此不解,望向堂上蒋沝温,他翻看着手边生死簿,道:“我见你阴寿尚有万年,若是想留在地府,未尝不可。” 裕凝一听,扔下问魂绫,“多谢殿下!” 蒋沝温缓缓起身,白衣阔袖翩飞,由殿内阵阵阴风撩动,闪身,立在裕凝眼前来。 她惊了一瞬,后撤半步。被丢弃的问魂绫立马缠上身来,紧紧系住裕凝的手腕。 “白玉不日便要飞升,你去认黑无常作师父,来日接替白玉的无常之职,”蒋沝温轻轻点了点裕凝腕上的问魂绫,“去吧。” 问魂绫是生长于**殿内的小妖,生得似白绫,以冥界阴气为食,被驯化后成为指引亡魂前往往生的导引,经过**殿的亡魂人手一条,只是此物离不得冥界,也做不得法器。 裕凝虽与祖父祖母同居于酆都城,对冥界分布却不熟悉,出门全依仗问魂绫引路。 蒋沝温的身影化烟散去,裕凝低头解下问魂绫,道:“你这布条子,活泼好动得很。带我去找黑无常吧。” 手上一甩,问魂绫抖开身子,大力拉拽裕凝,跌跌撞撞冲出殿门。 黑无常楼玄尽长身玉立,负手等候于殿外。 裕凝猛跳一步,跨过秦广殿齐膝高的门槛,稳稳落地楼玄尽身后。 “楼大人?”她试探开口。 楼玄尽侧目轻瞥一眼,声音如琤琮相碰,淡然道:“走吧。殿下为你安置了住处。” 话毕,径直离开。 裕凝掸去布衣上的灰尘,紧紧跟上。 行至小院,楼玄尽从袖带中取出一卷画轴,递予裕凝,道:“你将此画修好,再来寻我。” 裕凝颤手,卷轴“唰——”一声打开,画纸碎片散落一地。 她躬身捡起与指甲大小的碎片,暗自叫苦。 * 思此,裕凝长叹一口气。 过鬼门关后紧连着的是黄泉路。 黄泉路细小狭长,由花叶不相见的红色彼岸花簇拥着。 裕凝见此地,只觉阴风阵阵,冰冷刺骨,四周黑暗荒凉,小路两旁还游荡着孤魂野鬼,耳畔萦绕着他们的哀鸣。 裕凝从怀中掏出问魂绫,抖开去。问魂绫立刻扯拽着裕凝穿过花开漫天的黄泉,一路向小院奔去。 一只硕大的白羽肥鸟飞速俯冲而来。 裕凝一不留神,魂魄被撞碎了半只。 (1)路引样式设计来自于百度百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山阳一 第2章 山阳二 腰间所系传音铃“当当”作响,蔓延出细密如织的仙泽,将裕凝破碎的魂魄残片裹挟起来,慢慢凝结完整。 裕凝一手抓住大肥鸟的脖颈,手臂上青筋暴起,几欲捏碎此鸟。 肥鸟胡乱仰了仰脖子,朱色鸟喙微张,喉咙中零零碎碎吐出几句人言:“姑娘……饶命……” 闻言,裕凝收了力,道:“若不是有大人留予我的金铃护身,今日我便魂飞魄散了。你这小鸟,是何来历?” 肥鸟奋力挣脱。长脖一伸,叽里咕噜咳出一团血块,抖抖索索地探爪来抓裕凝的手臂。裕凝微微抬手,接住了它。 见它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裕凝掏出手绢为它拭去鸟喙上沾染的血污。 轻轻触及鸟羽,一道道金光符文遍布鸟身,熠熠生辉。 仔细辨别,裕凝道:“你中了咒术?” 小鸟虚弱道:“姑娘,我本是极乐尽中神鸟,是受你魂魄吸引而来。” 它做出一番鞠躬的架势,双翅微微打开,于裕凝手臂上投下一片阴影。鸟喙忽衔出一粒圆滑细腻的珍珠,搁在裕凝手心。 趁裕凝端详的功夫,它再次开口道:“姑娘,我们曾是好友,你不记得我了吗?” 一双圆溜溜的鸟眼泪水汪汪,紧紧盯着裕凝。 她道:“你姓甚名谁?” 小鸟闻言,抖擞精神,道:“姑娘往日称我作了了。” 上下打量一番,小鸟身体圆硕,白羽油亮,头顶一抹胭脂红。裕凝淡然道:“为何撞我?” 了了委委屈屈道:“不是我故意撞你,姑娘,是我受了咒术控制,不小心砸中你了……谁知你魂魄如此脆弱……” 压下心中火气,裕凝施法探知了了身上的咒术,却不得要领,蹙眉道:"你同我回院子里去吧,我为你疗养伤势。" 了了身子暖融融的,窝在裕凝的臂弯处,带着隐隐约约的花香气,裕凝打眼一瞧,心中被撞的闷气消散大半。 小院远离酆都城,依忘川河而建,河上白雾弥漫,将小院拢入一片迷境中。 推开沾满血迹的老旧门板,一颗腥气冲天的头颅猛扎过来,裕凝侧身躲开,仍被甩上几滴尸水。 了了吱吱叫道:“好臭!” 院中慢慢悠悠飘出一只白衣鬼魂,施礼道:“得罪姑娘了。” 眼前白衣飘然者,正是与裕凝同一小院的日游神,唤作郭里,每日天蒙蒙亮便前往凡界捉拿飘荡的孤魂野鬼。 另一白衣大鬼也飘然而至,他死在三十九岁,成为夜游神时化名作山师酒。 郭里扯住山师酒的衣袖,避免撞上裕凝,道:“裕姑娘带来了一只小兽。” 山师酒的后脑勺对上裕凝的目光,他声音中充满惊喜,“是何模样?” 裕凝上前,用右手将山师酒装反的头颅拧正,道:“你们在院中蹴鞠,动静小点儿。” 言罢,端起了了进了里屋。 两只大鬼撇嘴,从墙根拿出一颗腐朽的尸头,嚷嚷着又在院中踢起来。 裕凝取水净手,在帕上擦一擦,捏起了了的脑袋搁在桌面上,紧紧盯住,道:“说说吧,你是何物。” 了了嘤嘤直叫,伸头蹭蹭裕凝的手背,却遭她躲开,扬起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道:“仅仅数千年未见,你怎么就忘记我了。” 裕凝微微颦眉,摩挲起了了的头颅,隔着顺滑的白羽,能清晰地按到了了的骨骼,蒸起一片热意,隐隐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见她未语,了了移了移身子,鸟喙中吐出一颗七彩斑斓的泡泡。 泡泡由法力所化,包裹着一颗留影珠,珠上清晰地呈现出一片迷蒙的场景。 裕凝瞪眼细瞧,只见那珠中一番明媚春光,她与了了立于千年古木之下,浅笑嫣然。 “这能说明什么?”裕凝道。 了了得意洋洋扬起脑袋,道:“我与你千年前便相识,这就是证据。” 欲再开口,腰间传音铃阵阵作响。她拿起铃来,听见楼玄尽的声音缓缓流出:“拿着功课到秦广殿来。” 了了好奇地啄了啄震荡的金铃,道:“这是何物?” “莫要啄坏了,”裕凝捻着铃铛躲去,“这是楼大人送我的传音铃,千里传音,万里传送。他还在此上施加了一道法诀,可保我魂魄不散。” 了了闻言骄傲仰起脑袋,吐出一颗颗小泡泡,泡泡触及裕凝的肌肤,瞬间破碎,化作丝丝缕缕的仙泽,钻入身体。 裕凝身上因神魂破碎引起的阵阵疼痛陡然消失,她惊喜道:“你能修复魂魄?” 了了仰头道:“这是我的神力。” 自裕凝在酆都城睁眼起,她的魂魄便似拼贴的画儿般,裂缝难消。 也不知是何缘故。 魂魄的损伤极难修复,往日在祖父祖母的帮助下,搜罗八方古籍,皆不曾找到稳固魂魄的方法。 裕凝饱受魂魄裂缝引起的痛苦,且没有什么法子能镇痛。每痛一次,魂魄就虚弱一分。 如今受了了的泡泡的治疗,裕凝顿觉神清气爽,从未有过如此轻松之感。 她凑到了了眼前,乞求道:“了了,你能多吐些泡泡吗?” 见状,了了故作矜持,应:“自然可以。但是,这种泡泡以厉鬼怨气为饵,你须为我寻来。” 厉鬼的怨气便是亡魂化为厉鬼的执念。一旦执念消散,愿望达成,怨气就会凝结成怨露,是一味珍稀的药材。 但怨露多数由贪嗔痴等浊念凝结,浊气极重。 裕凝疑惑道:“修复神魂为何会需要这样的至浊之物?” 了了故作玄虚,“我依托的是古神的灵力,自是不同寻常。” “我们往日既是朋友,我也愿为你吐泡泡,但这怨气,凭我一鸟之身,实在难求。” 裕凝满口答应下来,连连点头。 了了继续道:“不过,修复神魂是一件大事,至少也需要九九八十一颗怨露吧?” 裕凝不疑有他,点头应下。 无常一职与厉鬼亡魂息息相关,为了更方便获取怨露,她须得尽早正式成为无常。 忽来一道金光,裕凝被传送至秦广殿。 环顾四周,了了被落在院中,殿内香雾弥漫,楼玄尽端坐案前,执笔整理公文。 裕凝拾级而上,被楼玄尽叫住:“画修得如何?” 想起那幅七零八落的《夜宴图》,裕凝心虚道:“略有进展。” 楼玄尽不言,挥袖幻出一帖红锦文书,浮于裕凝眼前。她伸手去够,文书犹如生腿般闪身躲去。 裕凝双手合去,将文书拢入手心。 “山阳镇有亡魂七千二百,你去一一带回。” 裕凝闻言惊跳:“一千二百!” 楼玄尽搁笔,缓缓起身行来,道:“七千,二百。一个也不能少。” 在地府中,无常的职责是引凡人亡魂进入鬼门关,过黄泉,走十殿,善者往生,恶者赎罪。而每一次,无常最多领一两人,毕竟走这一路下来耗时耗力。 最多不过是遇上满门抄斩,需领数百人过忘川。 领上千人,属实是未曾出现过的奇事。 裕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道:“此事,殿下知道吗?” 楼玄尽面上泛起和善的笑,他左手微抬,红锦文书旋即从裕凝手中挣脱出来,迫不及待舒展开,白纸黑字写着此次山阳镇亡者姓名,落款处赫然印着一枚鲜红的秦广王印。 “四十九天。”楼玄尽说罢,负手离去。 忽回头:“画卷,早日修好,呈到我案上。” 裕凝死死捏住乱跳的文书,咬牙切齿应:“是。” 胸腔里翻涌怒气,欲将文书五马分尸,它用劲跳起,扯起极长的折页向殿外落荒而逃。 裕凝不依不饶,踉跄几步,扔出一道法链,将刚刚落地的了了结结实实束缚住了。 “姑娘,是我呀。” 了了试图扑闪翅膀,被法链捆绑得更紧。 裕凝大步流星上前,提溜起了了的翅膀,转念一想,或许在七千亡魂中,能有一两只厉鬼呢?若遇上厉鬼,加以度化,怨露岂不手到擒来?思此,欢欢喜喜地抱着了了往山阳镇去了。 山阳镇归属姑苏城,是荒郊野岭里的一处小镇,方圆十里只有几座村落,零零散散,人烟稀少。 凡界正值月夜。 长风扫荡野林,惊起浅寐的群鸟 。 叽叽喳喳一片鸟鸣过后,林子又归于沉寂。裕凝肩上扛着了了,手中拎起粗重的锁魂链,任链条相碰,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春夜霜露重,沾湿裕凝的鞋袜。她弯腰折了一枝树杈,将覆云履上裹上的泥土一一刮下。 这厢专心除泥,了了也昏昏欲睡,窸窸窣窣的声响骤然惊起。 裕凝一顿,抬眼望去,树影之后明灭着许多灯火,模糊,跳跃。 随即响起低声细语。 裕凝手上执起一朵灵火,慢慢挪动,靠近流动的灯火。 灯火愈来愈多,渐渐连成一条流动的河。 裕凝脚上一蹬,树身猛晃几下,将她弹出,直直送入灯火长河中。 落地才恍然发现,竟是一盏盏绿盈盈的鬼火,与一两只被风吹起,缓缓挪动的破红灯笼。 她呼出一口气,捏紧腰上的传音铃,肩上的了了也警觉起来。 裕凝顺着鬼火走了几步,挥拨开眼前碍事的树枝与野草,踏上一条隐秘的羊肠小道,视线忽开阔起来。 一座尸山在眼前屹立。 第3章 魂尸一 阴风乍起,吹皱裕凝的眉心。 她缓步上前,一路穿过坑坑洼洼的尸山血海。弥漫的尸臭与淡淡的梨花香纠缠在空中,推着她走到尸山的尽头—— 一处已被尸体堆砌成平地的悬崖。 了了展开双翼,向天飞去,盘旋此地,长鸣不已。野林中惊起的山雀,叽叽喳喳彼此呼唤着飞别树枝,黑压压一片掠过尸山上空。 裕凝抬手掐诀,眼前腐烂的尸肉慢慢散作齑粉,沾染细碎的金色仙泽,如那幽幽鬼火般,随风而去。 直至血肉消散,白森森的骨骼留在原地。 了了飞向裕凝,调整着脚下动作,在裕凝肩上寻了一处落脚点,吐出串串彩色泡泡,融入裕凝的额间。 它微微偏头,贴近裕凝的脸颊,被一片湿凉惊了一瞬,它轻声问:“姑娘,你怎么流泪了?” 裕凝道:“我也不知。” 了了疑惑开口:“姑娘在冥界见过的尸体不下数万,为何今日为乱葬岗的尸体流泪?” 裕凝摇摇头,抬袖拂去脸上泪意,在了了未曾提醒时,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竟为此哭泣。 哀叹一声:“这般多亡魂,要引到猴年马月。” 乱葬岗飘荡着一些新死的魂魄,他们怨念不足以化作厉鬼,只能在尸体附近徘徊,等待拘魂使的到来。 一些死去过了头七亦未化鬼的亡魂,会慢慢陷入沉睡,最后被尸气侵蚀,成为魂尸。 魂尸沉睡不醒,需浇以忘川河水唤醒。 魂尸不轻易形成,除非拘魂使懈怠,致使亡魂久久未入地府。而不同的拘魂使掌管范围也有所不同。譬如楼玄尽,在凡界,主掌金陵城。 眼见堆积如山的魂尸,裕凝埋怨道:“这不会是楼玄尽自己懒得引,堆积下来的魂尸吧!” 语气笃定,惹得了了共情道:“这也太懒惰了,居然积攒起来,让姑娘替他收拾烂摊子!” 裕凝闻言更是愤然,甩袖道:“等我哪天修为超过他,我也叫他来背魂尸!” 魂尸无法如亡魂一般,自主跟随拘魂使,只能依靠搬运。若是有储物的法器,亦是可以装袋运输的。 思及,裕凝全身翻找一番,空空如也,她气得跺脚。 “我原有一只秦广王殿下所赠的储物袋,居然被偷走了。” 了了探头探脑:“谁偷走了?” “楼玄尽那厮,趁递给我文书的时候,悄悄顺走了。” “哇,”了了惊叹,“姑娘居然现在才发现,那他也太厉……太阴险狡诈了!” 裕凝瞪了一眼了了,道:“我去买一只来。” 闻言,脚底生云欲行,忽想起自己在供养阁取来的钱财均是由天地钱庄所制冥币,只能流通于酆都城,在凡界无法使用。以法术虚造的货币若是进入凡界,查出来源,她可是要下地狱的。 无奈道:“仙门百家所用的是何种货币?” 了了歪头道:“灵石、仙晶,或是一些法宝、珍稀药材什么的。” 裕凝阴恻恻盯上了了:“你说你是什么尽的神鸟,无人向你供奉法宝药材吗?” “姑娘,”了了似被戳中伤心处,翼尖捧心,泪眼汪汪,“我们极乐族,已经全部罹难了……” 闻言,裕凝身子一震,忙将了了捞入怀中,语气轻柔,安慰道:“是我唐突,不提了,不提了。” 旋即想到,自己浑身上下掏不出半块灵石,除了锁魂链拿不出任何法宝,裕凝头痛欲裂。 郭里前几日说,天上地下,五行六界,冥界是最穷的,真是好有道理。 了了从怀中探头道:“姑娘,如今你怎么办?” 其实,除了储物袋还有一法,用传送之术将魂尸传入冥界即可。不过,这般需跨界的术法,耗力颇多,裕凝自是不会。 她蹙眉,抓起腰间金铃,想到,可以依此铃铛上楼玄尽所下咒术,将魂尸传送至楼玄尽身边,再一一搬运至鬼门关。 说做便做,裕凝催动金铃,回想了几番法诀,随意念叨了一句。 白光耀眼,一闪而过,黑衣长袍的楼玄尽手持哭丧棒,落地裕凝眼前。 他颦眉不解,尚未开口,裕凝连忙又施下一咒,将楼玄尽送走。 揉揉眼,见楼玄尽已经消失,裕凝长舒一口气,了了笑道:“姑娘,你方才……”它歪歪脑袋,揶揄地望向她。 金铃振动,楼玄尽的声音传来:“裕凝?” 裕凝手一抖,金铃落地,她道:“了了快吐个泡泡包住它。” 了了不急不慢地吐出一只厚壁的泡,将金铃裹住,隔绝声音后,缓缓飘起,落在裕凝掌心。 折腾半宿,天色微亮,裕凝认命地变幻出几根布条,将几只魂尸捆在一起,放在背上,扔出锁魂链,飘荡的亡魂被束缚住,跟随在裕凝身后。 山阳镇的土地神,勿恙,坐在供案上吃蘋果,此果汁水四溢,脆生生作响。 裕凝背负魂尸赶来时,正遇上此番情景。 她道:“土伯……” 勿恙抛下蘋果,拱手行礼道:“好久不见,裕姑娘。”转眼看见裕凝背上**只魂尸,疑惑道:“姑娘好气力,这是?” 裕凝微微侧身,背上魂尸纷纷滚落在地,四仰八叉地躺卧。裕凝道:“楼大人让我送他们入地府,劳烦土伯核查身份。” 勿恙若有所思,抬手点化魂尸身上所缚布条,道:“好说好说,裕姑娘,我见此次人数如此之众,我唤些小仙来帮你?” 闻言,裕凝喜上眉梢,道:“极好,极好,多谢土伯。不过这其后还有七千来只……” “七千!”勿恙惊跳起来,猛扎到裕凝面前,压低声音,“裕姑娘,你得罪楼大人了吗?” 裕凝叹气,勿恙却察觉出蹊跷,他道:“既如此,想必是楼大人派与你的任务,我不便插手。裕姑娘,你且背了魂尸来,我遣小仙将魂尸送往鬼门关,替你分忧一二,不知你意下如何?” 勿恙为明哲保身,不敢明面上与楼玄尽作对,只好折中想了法子。 裕凝颔首道谢,见夜色散尽,道:“那我借地休憩片刻,待傍晚再去乱葬岗。” 闻言,勿恙腾空跳起,落入土地公像中,庙中瞬时静寂。 裕凝卧在仙户大人的神像背后,将了了拥入怀中,浅浅假寐,须臾又睡熟过去。 她是被一道女声惊醒的。 庙中娉娉袅袅走入一位白发女子,桃面春风,风华正茂。她躬身跪在蒲团上,手上执起三根供香,吹亮火折子,将点燃的供香举过头顶,虔诚地跪下去。 口中念念有词:“仙户大人在上,信女张婉知,求大人救救我的孩儿……” 低声念叨几句,泪水决堤,手中握着的供香落在地上。她再忍耐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裕凝从仙户神像的肩上探起头来,见跪坐的女子面色惨白,丢出一缕仙泽,撑住了几欲晕倒的女子。 张婉知若有所感,仰面四下寻找,倒让裕凝瞧清了她的面容。两叶柳叶眉微微蹙起,白发白睫,肌肤胜雪,与寻常凡人大不相同。 她新取了供香,三拜上香,在功德箱中放入许多碎银。 裕凝暗自压下头去,张婉知缓缓起身,待裕凝再来瞧时,她已离开土地庙。 “你卧在此处做何?” 楼玄尽的声音忽响起。 裕凝僵硬着脖子,缓缓转头来,眼神飘忽,道:“大人不是日理万机,处理公文呢吗?怎么有空来看我……” 楼玄尽微微俯身,裕凝转头对上他的眼,他道:“附近有魔的气息,我过来看看。” 想起方才的张婉知,裕凝瞬时警觉:“是……方才的张姑娘?” 楼玄尽手上结印,仰面抬起一道转动的阵法,升入金陵城上空。 “不知。” 裕凝哼气,道:“那您知道什么?” 楼玄尽眼刀飘过来,惊得裕凝身子一颤,她唯唯诺诺道:“大人,您听错了。” 转眼装作忙碌的模样,眼神四下乱瞟。忽瞟见地上三根断作几段的供香,她跃身靠近,捡起地上的断香。 “大人,您看……”裕凝抬头来寻,楼玄尽已不在原地。 第4章 魂尸二 裕凝这一觉睡得沉,午夜子时才悠悠转醒。了了不知躲到何处去,她周遭寻遍也没看到。 夜里淅淅沥沥落起雨来,裕凝从土地庙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柄白色的油纸伞,伞骨破损了几根,见雨势不大,她勉强撑着伞走了。 月亮被乌云遮盖,走出几里,天上开始打雷闪电。 闪电的光白烁耀眼,像劈开天地般,骤然照亮野林,裕凝施法稳固住手上的伞骨。 雨幕拉开,雨势愈发大了。 她加快脚步向乱葬岗赶去,借刺目的闪电,她瞧见不远处坐着一个小孩子。 见了孩子,哭声才随轰隆雷声传来,孩童“哇哇”哭叫着,像一只皮肉剥落的手,挠心抓肝。 裕凝指尖捏起一道法诀,缓步上前,站定,远远观察起这个孩子。 一道闪电,山间顿时亮堂许多。 耳畔风声渐紧,裕凝等下动作,眼角瞥见一道亮白身影如羽箭射来,直冲向地上跪坐的孩童。 她欲动身,一道法链将她锁住,定在原地。 闪电照亮白影的脸庞,惨白如纸,正是白日里的张婉知。见她俯身飞起,身似鬼魅,展臂飞来,白发被雨水沾湿,又被长风吹起。 她额心一点红痣,嘴唇朱红染血。 裕凝瑟缩一下,想起今日捡起的断香上沾染的黑色血迹。她的目光随张婉知而去,那双白骨森森的手即将抓起地上的孩子时,孩子跳起身躲开了。 哭声止住,耳畔只余磅礴雨声,与偶尔炸响的惊雷。 裕凝站着看着,一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闪现张婉知的眼前。他举起手中哭丧棒,棒上黑绸猎猎作响,猛地敲击在张婉知的头顶。 狠厉且迅速。 裕凝轻轻嘶了一声,好似棒子敲在她身,她微微侧目,不忍再看。 张婉知却好似并无感觉,后撤半步,腾空跃起,周身环绕红色的魔气,凡魔气所散之处,花草枯萎,生灵尽灭。 裕凝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魔族。 魔族修炼倚靠的是浊气转换而来的魔气,本质并无善恶区分。后魔族佐以凡人心魔与灵气修炼,进阶神速,凡界却因此清气枯竭,凡人大量死亡,天界的神仙们便开始插手此事。 激进的仙门百家将魔族尽数打作杀人恶徒之派。 细下瞧去,来人正是楼玄尽。他挥臂,自袖口窜出一条锁魂链,迅速缠绕住滞空的张婉知,她脱力,落到地上。 裕凝身上法链应声而碎,她趋步上前,道:“大人怎么在此处?” 低身去瞧张婉知,此时她的白发黏在脸上,雨水汩汩流下,打湿的睫毛盖住双眼。 张婉知迷蒙的眼中是一片血红,裕凝靠近,看清张婉知脸上还淌着两行血泪。 楼玄尽道:“附近一村的百姓遭她挖走心脏,我过来看看。” 话落,脚边跑来先前跪在张婉知眼前的小孩。 是一个身着粉衫,头上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梨涡浅浅,笑意融融。 小姑娘蹭地凑来裕凝面前,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白皙的手指抓住裕凝的袖子,轻轻一晃,见裕凝神色疑惑,扬起笑脸道:“我叫玊玊!” 裕凝疑惑着,楼玄尽道:“她是引来张婉知的诱饵。” 轻轻拍拍玊玊的背,楼玄尽将她推向裕凝:“这是冥界的三生石。” 三生石立于奈何桥畔,石上记载凡人的三世情缘。 玊玊抬起头,裕凝将破旧的白伞微微倾斜,笼住小姑娘的脑袋。 “大人,这魂尸实在太多……”裕凝一面思考着为何会堆积如此之多的魂尸,一面期望着楼玄尽能看在雨势颇大的面上,将她的储物袋还回来。 楼玄尽抬首,面庞被闪电照亮。 裕凝的视线落在他的眼下,卧在下眼睑旁,有一颗圆润小巧的黑痣。 他道:“你魂魄不稳,力气也小,多背背魂尸练练气力也好。我掐指一算,近日此地要出一道厉鬼,你且当心。” 伸出手掌,裕凝以为邀她将手放上去,微微举起自己的右手。 不待她伸手去,楼玄尽的掌心飞散出许多荧光,他的身影慢慢模糊在雨夜,连带着跪在地上的张婉知。 这是一种传送的法术。 裕凝尴尬地收回手,悻悻地摸着鼻子,与矮自己大半截的玊玊对望。 小姑娘甜甜笑着,道:“你就是裕凝吗?” 闻言,裕凝颔首。 玊玊的笑容扭曲,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裕凝才想起玊玊是石头做的身心,脸上的表情可以任意变化。 她躬身弯腰,将玊玊的嘴角按住,往下压了压。 “这才是正常的笑啦。” 玊玊不解:“我依我的心意笑,何必追求正常。” 裕凝怔愣片刻,道:“也是。你故意跟着楼玄尽来找我?” “不是,我只是碰巧遇上张婉知,配合无常大人将她引入此地。”玊玊手指轻轻一动,土地里飞出一只极大的法阵。 手指轻点,法阵落入地里。 “那你帮我背魂尸吧!”裕凝弯起双眸,笑道。 玊玊拒绝,道:“你有一只鸟,可以送给我吗?” 此刻,裕凝才信了几分了了神鸟的身份,不过面对玊玊,她装傻充愣道:“什么鸟?” 玊玊不再言语,一道金光闪过,消失原地。 传送的法术有很多种,不过裕凝一种都不会。她羡慕地回忆起玊玊施法的细节,奈何悟性太低,什么也没弄明白。 举起破伞,认命地继续扛魂尸。 背了几趟,实在累人得很。裕凝施法变出一条儿臂粗细的麻绳,将魂尸一一捆|绑在上,拖着往土地庙去。 脚步一深一浅,她却为楼玄尽所说的厉鬼之事欣喜着,身上的疼痛也不足挂齿了。 勿恙站在庙门处,远远望见裕凝背上背着一条极粗的麻绳,他顶着雨幕,执起一朵灵火跑来,道:“裕姑娘——” 裕凝捏了一道小咒,让破烂的伞面浮在头顶,为她遮风挡雨。 走出几步,伞面时时跟随。 勿恙凑到伞下,仰头打量了一眼因法力低微而摇摇欲坠的伞面,抬手丢了一道法诀,稳住伞面。 裕凝笑哈哈道:“多谢土伯。” 勿恙替她分了些魂尸,慢悠悠地往庙中扛着,道:“姑娘身边那只鸟是何来历?” 裕凝蹙眉,“路边捡的。” 勿恙兀自道:“我观它有古神同源的气息。” 古神,裕凝皱眉想了一番,自己好似在哪本书上见过。 对!是楼玄尽第一次与她见面时,送她的“见面礼”,那一堆杂七杂八的通史、经注。 楼玄尽虽要求她早日看完,以备日后检查,她却只是简单翻了两眼,已荒废许久。 “它呀,”裕凝开脱道,“只是一只寻常鸟儿罢了。你是想要向我讨它?” 勿恙小脸皱起,连连摇头,道:“不是。我日日守在金陵,也用不上它。它若跟我,定是要寂寞死。” 裕凝忽的哽住了。 她只知道像土地神与河伯这类由日月精华养就的神,不必修炼便可成神,天生地养,在诸神中略有地位。 却不知他们几乎不能离开诞生之地,且须极力守护此地。 裕凝一面神伤,一面拽紧麻绳,将身后魂尸一一拖入庙内。 她灵光乍现,道:“土伯,你可有储物袋?” 勿恙摇摇头,道:“凡人从不上供这些。” 裕凝点头,勿恙靠的是高深的法力,非是琳琅满目的法器。 “裕姑娘,我见乱葬岗处徘徊游魂隐隐有消散之势,”勿恙道,“趁白日里日光浅淡,将他们都引入地府吧。” 转头看向乱葬岗的方位,裕凝将麻绳更收紧些,沉默地点点头。 安置好魂尸,她紧赶慢赶回到乱葬岗。伸手变换出以腐肉为食的秃鹫,它们三三两两立在白骨上,分食尚未完全腐烂的尸肉。 滚涌着腥气的血水被暴雨冲刷,残留在稀泥上。泥泞中踏出一条小路,两道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在尸体间忙碌。 裕凝忙收了术法,将破烂的白伞握在手中,迟疑着一步步靠近。 “爷爷,”矮个子转头注意到裕凝,扯了扯佝偻老人的衣袖。老人低头凑到孙孙的嘴畔,声音格外洪亮,他道:“怎么了,孙孙?” 孙孙一只沾满泥水与血迹的小手捧住老人的半边脸庞,提高音量道:“有人在看我们!” 语罢,挤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来看裕凝,对上她的视线,慌乱地移开眼。 老人缓缓直起腰杆,脚步艰难地挪动,一双浑浊的眼珠闯入裕凝的视线。 他布满皱纹的脸微微抬起,眼角细纹挤成鱼尾的模样,他低哑虚浮的声音隔着尸山血海传来:“姑娘,你是来祭拜亲者的吗?” 裕凝快步上前,虚扶老人,将伞面倾过去,低低应了一声“嗯。” 老人眼珠藏于沉重的眼皮之下,只能依皱纹的走向辨得他正在笑。 孙孙道:“姑娘,我爷爷耳背,听不见你说话。” “此地荒凉偏僻,你们二人来此也是为了祭拜吗?” 老人侧目,缓缓抬头对上裕凝头顶的白伞,孙孙抢先一步开口道:“不是的,我与爷爷在附近的义冢中收尸。爷爷以前是郎中,他说,尸体堆积,最易引发疫病。” 裕凝点点头,孙孙又道:“只是,我们半月前来时,这里有许多尸体,如今竟只剩些白骨了。” 裕凝初到此地时施法化去大部分尸体的血肉,一是为了清出道路,方便往来,二是想起地府新到的亡魂时刻念叨自己,说曝尸荒野是何其惨烈,她动了恻隐之心,欲将尸肉化水,将白骨入土。 她踌躇片刻,道:“我见此地有许多秃鹫,兴许是遭秃鹫啄食了。” 孙孙更是疑惑:“为何它们暴雨也要出来觅食?” 一边说着,孙孙一边歪头避开裕凝的身体,往她身后的秃鹫望去。 裕凝原以为此地偏僻,无人前来,青天白日不便使用法术化尸,只好变出几只看似“合理”的秃鹫来帮忙整理尸体。 “或许近日闹饥荒吧。” “你也是前来金陵避难的流民吗?”孙孙闻言瞪大眼,撤了几步,躲入老人的怀中。老人身上带着一阵暖融的热气,将孙孙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他呼出一口气,气息在雨水中化作白雾,渐渐消散。 老人安抚地拍拍孙孙的肩头,道:“孙孙,怎么了?” “爷爷,她……她也是流民……”孙孙几乎要躲到老人身后去,却被老人扯住衣领,老人道:“莫怕莫怕。姑娘,你也是衢州来的流民吗,如今金陵城城门紧闭,你若是饿极了,随我们到山阳镇去吃点东西吧?” “不必了,老伯,”裕凝道,“我初到此地,是赶来看望亲人的。不知这流民之事是如何?” 老人诧异片刻,问:“姑娘到这乱葬岗来祭拜,却不知这乱葬岗众人,俱是前来投奔金陵的流民?朝廷不闻不问,衙门的官老爷就闭了城门,不允他们入内,还……还派人将他们杀了,尸体堆在此处……” “堆成一座,又一座的小山……” 一汩小溪般的雨水成股砸在裕凝的脸上,她被冷得惊醒,将手中倾斜的雨伞举正。 裕凝怔愣一瞬,忽扬起笑容道:“老伯,我来帮您,你们是在为他们收尸吧?” 孙孙仍旧躲在老人身后,颤抖抬起手指,戳了戳老人干瘦的胳膊。老人回头来,孙孙道:“你……没染上疫病,也敢来这里收尸么?姐姐,他们,都染了瘟疫了。” “包括我和爷爷。” 若是寻常人,此刻已是大惊失色,仓皇而逃,裕凝已成了修习法术的魂魄,对此类病痛倒不在意,她拜拜手,上前帮孙孙将一具成年男尸滚入孙孙挖好的大坑中。 坑中扔入一些潮湿的柴火,孙孙道,是他们半月前欲将尸体焚毁所挖,今日赶上大雨,只能将人埋葬起来。 裕凝笑着听孙孙讲他与爷爷在义冢搬过的许多尸体,希望自己长大了能成为仵作。 她笑着听着,雨水顺着脸颊成股流下。 老人身子不好,劳动半天浑身疼痛,躺在树下静静睡了过去。闭眼前,他道:“姑娘,若是孙孙饿了,劳烦你送孙孙回义冢。” 裕凝满口答应,待傍晚雨住了,来唤老人。 孙孙将被雨水泡得松散的泥土填入坑中,盖住了白骨与尸首。他大汗淋漓地挥动铜锸,道:“姐姐,你去叫爷爷,我们要回家了。” 裕凝举着一双沾满泥土的手,走至树下,唤了几声“老伯”,见老人不理,把手在衣上擦了擦,去拍老人的肩膀,手指无意间触及老人的脸颊,脸皮松弛,冰凉入骨。 她忐忑地去探老人的鼻息,手指仿佛伸入虚空。 她一愣,扬声道:“孙孙,孙孙!”手忙脚乱爬起来,孙孙侧目来看,忽的明白了,猛力丢弃铜锸,奋力跑来。 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又急急忙忙地从稀泥里抽身,跌跌撞撞跪到老人面前。 裕凝的右肩被孙孙猛地撞了一下,她踉跄几步退开,惊觉自己的魂魄从右肩开始慢慢消散。 她惊愕地抬眼,左手捏诀,抹在双眼上,这才发现,孙孙原是一只厉鬼。 玊玊(音同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魂尸二 第5章 魂尸三 这是裕凝第一次见亡魂化作厉鬼。 他以生前执着之事为蓝本制造出一座幻境,但凡有人踏入,幻境之中的时间开始流动,生前执念完全重现,他便脱胎换骨,天地间的浊气皆可为己所用,从此拥有修炼与伤人的能力。 裕凝挥袖抛出锁魂链,传音铃散出的点点仙泽笼住右肩,将右肩散出的碎片凝实,也缓解了心口泛起的细密如针刺般的疼痛。 她微微后退,锁魂链将孙孙的身体缠住,使他缓缓浮于空中。孙孙流下的泪水落在老人迅速腐烂的尸体上,泪珠所砸之处,升起腥臭的白烟,似火星灼烧,将尸肉烧得“滋滋”作响。 裕凝被孙孙忽侧头投来的目光灼了一下,她手掌握紧,施法将锁魂链收紧一些,却被一股渐强的阻力抵抗。 “孙孙?”裕凝唤他。 听者不为所动,咬紧牙关,面目狰狞地挣脱锁魂链的束缚。链条霎时粉碎,散出去的碎片刮过裕凝的脸庞,留下一道血痕。 孙孙身体落地,哇出一大口鲜血,掌心涌现出一道浓墨的黑气,他轻轻抬手,黑气飞速袭来。裕凝嘴上念念有词,周身法阵环绕,将她隔绝于黑气之外。 黑气如雨雾拉开,弥散在空气中。 这便是天地间的浊气,被厉鬼涤净后的模样。 裕凝仗着楼玄尽为她画的护身法阵撑过片刻,她高声道:“孙孙,我与你并无冤仇,何故杀我?” 孙孙笑道:“你不是鬼差吗,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不死,我们都会困于幻境,杀了你,我就可以去杀光那些,害爷爷染上瘟疫,无处可去的狗官。知足吧你,你的死,也算是善事一桩了。” 他的眼睛依旧纯澈,带有十二三岁少年人的意气。 裕凝根本不知道厉鬼离开幻境须杀死启动整个幻境的人,她暗自发誓,回去一定好好做楼玄尽布置的功课,认真学习抓鬼常识。 衣袖蹁跹,裕凝周身法阵不堪重负,隐隐有破裂之势,她见状,轻踏树枝,借力腾空跃起,手臂大展,脱离黑气的侵蚀,指尖结印唤出自己的本命法器。 三柄锃亮锋利的庖刀自远处飞来,飞镖似的旋转着包围住孙孙,带动空气汇聚成一道道刀气,将孙孙整个身子架起,抵在老人死前所卧的古树之上。 裕凝手指拢作拳头,庖刀更逼近几分,三柄凝作一柄,架在孙孙的脖颈处。 她道:“如今,我们可以好好聊聊,怎么解决你的问题了。” 慢步上前,裕凝道:“除了杀人,你还想如何?” 孙孙扬起下巴,紧绷身体,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缓缓道:“我只要狗官去死。” 暮色四合,裕凝抬腕抛起一朵灵火,将老人的尸身烧了个干净。火势如荼,顺着地上杂乱的树枝,火舌舔舐周遭的尸体,几息之间,眼前所见的尸体被尽数烧尽。 “裕姑娘!” 勿恙的声音响起。 裕凝回头来看,勿恙端端正正地站在她身后。她袖口飞出一道锁魂链,簌簌捆住勿恙。 却见勿恙的身影模糊,如墨水晕开,显现出孙孙的脸。他嘴角勾起,站在她身后一丈之处。 她忽的知晓了,从这一场雨来临之时,她便进入了孙孙的幻境。幻境中,孙孙窥探了她与勿恙、楼玄尽以及玊玊等人的行为,最终,选定她为打破幻境的献祭品。 “学得真像。”裕凝心下烦躁,身体上承受着透支法术后魂魄几乎破裂的疼痛。再疲于纠缠,裕凝手指向孙孙的方向指去,原抵在古树上的庖刀应声而动,直直冲向孙孙。 孙孙侧身躲去,欲开口,一道刀光凌冽,自他身后砍入后脑中。 裕凝握住流血的庖刀,闪身站在孙孙身后,冷漠注视着孙孙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他的头颅上豁着一道血肉模糊的大口。 裕凝的本命法器并非寻常厨子所用的庖刀,是古神时期锻造的圣物。她一时想不起此刀如何得来,身体对如何使用此刀却熟悉得很。 周遭的树木纷纷轰然倒地,她喉咙涌起一股咸甜,身体每一处都叫嚣着痛苦,魂魄似薄纸破裂,她的视线渐渐模糊。 庖刀脱出手去,飞至头顶,刀背猛地敲在裕凝的额头上。 她一激灵,猛地醒来。眼前的万物都在崩塌,幻境即将消失,她轻轻摇动传音铃,楼玄尽早已站在她的身旁。 她堪堪撑住身子,隔着崩塌的幻境,与楼玄尽对望,她道:“大人来得早,怎么不帮帮我?” 楼玄尽黑鸦的睫毛盖住双眸,辨不清神色,声音如溪水潺潺,他道:“你很厉害,不需要我。” 闻言,裕凝勾起一笑,意识似乎并不清醒,嘴上胡言乱语道:“是吗?那你做我小弟吧,我罩着你。” 话落,她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 裕凝睁眼,耳畔一片寂静。 勿恙守在身侧,见她转醒,他道:“裕姑娘,感觉怎么样?” 她微微侧头,慢慢悠悠从木榻上起身,环顾四周,见是土地庙中的小厢房,布设陈旧,桌椅上都落了许多灰尘。 “土伯,我睡了多久了?” 勿恙思索片刻,道:“四五日吧,我寻常守在此处,不太关注日月轮替。” 裕凝垂首,低声问道:“是楼大人送我来的?” 勿恙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是楼大人变的一只傀儡抱你回来的。” 难怪,只是将她送到了土地庙,而不是冥界小院。 “我想起来,”勿恙拍了一下脑门,“楼大人让你醒了接着扛魂尸哩。” 语罢,勿恙眯起眼笑起来,满是稚气的面庞白洁如玉盘,身上穿着的却是脏污的粗布麻衣。 裕凝知晓,神仙都有随意改变面容仪态的能力,她默默想到,或许土地神对这种看上去很苦命的孩子多有同情,所以时时以此示人。 只是面对这样一张可爱的脸,她实在骂不出什么话,闷闷道:“大人真是尽职尽责。” 勿恙不置可否,道:“我也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原拜托天枢宫的度厄星君帮你将魂尸引入忘川,他如今要走了,恐怕再帮不了你了。” 天枢宫的度厄星君的职责是为人们解除厄运,帮助人们度过灾难困苦,故而时常下凡游走,体察人间疾苦。前几日走访到金陵城,恰巧应了土地神的召令。 裕凝摆手道:“替我多谢星君。至于魂尸,我自有办法。你在庙中好好休息吧。” 语罢,麻溜地从小厢房往乱葬岗赶去。 她一面催动体内清气,一面查探魂魄上的裂缝。经此一战,裂缝不增反减,裕凝有些沾沾自喜。 她从袖袋中摸出一只黑色的圆珠,如墨团拘于水晶中,周遭流动着月色的仙泽。此物就是厉鬼执念所化的怨露。 观摩片刻,裕凝将其收了起来。 天道已晴,春阳落在身上,暖融安逸。她环绕乱葬岗走了一圈,未曾寻得游魂的影子。 昏迷几日,想必其中部分游魂也慢慢沉睡,化作魂尸了。她欲将剩余的游魂全部送回地府,逛了三四圈,仍旧没有看到游魂的半片衣角。 施法画出一道简单的寻踪咒,依旧一无所获。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想到,或许是日头太大,游魂都躲了起来。也未过多停留,裕凝哼哧哼哧开始搬运魂尸。 说来也怪,她搬得累极,用衣袖欲拭去额间汗珠,却触及两颊上,一片湿凉。原来,她的眼角泌满泪珠。泪水缓缓流下,她疑惑地擦去,转身继续干活。 直至暮色降临,四下黑沁。 林间的鹁鸪啼鸣,“咕咕咕”的鸟叫声响彻乱葬岗。 裕凝幻出许多只寻踪流萤,点点荧光在黑漆漆的林中蹁跹,落在躲藏的游魂身上,将他们半推半就地抬了出来。 只是一时游魂太多,都慢慢向她汇聚而来,险些将她踩作花泥。 裕凝讨巧,向勿恙学了变长器物的术法,将锁魂链变得极长,依次栓住昏昏沉沉的游魂,又如法炮制变出三四条锁魂链。她牵引着一众游魂向勿恙讨了路引,挥袖在空中画出一道门来,轻轻推门而入,眼前一座高耸入云的牌楼拔地而起。 此楼上挂有一块黑木长匾,其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鬼门关”三字。鬼门关外是一长队,不同生魂身边由不同的拘魂使带领,慢慢向关内走去。他们均噤声不言,只能听见若即若离的乌鸦哀鸣之声。 鬼门关的小鬼手持长矛,伸手拿走拘魂使手上的路引,放入一旁的火盆中烧成灰烬,若无异样,便可顺利通过。 裕凝将从勿恙手中拿来的一沓路引交到小鬼手中,小鬼扔入火中,只见火焰上方的烟气凝结成一个小小的图腾,还没等裕凝看清,小鬼已扔入下一个人的路引,摆手让裕凝立刻离开此地,前往下一处。 过了鬼门关便是黄泉路,阴兵从裕凝手上接走锁魂链,领一众游魂往酆都城去了。 裕凝默默看了一会儿,画出一道传送阵,回到乱葬岗继续搬运魂尸。 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十几天,裕凝终于将乱葬岗的魂尸全部送入地府。 镇守鬼门关的阴兵见了裕凝,都想撂下长戟装作没看见。 每每遇上裕凝,就会被她央求着帮她将魂尸投入忘川河。 起初几日,阴兵们依靠法力传送,倒不费力。然,魂尸之数实在众多,如此反复几次,法力耗竭,后来只能倚靠人力搬运。 自鬼门关至忘川河,中途要经过黄泉路、望乡台、恶狗岭、金鸡山、野**,路遥且难走,阴兵每日走得骂骂咧咧,火冒三丈。 若是拒绝,裕凝便要拉出楼玄尽的名头来与阴兵们说道说道。楼玄尽虽只为一介拘魂使,却拥有极为深厚的法力,打遍地府无敌手。寻常鬼魂对他多有尊敬。 说道了几日,此事传到楼玄尽耳中去了。 楼玄尽雷厉风行地赶来,将裕凝用锁魂链捆住,牵在身后。 裕凝摇动手腕上捆绑的锁魂链,一晃一荡,道:“大人,魂尸我都搬完了。” 楼玄尽顿步,回头看向裕凝,面上无奈,“分明是让你去历练,你却支给阴兵去做,不怕牛头马面将你送入地狱?” 牛头马面是同无常一般地位的拘魂使,在地府统帅阴兵。 裕凝不解,道:“我也有支付报酬的。” 一道凌冽眼刀甩来。 “我答应他们,日后替他们守上一百日鬼门关!” 楼玄尽手中牵着锁魂链,链子另一头牵着裕凝,他对上裕凝嬉皮笑脸的模样,心中的气渐渐散了,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也罢。” 裕凝仍不依不饶,道:“可是大人,七千魂尸,你为何独独遣我一人前往?” 楼玄尽的目光幽深,混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良久,他缓缓道:“一开始,只有你能看见那些魂尸。” “自你接触他们后,他们才慢慢现身人前。此事你也不必在意,日后有缘自会知晓。如今,你既已搬完,此事便不要再提。” “去将你的画修好,七日内呈来。” 话落,身形隐去。 裕凝手上拴着锁魂链,她用力试图挣脱,却挣不开,笑容扭曲几分,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楼玄尽……真不讲人情……” 语罢,楼玄尽的声音响在耳畔,他道:“尽快。” 稀里糊涂地忙完这一阵,裕凝浑身腰酸背痛。回到小院,躺在榻上,欲舒舒服服入眠,窗外又响起日夜二位游神蹴鞠的声响。 “这边,山师酒!” “诶!诶!诶!” “这边,这边!” 裕凝忍无可忍,扔出一颗法球,猛地摔在窗户上。窗外的动静仍旧清晰可闻,她干脆起身理了理衣裳,逛去了酆都大道。 酆都中来往鬼魂颇多,裕凝随心游荡着,逛到一处茶楼,随意寻了一处角落,听年岁极大的老鬼开始讲述冥界的风流往事。 老鬼道:“话说三千年前,地府闯入一个不知天高低厚的少年,将地府扰得鸡犬不宁,甚至惊动后土娘娘前来镇压……” 裕凝眼神乱瞟,听了几句失了耐心。不知老鬼换了几个故事,裕凝都不曾在意。 直到老鬼讲起前些日子招募无常的事来,耳畔忽传来几只鬼魂议论起黑无常。一听说的是楼玄尽,裕凝精神十足,侧耳听到—— 小鬼道:“楼大人修为高深莫测,居然也甘居人下,只做一只小小拘魂使。” 年长的老鬼道:“哈哈,这你便不懂了吧,我听地府当差的鬼说,楼大人是为了等待自己的心上人!” 裕凝闻言一喜,闪身跟上一老一小的鬼魂。 小鬼一惊一乍道:“真的吗,地府不是不让……谈情说爱么?” “嘘——”老鬼道,“所以我也不敢大肆宣扬,若是真的,楼大人定会被押入地狱,受以极刑,若是假的……我们以讹传讹,怕是要被送去下三道,更甚,永世不得轮回……” 极刑! 裕凝摩拳擦掌,再想听些传言,两只鬼却不再讨论了。 她跟了一路,绕过几个巷子,再没听到一句与之相关的话。 转身往院中回去,一抹鸟影飞速袭来。 裕凝慌忙躲开,了了一头撞在刷了白灰浆的草筋泥墙上。 是的,我们乖乖宝贝的本命法器是菜刀,优雅又不失杀伤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魂尸三 第6章 美色一 裕凝嫌弃地将了了从墙上扒拉下来,语气不善道:“你怎么每次来见我,都拿出一番想撞死我的架势?” 了了撞得头昏眼花,舌头耷拉出来,翻着白眼。 裕凝抓住它的双翅,捏住它的脑袋,手心漫出许多仙泽,将了了团团裹住,它晕头转向地睁眼,道:“姑娘,我不是刻意的。” 受了裕凝的治疗,了了头脑清醒了几分,从裕凝手中挣脱出,展开翅膀慢慢扇动,松了口气,道:“幸好翅膀没撞折。” 转动鸟头,对上裕凝耐人寻味的眼神,了了瑟缩片刻,道:“怎……怎么了?” 裕凝道:“你真是我前世的好友?” 了了点头如捣蒜,“比真金还真。” 裕凝半信半疑,忽招它侧耳过去,她道:“那你对我前世的什么事情印象比较深刻?” 说到此时,了了的眼睛咻地一亮,语气里满是骄傲,它道:“这就不得不提你的红颜知己了。” 裕凝闻言眼神一凛,但听了了继续道:“你前世的那位红颜知己,可真真是这世间最为痴情之人。自你死后,他便自戕于巫山,魂入冥界,在忘川河畔久久徘徊,苦等你数千年……” “我怎么没见过,”裕凝颦眉,“我足有万年阴寿,按理说他死在我之后,定然会遇见我。如此看来,所谓痴情不负,情深似海,倒像是装给你们这些单纯小鸟看的。” 了了义愤填膺替红颜知己正名道:“岂会!他跋涉忘川河中,受野鬼撕咬,历尽千辛万苦,如今已成了神。” “话说,姑娘,你若是现在去寻那红尘知己再续前缘,他定能以神力修复你的魂魄,岂不美哉?” 此话既出,裕凝忙撇眉摆手:“不不不,我对情情爱爱什么的不感兴趣。” 了了面上却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样,扬起脑袋,道:“那如果我说,你的这位红尘知己,他风流倜傥、器宇轩昂,被称作‘冥界第一美人’呢?” 裕凝听话只听了半截,眼睛便亮晶晶地盯住了了,掩不住的激动溢于言表,“走!” 伸手扯了扯了了尾上长顺的白羽,催促。 “你去哪?”了了故作不知,环绕在裕凝耳畔,飞来飞去,陡然被裕凝猛地扯住腿脚,拽到怀中抱了起来。 “去寻美人,”裕凝浅笑盼兮,“我对旁的事物都不上心,但,美人除外。” 了了闻言更是傲娇,将鸟腿从裕凝叠放的双臂中拔出来,站在裕凝的肩头,随裕凝的脚步一掂一晃,道:“你带我回院子里去,我把你知己的留影珠吐给你看。” 一人一鸟飞速穿过长街。 长街上,来来往往飘行着的鬼魂在各个铺子前停留。裕凝打眼一瞧,有卖凡界香喷喷的点心的糕点铺子,也有卖精美的衣物一类的成衣铺。 她无心再看,一边施法一边疾步,几息之间回到了小院。 推开小院陈朽的木门,裕凝肩上站着了了,正面对上了披头散发唱戏的伶人。 “啊,见谅,我是不是回来的不是时候?”裕凝将了了从肩上拿下来握在手中,右手还停留在门板上的门环上。 伶人措不及防被瞧见了发疯的模样,火速拢起头发,将袒露的胸膛遮了遮,扯了扯身上单薄的粉色戏服。 从旁窜出个猴精似的人来,他面上赔笑:“裕姑娘,实在抱歉,这位是山师酒,生前在乐山做赤脚僧人,寻常衣冠不整惯了,你莫要见怪。” 裕凝面上假笑,连连点头,语气里透着尴尬道:“无妨,无妨。你们继续吧。”言罢,快步回到卧房中去。 她收了收房中的物件,将了了放在桌上,道:“吐吧。” 趁等了了凝神的功夫,裕凝听见有人来拍门,叮叮当当乱糟糟的。 她靸了一双角落里翻出的木屐,哒哒跑到门口,推开门板一看,正是瘦得竹竿一样的郭里。 裕凝低头看他,道:“怎么了?” 郭里描述了一番院中鸡飞狗跳的场面,道:“姑娘,我按不住山师酒,望姑娘出手相助。” 语罢,两只滴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裕凝,她被看得心里发毛,打了个冷战,道:“请。” 走到院中一看,墙根底下养的几盆牡丹已破了盆,悻悻躺在地上,裕凝正疑惑地府这般贫瘠的土地怎能养出这般水灵的花儿,郭里扯起嗓子喊道:“山师酒——” 裕凝环顾四周,未曾发现山师酒的半片衣角。 她扭头来,眼前忽掠过一道黑影,从墙上跳下来,扑腾扑腾摔在地上。 “姑娘!”郭里忙按住意图上前查看情况的裕凝,一惊一乍。 “他这是怎么了?” 郭里苦哈哈地哭诉了一番。山师酒自从当上夜游神后,每日夜里必起身乱窜,即使不是他当值的日子,他也一日不落。 “他寻常都做些什么?” 郭里道:“他做的可多了——上墙唱戏、院子里疯跑、发起狠来还要踢人脑袋。” 裕凝嘴角抿住,思忖着,迟疑道:“所以,我就刚进去一会儿,你就压不住他了?” 裕凝面上不显山不漏水,实则内心狂吠。 “现在怎么办?” 郭里闻言谄媚一笑:“好说,姑娘,您将他收入玉晶瓶中。” 裕凝半信半疑,接过玉晶瓶,口念咒语,躺倒在地昏迷不醒的山师酒被收入瓶中。 “你怎么不收,偏要来寻我?”裕凝居高临下地拷问。 “姑娘,您冤枉我了。不是我不收,是小的收不住他。不瞒姑娘,小的尝试了很多次都使不动这玉晶瓶。” 郭里立即开始倒苦水:“山师酒虽疯疯癫癫的,可他法力高强,清醒时打能与楼大人过上几招!” 裕凝看着手中的玉晶瓶陷入沉思,须臾,将小瓶子抛入郭里怀中,转身就走。 “你且好生守着他吧。” 她火急火燎赶回去,推开卧房的门正与了了吐出的留影珠对上眼。 但见珠子中正是一张眉似远山、眸似寒星、鼻若悬胆、唇若朱丹、面若明玉的脸庞。裕凝瞬时间被惊了须臾,细下一想,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这不是楼玄尽吗!” 了了好奇道:“你已经见过了?” 裕凝不免怀疑起了了言语的真实性,她扶额无奈道:“怎么不认识,这是殿下分给我的便宜师父。” “你方才说的什么,红颜知己,莫不是在诓骗我?”裕凝活动活动筋骨,拿出一副准备打架的仗势,步步紧逼。 了了吓得缩到距离裕凝最远的角落里,声音发颤:“我发誓,绝对没有骗你!” “我也虽只见过他几面,但绝不会记错。更何况这可是留影珠,是古神遗留的圣物,做不得假。” 裕凝道:“那你给我看看他是怎么喜欢我的。” 了了抖擞抖擞翅膀,吐出一个小巧的泡泡,其中裹着一颗极微小的留影珠。 裕凝眯起眼,凑近泡泡端详片刻看,只能依稀看清珠中一男一女,男子抱住女子,身上满是血迹,半息,男子低头吻住了怀中的女子。 “这么小,谁看得清?”裕凝一想到平日里楼玄尽一副入馆之尸的表情,怎么也想不出他喜欢自己的模样,反倒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了了翻来覆去也吐不出更多的留影珠,它道:“不如,你去试探试探?” 裕凝却不认同,直言此事没有任何意义,从落灰的柜子里掏出楼玄尽交给她的碎画,愁眉苦脸地修复起来。 此图画在绢本之上,绢本由蚕丝制成,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一幅《夜宴图》。裕凝学了几个古籍上的修复法术,对它都不起作用,细下探索下,才发现此画上设有禁制,只能学凡界的法子修复。 她取来毛笔,将画的碎片仔仔细细清洗了一遍。 了了歪着脑袋站在裕凝的肩头,专注观察着裕凝的动作,忽道:“姑娘,你这笔拿得好奇怪?” 裕凝拇指与食指将笔捻在指尖,使不上力,却莫名改不了。她轻咳一声,道:“执笔无定法,我这是独创的。” 桌上搁置的金铃叮叮当当响起来,楼玄尽的声音随之传出:“裕凝,进殿来。” 她挥袖收起画卷,抓起金铃,将了了放在桌上。转身欲走时,她灵光乍现,道:“了了,你去帮我看看,楼玄尽与你说的红颜知己是不是同一个人。” 了了闻言兴奋地蹦蹦跳跳,一跃,跳上裕凝的脑袋,得意洋洋昂起脑袋,发号施令:“走吧!” 一人一鸟走至秦广殿,殿中鸦雀无声,裕凝默默走入一众肃立的鬼吏中,闭上了嘴。害怕将了了顶在头上太过显眼,她将了了顺手塞进了衣袖中。 今日,秦广殿难得地上了一次大朝会。 楼玄尽随一众拘魂使站在一处,余光瞥见姗姗来迟的裕凝,他缓缓挪动脚步,片刻,立于裕凝身侧。 她假笑道:“大人,好巧。” 楼玄尽面上神色不显,语气淡淡,道:“山阳镇的事可处理妥当了?” 她呵呵笑了两声,点点头。 楼玄尽旋即道:“殿下欲派遣你去收服西南的一只厉鬼,不过在此之前,你须得再多修习几门功课。” 想起楼玄尽先前丢给她的那一摞书里,不是六界通史,就是鬼的门类,如此云云,实在令人头大。 不过既能接触厉鬼,拿到怨露,她倒是极其乐意,随即端着架子,浅浅点头道:“可以。” “你这次的功课,我亲自来教。” 裕凝吹鼻子瞪眼,惹得楼玄尽侧目警示,她顿时泄了气,强颜欢笑道:“多谢大人。” 殿上忽响起一道惊雷,众人纷纷抬头望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美色一 第7章 美色二 冥界没有日月,若称抬头所见之物为天,那冥界的天永远乌云密布,也永远亮如白昼。 天上偶尔飘来猩红的云团,如凡界阴雨天厚重云层兜住霞光万丈,隐隐有破裂之势。此刻,秦广殿的正上空正滚涌着一团极大的红云。 众人仰头虽看不见此云,却见一幽蓝闪电似有千钧之力,从天而降,裹挟着摧枯拉朽的雷声,劈中殿内一道白衣身影。 裕凝好奇地张望,只见白衣公子略微折腰,又傲然挺立,手中支一柄白玉剑鞘的剑。 又一令人肝胆俱裂的天雷落下,公子“噗——”呕出一口鲜血,岿然不动。 裕凝看在眼里,仿佛也体会到雷劫加身的滋味,蹙眉望去,最后一道雷劫落下,白衣公子吐出一口浊气,忽跪在殿中,手握剑柄,作揖道:“殿下告辞!” 但见周身金泽环绕,须臾,身影消失。 裕凝实在好奇,拉了拉楼玄尽的衣袖,道:“他怎么了?” 楼玄尽道:“飞升成神,去往天界了。” 裕凝袖中的了了探头探脑,仰起脑袋打量楼玄尽,激动地啄了啄裕凝的小臂。 她想起,了了说这位红颜知己也是成了神。 她道:“大人怎么不去天界?” 楼玄尽好似没有听清,疑惑地“嗯?”了一声,转头来看裕凝,问道:“你说什么?” 裕凝顿时不敢再问,连连摇头。 了了猛啄了几次她的手臂,她终于低下头来,避开楼玄尽,低声道:“怎么了?” 了了的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激动,“姑娘,就是他!他就是你前世的那个……” “你在做什么?”楼玄尽的声音盖住了了的话,吓得裕凝一惊,忙将了了塞回袖子中,面上假笑道:“没做什么呢。” 片刻,他转过身去,道:“你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秦广殿,楼玄尽挥袖,眼前一转,已置身一处虚幻之境。 境中漆黑一片,依仗空中漂浮游走的发光珠子照明,珠子通体圆润,荧光闪闪,如银河中流转的星子,环绕二人周身。 裕凝仔细瞧着,伸出手指去触碰流动的珠子,它微微颤动,一抖,从裕凝眼前逃脱开。 珠子的触感略凉,却不灼手。 楼玄尽侧目而来,语调缓缓,道:“这是传音铃中的传音幻境。殿下将须尽快抓入地府的厉鬼的卷宗存于留影珠中,你若是取走此珠,算是接下这桩案子。” 裕凝道:“我们都要在这里接下捉拿厉鬼的任务吗?” 楼玄尽颔首,继而道:“你若成为无常,这便是你的本分。捉魂是其一,拿鬼才是主要任务。” 随着古神相继应劫,魔族势力增强,掺和到凡界的生老病死中,非自然死亡的人愈发增多,厉鬼也随即增加。 冥界由后土娘娘一手创建,掌管的正是凡人死后之事,厉鬼伤人会扰乱凡人正常的轮回往生,地府不得不将无常一职的鬼吏派出,前往四方捉拿。 裕凝原与祖父祖母生活在酆都城中,整日无所事事,活得也稀里糊涂。祖父祖母阴寿耗尽,必须前往奈何桥往生,放心不下裕凝,于是举荐她去应召地府挂出的招贤榜,为日后的几千年寻些事做。 秦广王告知她,若她能抓满三位厉鬼,且不依托其他人的帮助,便可正式成为无常,与楼玄尽平起平坐。 裕凝想着,楼玄尽开口打断她的思绪,道:“留影珠的光色深浅,代表着厉鬼的修为高低。” 语罢,他取下一颗青碧色的留影珠,放置于裕凝捧起的双手上,浅浅一笑,道:“这是我先前与你说的,西南之地新出的厉鬼。” 他笑容浅浅,被留影珠极淡的光照亮半边面庞,光洁的肌肤闯入裕凝的眼。她忽的理解了了所言“红颜”的来处。 “若你成为无常,我便授你进入幻境的法诀。” 他衣袖翩跹,暮色缓缓褪去,如火焰燎烧生宣。楼玄尽的竹院映入眼帘,楼玄尽道:“此处是我的住处,明日我教授你使用锁魂链。” * 裕凝一大早就摸到楼玄尽的院子里去了。 他虽也是个无常,却是无常之中地位最高的鬼差。 裕凝还没弄清楚地府的各个势力,不过她倒也不太关心。她一心扑在楼玄尽所说的厉鬼身上,早早守在门外。 楼玄尽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裕凝四仰八叉卧在醉翁椅上呼呼大睡的模样。 他走近,用皂靴轻轻推了推裕凝的覆云履。 裕凝一惊,弹射起身,道:“大人!” 尴尬片刻,她故意制造些稀奇古怪的动静来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她嚷嚷道:“大人,我等你可是等得好辛苦——” “今日那金鸡岭的鸡都还没起,我就等在此处了。为的就是早日学会锁魂之术,不败坏您的一世英名!” 楼玄尽道:“先前倒没识得,你是如此性子。” “大人教授我多多的法术与法诀,自然知晓我的为人了。”裕凝明媚笑道,眼神频繁向院中瞟去。 “进来吧。”楼玄尽收了手,转身进了院子。 裕凝紧跟在楼玄尽身后,踏入了这独属于楼玄尽的小院。 经过垂花门,正对着院中一片幽幽湘妃竹。叶片青绿,斑斑点点缀的是湘妃泪。 裕凝信步庭院,道:“大人真是好待遇,连小院也是独一份。”转念想起日、夜二位游神,扶额道:“我那院子里倒是住了两位奇人。一位疯疯癫癫糊涂得明明白白,一位精明狡猾聪明得稀里糊涂。” 楼玄尽脚步未停,侧目关注裕凝东摸西摸的手,道:“或许是你尚未了解他们。住得不习惯吗?” 绕过竹林,林下设着一方圆形池塘,兴许引的是忘川河之水,池塘看上去死气沉沉,表面一层厚重的绿藻遮掩了池下玄机。 裕凝欲言又止,吞下话头,静观其变。 “锁魂链可拿得稳了?” 裕凝点头,手心幻化出玄铁锁魂链,如今她已能像使问魂绫一般操纵此链。 楼玄尽弯腰拿起另一头,面对裕凝,垂眸道:“那你使全力,从我手中抽走这链。” 兴奋应下,裕凝后撤几步,与楼玄尽拉开身位,右手用劲狠厉一拽,锁魂链立即绷紧,铁光寒寒。 裕凝再想加力却不能了,链子握在手中冰凉光滑,一旦用了更大劲力,链子便梭梭脱手,滑溜得好似泥鳅。 楼玄尽单手握着,站在风中纹丝不动。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晃得裕凝以为他含情脉脉,暗送秋波。 甩了甩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她专心钻研起这链子的拿法,将链子绕在手掌上,手掌虽会被铁环挤压,却意外抓得牢固。 她一面扯过锁魂链,手螺旋向前收回锁魂链。 楼玄尽忽的脱手,裕凝止步不及,向前踉跄半步,耳畔响起楼玄尽的调侃:“你这法子,损敌八百,自伤一千。看似步步紧逼,却是将把柄交予敌手。” “大人自是有更好的办法,只是舍不得告诉我。” 楼玄尽轻哂一声,法力催动收回锁魂链,指尖卡入铁环,挥袖抛向裕凝,锁魂链将她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 裕凝忍耐不住,一蹦一跳逼近楼玄尽,楼玄尽面上带笑,半步后撤,退了两步,伸出手指抵在裕凝的眉间,微微用力,将裕凝推开。 一时失了力,裕凝身子向后仰去,奈何双腿被锁魂链束缚,眼睁睁看自己摔向地面。 楼玄尽手指微动,锁魂链生了双足一般,迅速松绑,落在地上团成一个圈。 裕凝右手触地反弹起身,气喘吁吁,勉强稳住身形。 “学会了?” “不就是用法力么?有本事你别用。” 楼玄尽回:“我倒是没本事得很。我见你修为浅薄,在酆都几千年的时光,不曾修炼一二?” 裕凝蹙眉:“倒不是我偷懒,只是我资质实在太差,修习得极为缓慢。” “不一定得牢牢抓住这链子,能使得动就是学会了。”楼玄尽言罢,挥袖幻出一把醉翁椅,惬意坐下,轻轻合上眼。 裕凝捡起地上的锁魂链,用劲向天抛去,链子似蛟龙遨游在天,在空中绾出个花来,径直砸向裕凝仰起的面庞。 侧身躲开,她伸手借风力推了一把,锁魂链唰唰落在楼玄尽脖颈上,将他捆住了。 “多谢大人,我学会了。”忽略楼玄尽沉黑的脸色,裕凝作揖道谢。 “大人,我们何时去抓那只厉鬼?”裕凝问。 楼玄尽轻轻抬手,锁魂链化作齑粉随风散去,他轻轻仰着头,若有所思。 须臾,道:“何必如此着急?” “不不不,大人,我不着急,我是替受厉鬼所伤的百姓着急。凡人本就弱小,对神怪灵异之事半信半疑,若是放纵厉鬼伤人,弄得人心惶惶,日子怎么过得安生。” “时候未到。” 裕凝颔首,心里又盘算起转正成无常的事,偷瞄楼玄尽几眼,他倒是很不耐烦:“你想如何?” “我只是想多抓些厉鬼罢了。”这样才有多多的怨露,早日修复魂魄上的裂缝,从此逍遥自在,不必拘泥于冥界。 那时,天上地下,裕凝都想去走走。 她如是想着,从楼玄尽的院中退了出来。 下一章微微有点恶心,小天使们注意啦[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美色二 第8章 逢春一 暮色沉沉,暑气未消。 楼玄尽捏一道千行诀,与裕凝自冥界闪身至凡界西南某密林中。 二人身立层层叠叠的古树之中,一旁有荒芜许久的官道,杂草丛生,荆棘遍地。 裕凝四下张望,道:“此处是何地?” 楼玄尽挥袖,一片仙泽蔓延开去,瞬时笼住阴森的林丛。 裕凝被熟悉的仙泽气息裹住,一时的惧意也烟消云散。侧目见楼玄尽手指翻飞,迅速结印,将一道金色法阵钉入土地之中。 来不及看清是何阵法,周遭已归入沉寂,恢复原样。 裕凝惊叹:“大人,你是阵修?” 楼玄尽抬步离去,并未应答。 眼见落地后,四周又阴气森然,鸟叫虫鸣不绝,裕凝紧忙欠身跟随。 走了十几步,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裕凝不敢动作,屏息凝神,欲施法看清是何物作祟,却被楼玄尽按下。 他的手掌温热,盖住裕凝的小臂。 裕凝瑟缩一下,收回手来,脸上蒸起一片红霞。趁夜色深沉,倒是不易察觉。 她偷偷瞄了两眼楼玄尽,见他并无异样,松了口气。 “莫要打草惊蛇。” 裕凝正色,默默站在一旁等待。 铜锣声孤零零地传荡在密林中,惊起一片晚睡的飞鸟。 一阵整齐的砸地声自远处龟速挪移而来,裕凝踮脚张望,只见黑沁的树叶遮挡下,一大团黑影缓缓前来。 “大人……”裕凝低声道,手指捻住楼玄尽的衣袖,轻轻拉了拉。 她虽有法力傍身,却怕黑怕得紧,此时站在荒无人烟的林中,身上寒意阵阵。 楼玄尽低头来看她,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道:“莫怕。” 停顿片刻,道:“若你如此,往后如何捉魂?” 裕凝长呼一口气,摇摇头。 心下想着要练更多功法保护自己,耳畔动地之声近了。 一串清亮的咒语响起,裕凝打眼一瞧,依旧只看见黑影。 她捏了道法诀,蓄势待发。 楼玄尽松了手,裕凝转头来看,却对上一双凸起的眼球。 她猛然撤身,周遭已被腐烂程度不一的尸体包围。 他们僵硬的身躯一蹦一跳向她逼来,四方都是黑压压的一片。 裕凝掏出自己的本命武器——一柄锋利的庖刀。 手腕轻转,庖刀飞速割下逼近的尸体的头颅。 死尸的脑袋稀稀拉拉落了一地,无头尸身却未受丝毫影响,依旧乌压压地逼近裕凝。 他们膨胀的身体慢慢遮住微弱月光,裕凝眼中慢慢被黑色侵占。她脚尖轻点身旁的竹枝,借力弹出尸体的包围圈。 落身在高处的树枝上,那群无首尸身龇牙咧嘴地冲向裕凝栖身的树根。奋力撞击着树根,裕凝垂眸轻笑,两柄庖刀破空回旋而来,电光火石间将躁动的尸群剁成几段。 仍有顽强的尸手,刨抓着树皮,刺耳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夜中。 “裕凝。” 楼玄尽的声音自树底传来。 裕凝低头,见楼玄尽站在尸块旁,面色平静。 “大人,你——”裕凝自树梢跳下,脚尖还未触地,一阵阴风刮起,卷起周遭的落叶向她袭来。 裕凝飞身躲避,“楼玄尽”一脸笑意道:“怎么?” 楼玄尽平素虽不吝啬微笑,却未曾露出过嘴角幅度如此之大的诡笑,看得裕凝头皮发麻。 “别笑了。”裕凝手指微动,沾满尸体碎肉的庖刀飞旋而来,袭击诡笑的“楼玄尽”。 “楼玄尽”退身躲避,袖子扇起一股疾风,卷起地上的碎尸化形为利剑直直向裕凝眉心刺来。 裕凝展臂飞跃,周身漫开金色仙泽,在无边夜色中熠熠生辉。 碎尸被仙泽轻轻一触,瞬间化作齑粉。 风起,尸臭弥漫。 “楼玄尽”张大血口,仰天狂笑。发带被阴风震断,满头散发如舞动的毒蛇。 “别顶着这张脸笑了。”裕凝实在忍受不了面容如此扭曲的“楼玄尽”。 “楼玄尽”并不理睬,一双绿眸幽幽钉死在裕凝身上,看得瘆人。 “裕凝,醒醒。” 楼玄尽熟悉的语调呼唤。 裕凝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对上楼玄尽一双古井无波的黑眸。 “你受瘴气影响,产生幻觉了。”楼玄尽缓缓开口,声调沉稳。 裕凝微微蹙眉,道:“大人?” 楼玄尽颔首,转身道:“继续赶路吧。” 裕凝迟疑地站起身,浑身酸痛,手脚无力。 她抬眼看着楼玄尽的背影,周遭偶有清风拂面,撩动发丝。 “怎么不走?”楼玄尽回头催促,长身玉立,又转身去。 裕凝忙跟上去,远处飞来的庖刀却直直逼近楼玄尽。 “不是,你这小鬼,能不能换个人变?”裕凝抬手将庖刀幻作三柄,凌厉地割向“楼玄尽”的身体,顷刻间,血肉横飞,阴风乍起。 裕凝连连退开身去,堪堪稳住身形,扶着树干气喘吁吁。 眼前景色融成一团浓墨,裕凝轻按狂跳的太阳穴,从怀中掏出金铃,施法摇动。 耳畔炸起一声,她睁开眼来,眼前景色如常,楼玄尽侧目道:“我以为你还要再战上两回。” “大人,你怎么不来救我。”裕凝委屈道。 楼玄尽垂眸:“也让我看看你身手如何。” 裕凝叹气。 抬眼看向被尸身遮掩的少年,她轻笑:“老是变作旁人作甚,倒是露出你本来的模样来。” 少年微微抬起头,身前的尸体纷纷侧身走开,留出一处通道来。 他脚步轻缓,面上笑容明艳:“幸会。” 裕凝蹙眉道:“大人,你不是说要抓厉鬼么?我见他阳寿未尽……” 楼玄尽抬手,裕凝立刻闭上嘴。 少年长眉若柳,明目皓齿,满脸写着“桀骜不驯”四字。 “哦?你们自冥界来?” 裕凝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你听错了。” 少年唇角勾起,月光投射在他的睫毛上,衬得眼眸清亮。脖颈上戴一银色璎珞,上缀有泠泠作响的铃铛,细下看去,少年所着正是南蛊族的服饰。 少年衣上绣了几只极大的人眼,此刻缓缓转动眼珠,自眼眶处流出血泪,渗人得很。 裕凝避开眼去,欲后退躲开,楼玄尽却已站在她身后,致使她退无可退了。 她面上扬起笑容,道:“公子你,怎么半夜在此处?” 少年唇角一勾,道:“姑娘,是你们偷偷地来到我的地盘了。” 他的手臂微微一抬,地上散乱的尸块纷纷漂浮空中,聚集成一座腐臭的尸体,足足有三丈之高,身体隆起,遮住裕凝眼前的月光。 尸体犹如一只由碎布缝制而成的布娃娃,身上的裂缝汩汩冒出黑腥的尸水,每踏一步,犹有撼天动地之势,巨大的身躯向裕凝逼压而来。 裕凝转头看向冷静异常的楼玄尽,道:“大人,我先跑一步。” 语罢,手捏千行诀护额,握着庖刀欲绕开楼玄尽向后逃去,却遭楼玄尽拎住后衣领子,慢慢自地面提了起来。 裕凝手脚并用,挣扎两下,未果,无奈道:“大人,求求你放我走吧,我打不过他。” 眼见尸体向他们走了两步,举起厚重的手掌向他们拍打而来,裕凝忙闭上眼。 耳畔风声呼啸,她挂在楼玄尽的手指上,晃荡了两下,再睁开眼,已置身尸体的脑袋上。 她欲哭无泪,冲天的尸臭笼盖住她,想立刻逃去,却仍被楼玄尽拎小鸡崽子一样提在半空。 楼玄尽左手一摊,一柄通体青绿的长剑静静卧于他手。 裕凝下意识接过来,再看楼玄尽,他的身影早追逐逃跑的少年而去,隐没在无边夜色中。 她颤颤巍巍站稳,脚下尸体躁动不安,东甩西甩,抻起胳膊,欲将裕凝从脑袋上拿下来。 裕凝紧紧握住剑柄,用力插入尸体的头颅,长剑剑刃被头骨硌了一下,只浅浅刺破尸体的头皮。 它张大血口,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裕凝仿佛听见它的痛嚎。 裕凝冷汗直流,不知所措,恰在此时,两柄庖刀飞至眼前,裕凝不再犹豫,倾身一跃,似哪吒踩住风火轮般,踩在庖刀之上。 堪堪稳住身形,庖刀便飞速穿梭在尸体周身。时而自其腋下穿过,时而自其脖颈处擦过,时而以剑破开它的肚子,从血淋淋的伤口里穿过。 裕凝缓缓蹲下身来,扛起楼玄尽赠她的长剑闭眼乱砍,将眼前大尸砍出无数窟窿,滚涌出滔滔尸水,庖刀立马载她远离。 尸体千疮百孔,失了意识般,轰然倒下。 她也缓缓落到地面上来,身倚古树树根,压下胸口波涛汹涌的恶心之意。 庖刀凝作一把,将自己塞入裕凝手中。 她一手庖刀,一手长剑,催动法力摇响传音铃,道:“大人,大人,我杀完了。你在哪里?” 另一侧只有飒飒风声。 她略有些担忧,因为她并不会传回冥界的法诀。先前在山阳镇,能寻到土地庙,便是寻到了鬼门关的入口。 土地庙及城隍庙一众凡界庙宇归属东岳大帝,是连接凡界与冥界的枢纽。 土地庙中供奉的土地神与城隍庙中供奉的城隍爷,手中有一份记载当地凡人生死的生死簿,他们以东岳大帝的名义为亡魂开具路引,只有身份明晰的亡魂,才能光明正大走入鬼门关,按流程受十方阎罗审问。 像一些横死的亡魂,与执念太深的厉鬼、恶鬼,纷纷由无常前往凡界捉拿。 裕凝蹙眉,手上挽了几道千行诀,根本看不出千行诀的另一头连接的是何地。她又随机变了几次,还是无法找到回到冥界的方法。 传音铃浮在眼前,轻轻动了动,裕凝忽想到,可以传送至楼玄尽的身边。只是不知他此刻处境如何。 闭了闭眼,她嘴上念了几句在书上新看的法诀,一道金光闪过,几声银铃轻响,楼玄尽的身姿忽立于眼前。 得,又念错法诀了。 她脸上掐起一个谄媚的笑,凑到楼玄尽眼前,道:“大人,你方才是不是凶多吉少,是我这一唤,助你脱离苦海,逃离危机?” 楼玄尽面上冷淡,吐出口的话更是冷漠,他道:“巧了,我只差一步抓住他。” 裕凝瞳孔一震,心下凉了半截。 楼玄尽观她的模样,伸手抓住她的小臂,嘴上轻声念叨几句,二人身影隐入暮色。 二人此次落地之处,是一方洞府。 由自然成形的洞穴所塑,洞口高九尺,附近的野草树根都清理干净,挂上红绸遮挡。 裕凝被冷风吹得瑟缩,道:“大人,那个人是谁啊?” 楼玄尽放开裕凝的手臂,手掌向前缓缓伸去,直至触及一道如水面般柔软的结界。 裕凝臂上暖意一松,她今日穿得单薄,修为浅薄分不出法力来保暖,忍不住向楼玄尽靠了靠。 楼玄尽虽脸冷,身子却暖。 她缓缓靠近,自楼玄尽身上散发的热气使她长舒一口气。楼玄尽微微侧目,催动她腰间的传音铃,裕凝顿觉浑身暖融融的,如沐春风。 她欲道谢,楼玄尽却抬手挥袖,只闻“砰——”的一声,眼前结界应声而碎。 裕凝忙闭嘴退开,安静地候在楼玄尽的身后。 “他就是此处的厉鬼,占山为王,屠尽附近村落中的百姓。”楼玄尽一面向洞府内走去,一面解释道。 裕凝想起楼玄尽先前曾教她如何辨认凡人的阳寿是否耗尽,回忆起方才见那少年的场景,迟疑道:“我观他周身生气勃勃,并无鬼气缠绕,也不像横死的凡人。” 楼玄尽手中执起一团灵火,瞬间照亮了洞府门口,他回头布下一道新的结界,道:“他夺取了其他人的阳寿。” 裕凝点头,又疑惑道:“大人是如何知晓?” 楼玄尽却不回应她,缓步向洞府中走去。 裕凝深知修为低微,不敢一个人值守洞外,也忙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出了事。 裕凝才走入洞府几步,就见眼前的“楼玄尽”身量矮了下去,头上发丝垂下,被银色头冠拢住一半,走了两步,项间铃铛“叮叮”响起。 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那赶尸的少年。 少年眉眼弯弯,笑容浅浅,道:“姐姐,我是孟逢春。” 裕凝眼前一黑,哆哆嗦嗦开口道:“你……你把我师父弄哪去了……” 孟逢春声音清朗,如山间甘泉冷冽,少年人的意气尽含其中,他道:“我也不知,他追我追了半路,又折回去了。” “姐姐倒好,随我回了家。” “我不是自愿的,你请我出去吧。”裕凝摸了摸不知何时被孟逢春下了禁制的庖刀与长剑,心底呜呜哭起来。 自己眼神不好就算了,两只武器还用不了。 裕凝的目光落在孟逢春的眉眼上,他只歪头轻轻笑着,也不回答,二人如此僵持。 孟逢春抬手,裕凝以为他终于按捺不住准备对她动手,却见他身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飞速飞向了洞口。 裕凝长舒一口气,四下打量了一番。 洞府中设有一方石床与一石桌,石桌上盛放这一盘新鲜的红肉。 裕凝回头看了看被洞口结界吸引过去的孟逢春,蹑手蹑脚走至桌前。那红肉像是新割下的,一翕一张似有脉搏跳动,拥挤地塞在琉璃盘中。 一只黑色的软虫从翕张的红肉中探出脑袋,上有两颗似眼睛的白点,吓得裕凝忙跳开身去。 惊了一瞬,她忙跑得离石桌更远。 她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恐怖的场景,诸如孟逢春将她捆在木架上,拿利刃将她的血肉凌迟下来,丢给满地黑色的虫子撕咬,亦或者挖个坑将她推进去,坑中放满毒蛇毒虫一类。 甩了甩脑袋,她恶心地作呕。 她四下环顾一周,希望找出一处类似于窗户的地方。顺着洞内的光源看去,竟是一只挂在石壁上的骷颅头。颅内挖空,塞了几朵鬼火与几只萤火虫,将洞府照得透亮。 洞府内到处都是绿莹莹的光。 裕凝果断掏出传音铃,再次催动,此次响起的,却是孟逢春的声音。 他声音温柔,“怎么了,姐姐?” 微微微恐,小天使们别害怕,快躲进我的怀里来[紫心][紫心][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逢春一 第9章 逢春二 裕凝两眼昏花,断绝了传音铃的通讯。 她左手支起摇摇欲坠的身子,缓缓向洞口走去。 既然洞中没有能出去的地方,还是老老实实走洞口好了。 她蹒跚地晃悠到洞口,并未看见孟逢春的身影。心下一片欢喜,抬步跑了几步,一脑门撞在凝实的结界上。 头眼昏花了片刻,裕凝直起身子,搜肠刮肚想着破解结界的法诀。实在想不出来,蓄力一掌拍在水镜般的结界上,结界忽地碎裂开。 原来蛮力也可以解决问题,裕凝如是想。 她挺直腰杆,大摇大摆地走出洞府。 才走了几步远,月色之下,一道黑影落地在她眼前。 裕凝握紧剑柄,戒备地注视着来人。 黑影的脸庞被月光照亮,正是楼玄尽。 裕凝心有余悸,举起长剑缓步后退,道:“你是何人?” 今日孟逢春三番五次化形楼玄尽,让裕凝对楼玄尽的脸失去了信任,她害怕此次前来的,又是孟逢春那个调皮的小孩。 楼玄尽并不言语,剑指微动,裕凝手中长剑挣脱开裕凝的掌控,通体泛起绿莹莹的仙泽,飞身落入楼玄尽的手中。 “大人,”裕凝捧起自己的庖刀,“帮我也解解这个。” 闻言,楼玄尽挥袖,庖刀似剥落了覆于表面的石层,顿时活泼起来,绕着裕凝转了几个大圈。 “你的传音铃呢,大人?” 听闻裕凝的质问,楼玄尽依旧云淡风轻,道:“被孟逢春顺走了。” 裕凝控诉道:“大人,你知道从传音铃里听到孟逢春的声音有多恐怖吗!” 楼玄尽不语,手指一划,金色传音铃稳稳当当挂在他的指尖,叮叮当当。 她的目光与楼玄尽对上,他忽伸手将她拽到身后。 旋即,孟逢春的声音响起,“姐姐,你怎么出来了?” 闻声看来,孟逢春眉眼含笑,手上握一只不断扭动黑色软虫,他的目光从指尖移向楼玄尽,越过他看向楼玄尽身后的裕凝。 裕凝往后躲了两下,道:“大人,他手里是什么虫啊?” 楼玄尽微微抬起眼皮,旋即道:“食魂蛊。” 孟逢春见无人在意他,轻咳两声,另一只垂下的手伸向裕凝,一缕金丝一般的虫子破空飞来,它的身体无限拉长,意图绕住裕凝的脖子。 她突然想起祖母讲给她的小故事。 祖母说,在蛊族有一种削铁如泥的毒虫,名唤金丝线,通体金黄,长几尺,可将人的脖颈缠住,生生勒下。 思及,裕凝顿起一身冷汗,抓住楼玄尽的衣袖,嘴上喃喃:"大人,我们走吧。" 楼玄尽不为所动,裕凝恨不得立马学会千行诀,趁机跑路。自我安慰半晌,孟逢春已施法瞬行至裕凝眼前。 她挥手打散,孟逢春的身影又移开去。 楼玄尽转头安抚地拍了拍裕凝扯住他衣袖的手背,手中凝起一道法罩,将二人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 孟逢春不以为意,一双杏眼盯得裕凝头皮发麻。 裕凝下意识低头,发现地上黑压压一片,无数黑色的虫,或是甲虫,或是软虫,或是蛇蚁,陆陆续续逼近他们。 裕凝脚步不迭,绕在原地,不敢离开楼玄尽身侧,心上却着急得很,又去戳楼玄尽,却惊觉,楼玄尽的身影不知何时消散。 晴天霹雳般,她的身体顿时僵硬了。 眼睁睁看着虫群逼近,她硬着头皮念了一道焚火诀,自脚边起的虫身都滋滋燃烧起来,接连不断,烧出的黑烟滚滚,很快遮掩裕凝的视线。 鼻腔里充斥着难闻的烟气,她触碰了一下眼前的法罩,接受到楼玄尽残留的法力,周遭的一切忽的明朗了。她的眼神格外分明,透过熊熊黑烟,她看见楼玄尽站在孟逢春身侧,手上握着锁魂链的一头,另一头拴在孟逢春的脖颈上。 她快步跑去,却扑了一场空。 她回头来,见楼玄尽的身影分明在身后,又跑过去,仍是对上一处空地。 或许是,受了毒烟影响,出现幻觉了。 她懊恼地扶额,心道,今日怎么老是陷入幻觉。 但听楼玄尽道:“裕凝,莫睡了。” 裕凝一怔,缓步向楼玄尽的身影走去,这一次好似穿过一层水波的屏障,楼玄尽牵着孟逢春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裕凝挥出一股风,吹散了弥漫的黑烟。 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她扶住额角,迷迷糊糊地对上孟逢春一双含笑的眸子。她浑身如过了一阵凉水,道:“大人,我们能回去了吗?” 楼玄尽探身过来扶住她,长剑从背后飞出,剑尖在黄土地上画出一道千行阵,将三人拢入其中。 孟逢春笑意盈盈,却忽挣开锁魂链,裕凝蹙眉欲去拉他,被楼玄尽一把抓回去。 她回头不满道:“大人,他跑了。” 转眼,法阵启动,二人落地鬼门关,楼玄尽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我见你魂魄损伤似乎愈发严重了,孟逢春善毒,你如今抓不住他。” 裕凝偶尔埋怨,为何泱泱酆都城,只有她一人魂魄如此脆弱,跟纸糊的似的。 她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再睁眼已身处小院。 了了站在窗前,院中鸦雀无声,倒是难得。 她起身问道:“了了,怎么回事?” 了了道:“我取了你怀中的怨露,为你修复了魂魄。只是,我发现,你体内被下了一道蛊。” 裕凝微微抬眼,脑海中翻江倒海地搜寻起与蛊有关的回忆来。 “你可知是什么蛊么?” 了了展翅落在裕凝的锦衾上,小脑袋一摇一晃,故弄玄虚道:“复杂得很,这很难说。” “难不难说不要紧,”裕凝催促,“你得先说出来。” 了了道:“我先替你将蛊引出来吧。” 话落,嘴里吐出一颗彩色泡泡,泡泡中包裹着一只黑色的虫。 见此,裕凝似看见熟人似的,道:“怎么又是这个?”嫌虫子恶心,她挥袖拂开。 裕凝仰身躺倒在榻上,眼睛痴痴看着素色的帐幔,道:“话说,那日大人都抓住孟逢春了,他居然放他逃了。” 了了道:“或许是你这身毒拖不得了吧。” 裕凝若有所思,道:“我那日出现了许多幻觉,一层接着一层,我甚至在想,现在是不是幻觉。” 了了道:"姐姐,你真的很聪明。" 裕凝惊跳起身,扒拉开帐幔跳起,手中凝出一柄庖刀,警惕地注视着了了的一举一动。 了了歪起脖子,眼睛直直定在裕凝脸上。 “你抓我作甚?” 了了道:“只是想请姐姐帮个小忙。我观姐姐肉身选得极好,灵力充沛,也生得好看,想借来养一养宠物。” 了了的身子慢慢膨胀变大,一缕烟过,露出孟逢春本来的模样。 “养你的蛊虫?”裕凝上下打量一番,叹气道,“我也喜欢我的肉身,可惜了,借不了你。” 她手上捏着传音铃,也不知这次的铃铛是真是假,裕凝还是催动,道:“大人,我出不了幻境了。” 楼玄尽道:“幻境?幻境以意志所,必有所依托,你只需摧毁所依托之物,方可破局。” 裕凝似懂非懂地点头,再抬眼,孟逢春已捧着那颗包裹着黑色蛊虫的泡泡飞来。 她叹气,实在没什么心情你来我往地过招,只好操纵庖刀劈向孟逢春。 刀锋径直砍向孟逢春的头颅,他躲避不及,发上的银冠被一刀砍下。 长发披泄,衬得他几分柔美。 裕凝不管不顾,将庖刀一分为三,剁死了那只黑色蛊虫。油绿的汁液迸发出来,溅到孟逢春的脸颊上,所落之处瞬间起泡红肿,煞是骇人。 裕凝终于觉着眼前清明了一些,抬眼看见楼玄尽站在身旁,二人被法罩笼住,竟生出几分故人重逢的伤感,她道:“大人,我方才怎么被抓入幻境了?” 楼玄尽道:“你在他洞府中时,他下蛊予你了。” 原以为中蛊之事只是幻境中的事情,她忐忑道:“那怎么办?” 她真是受够了一层套一层的幻境,吓得她几乎要精神失常。 “大人,给我个准话吧,我们什么时候抓走他,我感觉我要成为疯婆子了。” “不会,我为你护法。” 裕凝苦哈哈皱起脸,闷声道:“大人,我不要你护我,我要你去抓住他。” 楼玄尽叹气,回应:“我们需找到他的执念,才能得到怨露。” 裕凝心下想着,她何时与他提过要收集怨露之事,面上装作害怕的胆小模样,躲在他身后。 她忽的挺身站出,大声冲孟逢春道:“小孟啊,我不想与你周旋了,你且将我的肉身取走。” 楼、孟二人皆是怔愣,孟逢春笑容凝固,疑惑道:“你怎么了?” 裕凝大步流星走出法罩,脚步轻快地踢走挡路的虫子,一步步站到孟逢春面前。 孟逢春比她还要矮上半个头,此刻倒被裕凝衬托得像个小姑娘。 看着他戴着银冠的脑袋,她微微一笑,一把抓起银冠,提起起来。 青丝散开,孟逢春愕然抬头,来不及反应,裕凝道:“我来了,你快取走吧。” 孟逢春虽愕然,但手上时刻凝出一道光剑,此刻欲送入裕凝体内,被她一把握住手腕。 裕凝另一只手原呈握拳状,忽张开往他嘴里塞了一只虫子。 孟逢春脸色涨红,扶住脖颈猛地咳嗽起来,他摇摇退出几步,挥手甩出几柄匕首。 裕凝闪身躲开,道:“我看你那桌上有一只小黑虫,怪无聊的,拿来让你陪陪它。” 孟逢春猛然倒地,身子扭曲地挣扎了片刻,那只黑虫破开他的胸膛,钻了出来。随即,从他的身体各处,纷纷钻出许多黑虫。 裕凝瑟缩了一下,跑到楼玄尽身后躲着了。 楼玄尽扔下一朵灵火,滋滋地将满地黑虫烧了个干净。 她等了一会儿,道:“这样是不是没有怨露了。” 楼玄尽侧目来看她,月光下,二人面目如雪。 “将魂魄捆回冥界,我为你提炼。” 裕凝并未客气,道:“多谢大人。” 感觉这一章有点乱,慢慢改[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逢春二 第10章 逢春三 裕凝绘声绘色地讲予了了道:“那日全然依仗我临危不惧,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养的蛊王喂给他吃了。” 了了困意绵绵,打了个哈欠,道:“那怨露呢?” 裕凝笑道:“实在是懒得等,这才直接杀了他的。” “怨露怎么办?” 裕凝低下头,道:“大人说要去提炼,我今日去问问他。” 了了蹙眉道:“不是我催促你,只是你这魂魄经幻境折腾,裂缝愈加多了。我担忧你明日就碎成渣渣,拼不起来了。” 提起楼玄尽,了了道:“我近日又翻出一颗留影珠。” 裕凝好奇地望着它,了了张开鸟喙,微微仰头,吐出一颗泡泡来,裕凝忙凑上去看。 这只泡泡与往日的大有不同,它缓缓飘起,逐渐凝实成一笺信纸。信纸泛黄,边角略卷起,飘落在裕凝的手心。 了了凑过脑袋来,与裕凝的额头相抵,仔细默读起信纸的内容。 裕凝粗略扫了一眼,道:“什么水啊石啊莲啊的,我看不懂。” 了了正色解释:“姑娘,这是一纸情书。” 此言既出,裕凝瞪大眼,捏起信笺来来回回看了两三遍,仍是没有读懂。了了道:“大致是说,你若是水,他想成为被水冲刷磨平棱角的鹅卵石,你若是莲花,他想做你脚下的淤泥。” 这厢,室内静默了片刻。 她迟疑道:“你的意思是,这样酸腐的文章,是楼玄尽写的?” 了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裕凝全然不信,将信纸叠好放入荷包中。 “你作甚?” 裕凝笑道:“我去核对核对字迹,我寻常没见过楼玄尽的字。” 方踏出房门,郭里凑到眼前来,面上谄媚笑道:“裕姑娘,今日可否请你帮个忙?” 她道:“没空哩,大人另请高明吧。” 面色淡淡,无视他欲抬步离开,郭里道:“姑娘,我赠你一珠怨露。” 裕凝蹙眉回头,盯住郭里,又被他插话道:“方才我在门口等你,无意听到的。” 她道:“好吧。”毕竟亲自捉鬼怪累的。她要好好休息一阵,养养自己的魂魄。 郭里道:“不是什么难事,姑娘走一趟判官司,讨一纸卷宗来,放在楼大人案上。” “如此简单的差事,你来寻我做什么?” 郭里挠头道:“我要去抓山师酒……” 裕凝点头应下,从袖带中掏出问魂绫,按它的指引来到判官司,这是她到地府后首次造访此地。 她推开金钉赤门,眼前延伸出一道幽深的长巷,巷中白雾笼罩,黑色阴气缠绕,视物艰难,耳朵却敏锐起来。 巷中回荡着繁杂的纸页摩擦声,与墨条研磨的细碎声音。 裕凝抬步跨过足有壮丁膝盖之高的门槛,缓缓走入其中,步步慎微。 走了两步,裕凝撞上一道透明的墙,她伸手在虚空中触摸,碰上一块极凉的木板。微微用力,木板被推开,犹如虚空中开出一道大门,眼前景色瞬时换了—— 金匾高悬于顶,自右向左书写着三个大字“阴律司”。横梁上悬落两卷丝帛,其上用小字密密麻麻写着凡间善恶之行。殿中阴风阵阵,丝帛犹如牛舌般舔舐来人,绕过层层叠叠的丝帛,才见那高堂之上端坐一鬼,白发黑衣,腰间系一段红腰带,配一枚玉牌,祥云纹中勾勒一个“崔”字。 裕凝抬起头,红色血海自脚下蔓延至高堂,踩在波光粼粼的血海上犹如踏上厚实的红缎。 她躬身行礼:“判官大人。” 高堂上的白发男子垂眸,道:“怎么?” 莫名一阵阴寒,裕凝颤了颤,道:“楼大人唤我来……” “莫催,忙得很。”男子丢下一张布满字迹的纸张,受了阴风的纸摇摇晃晃地落下裕凝伸出的双手上。 “去回话吧。” 语罢,他挥袖。 裕凝站在原地,整条巷子陡然往后退去,门板也在裕凝眼前哐当一声重重合上。 她惊了一跳,哪还敢再多留片刻,捧着纸张立即离开了判官司。 问魂绫早早等候在殿外,妖娆地舞动身姿,试图引起裕凝的注意。 她上前一步,猛拽住问魂绫,道:“这判官也太恐怖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她捧着卷宗跟随问魂绫往楼玄尽的小院去,一路上看过酆都四处盛放的彼岸花。花瓣血红,随地可见。 穿过大街小巷,楼玄尽的竹院坐落酆都正北,毗邻城门。 她叩门,一道清风扫开大门。 万籁俱寂,楼玄尽似不在院中,裕凝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番,扯住问魂绫,道:“门开了就代表我能进吧?” 问魂绫随意扭扭身子,以作应答。 裕凝硬着头皮抬步入院,脚步声在院中清晰可闻,踏过鹅卵石小径,正对上裕凝的房间,正是楼玄尽的书房。 裕凝虽对此布局略疑惑,但对门匾上以一种极为扭曲难辨的字迹所写的“书房”二字仍是深信不疑。 如法炮制,叩门后便有清风敞门,裕凝习以为常地走入书房之中。 她想,如此丑陋的“书房”二字若是楼玄尽所写,那这情书算是污蔑他了。情书内容说来肉麻酸腐,不堪入目,但字迹却是少见的俊逸挺拔。 少见,单是因为裕凝自来了地府后便没看过什么文字了。 书房陈设简单,一眼望去,全是塞满竹简与书本的书架书柜。绕过两面书架,靠近窗户处设有一张红木书案。 她左右张望一番,快步跑到书案旁,从荷包中取出情书,与书案上散乱的绢纸对比看起来。 挑选了几份,内容大差不差是汇报亡魂相关,但都不是楼玄尽所写。署名或是牛头马面,或是日夜游神,还有些称号奇奇怪怪的鬼王。 裕凝看见一纸由善忘鬼王所写的案卷,模模糊糊写了亡魂的名姓,什么经历之类,全用“我忘了”搪塞,看得裕凝一愣,心道,这般人也能到地府混个闲职了? 翻遍案卷上,都未见到楼玄尽半幅墨宝,裕凝嘴角抽搐,方才明白过来,案上都是未审批的案卷,转而在书案四周搜寻起来。 东翻西找,在书架跟脚找到一只竹制画筒,裕凝打开来看,翻出一幅卷轴来。将一只玉轴抱在怀中,握住另一只玉轴缓缓拉开,画卷上半部分露出一首题诗,裕凝随意瞟了一眼,将情书拿出,细细一看,倒是有几分相似。 再来开些,画卷上现出一对相拥的人来,还未看清模样,一道声音惊住了裕凝。 “在做什么?” 裕凝手一抖,拿不住卷轴,它落在地上,自己慢慢滚开,露出画卷的完整模样。 一红衣女子卧在玄衣男子的怀中,周遭是无尽的绿意与点缀的桃花色,似一处青山的悬崖之上。 裕凝欲再看清些,楼玄尽的声音再次拉她看向他的眼睛。 “怎么了?”楼玄尽躬身收起散落地上的画卷,小心翼翼卷起,放入画筒中。 裕凝道:“我来送卷宗。”话落,将手中紧紧捏住的纸递出去。 楼玄尽打眼一瞧,笑道:“情书?” 语罢,欲从裕凝手中拿过,裕凝闻言脸色一变,忙将情书揉作一团,藏于背后。另一只手掏出卷宗,道:“这个。” 楼玄尽接过看了几眼,道:“是关于孟逢春的,你若有兴趣,也可看一看。” 卷宗上写道:“孟逢春,女,南蛊族神女……” 想起孟逢春的打扮,与英气的面庞,裕凝原以为她是个少年。再看下去,却见,南蛊族素来崇尚南蛊巫术,且南蛊巫神为男身,有一独门秘法,需妙龄的女子为他献身,助他功法大成。 这些供奉给巫神的女子被称作神女,自**岁时由南蛊族人上供,养在巫神身边。 孟逢春是万千神女之一,因身体虚弱,受巫神蹉跎后早夭,化作厉鬼后杀死巫神,意外参透了借寿的法术,从此倚靠夺取他人阳寿游走在凡界,不受地府所察。 看罢,唏嘘不已。 楼玄尽道:“她杀孽太重,已入血池地狱中赎罪。” 裕凝点头,道:“既如此,卷宗你也算是收到了,我可以离开了吧?” 楼玄尽却弯眉笑着靠近,道:“你如何进得我的院子?” 闻言,裕凝倒是一惊,她道:“我一叩门,你的门就自己开了。” 楼玄尽道:“寻常的鬼吏来送卷宗,都是送去秦广殿,你倒好,跑来我的书房来了。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把你的画卷拿出来我瞧瞧?” 裕凝顿时头疼,道:“大人,我还没开始……” 楼玄尽眼神一凛,吓得裕凝连连开口:“我还没做完,七日后再来吧,大人,告辞!” 话落,急匆匆跑向书房的门。楼玄尽挥袖关上,自门外投射在地上的日光瞬间消失。 裕凝缓缓回头,隔着两面书架的空隙与楼玄尽对视,他笑意浅浅:“你的情书是要给谁的?” “你可知,地府禁止私相授受……”楼玄尽步步紧逼,逼得裕凝背靠门板,缩着脖子对上他的目光,满眸都是笑意,裕凝瑟缩一下。 楼玄尽继续道:“裕凝,你是心悦何人,还文绉绉地写了情书?” 他的眼神实在温柔,眸中也满是融融笑意,面若春日桃花,看似没什么攻击性。他颀长的身子却全然笼住裕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裕凝道:“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逢春三 第11章 蛊毒一 裕凝两指并拢,置于胸前,隔开楼玄尽。嘴上念念有词,一层仙泽漫起,她的身影瞬间消失。 回到冥界的第一日,裕凝特意向了了讨教了千行诀,虽只能在冥界小范围瞬移,此次倒是够用了。 她再度睁眼,身处忘川河畔。一条血黄色的河水横亘在点缀着零星彼岸花的黑色土地上,河面漂浮的孤魂野鬼哀嚎阵阵,裕凝冒着河上猛烈的阴风,一步步走到河畔。 一道白绫破空飞来,穿过猛烈狂风,将她束住,带着往奈何桥落去。 奈何桥跨越忘川,桥边站着一位姑娘,红衣白发,娉娉袅袅,花容月貌。 那姑娘微微抬了抬手指,白绫化作无数点点星光散去,裕凝落地,此处已经没有浓重的腥臭气和肆虐的阴风,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裕凝瞧这姑娘的扮相,猜测这应是尧帝的次女,孟婆女英。 女英道:“好久不见了,小姑娘。” 裕凝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地道:“我们之前见过吗?” 女英垂眸看向手中端着的孟婆汤,汤水清亮,汤碗水碧,散发着咸甜的气味。她摩挲碗沿,道:“时间太久远了,我或许记错人了。” 女英面上笑一笑,手指微动幻化出一只交椅来,抬抬下巴,示意裕凝坐下。 裕凝道:“姐姐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女英仔细打量着裕凝,似乎在努力回忆关于她的记忆。未果,道:“你既来了,便帮我去城里买些汤料吧。功德分你些。” 鬼吏在人间受凡人供奉所受的香火便是功德,功德积累一定数量才可飞升。若无意愿成神,功德亦可转化为修为。 裕凝笑嘻嘻应下,捏着女英给的几张冥币往酆都城去了。 如今学会千行诀,行动起来更是方便。转眼间,她已置身长街。 街道上熙熙攘攘,裕凝穿梭其中,想起凡界灯会的情形,心下想:“待空闲下来,定要回凡界好好逛逛。” 虽说,诸神均以人间疾苦为炼狱,常将犯错之神贬入凡界,经历生老病死之苦,但不得不承认,凡界风光及许多娱乐都是令人流连忘返。常有历劫归位的神忙里偷闲下凡小住。 裕凝进入一处药房,见桌上立了一块木牌,上写道:“掌柜外出,需药自取”。 四下寻找一番,果真无人。裕凝照汤方抓了几钱八角桂皮,角落飘出一只鬼魂,幽幽开口:“可是需要帮助吗,姑娘?” 裕凝手持戥称,抬眸随意看了两眼,道:“多谢,不过我可以的。” 手上抓起一把茯苓,欲放入戥盘,手一抖,猛抬起头。 一张血色笑容绽放眼前。 “你是掌柜……”裕凝迟疑开口,安慰自己在冥界众鬼并不在意自己肉身如何模样,生得吓人是寻常事。 “姑娘,要帮忙吗?” 裕凝被一双白森森的突眼盯得心底发毛,忙放下戥称,道:“您请。” 鬼魂悠然飘来,照裕凝手中捏的方子在药柜中忙忙碌碌。 “姑娘,好了。” 手扎纸包递到眼前来,裕凝伸手去接,道了声谢。 再抬头,药房与鬼魂都已了无踪影,只剩裕凝一人捧着纸包,立在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虽渐渐习惯了冥界阴森的气氛,但此时裕凝仍旧惊出一身冷汗。 快步离开此地,空中响起一道声音:“欢迎再临,姑娘。” 裕凝头皮发麻,疾步离开酆都城。 拎着药包回来时,郭里正襟危坐在支于汤锅旁的高架上,手上握一把大汤勺,低头观察汤锅里冒起的泡泡。 “裕姑娘!”远远瞧见裕凝的身影,郭里挥一挥衣袖,从高架上一跃而下。 跳到裕凝面前,稳住身形:“姑娘,熬下一锅刚好差些药材,正等你呢。” 一边接下药包,郭里一边招呼山师酒忙碌起来,搅拌汤锅中熬煮的孟婆汤。” 裕凝探过头来:“你们怎么在此处?孟婆呢?” 郭里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喋喋不休:“娘娘嫌累,支使我们帮忙熬汤哩。” 孟婆在凡界信徒众多,香火旺盛,寻常想偷懒时就悬赏小鬼来替她的班,报酬也是极丰厚的。 郭里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瓶,举起道:“大人,你看,这是娘娘提前配好的孟婆汤秘方。” 裕凝仔细端详一番,轻轻扇了扇瓶口,一股淡淡的花香探入鼻腔。既像是频婆果,又像是芭蕉与牛乳混杂的气味。 郭里倾斜瓷瓶,青绿色的汁液流出,芳香更甚。 山师酒默然站在一旁,待郭里熬好,殷勤地盛出,交给游魂。 游魂上前,神色各异地饮下,放下碗时目光空洞。 “怎么看着,这孟婆汤倒像是失魂散。”见饮下汤水的游魂呆若木鸡的模样,裕凝疑惑开口。 她取了一碗来看,也不敢真的喝下,只是轻轻晃动手中瓷碗。汤水的热气蒸蒸而起,迷蒙了裕凝的双眼。她身子一重,眼前一黑,忽的倒了下去。 郭里吱哇乱叫地丢下汤勺,手忙脚乱地来扶住裕凝。 * 裕凝是被了了的鸟喙啄醒的。 微微睁眼,了了橘色的鸟喙在裕凝的眼皮上胡乱蹭着,见她醒来,双脚一跳,扑棱着翅膀,扇起的风吹入裕凝发间,她顿时觉得头皮发寒。 一手摁住了了,她道:“别跳。” “感觉如何了?” 一道温润男声响起,引得裕凝偏头看去。 楼玄尽乌发披散,未束发带,背光而立。她礼貌性地呼唤了一声:“大人。” 了了的目光流转二人身上,道:“姑娘哇,你知不知道你被那个什么春下了蛊毒,你的魂魄岌岌可危啊!” 裕凝脑海里迷迷糊糊想起先前中的孟逢春的幻境,原以为中蛊只是她随口一说,如今倒成了真。 她闭了闭眼,没说什么话。 楼玄尽坐在榻侧,道:“你也不必担心,为师自会为你寻来解药。” 了了仰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去寻那个什么春不就好了?” 楼玄尽闻言摇摇头,目光落在裕凝微微张开的眼上,道:“我已逼问过,此蛊乃是南蛊一族传承的蛊王,寻常法子解不了。裕凝魂魄脆弱,也经不起法力硬逼。” 裕凝语气虚弱,问道:“中了蛊毒会怎样呢?” “失去神志,魂魄俱散。” 裕凝承认,听到这八个字确实是害怕至极,忽觉得鬼生也就如此了。魂魄本就有先天不足,好不容易找到了了,勉强借怨露之力能修复一二,如今又受如此蛊毒,魂魄比先前更是虚弱,她仰面一躺,道:“罢了,罢了。” 她计划着,剩下的不知道多少时日,过一日少一日,她当更恣意些。待她想通,开口的第一句竟是:“楼玄尽,你出去吧。” 楼玄尽面上无甚异样,捋了捋衣袍,施施然离去了。 “姑娘,你胆子倒是很大。”了了衔出一颗怨露,声音含糊不清,道:“这是那孟什么春的怨露,楼大人特意送来。” 语罢,它缓缓吐出一些细碎的小泡,落在裕凝身上。破裂的泡泡深入裕凝的魂魄,将其上的裂缝填补了一些。 “好像还是挺有效,姑娘。”了了将怨露放入裕凝随身携带的储物袋,一蹦一跳来看她。 见她神伤,了了道:“姑娘,你别难过。我有法子能救你。” 闻言,裕凝眼睛一亮,坐起身来,面露喜色,期待地望着了了。 它左右张望一番,确定无人偷听,才压低声音缓缓道来:“其实姑娘,你根本不是普通亡魂!” 裕凝想起自己自有记忆起就羸弱的魂魄,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你前世是极乐族的公主!” “什么极乐族?” 了了正色,继续道:“极乐族,是神界的一支分支。众所周知,神与仙的不同就在于,神能吸纳天地间的清浊二气,但修习缓慢,而仙只能使用清气。极乐族却不同,既能引动清浊二气,修习速度亦是神的百倍。” 裕凝道:“如此看,倒是像你胡诌来骗我的。若我是极乐族,那也应该神魂强大,法力高深,哪里落得如今这般魂魄将散的下场?” 了了道:“你听我说完哇,姑娘。极乐族已遭灭族,但极乐族的神力被封印在凡界,只要你能收集起来,魂魄自然能够完好如初!” 裕凝将信将疑,道:“你如何能证明?” 了了却摇头道:“我不能证明,因为我只是继承了你前世的记忆。如今这般境地,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试一试,也不吃亏。” 裕凝陷入沉思,精神不济,思索着便累得睡了过去。 了了长长叹出一口气,守候在裕凝身侧,注视着她的睡颜。眼神一瞟,身侧忽现出楼玄尽修长的身影。 他微微俯身,为裕凝拂去粘在嘴角的碎发,将棉衾轻轻拉起,盖住裕凝的手臂,顺带掖了掖被角。 了了惊得缩着身子不敢妄动,窝在裕凝身侧,慢慢也睡去了。 楼玄尽站着看着,眸光晦暗不明。 冥界没有月色,天渐渐阴沉下来,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黑雨。雨水落在裕凝的窗棂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取下销子,将窗扇缓缓阖上。 下一章有点恶心[撒花][撒花][撒花]害怕的小天使请躲我怀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蛊毒一 第12章 蛊毒二 这日晨起,裕凝神清气爽,对了了所提之事大有兴致。她将睡得七荤八素的了了从鸟笼中掏出来,捏住它的脖子摇了摇,道:“了了,我有个好主意。” 睡眼惺忪的鸟耷拉着眼皮,喃喃道:“还早,姑娘,多睡会儿吧。” 冥界与凡界的日子不同,冥界一日过去,凡界恰是四日。 裕凝道:“如今凡界正是阳春三月,我带你去走走。” 了了昏昏沉沉,脖子一歪,两只翅膀寻着软枕又沉沉睡去。 裕凝无法,轻轻将鸟笼上的笼衣理好,轻手轻脚退出房去。走了两步,小院中忽传来一道声音。 “裕凝。” 裕凝循声望去,以为是挂在墙上的山师酒,但细寻过去,站在墙头的是一青衣公子,笑意融融倚靠在小院年久失修的院墙旁。 裕凝回忆一番,未曾见过此人,施礼道:“公子有何指教?” 那人理了理衣裳,拂去袖上蹭上的干泥,道:“我来邀约姑娘前往水牢,看望孟逢春。” 裕凝将信将疑,缓步上前,道:“你是何人?” 公子作揖道:“我是燕溪山,卞城王殿下手下的鬼吏。” 裕凝上下打量他一番,跟在他身后向水牢而去。 孟逢春因生前打量借用凡人阳寿,至今无法依循十殿的规矩。虽先前判入血池地狱,如今囚于水牢,等待发落。 水牢之水来自忘川,有灼伤魂魄之效。 燕溪山在河畔站定,信手折下一支曼陀罗,以其枝茎在河畔软沙上作画,绘制出一道血红圆阵。眼前的忘川河水缓慢升起,筑起一道极高的水墙,又于水墙上开出一道平平无奇的木门。 燕溪山转身淡笑,遁入门内。 忘川河上阴风肆虐,猛猛刮在脸上,裕凝抵着风走到门旁,轻轻推动。门内沉黑一片,裕凝伸手去触,被门内刮出的风刃划破手指,她蜷了蜷,径直拉开门。 眼前顿时黑沁一片,又瞬间被点亮。周遭是一处洞穴般的长街,壁上斜插这一些树枝,枝梢点缀着星星鬼火。 此刻,长街中空无一人,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裕凝试探地走了两步,面前三步之远处落下一道沉重的石门。 靠近石门,门上是一些杂乱的符咒,用以镇压水牢中的厉鬼。 燕溪山的身影忽站在身侧。 裕凝仰头去看,对上被幽幽鬼火映亮的双眸,眸子黑红如宝石。 “燕大人?” 燕溪山的手掌落在石门上,訇然中开。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燕溪山道:“孟逢春算是你拜官的投名状,她的去处若是落实下来,距离你正式成为无常,仅差一只厉鬼。” 裕凝颔首,目光时刻追随着燕溪山的手指。他五指修长白皙,指尖刻意磨破渗出血来,抹在时不时落下的石门上。 石门上的符咒被凑得更完整了些。 最后一道门时,燕溪山回头来浅浅笑道:“到了。” 声落门开,一处寒气逼人的水潭拉开在眼前。潭面伸出许多铁链来,水面交接处已锈迹斑斑。 燕溪山随手指点了一根,铁链哗哗啦啦跑出水面,将捆住的孟逢春从幽深潭地拽了出来。 法力将她钉在半空,裕凝眯眼瞧去,孟逢春浑身湿漉漉的,身上的伤口被潭水泡得发白,一番昏迷不醒的模样。 燕溪山开口道:“你今日要做的,是将她吞下的人心一颗一颗掏出来,将借走的阳寿登记造册,呈给秦广王殿下。” 裕凝应下,随口问道:“楼大人呢?” 燕溪山笑着,没说话。长袖一甩,身影消散,只余站在百丈寒潭旁的裕凝。 失去法力支撑的孟逢春身子一重,砸入潭中去,激起万千水花。 裕凝惊了一瞬,施法将人捞了过来。 孟逢春的身子软塌塌地倒在潭边潮湿的黑土上,身上的伤口离了水开始汩汩冒血。 裕凝身上还种着蛊虫,法力所剩无几,只好从裙裾上撕下一些布条,将孟逢春的手腕捆住,拖出寒潭。 离开寒潭,眼前恰有一扇门,裕凝推开瞧了一眼,看见满目稀奇古怪的刑具。 她将人拖出刑房,扔到一旁支起的木板床上,靠近房中的火炉,暖了一会儿。 她精力不济,暖融融的热意包裹住她,须臾,靠墙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孟逢春也醒了,她身上的银饰与华彩的衣裳被剥下,只套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 此时,孟逢春微阖着眼,坐在木板上观望裕凝。 她道:“好久不见。” 裕凝缓慢起身,将火炉推得靠近了孟逢春,见她身上的湿衣蒸蒸冒气,裕凝凑近些,道:“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 “我回来辗转反侧,思来想去也没弄清楚,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偏要将蛊虫种在我身上是何缘故。” 孟逢春开门见山道:“你不一样。你身上流着古神的血。” 古神,自上次提及后,裕凝刻意去查阅古籍,大概知晓了些。 古神是与天地拥有同源气息的神,也是天地秩序的象征。只是随着天地之间清浊二气的消散,古神也相继应劫。 只有极少的几位古神仍奔走天地间,维持天地秩序。诸如冥界的后土娘娘与天界的仙户大人。 裕凝道:“真是蹊跷。据我所知,古神是无法留下后代的,我一介闲游魂魄,又不是古神的转世,怎么流淌着他们的血?” 孟逢春眉目含笑,阴恻恻地直视着裕凝。 见状,裕凝只好撸起袖子来,预备做些正事。 她缓步靠近,道:“你不愿告诉我也无妨,这都是次要的。今日,我是取你借走的阳寿的。” 孟逢春面不改色,双眸直直盯着裕凝的眉间。盯得裕凝心中发毛,抬手轻抚了下眉心。 她凑到孟逢春面前,右手逐渐透明消散,缓缓伸入孟逢春的胸膛。 孟逢春微微仰头,睫毛微动,额上泌出细密的汗珠。 裕凝做鬼多年,从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第一次掏人心肺,心中忐忑,右手轻轻搅动了几下,目光对上孟逢春低眉顺眼的模样。 孟逢春面色潮红,面庞英气,察觉裕凝的目光后缓缓睁眼,自下而上对上裕凝的眸。 裕凝心一狠,猛的扯出一团一团的心。 心脏凝成小小的血肉,无数血肉拥挤在一起,卧在裕凝手中,仍鼓鼓跳动,冒着热气。 裕凝有些害怕,但听孟逢春道:“我每杀一个人,就将他的心脏掏出,捏碎揉成一团,将许多人的心挤在一起,变成了我的心。” 裕凝沉默着,孟逢春继续道:“我成了鬼,第一个想法就是掐死巫神。我吞下的第一颗心就是他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掏出那颗热腾腾的黑心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吃下去。味道又腥又臭,实在恶心。” “不过,确实有好处。” 孟逢春撑起身子,仰面坐着,坦然暴露出血糊糊的胸膛,她的目光呆滞,好像随着思绪飘远了。 “至少,他的心让我悟到了他研习的禁术,让我也学会了如何借走别人的阳寿,躲过你们的追查。” “我杀掉了巫神床上所有的巫女,把她们供养起来,喂给了毒蛊。你知道这蛊有什么用么?” 裕凝的目光从手心的血肉缓慢地挪到孟逢春惨白的脸上。 她仍旧在笑。 “只要你养着我的蛊一日,我就能多活一日。它会慢慢蚕食你的魂魄,你将从此在世间消失。” “人,无论怎么死,死多少次,只要留有一魄在,就永远可以重生。” “我没有神力,但我可以依靠你,重生无数次。” 孟逢春紧紧看着站在一旁的裕凝,裕凝双手染血,呆愣愣地站着,只侧头来看她。 “怎么了,姑娘?” 裕凝手臂一挥,千行诀一动,身影落在了忘川河畔,耳畔萦绕孟逢春仰头长笑的笑声。 她浑身一抖,捧着血肉疾步离开。被河畔的碎石绊了一跤,踉跄几步,往秦广殿去了。 她不断摇动传音铃,楼玄尽那方都无任何动静。 直至她稀里糊涂神情恍惚地对上前来扶她的秦广王蒋沝温时,她的身体才慢慢热起来。 “怎么了,裕凝?”蒋沝温如是道。 裕凝捧起手上蠕动的血肉,凑到蒋沝温眼前,喉咙里发不出声。 见状,蒋沝温大袖一挥,裕凝的眼好似破开一层窗纸般,瞬时明亮了。手心碰的,哪是什么心脏碎肉,只是几颗盛放凡人寿命的储物珠罢了 。 “我听玄尽说你中了蛊毒,如今不要到孟逢春眼前去了。她可以操控你的心智,十分危险,整理卷宗的事,你不必操心。”蒋沝温的声音如春风拂面,将裕凝身上的阴云吹散。 那些战栗与恐慌,烦躁与恶心,通通都消失了。 她终于撑不住,滑倒下来。 蒋沝温顺势蹲下,道:“不必害怕,孩子。” 裕凝将储物珠一股脑塞入蒋沝温怀中,道:“好。” 冥界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曼陀罗的花香,裕凝闭眼轻嗅,放松下来。 “殿下,楼大人呢?” 蒋沝温沉思片刻道:“有棘手的事要他亲自经手,几日便会回来。” 裕凝此刻,像一只等待主|人归家的小犬,她如是想。 是蛊毒放大了孤独,她还想到,离开祖父祖母以后,她更孤独了。 第13章 蛊毒三 楼玄尽仍旧没有回来。 裕凝走到了酆都城中一处小茅草屋前。屋子许久未住人,被蜘蛛与灰尘占领,呈现在裕凝眼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躬身等候着她. 这是裕凝祖父祖母的小屋。 小屋在酆都城的西北角,相邻的巷子中时常飘荡着没有亲人烧纸,四处流浪的亡魂。 裕凝推门而入,沉重的灰土气迎面而来。 一只灰溜溜的小鬼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他脸上脏兮兮的,笑容却格外明明媚,他叫到:“阿姊?” 小鬼爬起身,背脊撞在桌角上,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躬着身体凑到裕凝面前来。 这是祖父祖母很喜欢的一只野鬼。他生前是金陵城街上四处流浪的小乞丐,以为提前烧纸能为自己在地府存些银两,过得不必太凄苦,时常去偷拿别家祭祀用的黄纸一类,有时跟在丧葬队伍后面捡冥钱,为此没少挨打。 到了地府,先前烧的冥钱纸锭都不做数了,他只好向供养阁前来来往往的鬼魂乞讨一些吃食。 鬼也是需要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 他很不幸,阴寿还有一百来年,这样的日子他还要过很久。 裕凝站在门口,身子遮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大部分天光,小鬼的脸在屋子里显得极黑,比他生前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样还要更瘦小。 裕凝冲他招手,道:"小满,你同我去地府吧。" 小满似小猫般抬头,良久的沉默后,他干哑的喉咙发出一声:“好。” 这不是裕凝第一次邀请,却是小满第一次答应。 二人并行,裕凝侧头看向小满矮小的身子,一面走着,一面疑惑。她不知小满为什么执意留在小屋中,也不知道今日他为何突然答应下来。 很快,她知道了。 小满的声音圆润了一些,他道:“阿姊,谁欺负你了?” 裕凝注视着他黑褐色的小脸,笑意浅浅道:“没有人。” 小满神气地“哼”了一声,语气很是不满,道:“你身体已经很差了,这次回来,更差了!地府一点也不好,你找我来,是为了让我帮你欺负回去,对不对?” 看着眼前小豆丁一样的少年,裕凝笑容更甚。她摸了摸少年柔顺乌黑的头发,小满虽住在杂乱的小屋,每日奔走各地,但他很爱干净。他只是皮肤黑,身上却很整洁。 一路听着小满的奇闻轶事,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小院前。 裕凝站在院门前,小满问道:“这里是哪?” 她拉住小满的手,思索了一会,道:“是我住的院子。” “我知道,我经常来看你的——或许你不知道。我是说,这里叫什么?我看一路上的很多宅子,都有名字。” 裕凝若有所思,“它没有名字。你为它想一个吧。” 小满很兴奋,手舞足蹈道:“好!那叫鹤园,阿翁说,鹤是一种很好的生灵。我从没见过。阿姊,你见过吗?” 裕凝对上小满水汪汪的双眼,笑道:“没有。” 进入小院,小满的赞叹声从未停止。裕凝看着这些日日见的寻常物件,笑着点头。 尤其是见到了了,小满惊叫道:“我从来没见过会说话的鸟!” 了了倒也得意,扬起脑袋跳到小满的手心,供他把玩欣赏。 裕凝负手一旁,笑着看着。 忽的,了了的声音打破这一切,它道:“姑娘何时出发去凡界?” 裕凝按捺下心口滚涌的疼痛,垂首道:“此刻便可。” 说走就走,了了坚持带裕凝前往西南苍林。无巧不成书,苍林恰是裕凝遇见孟逢春之地。 再次踏入这片野林,天光大亮,瘴气鬼神之类烟消云散,日光穿透枝叶,投下细密的碎影。 裕凝信步其间,倒生出几分心旷神怡之感。才入林,了了激动地在裕凝的左右肩头来回跳窜,惹得小满去抓,却将一对小手印结结实实印在裕凝的衣裙上。 她回头,对上一人一鸟尴尬的笑容,冷哼一声。 脚下土地松软,裕凝一面走着,了了道:“你以孟逢春的怨露为引,开启方圆百里的血祭大阵。只需在林中找到阵眼,此地的封印就可以解开。” 她应下,偏头对上小满一对好奇的眸,她听见小满问:“阿姊,我要做些什么呢?” 小满并非寻常鬼魂。 他能以肉眼看清人身上的功德业力,知晓此人生前作恶几何,行善几桩,能看清魂魄上的刻印。 人的三魂七魄中,仅有一魄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其上会印下前世今生的烙印。 小满头次见裕凝时,说她魂魄上有一只破洞,不断向外流散灵力,所以魂魄愈发虚弱。 裕凝道:“你且跟好我。” 了了哆嗦着翅膀,缓缓飞起,借风力飞向云端,盘旋于苍林上空。 它长鸣一声,指引裕凝向西南方向而去。 她如今法力微弱,几乎算得上是没有了,只能领着小满徒步前往。一前一后行进着,小满道:“阿姊,你的魂魄在慢慢好起来。” 裕凝却想起自己越来越痛的心脏,越来越无力的骨骼,只是温柔一笑。 小满固执道:“你先前那个大洞,现在只有一道小口了。” 裕凝道:“那蛊毒呢?” 无人应答。 裕凝转头来看,小满好端端跟在身后,只是双目通红,布满血丝,眼球微微膨胀,好似要鼓出眼眶。 她伸手轻轻盖住小满的眼,道:“别看了。” 长长的睫毛若有若无地扫过裕凝的手心,她拥住他,道:“不用看了,我相信你。” 了了自空中俯冲而来,仅差半毫厘就要撞上裕凝,被小满伸手拍开。 重创的了了登时愣住,摔在树干上,拔不出身来。 裕凝小心翼翼将它扣下来,它好似无伤,活蹦乱跳一阵,用鸟喙点了点裕凝身后,道:“阵眼,到了。” 裕凝循声看去,此处只是比其他地方的树木略少些,微微空出一小块黄土地,杂草也无,砾石也无。 裕凝心中似有所指引,挪步上前,蹲下身子,将手掌贴在空地处。 手心传来一阵湿热,地下隐隐滚动着一股难言的力量。或许,这就是血祭大阵。 了了飞身而来,用尖利的鸟喙啄伤了裕凝的指尖,刹那间,那滴极细小的血珠落入土地,一阵罡风自地底卷起,冲开土层,将两人一鸟掀翻在地。 裕凝仰面躺着,浑身酸痛,不愿再动。 她堪堪叹出一口气,一道圆形血阵从地底深处直冲云霄,将裕凝的身子震了一震。 一道血红色的法阵流动在青天之上,裕凝躺着看着,身上被威压镇住,动弹不得。 孟逢春的怨露有所感应,冒着金光从裕凝袖口探出,飞速融入大阵。 了了站在一旁,道:“成了!” 血阵寸寸消磨,一股澎湃的灵力涌入裕凝的身体。 她的耳畔骤起风声萧萧,一道男声跨越时空而来。 那分明是一声“阿知”! 脑中涌现出许多碎片,不断冲击着裕凝的记忆。 桃花开遍,玄衣男子声声泣血,内容听不清了,只是他的泪不断滴落,断线串珠般,敲碎了这段记忆。 脑内一阵晕眩,她好似身在雪色庭院中,脖颈被热气蒸着,一缕青丝搔动她的耳垂。 二人交颈相拥,待她侧头去看,一柄黑气沉沉的长剑刺中她的胸膛。 她又回到那个桃花山谷一样的地方。 裕凝喘起粗气,偏头来看了了与小满,视线模糊,一滴滴滚烫的热泪自眼眶流出,灼烧着她的脸。 “是谁?” 裕凝在问。 是谁,杀了她? 她如是想,脑中混沌,那些过往的记忆,诸如自小养在凡界寻常人家中,因病早夭,诸如跟随祖父祖母游荡酆都,都慢慢化作碎片,又缓缓重组,她已分不清哪些为真,哪些为假。 了了道:“你的魂魄,好像,长大了一些。” 小满点头,眼巴巴地看着裕凝。 裕凝依靠模糊的视线来看他们,手脚冰凉无力,磨磨蹭蹭地支起身来,站住了。 一道千行诀起,唯余一片枯叶落在北风中。 吸收灵力之后,裕凝的身子更强壮了,法力也使得巧了,随便什么法诀都能信手施展,不受法力限制。 她跌跌撞撞倒在软被中,身体如云丝凝聚,仿佛下一瞬便轻身而起。 做鸟一样轻松。 裕凝阖眼假寐,挥袖将了了与小满随处安置了,房中空空荡荡,只余她昏昏沉沉。 “裕凝。” 楼玄尽道。 她惊了一瞬,意识回笼,心下有些害怕,不知楼玄尽对于她法力猛增之事是否有所质疑。 她躺着,假装睡去,以不变应万变。 “我寻了铁莲,可压抑你体内毒性。” 他的手指触摸着帷帐,隔着迷蒙的轻纱,他们两两相望。 裕凝忙紧闭双眼,只敢偷偷眯缝,瞧他一眼。 冷冽的冰雪寒气笼住裕凝,她无意缩了缩身子。 楼玄尽的身影离去了。 她不敢轻举妄动,仍旧闭眼装睡。 装着装着,楼玄尽窸窸窣窣的声音被她忽略,她真的睡去了。 杂乱的记忆纠缠着她,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楼玄尽站在帐外,方才靠近壁炉融了身上的寒意,此刻立于一旁静静注视着她。 他挥袖,铁莲化作万千碎粉,落在裕凝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蛊毒三 第14章 水牢一 裕凝偏头,对上了了一只滴溜溜的小圆眼。她伸手去抓它的脖颈,被捏在手心的羽毛微微发烫。 了了夹着嗓子道:“做什么?” 裕凝磨蹭起身,瞥见桌上置有一只褐色的酒坛,道:“你一直看着我,是怕我偷你的酒喝吗?” 了了扑棱几下翅膀,飞落在桌上,鸟喙啄了啄坛身,道:“不是我的。” 裕凝靸着鞋,打开酒坛,一股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裹挟着淡淡的酒香。了了道:“或许是楼大人的呢。” 裕凝想起昨夜装睡的经历,懊恼道:“我装着装着就睡着了。”语罢搁下酒坛,眼神又不由自主瞟去,纠结片刻,取来一只小碗,倒出一些酒来。 酒色清亮透彻,微微发黄,哗哗啦啦落在碗中,香气更甚。 了了也被酒香引得口干舌燥,一跳一跳凑近,鸟喙去靠碗中酒水,被裕凝抬起的胳膊推开了。 她道:“鸟是不能喝酒的。” 了了大失所望,旋即想到:“没有人这样说过。” 裕凝道:“你尚且年幼,不胜酒力,还是不饮为妙。”话落,一仰头,一抬肘,小半碗酒水下肚。 起初并无异样,她仿若喝水一般,让酒液润了润她的喉舌。话本上所说的火辣辣的感觉,或是晕头转向的症状,她一概没有。 裕凝心下想着,原来自己的酒量竟如此之好。 分神片刻,了了已举着脖子在酒坛中偷尝了几口,神色迷离,脚步漂浮,在桌上晃晃荡荡地打了几个圈儿,脑袋一歪,睡晕过去。 裕凝捡起了了,意识有片刻的涣散。 捧着醉倒的小鸟,裕凝决定,拿着酒水去试探试探楼玄尽。 她这几日昏迷时总是梦到在书房中楼玄尽的笑容来,她思忖着要弄清楚那封情书的事。倒不是对他有所企图,实在是缺一个拿捏楼玄尽的把柄。 地府在职的鬼神禁止私相授受,寻常神仙没有这种规矩,万年前的地府亦没有。听一些在酆都待了极久的鬼魂说,这规矩似乎起源于几千年前地府的重建。 裕凝想着,什么时候把楼玄尽也送进地牢里待一待。 说起地牢,裕凝想起她被秦广王殿下指给楼玄尽做徒弟的头几天。 那日冥界天色明亮,裕凝握着问魂绫往秦广殿去,彼时,殿下不在酆都,由楼玄尽管事。 她手中只接了楼玄尽予她那幅《夜宴图》,对地府了解少之又少。她思前想后,准备向楼玄尽讨教讨教。 殿中无人,裕凝拢住怀中的《夜宴图》,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可闻。秦广王素来喜欢艳丽鲜妍的颜色,殿中四下挂上红绸,好似婚宴一般。 “大人?”裕凝初来乍到,并不习惯称楼玄尽作“师父”,只随寻常小鬼一样称呼他作“大人”。 来来回回绕了几圈,楼玄尽的衣角没看到一点儿,自己的回声倒是听得心底发毛。 殿门处愣愣地窜出个人影来,轻声唤她道:“姑娘?” 裕凝回头,见门口站着一个身量小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模样,怯生生地连连唤她。 “怎么了,姑娘。”裕凝疾步上前,又嫌速度不够快,索性奔跑而来。实在是法力低微,否则她可以闪现到小姑娘面前。 姑娘的脸被殿中随处可见的烛架上的光照亮,面容团团,脸圆而小,莞尔一笑道:“姑娘,我是在秦广殿洒扫的小鬼,你要寻的是哪个大人?” “黑无常,楼玄尽大人。” 小姑娘点点头,道:“今日是正月十五,他应当在竹院。” “竹院是哪里?” 小姑娘面上显出惊讶的神情,表情夸张,说道:“殿下不曾告诉你么?竹院是楼大人的住所,他有一处书房,寻常都在书房中审校卷宗。” “多谢告知,只是,大人的小院,我们也能随意进出吗?”裕凝将《夜宴图》抱得更紧,挥手招来在秦广殿内乱窜的问魂绫。 问魂绫如细蛇般覆住她的手腕,化作普通布条,缠着不动了。 姑娘梨涡浅浅,面色和善,道:“自是可以。我们这些小鬼寻常有事也是去竹院。” 裕凝将信将疑地点头,手指点醒腕上的问魂绫,道谢后随问魂绫前往竹院。 见裕凝走后,小姑娘身形一变,化作负手而立的翩翩公子,正是燕溪山。 燕溪山嘴角勾起一笑,手上捏一道法诀,转瞬出现在竹院门口。 裕凝走得慢,磨磨蹭蹭地沿忘川河往酆都城的正北门去。一路东张西望,欣赏了一番冥界特有的彼岸花与黄泉之水。 燕溪山早早等待在竹院门口,垂眸玩弄着指尖一片竹叶。竹叶狭长翠绿,燕溪山手指一点,竹叶顿化一方竹门,他侧目看向竹院的门,心叹,法术又精进了些。 裕凝身上穿的还是死时那身白洁素衣,花样简约,昂贵的绫罗却早被折腾得破破烂烂。 两只衣袖均破了洞,她一路而来想将画卷塞入衣袖,怎么摆弄画卷都会从破口处滑落。最后只好苦哈哈地抱着两只实木的画卷轴匆匆赶来。 远远瞧见裕凝的身影,燕溪山忙隐去身形,余下竹叶变幻出的竹门静静等候裕凝的到来。 她揩去额上汗珠,蹙起眉头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竹门。 门板陈旧,裂出些不易察觉的细纹,颜色枯黄,此刻门板紧闭,将裕凝拦截在外。 她伸手摸了摸,一颗细小的木刺扎入她的指尖,她躲了一下,垂头观察着。 须臾,她推开竹门进去了。 燕溪山挥袖,竹门化竹叶,飘飘然落在地上。 裕凝指尖的痛意陡然消散。 她惴惴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挪动着穿过竹林与池塘,走进一扇小门。 门中是层层叠叠的竹简与书本,日光透入房中,将空中胡乱舞蹈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 她小心翼翼绕过几处书架,走至窗口,才将怀中久抱的画卷搁在书案上,不知触动何处的机关,眼前景色作飞尘散去。 裕凝一时无措,祭出低微的法力,将自己罩入法罩中。 片刻,一切尘埃落定。裕凝身处一处暗无天日的天然洞穴之中。石壁上被人为凿出一些平的小台阶,用以放置照明的水晶与灵石。 洞中水晶多以紫色为主,裕凝四下环顾,倒还挺喜欢这样的氛围。 她年少时很喜欢紫色。 石壁皆呈青黑色,被水濡湿,在灵石的光下熠熠生辉。她挪动两步,并未触及什么机关,松了口气。 她回头来,却只对上冰冷的石壁。 洞穴狭长,裕凝只好依循微弱的光缓缓向前走,约莫过了一炷香,眼前忽开阔起来。 一堆冰晶映入眼帘。 冰晶明亮,将洞穴照得恍若白昼,周遭的紫光都被遮掩。裕凝抬步上前,见冰晶之中封存着一柄长剑。 剑身细长锋利,一半的刃上都染上血迹,鲜红仿佛刚从心脏中泵出。 她随意扫了一眼,专心致志寻找起出去的法子。 在寒气逼人的石壁上到处搜寻一遍,裕凝仍旧没有找到出去的地方,甚至是一无所获。 她摸出腰间死气沉沉的问魂绫,抖开,道:“小绫,救救我。” 问魂绫伸懒腰般舒展开自己的身体,绕着裕凝周身飞寻了一圈,忽冲到冰晶上,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往里钻。 冰晶表面有粘性,问魂绫折腾片刻,被死死黏在冰晶表面。 “小绫……”裕凝妄图将它扣下来,连连用劲,未果。 叹了口气,她也靠着冰晶坐了下来。 “你说,大人会住在这种地方上值吗?”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努力挣扎的问魂绫,她猛地抓住,道:“别动了,你的线都要劈叉了。” “我们被人设计了,小绫。”裕凝如是慨叹道。 裕凝把毕生所学的法诀都一一念了,不是变出一团火焰,就是忽然招来一阵暴雨,毫无用处。 最后,她终于想出一个法子。 祖母说,若是各种法术都不能灵验时,就试试画符。 符纹本身并不消耗法力,它以画符者的善业支撑,可以起到与法诀一般的效果。裕凝生平第一次画符,精挑细选了一个瞬行符,在脑海中构思了许久,最终敲定符纹的模样。 符纹沾血威力更大。 裕凝用法术在指尖割出一道小口,还疑惑方才的木刺为何消失了。 指尖含起一颗血珠,裕凝将它按在冰晶上,手腕用力,飞速地依记忆中的模样画出符纹的上半部分,血迹金光闪闪,顷刻间将冰晶震碎,问魂绫也因此脱身。 她闪身躲避破碎的冰晶碎片,目光落在原被封印的长剑身上,那剑微微一动,直直冲向裕凝。 她瞳孔欲裂,惊得跳起,举着流血的手指上跳下窜,奈何洞穴实在太小,她又原路顺着狭小的通道返回。 却见那剑的目标并不是她,从她耳畔略过后,猛劲劈开了石壁。 洞穴轰然坍塌,长剑的剑柄将裕凝一推,推出此地。 裕凝抱着问魂绫再睁眼时,身处楼玄尽的院中。 竹枝上的山雀叽叽喳喳,驱散了裕凝的恐惧。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见《夜宴图》安安稳稳落在怀中,问魂绫颤颤巍巍起身,虚虚绕在裕凝的脖颈上。 “你叫什么名字。” 裕凝缓缓回头,对上楼玄尽一双如墨黑沉的眼眸,他面色不虞,语气中是难掩的气愤。 “大……大人,我是裕凝。” 楼玄尽哂笑一声,声音冷肃,道:“打入水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水牢一 第15章 药酒一 不清不楚地在水牢待了七日,秦广王蒋沝温才姗姗来迟。 彼时裕凝呆呆愣愣地坐在水池边,看着水牢的刺骨寒潭。 她伸出手指撩了撩水,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指尖蔓延开来。 她想,或许那剑是楼玄尽的宝贝,不幸被她埋在了洞穴里,所以二话不说将她丢入水牢来。 水牢算是很轻的惩罚了,裕凝知晓十殿阎罗手下掌管十八重地狱,油锅钉床,刀山火海,比水牢更折磨人的刑罚,不胜枚举。 她静静坐着,不愿被束在水中。好在楼玄尽并未做绝,只叫她待在水牢里,而不是被埋在水中。 蒋沝温一身红衣,拉开水牢隔间的大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疾步上前,躬身蹲坐,轻声道:“裕凝,叫你受苦了。” 裕凝抬起双眼,如此近地打量这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又微微侧头,看见了门后站着的楼玄尽。 她素来不爱哭,因为她往日没受过什么委屈。 生前做父母掌上受宠的明珠,因一身病,府上也没人敢与她大声讲话,死后跟随在祖父祖母身边,亦不曾与人争执。 平平静静十几年,再抬眼看着楼玄尽,她的灵魂泛起疼痛。 裕凝魂魄不稳,靠自己微薄的法力缓解痛苦。 在水牢待得太久了,法力流失许多,她压不住疼痛,只能蜷着身子坐得离寒潭远一些。 裕凝喑哑的声音响起:“我犯了什么错?” 蒋沝温闻言变了脸色,道:“玄尽在院中有一处幻境,将养着一把剑。那剑是他故人留予他的最后一物,十分珍惜。只是你炸毁了幻境,那剑也遗失了。” 他的法力泛作仙泽丝丝缕缕地缠绕住裕凝,将她的魂魄稳固了些,又渡予她以提升修为。 “我是听秦广殿前的洒扫丫头说,大人在书房,我这才……” 蒋沝温道:“我们知晓你是无辜的,只是确确实实是你的血破了玄尽设下的封印,所以他想你赔偿他一物。” “什么?” “暂时不着急。” 裕凝垂头绞着沾满污泥的素衣,道:“殿下能为我变一身衣裳么?我法力实在不够了。” 蒋沝温心疼地看着她,手指微动,裕凝的装束便换了一身。 裕凝无心去看,怯怯地望向楼玄尽。 他的脸隐在阴影中,不怒自威,唬人的很。 裕凝心里不怕他,面上装作受了委屈,却想着,要早日当上白无常,认真修炼,也寻个由头把他丢入水牢里来受苦,挫一挫他的锐气。 愤愤想着,面上也不装了,怒目圆睁地盯着楼玄尽,他忽的出声道:“你打得过我吗。” 语调平缓,裕凝气得双眼一闭,声音低低道:“大……大人,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蒋沝温挥袖甩出一道鞭子,径直打在楼玄尽的臂膀上,衣袖立马破了,渗出血来。 裕凝惊了一瞬。蒋沝温平素虽温温柔柔吊儿郎当的,修为却实在强悍。 楼玄尽未语,沉默地受了。 裕凝对此事还是不大清晰,甚至很想找出那个小姑娘来好好问问,余光瞥见蒋沝温的神色,她也不敢问了。 蒋沝温道:“你们此事也算是有个了结。裕凝是遭人陷害,赔玄尽一个要求便作罢了。” 裕凝忙不迭点头。 “至于幕后之人,我自会为你讨回公道。”蒋沝温拍了拍裕凝的肩膀,随即站起身来,对楼玄尽道:“你作为师父,就送徒弟回去吧。” 语罢,他抱胸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着楼玄尽的动作。 楼玄尽走上前来,欲抓裕凝的衣袖,被她躲了过去,她声调高亢,道:“大人有事好商量。” 楼玄尽面色平静,臂膀上血流不止也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我用千行诀送你回去。” 裕凝不再乱动,等着他来抓她的衣袖。楼玄尽反而不动了,裕凝道:“大人,你不用抓我的衣服就能送我走吗?” 楼玄尽黑了半天的脸上难得现出笑容,只是看着瘆人得很,他嘲弄地笑了一声,道:“你修为不精自然做不到。” 他原想为她授一授千行诀的要领,如今倒不想了。掌心摊开,幻化出一只金铃,楼玄尽递给裕凝道:“此物是传音铃,千里之内可互相传音,万里之内可互相传送,我在其上施加了一道法诀,可以滋养魂魄,固精培元,权当我予你的赔罪礼。” 楼玄尽对着裕凝画了个小圈,圈圈套住裕凝,转瞬间将她传送离开。 蒋沝温缓步上前,语重心长道:“那剑丢了就丢了,几千年来,你也不曾用这剑找到你的阿知,往后,希望更是渺茫。” “何况那剑上浊气之重,你再放得久些,身体便要垮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好生将养着身子。” 絮絮叨叨一通,见楼玄尽并无理会的动作,蒋沝温也自觉没趣,道:“罢了,好好修养。” 转身离开。 狭小的水牢里只剩下楼玄尽孤立于此,偶尔有水滴落地的“嘀嗒”声。 楼玄尽缓缓坐下,双腿没入寒潭中,寒气攀上身来,他闭了闭眼,想起裕凝的模样来。 她们分明生得毫不相干。 * 裕凝端着楼玄尽送的药酒,脚步虚浮地往竹院去了。 尚未入门,在门口碰上了前来送午膳的鬼使。 裕凝见他黑布遮面,佝偻着背,端着几碟小菜候在竹院门口,她问:“你是专门给大人送吃食的?” 鬼使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大人修为高深,已经辟谷了。” 鬼使身躯僵直了片刻,低低的声音传来:“大人近日游历凡界,喜欢上了凡界的吃食。” 裕凝虽不信,也没有再追问,将手中的药酒搁在鬼使的餐盘上,道:“这个也送给大人尝尝。” 鬼使未语。 裕凝却嫌不够,将盛药酒的酒坛模样变了一番,变作一只小瓷瓶,在其中加入了真言露。 鬼使欲将酒水倒出,被裕凝的手按下了。 一道法诀亮起,裕凝消失在原地,而鬼使关于她的记忆也随之消散。 鬼使甩了甩脑袋,将吃食端进竹院去了。 裕凝躲在门后,盯着方才沾染在指尖的真言露,想起了了一股脑给她掏好东西的可爱模样。 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裕凝施施然推开竹门,大摇大摆地进去。 院中清寂,裕凝施法寻了鬼使的踪迹,见一条羊肠小道自院后延伸而出。酒劲上来,她头晕眼花地晃了过去,法术也略有些失控,指尖捏着千行诀,几个闪身,她已进入竹院的后山。 后山是一片汪洋竹海。 此处出了酆都城,层层叠叠的竹叶一眼望不尽。 裕凝收了可登高望远的神识,缓缓走进竹林中。冥界清气稀薄,竹子只好汲取浊气而生,故生得高大且密,竹枝墨绿,泛着寒气。 裕凝的脸热热的,手掌放到粗壮的竹干上,凉意稍稍驱散了药酒的热气。 骤起一阵阴风,与尸山阴气不同,风中裹挟着浓郁的清气。裕凝被其所吸引,抬步寻去。 溪水淙淙之声由远及近,点点水光在日光下闪烁变幻,直至她走至溪边,一方悬浮空中的铜镜置于溪水上空,将周遭的浊气一一吸收,再化作清气散出。 裕凝抬头看着,近日才读了六界各自的史料,她想起书上写道,清浊二气相互依存,除古神外无人可将二者相互转换。 冥界作为六界之中清气最为稀薄之地,偏偏又养出一群只能依清气修炼的鬼神,有这样化浊为清的宝物倒不稀奇。 裕凝欲转身离去,铜镜忽“咚——”一声砸入溪水中,溅起水花三尺高,将她的衣衫打湿了。 她顿住,慌忙跑入溪水中来捞,将足足有半人高的铜镜从湍急溪水中捞出。索性溪水不深,堪堪齐膝,铜镜亦坚固非常,未有损坏。 忽愣住,她左右张望一番,将铜镜举过头顶,想将它再挂回,屡屡失败,施法化出一道云,将铜镜抬至半空。 心觉满意,裕凝随手烘干衣衫,捏起一道千行诀,试图有多远跑多远。余光瞥见铜镜支棱几息,躺倒在云上,连浊气也不吸纳,清气也不吐露了。 她惊慌失措,手上动作更快,千行诀一施,她转眼落地奈何桥。 反手再捏一道诀,忙返回竹林。 眼前景色迅速变幻,加之药酒起效,她的脑袋混混沌沌,再挤眉弄眼去瞧铜镜,此刻竟消失不见,只余一黑衣公子躺倒溪畔。 裕凝直觉大事不妙,仍按捺不住好奇心,倾身靠近。 见黑衣白面的公子,春衫单薄,额间垂露,闭目而憩。裕凝神志不清,仔仔细细思考了很久,甚至伸出脚踢了踢睡得天昏地暗的公子,叫唤了两声:“公子,醒醒。” 走至他身畔,正眼瞧了两眼,这睡得死沉死沉的人,正是楼玄尽。 气血上涌,裕凝眼睛顿时清明,酒意消散殆尽,她推了推他,又探了探鼻息,方才惊觉,他不似睡去,倒像昏迷。 裕凝一介魂魄脆弱的小鬼自是没什么法子,她想着,还是去寻蒋沝温来救他吧。 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千行诀却施展不出,连幽幽竹林也被设下结界笼住。裕凝法力见长,仍破不开,又任命地回到楼玄尽身边,意图将他唤醒。 裕凝用尽毕生所学的全部法诀,楼玄尽都如一只无底瓷罐般,只吸纳清气,毫无反应。 她索性摆手放弃,坐在溪水旁洗起手来。 溪水清冽甘甜,奔腾不息,耳畔除了风掠竹林的沙沙声,便是潺潺流水之音。 酒醒了,心也静下来。 她侧目去瞧一动不动的楼玄尽,问道:“你的真身不会是一只镜子吧?” 越想越合理,裕凝又道:“你为冥界吐清纳浊,又是做什么?” 了了说,她的红颜知己已然成神,见楼玄尽的模样,与那日飞升的白玉半点相似之处也无。 若他已成神,早该归去天界。冥界的神,不是由天帝指派,便是业力所化,迟早要离开此地。 冥界清气稀少,不宜修炼。 她胡思乱想一番,注意到楼玄尽的腿还搁置于溪水中,她善心大发,欲将他抬至树下。 来回捏的这几道千行诀将她法力耗尽,裕凝选择徒手去扛楼玄尽。 手指微微触及楼玄尽的手臂,他摇身一变,又作一面铜镜静置于地。 裕凝躬身看着,叉着腰笑了。 [让我康康]蹲蹲评论和收藏,动力upupup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药酒一 第16章 药酒二 裕凝蹲在铜镜身侧,仔细瞧了半天。铜镜花纹繁复,镜面光洁,反射出冥界阴沉的天空。她低头,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 她微曲双指,叩了叩镜面,一道白光亮起,镜上慢慢浮现出几个文字,裕凝姑且称之为“镜文”。 裕凝道:“你吃了鬼使送来的饭菜吗?” 镜面缓缓浮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裕凝认真钻研一番,从怀中掏出修复完整的《夜宴图》,见画卷左上角的题字正是“镜文”。 她先前修画时,向了了讨教过,了了说这是极乐族通用的文字。极乐族与世隔绝,并不知晓世间还有别种文字,故而这种文字并没有正经的名字。 长袖一挥,仙泽漫开,了了圆圆滚滚地自天上落下来,摔在光滑的镜面上。它摇摇晃晃起身,瞪眼看着镜中的鸟,叽叽喳喳叫道:“我怎么变得这么圆了……” 分神出来看着裕凝,见她蹲在面前,它略有些吃力地挪了挪鸟腿,问道:“自你上次在我身上设下召唤咒术,今日是你第一次主动唤我。说吧,是想求我什么?” 裕凝指了指被了了两只脚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文字,说:“这镜子上有个字,很像是你们极乐族的文字。” 了了惊跳开,歪着脖子看了两眼,“没错,确实是。这是一个‘是’字。” 裕凝好似明白了些,继续问道:“镜子镜子,你是楼玄尽吗?” 那个“是”字纹丝不动。 裕凝权当做他回答了,想起了了送她的真言露,正好试一试。旋即,她道:“你为什么变成镜子?” 镜面的文字模糊须臾,缓缓凝出一句话。 裕凝拍一拍了了的脑袋,道:“他说什么?” “还债。” 裕凝蹙眉,又问:“为谁?” 了了牢牢盯住镜面,一字一顿地说:“这是秘密。” “好吧,”裕凝看了半晌,“你……你的心上人是谁?” 了了白眼一翻,道:“净问些没意思的问题,问点别的。比如说,你为什么让裕凝去背魂尸?为什么修复画卷?” 铜镜上写道:“复活极乐族。” “你是极乐族人?” “否。” “不是极乐族人,那你为什么要复活极乐族?” “他是你的红颜知己,自是你上一世与他心意相通,告知予他的。” 裕凝问道:“你上辈子和裕凝发生了什么?” 了了神情严肃,探脑袋去看,铜镜上缓缓浮出一句话:“魔族追杀,自戕巫山。” 此话既出,铜镜通体颤动,镜面缓缓裂出细纹,自文字所在之处破裂开,裕凝抓起了了的翅膀,偏身躲去。 顷刻间,铜镜粉身碎骨。 “完了,了了,”裕凝怔怔地看着化作齑粉的铜镜,“楼玄尽没了……” 了了翅膀吃痛,好不容易从裕凝手中挣脱出来,猛扇了两下翅膀,在空中东倒西歪地胡乱扑腾,又被抓住了双翅。 了了仰头一看,一双宽厚大手束缚住它,此手的主人正是楼玄尽。 楼玄尽站在原地,看见了了道:“你是谁?” 了了假装自己不会说话,只不停挣扎、鸟叫。 裕凝忙从地上爬起身,浑身灰扑扑的,随意抹了抹脸上的灰土,裕凝作揖道:“大人。” “你怎么在此处?” “你……大人不记得了吗……” “什么?” 裕凝连连摆手,一脸谄媚地从楼玄尽手中解救下了了,语气自然:“大人,我是过来遛鸟的。对,这是我捡的小鸟,你看。” 裕凝将了了举到楼玄尽眼下,了了却偏头闭眼不敢去看。 “你看,小鸟说它遛够了,我就先带它走了。”语罢,手上捏起一道千行诀,此刻,竹林已无结界阻挡,一人一鸟顺利回到鹤园。 堪堪落地,小满凑到眼前来,笑着说:“阿姊带了了去了何地,如此狼狈?” 裕凝低头打量满身黄泥与破破烂烂的衣衫,又看了看原本肥肥白白,现被染得黑不溜秋的了了,道:“去见大人了。” 小满偏头,问:“我做了一些饭菜,阿姊吃一些罢。” “真是乖乖小满,阿姊洗洗手就来。” 忙活半天,坐到桌前时,饭菜已晾置许久。裕凝从苍林得了法力,热菜一类简单的术法使得炉火纯青,转眼将桌上的饭食热得热气腾腾了。 小满迫不及待夹起一箸笋尖,满足得放入口中,催促裕凝道:“阿姊也吃,这是我向山阿伯讨来的方子,烧竹笋最是美味。” 山阿伯就是山师酒。 或许是因小满是小孩子,与院中人都处得很好。 裕凝摸了摸小满的头,侧目看见对着一盘活蹦乱跳的菜青虫无从下口的了了,笑道:“了了的虫子也是你亲手抓来的?”、 小满扬起脑袋,骄傲道:“自然!我今日特地去院子里抓的。” 了了蹦了两步,凑到小满面前,脑袋紧紧贴上小满的脸颊,一只鸟眼与小满的眼对上。 了了身上本就热,贴了小满后,小满满脸通红。 “小满,我不喜欢吃虫子。”了了咬住并不存在的后槽牙,从鸟喙中挤出几个字来。 小满闻言一抖,撤开身子,连连摆手,了了却因失了倚靠,砰然倒地。 “了了。”小满手忙脚乱将了了扶起,拍了拍了了的小脑袋,拍得梆梆作响。 了了两眼一睁一闭,仰面躺倒下去,假作晕倒。 裕凝默默吃了两碗饭,拿竹箸敲了敲桌子,道:“了了你再不吃,就没得吃了。” 闻言了了鲤鱼打挺,翻身埋入饭碗中。 小满咯咯笑了几声,拉了拉裕凝的衣袖,问道:“阿姊,明日是七月十五,我们可以回凡界去吗?” 裕凝顿住,道:“好啊。” 用膳完毕,裕凝翻出《夜宴图》细细摩挲起来,了了蹲在一侧,道:“姑娘,你知道你从山阳镇搬回的魂尸去哪儿了吗?” 裕凝垂眸看着画卷上形色各异的人物,或坐或行,或食或耍。 了了见裕凝沉浸其中,用鸟喙啄了啄她的手背,气鼓鼓道:“姑娘?” 裕凝思索片刻,回:“不知道。” “或许……”了了三两步跳上裕凝肩头,细细审阅画中之人,忽偏头道,“姑娘,你有没有觉得,这幅画中的人,很像是你搬运的魂尸?” 裕凝在乱葬岗时所看到的都是白骨腐肉,对上画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并不能辩清。 了了一跃,落在画上,啄了啄画卷角落一处小桌,小桌处坐着一对爷孙,二人衣着破烂,桌上菜肴也简陋。 “姑娘,我来寻你,其实是为了解开八方血阵,复活极乐族。血阵以怨露为引,所以我借修复你的魂魄为由,让你去收集怨露。”了了郑重道。 裕凝“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我骗你?”了了惊愕。 “解开西南之地的血阵时我便知晓了,或许还是晚了些,不过我素来愚钝。”裕凝垂眸一点一点卷起画卷,“了了,其实我也没什么愿望,能助你复活族人,我很开心。在我的记忆里,我短暂地从人间走过,后来一直与祖父祖母生活在酆都城,我想离开冥界,出去看看。” "想要成为无常,也只是害怕做一只籍籍无名的小鬼永远走不出酆都。魂魄的疼痛靠我如今的修为也能压制一二,这些疼痛伴我良久,我早已习惯。不过,依旧感谢你为我修复神魂,免去我的痛苦。" “姑娘……” 裕凝道:“了了,你是极乐族最后一只鸟了么?” 了了缓缓点点头。 “或许,我也是极乐族的人?”想起楼玄尽化镜时的言语,裕凝推测道,“我上一世做人时也许知晓,所以一直在解救极乐族人?” “我先前在乱葬岗时发现,那些魂尸与我极乐族是族人一般无二。他们死后,魂魄进入轮回,又成为了衢州逃亡的流民。魂尸是极乐族被封印的魂魄,画卷是封印他们记忆的法器。” 裕凝双眼瞬间睁大,道:“竟是这样么!” 裕凝起身,道:“了了,我们一起复活极乐族吧。” “你分明对极乐族没有感情,为何要复活他们?”了了飞上裕凝肩头,随她一步步走出鹤园,往忘川河去。 有的,只是不记得。 裕凝想起第一次搬运魂尸时默然留下的泪,轻轻笑道:“我可不是平白无故帮你,你得付出一些代价的。” 了了脑袋一昂,甩开去,鸟喙翘得老高。 “你得一直帮我修复魂魄。”裕凝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了了的脑袋,语调轻松。 “话说,你吐的泡泡是什么,怎么这么神奇?” 裕凝驮着了了,向着霞光万丈的忘川河畔缓缓走去,风吹散了她们的笑声。 了了将脑袋靠在裕凝的耳廓上,叽叽喳喳叫起来。 第17章 中元一 一人一鸟行至忘川河畔,裕凝手中的卷轴脱开手去,在阴风的卷动下,缓缓舒展开。 忘川河上飘荡无归的许多亡魂似有所感,他们缓缓抬起头,像一颗颗初生破土的松蕈。 裕凝拨开被风吹起遮住眼的发丝,伸手向画卷注入一道法力。画卷摇动,吸纳起忘川河中飘荡的魂魄,他们已从魂尸化作清醒的魂魄了。 了了展不开翅,静静立在裕凝的肩上。 罡风凛冽,裕凝手上动作不停,将画卷的一端收到手中,将其缓缓卷起,落下一道封印。 “都在这儿吗?” 裕凝点点头,抱着沉甸甸的画卷捏诀行至秦广殿。 楼玄尽高坐殿堂之上,见裕凝前来,轻飘飘看了一眼,头也未抬,道:“何事?” 裕凝挥袖,仙泽漫开,她已置身楼玄尽案前。 他微微抬头,看向裕凝手中的画卷,道:“修复好了?” "大人过目吧。"裕凝将其放于案上,手指轻滑,画卷徐徐展开。 楼玄尽垂眸抚摸着画卷上栩栩如生的人影,此刻他们被注入魂魄,在画中世界熙熙攘攘。 他低声道:“好了。你日后若用得上,再向我讨。” 裕凝颔首,道:“大人,我明日想去中元节。鬼门关的阴兵说,凡是前往游行的鬼魂,都当持一凭证,须盖上你的印。” 楼玄尽不置可否,拿出一枚印章来,在裕凝递来的文书上落下一印,打眼一瞧,看见一个陌生的名字。 “小满是谁?” “他是我祖母收留的孩子。” 楼玄尽对他没什么印象,细细盘问一番,挥袖将裕凝送出秦广殿去。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这日一早,裕凝拖着尚未清醒的小满与了了,在鬼门关前排起长队。 核查好身份,裕凝与小满沿着一条新辟出来的小河向凡界去。只有在七月十五这一日,裕凝这般的小鬼才不必受肉身限制,可自由出入冥凡二界。 往年时常有生人误入黄泉,故而今日冥界各处的守军足足增加了一倍。 小河中缓缓飘着各色河灯,河水连接凡界水域,河灯照亮前往凡界的道路。 小满兴奋地走在河畔,时而好奇地趴在河畔观察悠悠荷花样的小河灯,时而撩起河水洒向了了,嘲笑它躲避不及的模样。 在黑暗的小河畔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踏入凡界。 裕凝再抬眼时已置身热闹的街市。夜里,天上挂着一轮圆月,前两日夏雨连天,今日夜里才生出月来。 姑苏城中大大小小的巷子纷纷点上烛油,挂起花灯,长街中灯火通明,彩旗猎猎。 小满看上了商贩手里的走马灯,一点燃蜡烛,轮轴旋转起来,那灯纸上的剪影就动了起来。小满看得起劲,拉住裕凝的袖子拽了拽。 裕凝抚过他的发顶,为他买下。裕凝道:“子时便要回到冥界,你今日有什么喜欢的,我都带你去玩。” 小满神采奕奕,举起走马灯拨弄了两下,余光瞥见街头点点火焰,先是应了裕凝的话,转而拉她去看焰火。 随着六界联系加深,凡界更是敬畏鬼神。 人们在空旷的街头圈出一块空地,生起一堆火,将纸衣纸钱放入火中烧尽,供给孤魂野鬼,让他们免受饥寒之苦。 小满瞧了几眼,脱开裕凝的手,也凑进热闹的人群里,拿着纸钱烧起来,一面烧纸,一面与围观的孤魂野鬼干瞪眼。 “你也是小鬼?”小小瘦瘦的鬼问。 小满笑眯眯地回答:“对啊。” 小鬼迟疑着,忐忑问道:“那你为什么可以拿起没有烧过的纸钱?”小鬼眼窝深陷,面黄肌瘦,声音也低低颤颤的。 小满偏头看了裕凝一眼,从怀中掏出积攒许久的纸币,道:“或许因为我是从冥界来的?” 小鬼推开他递来的纸钱,摆摆手,道:“我不要你的钱。” 小满不管不顾,将纸币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手指捏住小鬼的衣襟,猛地一拉,一股寒风和一团纸钱落入怀中。 塞完纸钱,小满撒野似的跑开,留给小鬼一个模糊的鬼影儿。 裕凝侧目看了一眼围着火堆烧纸的人,大多是布衣百姓与流落街头的乞儿,幽幽叹了口气。 再追上小满时,他正坐在土地庙门口。 裕凝缓缓走至他身侧,引得他抬头来看,他道:“阿姊,百姓向神明祈愿,神明又向谁祈愿呢?” 土地庙被修葺一番,门上挂起两只大红灯笼,此刻,微弱的烛光将小满的一双黑眸映得亮晶晶的。 裕凝垂头将他凉凉的耳朵拢入掌心,缓缓摩挲,道:“小满以为呢?” 小满静静靠在裕凝怀中,声音低低的,他道:“不知道。” 裕凝笑了一声,拉他起来,道:“莫要伤心了,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凡界,好好看看才是。” 了了也跳到小满头顶上,小满的身子脩然定住了,他缓缓抬起胳膊来扶了了,了了蹦跶道:“走啦走啦,今日我们去吃鸭子。” 小满见了了如履平地,僵直的脖子放松下来,顶着了了往长街去。 土地庙坐落在姑苏城外野林中,暮色四合,小满走出几步又跑回裕凝身侧,道:“阿姊,我有点怕黑。” 裕凝轻轻一笑,将小满手中的走马灯变得更亮些,牵着他穿梭野林中。 万籁俱寂,耳畔只有两人低低的脚步声。小满紧贴着裕凝,走了几步,脚下忽踩住一段枯木,静谧的夜里响起“卡吧”一声。 裕凝抬手设下一道法阵,周遭迅速涌现出暗红色的迷雾,将野林全部罩入怀中。 小满害怕地抱紧了裕凝的腿。 裕凝安抚地拍拍他的脑袋,环顾四周,手上捏起一道千行诀。法诀欲行,脚下的土地破开,冲出一条血红的藤蔓,张牙舞爪地缠住裕凝的双脚。 裕凝右手拎小鸡仔般提起小满,左手唤出庖刀,将脚下藤蔓拦腰砍断了。 她不敢懈怠,嘴上念念有词,恍然发觉,千行诀失了效力。 她脸一黑,将头顶站着的了了一把握在手心,飞身欲冲出野林。野林的林窗被疯长的藤蔓拢住,天上的圆月漏不进半点月光。 裕凝挥手幻化出一串灵火,团团围住自己,照亮了脚下的土地。 地上被血红的藤蔓织成的大网覆盖,没有了落脚之处。 裕凝拎着小满在树干间来回跳跃几下,目测出一条路线,不待她冲出去,一条石柱般的长蔓自她背后袭来。 小满用双手捂住嘴巴,害怕出声惊扰裕凝,余光瞥见长蔓如拍蚊子般甩来,他咿咿呀呀叫道:“阿姊!小心!” 裕凝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往空隙中去,一柄旋转的庖刀砍向了扭动的长蔓,堪堪拦住。 林中罅隙渐渐被藤蔓缠住,裕凝不敢落地,抓着小满与了了处处躲避。 藤蔓通体血色,玉质一般,藤蔓中流动着黑色的小点,且腥臭难闻,似腐烂许久的枯枝败叶。 裕凝法力不支,嘴上念了一句,金铃从腰间脱离,猛地震了震,震出几道法波,将近身的藤蔓尽数掀翻。 了了被捏住双翅,微微张开鸟喙,吐出许多细小的五彩泡泡,泡泡触及裕凝的脸颊,化作仙泽补给裕凝的法力。 了了吐了一阵,眼神涣散,咯出一口血来,声音也哑然,他道:“姑娘……” 小满双手双脚在空中晃荡,伸手去接了了的身子,将它捧住。 裕凝只觉告别已久的魂魄之痛又遍布四肢百骸,每一处肌肉与骨头都密密麻麻如蚁噬般。 一条突如其来的细藤猛然甩在裕凝脸上。 她稳不住身形,仰面飞了出去。 庖刀欲膨胀来接她,被一道黑影抢了先。 楼玄尽微微抬指,一道金色仙绳将裕凝捆住,停滞空中。 她眯着眼,龇牙咧嘴地叫唤道:“大人——大人诶,好疼。” 楼玄尽闪身至她眼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不由抬手拭去了她嘴角的血迹。 方才那条细藤重重甩在裕凝的脸颊上,此刻接触细藤的皮肉肿胀泛红撑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泡。水泡似有意识般,不断膨胀,被楼玄尽的手掌轻轻覆住了。 暖融融的一股清气流淌而出,将她脸上的疱疹都一一化去,转眼间光洁如初。 裕凝静静睁着眼,看着楼玄尽的动作。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垂下的眼眸也黑沉如墨,看不清情绪。二人都沉寂地悬于空中。 旧景重现,那条粗壮的藤蔓从楼玄尽身后飞起,欲猛拍下来。 裕凝瞳孔紧了紧,瞪大双眼,不待她开口,楼玄尽左手抬起,松烟剑破空冲来,来来去去百回,将藤蔓碎成千块万块,簌簌落落掉在地上。 “大人好厉害!”裕凝的嘴角还有些肿,口齿不清地夸奖道。 楼玄尽道:“你的魂魄怎么了?” 裕凝低头一看,语调迟疑,道:“没……没怎么啊。” “你的魂魄上,有一道剑伤。”楼玄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食指点了点她的脸颊,此刻裕凝脸上的伤口完全恢复了。 楼玄尽语气不善,很是在意,挥袖将裕凝的身子整个抛起,一掌带出她的魂魄。 裕凝心下想着,什么时候套了一层皮囊。 楼玄尽却掬着她的魂魄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裕凝的脸颊上飞起两团红云,被人搜魂有一种脱得精光供人欣赏的羞耻感。 松烟剑却飞身而来,将裕凝的臀部托起,让她侧坐在剑身上。 裕凝好奇地摸了摸松烟剑的剑柄,上面雕刻着祥云纹路,缝隙中残留了些血迹,年岁久远,血迹已经发黑。 “大人,这是你的佩剑么?” 楼玄尽瞥了一眼,道:“你若喜欢便送你。” 裕凝第一见松烟剑,细细观察一番,发现与她弄丢的那把大相径庭,缓了一口气。 楼玄尽将她的魂魄放归,手上动作令人眼花缭乱,须臾画出一个繁杂的阵法,陨石撞击般砸入野林。 依附树木的藤蔓迅速干瘪枯萎,纷纷落地。阵法压制住了此地的浊气,将遮天蔽日的藤蔓尽数除去,随即落入土地中消失不见。 “大人,方才那是何物?” 楼玄尽低头轻蔑地瞧了一眼,回答道:“厉鬼。” 裕凝顿时来劲,道:“那怨露呢?” 楼玄尽将被钉在半空的小满拎起,甩入裕凝怀中,转身离去,丢下一句“这只是厉鬼的幻境。” 小满怀中护着了了,此时了了睁着眼,白色的羽毛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斑。裕凝疼惜地将它握在手中,周身漫出仙泽将了了的身子缠住,织出一只金色的茧包裹住了了。 “阿姊,了了它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很快,明天你起床的时候,它就活蹦乱跳了。” 小满转瞬泪眼汪汪地靠在裕凝怀中,道:“阿姊,是我拖累你了……我什么都不会,也没有法力……以后我就待在酆都,再也不出来了。 听着小满哽咽的声音,裕凝抚了抚他的发顶,道:“怎么会,我也要靠楼大人来救啊,我俩都一样的。” 笑了两声,见小满神色更是落寞,裕凝改口道:“小满,没事的,祖父祖母走了,阿姊保护你是应该的。好了好了,大不了阿姊教你修习。” “真的?”见目的达到,小满猛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裕凝,脸上却是难掩的笑意。 “当然啦。”裕凝捏起一道千行诀,眼前景色一变,两人回到鬼门关。 裕凝瞥见站在鬼门关入口处的燕溪山,面色冷了一下。 第18章 中元二 裕凝躬身行礼道:“燕大人。” 燕溪山微微颔首,和善道:“裕姑娘今日也去参加鬼节了?” 裕凝沉默地点了点头,打量着燕溪山,他一身白衣,轻轻阖上手中的折扇,靠近来,低声道:“今日过得如何?” “挺好的。燕大人这么晚待在此处,是专程来等我的?” 燕溪山的扇柄遮住他的唇,轻轻笑了几声,转身道:“裕姑娘随我去见见卞城王。” 话落,抬步离去。 走出两步,见裕凝愣在原地,他侧目轻笑,道:“迟早有这么一遭的,姑娘不必害怕。” 裕凝托起了了,对小满道:“小满,你先回鹤园吧。” 小满满眼担忧,手指紧紧攥紧裕凝的衣角,说不出话来,却定定盯着裕凝的眼。 “你的鸟也不能去。”燕溪山随意瞥了一眼,掌中折扇轻轻指了指裕凝肩上对他虎视眈眈的了了。 “我要去。”了了脖子一昂,瞪着燕溪山。 燕溪山不以为意,垂眸摩挲扇柄上的纹路,声音低沉:“裕姑娘,我可没空顾及一只畜生的性命。” 裕凝颦眉,拉过小满的手径直离开。 燕溪山却是穷追不舍,追到鹤园门口,他手上捏起一道黄纸,道:“姑娘还没当上无常呢,也敢这么任性?” 裕凝将小满推入门内,转头对上燕溪山的脸,她哂笑道:“卞城王殿下亲自邀请我,我才去。谁知道你招招手,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她抱胸倚靠在门板上,细下打量起燕溪山,距离上次他诓骗她去水牢取孟逢春的心已过去月余,但裕凝每每想起此事,心中都窝着一团火。 二人如此僵持着,了了跃上裕凝的脑袋,道:“姑娘在等什么呢?” 她怔了一下,转身欲进门去,忽发觉手脚被仙绳缚住了。 “请吧,裕姑娘。”燕溪山扇子微动,裕凝双脚如被设下傀儡咒术,一步一步跟上燕溪山的脚步。 了了大惊失色,上蹿下跳地去啄裕凝脚腕上触碰不及的仙绳,叫道:“姑娘……” 燕溪山指尖捏起一道千行诀,不待他调动法力,一道法刃直直甩来。 他侧身躲过,指尖凝聚的仙泽也随之消散。 裕凝僵直着脖子,微微侧头来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大汉大摇大摆地自鹤园出来,将门板猛地拍开,震裂作几块,气势汹汹逼来。 小满怯生生地跟在大汉身后,高声道:“阿姊别怕,我叫阿伯来救你了。” 山师酒扔出一段麻不溜秋的水袖,将燕溪山精瘦的腰身紧紧缠住,胳膊一用劲,燕溪山便跌跌撞撞地冲向山师酒。 郭里则跑至裕凝身边,左右观察一番紧缚的仙绳,用手生生扯断了。 得了自由的裕凝将小满往身后一塞,抬步去帮山师酒。 山师酒虽身量魁梧,却也笨重。燕溪山轻易挣脱开水袖的束缚,反手丢出展平的折扇。 扇面细细密密飞出许多细针,深深扎入山师酒的肌肉中,他忽的定住不动了。 山师酒双臂抬起僵住,面上满是惊愕。 裕凝欲上前去,郭里倒比她更快。嘴上嚷嚷着:“山师酒诶——”身体先于声音冲上去,将堪堪握住折扇,正紧张调息的燕溪山一把撞开,凑到山师酒面前,上下摸了摸,道:“你怎么了?不会被那小子下了毒吧?” 山师酒胸膛半露,上扎着三五根银针,疼得“嘶嘶”吸气。郭里用手指轻轻拨了拨,疼得山师酒龇牙咧嘴。 燕溪山被撞到在地,懒得起身,只静静卧着,一脸不耐地看着聒噪的郭里。 小满颤颤巍巍走过去,将人扶了起来。郭里立刻暴跳如雷,气得声音发抖,叫道:“扶他干嘛!小满儿,你扶他干嘛!” 小满被吓了一下,转而听到山师酒道:“一会儿他给你拐走了怎么办,快过来快过来,阿伯心子都要跳出来了。” 小满笑意满面,跑到郭里身畔,仰面道:“我是怕他摔得起不来,讹上我们。” 燕溪山起身拂去尘土,道:“你们何必对我大打出手,要裕姑娘前往的又非我燕某。” 裕凝将山师酒身上扎的银针一一拔出,收入一只锦囊之中,丢入燕溪山怀里去。 几人静默的间隙,一缕黑色仙泽自远处飞来,落在地上,渐渐生出更多仙泽,如丝如缕相互缠绕,慢慢幻化成人形。此人身量颀长,戴着一顶黑色的高帽,高帽上写着“天下太平”,着一身玄色衣裳,手里握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锁魂链。 他淡淡开口道:“地府禁止私斗,你们作何聚于此地?” 裕凝猛然抬头,对上楼玄尽冷肃的目光,闭上嘴巴不敢说话了。 观楼玄尽的装束,显然是才下值,急急忙忙赶来,斗殴也结束了。 再看向燕溪山,他的身影早已消失。 楼玄尽招了招手,道:“裕凝,你随我来。” 裕凝从头顶拿下了了,丢入小满怀中,亦步亦趋跟上楼玄尽,往秦广殿去了。 郭里站着看了一会儿,道:“楼大人今日怎么不收拾我们?” 山师酒对经常被楼玄尽抓住的事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只是愤然道:“便宜小燕子了,又让他溜了。” 郭里面上挂起笑容,踮脚去勾山师酒的肩膀,拉着小满往院子里走,笑嘻嘻道:“哪次跟他打架他不跑?哎呀,别气了,今天我上值捡了一只花蹴鞠,现在去试试……” 小满三步两回头,看着裕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黄沙中,将怀中的了了抱得更紧了些。 裕凝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跟着楼玄尽的步伐,走了一路,她施了法提速,又被楼玄尽悄悄丢来的法刃打散了。 她瞠目结舌,道:“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这也太幼稚了吧!” 楼玄尽步履不停,未语。 紧赶慢赶进入秦广殿,楼玄尽长袖一挥,二人进入传音幻境。 裕凝环顾一周,摩拳擦掌,笑道:“这次是去捉拿……” 不待她询问,楼玄尽戳中一颗藏蓝色的珠子,丢入裕凝怀中,被她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殿下本为你物色了一只道行不深的新鬼,谁料你此次在姑苏林中遇上了藤蔓厉鬼。既如此,你便去收服它吧。”楼玄尽垂眸看向裕凝,她手捧藏蓝珠子,偏头来看楼玄尽。 他侧目避开,听见裕凝问道:“这珠子怎么用,大人。” 楼玄尽跨出半步,模糊的影子悄然盖住裕凝的身子。他轻轻点了一下珠子,藏蓝色的微光闪了闪,从中掉落一份卷宗。 裕凝展开看,凭着周遭浮动的珠光细细看着,看了两个字,眼睛已经胀胀地生疼。 “回去再看吧。” 裕凝手上卷着卷宗,目光落在楼玄尽的脸上,她忽的轻轻“啊”了一声,道:“大人,你脸被划破了。” 楼玄尽没动,幻境即刻如潮水般退去,余下裕凝立于秦广殿中央。 她如有所感,回头望向殿堂之上,见蒋沝温端坐其上,周身漂浮着展开的案卷,他手指微动,卷宗翻过一面去。 向殿堂下瞧了一眼,他热情道:“裕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裕凝慌张地环视一周,发觉果真只有她独身于此,作揖道:“殿下,我是随便走进来的。” 蒋沝温点点头,食指在空中划了一下,一碟鲜亮的荔枝自殿堂上如乘水而下,划到裕凝眼下,蒋沝温道:“昨日鬼节,我去凡界寻的荔枝,汁水丰腴,你且尝尝。” 裕凝拿了一颗,细细剥开果皮,再抬眼时蒋沝温已站在她面前,笑吟吟地看着她。裕凝吃荔枝的动作一顿,蒋沝温道:“很甜的。” 她倒不是不信荔枝不甜,只是被蒋沝温突然的出现惊了一下。 果肉入口,却是难言的酸涩,她眼睛顿时瞪大,忙吐出荔枝来。 蒋沝温把戏得逞,笑道:“好吃吗?” 裕凝从碟中取出一颗,递于蒋沝温道:“殿下也吃?” 蒋沝温莞尔,也细细剥开皮吃下,面色如常,嘱咐道:“此次前往姑苏,就是你正式成为无常的最后一步了。” 裕凝道“是”,从漂浮的碟子中抓了几只鲜红的荔枝。 蒋沝温挥手,裕凝眼前景色迅速向前奔去,转瞬之息,她又与鹤园的门板打了照面。 抱着几只新鲜的荔枝,裕凝脚步轻快,分了两只给山师酒与郭里,为了避免被群起而攻之,送完荔枝她忙跑回卧房中去。 小满眼巴巴地盼着裕凝回来,见她拉开门,兴奋地冲了上去,抓住裕凝的衣袖摇了摇,道:“阿姊,你可算是回来了。” 裕凝空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手掌摊开,递给小满一颗荔枝。 了了也从鸟笼里飞出来,落在小满头顶,仰头看着裕凝,问道:“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低头去看小满,见他将一整颗荔枝剥皮去核,放入口中,满足地嚼了嚼,比出一个大拇指,称赞:“好甜啊。” 了了瞪圆了眼睛,凑到裕凝手心,拱着脑袋道:“姑娘,姑娘,我也要。” 裕凝自是非常大方,为它剥好,贴心地替它将果肉撕碎成小块。 在小满与裕凝期待的眼神中,了了衔起一小块果肉,囫囵吞下,静静仰头感受了一会儿。 忽的扑腾起翅膀,在卧房中横冲直撞。 “好啊你们,联合起来欺骗我!”了了蓄力俯冲而来,被裕凝与小满闪身躲开,险些撞在门板上。好在裕凝丢出一条法链,捆住了了的身子,让它直直坠入小满的手心里了。 裕凝坐在一侧,沏了一杯茶,还未送入口中,捂住疼痛的胸口,躬背倒下去了。 小满回头冲来,扶住裕凝,连被捆住的了了也不顾了,欲将她背起,被裕凝出声打断了。 “没事,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阿姊,你怎么了?” 裕凝蹙眉倚靠着桌腿,额上疼得渗出细密的汗珠,垂眸道:“或许是蛊毒……” 了了扭动身子,一跳一跳地靠近,担忧道:“怎么回事,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裕凝蹙了蹙眉,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长文预警!!!读到这里的小天使们你们好呀~[亲亲]很开心大家阅读我的文字,其实在这次上榜之前,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写嘻嘻,最近看到有新的小天使追读,超级超级开心[加油]但是今天要和大家说一个事情,未来一周就是我的期末周啦,由于我自己的原因所以保证不了更新频率了,再写差不多六千字,完成榜单要求之后我可能就要停更一段时间了。这篇文是我的过签文,也是我人生第一篇长篇小说,所以我肯定会好好写完的,不过下次更新可能是六月中旬啦。如果小天使介意的话可以取消收藏,但是我会默默想念你们(嘤嘤嘤)暑假开始之后,我也将重新梳理我的大纲(其实是我最近才感觉认识了我笔下的女主,所以想暑假把前文修一修),挑战一下日六甚至日万哈哈哈。期待重逢[比心][比心][比心]无论怎样,感谢相遇,感谢有你们,哪怕只是一个评论一个收藏,我都会为之开心很久很久。再写六千字,我们就六月中见啦~[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中元二 第19章 藤蔓一 裕凝猛地睁开眼,身处一片黑寂之中,她缓缓起身,太阳穴传来一阵绞痛。 她张了张眼,四下打量一番,挥手唤出一串莹莹灵火,将脚下黑沉的土地照得清晰明亮。 头晕目眩间,一柄长剑飞身而来,支起裕凝的手掌,堪堪撑住她。 她垂眸看了一眼,手指不觉抚上去,摸到一路的祥云纹,再往下时,冰冷的剑刃刺醒了她。 裕凝反手握住,将长剑举起,踉跄几步,拿着剑细细看了一番。 长剑似乎有所察觉,剑身微微晃动,剑穗随力晃起,轻轻拍在裕凝的手心。 她捻着剑穗,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脩然,一道长剑自裕凝身后袭来,带起一阵凉风。裕凝回头不及,长剑瞬时没入她的胸膛,自身后穿透了她的胸膛。 来不及吐出口中翻涌而出的鲜血,浑身一冷,眼前景色变幻作一处幽深森林。 天上落下雨珠,将围绕裕凝的灵火一一敲灭了。 她怔怔抬头,迟疑地覆上自己的心口,那里空无一物,剑刃、鲜血、孔洞,什么都没有。 裕凝又晃了晃握在手中的长剑,定睛一看,正是楼玄尽赠她的松烟剑。 剑身银白有光泽,剑柄布着祥云纹路,剑穗上坠着一颗白色珍珠,流苏柔顺垂下,随裕凝的动作而摇曳。 天的顶上是一层一层相互遮掩的树枝,宛若天井,只空出一方小小的林窗,漏下些天光,漏下些雨滴。 裕凝仰面站了一会儿,恍然发觉,周遭景色入眼,皆是熟悉之物。粗壮如蟠龙柱的参天古树,树身缠绕着的流动黑色粉末的血色藤蔓,林中偶尔惊起的嘶鸣,此处正是姑苏城外的林子。 裕凝不知此前在做什么,亦不知下一步怎么走,她只静静站在林中,时而被漏下的雨滴砸中,意识清醒片刻,又愣愣发呆。 长剑一挽,带着裕凝的身躯缓缓行动起来。裕凝伸直手臂,随松烟剑一步步挪移,在林中穿梭一阵,听见一声“娘——” 裕凝忙回头来寻,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她任由松烟剑领着她,直至一声叠一声的“娘——”“娘亲——”“母亲——”响彻,裕凝顿下脚步,甩出一道法诀,将十里之内的林子都纳入视野内。 余光注意到古树上盘绕着的藤蔓,蠢蠢欲动地轻轻摩擦藤身,试探地伸出细细的触角。 裕凝转过头去,心中默数片刻,再猛然转身来,眼前的藤蔓都僵直着身躯,悬停在半空,似是被定住时间一般。 裕凝挥袖斩断招展的藤蔓触角,擦去被溅上的汁液,哂笑一声。 待她再转身回去,背后的藤蔓也一一伸出触角,向她席卷而来。此刻,它们不再停滞,被裕凝发现后反而更兴奋,扭动着迅速疯长,被两柄旋转的庖刀拦截。 或许是惹恼了它们,更多藤蔓倾身而来,将裕凝团团围住,宛若织成一只蚕茧,牢笼般套住裕凝。 她气喘吁吁地扔出松烟剑,手指上牵引的法诀控制住滞空的长剑。剑幻化出无数分身,穿梭藤蔓间将其一一斩断。 如此往复,藤蔓斩不尽、砍不死,使得裕凝对此颇为烦躁。胸腔里挤出一口咸甜的黑血,藤蔓们趁虚而入,高呼着“娘——”将裕凝紧紧束缚,盖住她的眼,她的耳,最后将她完全缠入黑暗。 气息断了须臾,裕凝周身冲出一道法波,将周遭的藤蔓尽数炸开,皆作碎片落地。 腰间的金铃叮叮当当,断了线,落在地上,被残破的藤蔓流出的汁液染得血红刺目。 裕凝弯腰拾起,金铃瞬时碎了。 随着呼喊“娘”的声潮又近,裕凝指尖捏起千行诀,眼一睁,看见楼玄尽的面庞近在咫尺。 房中烛火昏暗,裕凝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他周身沉寂,好似浸入温水中。 “大人?” 楼玄尽轻声应答,道:“你的魂魄怎么回事?” 裕凝模模糊糊想着,什么也不知道,悻悻道:“怎么了?” “你的魂魄被一股强劲的法力粘结着,它本身已经碎裂了。” 裕凝瞬间想起苍林的一番遭遇,摇了摇头,缄默不言。 楼玄尽靠得更近些,近到裕凝眼底出现了楼玄尽眼下卧着的一颗黑色小痣。热热的鼻息尽数扑洒在裕凝的脸上,她顿觉脸颊冰凉,又被热气蒸着。 她偏头去,听见楼玄尽道:“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什么?” “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楼玄尽平静道,退开身去,正襟危坐。 裕凝蹙起眉,断断续续地讲起来。先是说到被长剑刺穿胸膛,她注意到楼玄尽的手臂微微一动,又生生忍住了。停顿一下,她讲起那些藤蔓的事,忽想起金铃已碎,她欲往腰间探去,右手却握着一堆碎片。 浑身一震,她缓缓从棉衾中举出手来,一摊开,正是七零八落的传音铃。 “大人,你说,现在是幻象,还是方才是幻象?”裕凝声音颤抖,举着一堆碎片,摊开到楼玄尽眼前。 楼玄尽静默不语,食指轻轻点在破碎的传音铃上,碎片随之浮起,在空中拼成原先的模样,完完整整地落到裕凝的手心,轻轻响了一声。 裕凝低眉看着,道:“大人?” 楼玄尽道:“不全是幻象,是你的魂魄碎片遗落在那里,当你身体不堪重负,意识沉睡时会回到碎片遗落之处。” “那也是我么?” “是,”楼玄尽颔首,“那是你的一部分,你与她共享见闻、视听,只要将其找回来,便不会再有类似情况发生。” “你之所以昏迷,是你的魂魄破损太严重了。你与灰飞烟灭不远了。” 裕凝心脏刺痛一下,颤抖着声音问道:“那怎么办……” “了了是神鸟,继承极乐族的法术,自有修魂复魄之法,我也会为你另寻一劳永逸的方法。今日你先安心休息吧。” 裕凝满心都是“灰飞烟灭”四字,自然没有注意到楼玄尽神情落寞。 她静静躺着,脑中空空如也,也不知道应当想些什么,她只沉默地望着霞帐。 卧房中的霞帐垂落,被自窗口溜来的凉风撩动,轻轻晃动着,晃得裕凝眼晕,偏头睡去了。 姑苏林中鸦声寒凄,将裕凝的意识带过来。她走在静悄悄的林中,偶尔踩上枯枝,在静谧中插入一道杂音。 古树上的藤蔓安安分分,仿佛失去生命一般。 裕凝只是向前走着,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条水面平静的小溪。她欲上前去,动作被一阵嘈杂的哭声打断了。 溪边跪着一布衣妇人,手中抱着一只襁褓。 她将襁褓置于溪石上,剥出一只赤条条的婴儿。婴儿舞动手脚,凄切的哭啼声自小小的胸腔中迸发出来。 裕凝站定了。 妇人取出襁褓里裹着的布条,将婴儿的手脚捉住,迅速捆紧了。白嫩的皮肤被束出红痕,随着她不断地挣扎,手脚渐渐被粗糙的布条磨出血珠。 妇人一派苦相,蹙眉流着泪,将捆束婴儿的布条拉得更紧,托着婴儿小声啜泣起来。 裕凝扔出一道法刃,被无形的结界打散了。抬步往溪边去,结界也将裕凝拦住。 她只好静静看着。 妇人抹了两把泪,反手将婴儿扣入溪水之中。尖锐的石头划伤婴儿的皮肉,血花在水底漫开,随缓缓的溪流越流越长。 她扔下婴儿,忙捡起襁褓跑了,忍了几次不敢回头,跑出十几步,她又忍不住跑回来。从溪水中捞出被冻得青紫的婴儿,此时她的身上还不停渗出血迹,呼吸已经很微弱。 停顿片刻,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被束缚的手脚疯狂挣扎,血迹染红了布条,一滴一滴落入溪水。 妇人双手颤抖,又将孩子丢了回去。这次,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远处传来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他狂吠道:“臭娘们儿,你就丢那不埋起来?被别人看到咋办?” 对着妇人拳打脚踢一番,他骂骂咧咧地走来,一手捞起水中的孩子,掐着她脖子,往溪水对岸走来。 裕凝退后两步,看着那婴儿又睁开双眼,眼睛如葡萄般圆溜溜的,此刻只睁着眼,不再哭泣。 凉风乍起,婴儿蜷了蜷手脚。 男人随意选了一块土质松软的地方,脚上扒拉几下,扒拉出一个浅坑,一声不吭将婴儿丢入其中。 此刻,婴儿终于断气,她的脑袋撞在石头上,撞得变了形,血水噗噗流出来。 男人忙蹲下,从一旁拢起泥土,将婴儿埋住了。泥土层层堆积,不一会儿就堆作一个小土堆了。 新隆起的小土堆,就是她的坟了。 妇人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小秋。 明明妇人离得那么远,这一声“小秋”还是传入裕凝的耳朵。 男人将土堆踩实一些,大摇大摆蹚过溪水去,临近溪边,被沾着血迹的石头绊了一跤,他的脸磕在碎石上,伤口顿时血淋淋的。 男人不以为意,踢了一脚那石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身后的林中响起一浪又一浪的呼喊:“娘——” 裕凝浑身一冷,眼前的结界应声而碎。她抬步追了出去,先前走远的夫妇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裕凝一直向前走去,被新的结界挡住了。 她好似踏入循环一般,又走到一模一样的小溪边。只是此刻,那个石头上仍沾着血迹,一旁的土堆微微隆起,新的人走到溪边来,新的婴儿也被埋入土地里。 裕凝静静看着。 背书背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问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藤蔓一 第20章 藤蔓二 她嗫嚅着,指尖结印,依旧打不破这结界。待对岸的妇人将孩子埋入土中,眼前的结界应声而碎。 裕凝却没什么精力再往前去,席地坐下,抱着松烟剑,运转体内清气,调整思绪。 顷刻间,三寸远的土地中破出一条粗壮的藤蔓,猛然抬起,它的阴影投射在裕凝身上,将她完完全全拢入黑暗之中。 吓得裕凝握起松烟剑,慌忙躲开。 藤蔓并无伤害她的意思,只一味驱赶她,将她赶往小溪的对岸,再不停向前驱赶,直至她又走到一处结界前。 结界里,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婆婆抱着孩子蹲坐在溪边,任由溪水打湿裤脚与鞋袜。藤蔓收了势,钻回土中躲去。 裕凝抱着剑看,迟迟不见老婆婆有所动作,她又细细寻找结界的漏洞来。手掌放置在结界上,掌心处即刻传来一阵阵灼热。反手用松烟剑劈下,结界只是颤三颤,毫发无伤。 她闭上眼假寐,却无法回到冥界,再起千行诀也毫无作用。裕凝有些焦灼,感觉身上温度越来越低。她此刻只是遗落姑苏林中的一片魂魄碎片,迟早消散。 法术也使不出十成十,裕凝顺着腰间摸了一遭,摸出传音铃来,催动法力震了震,哑了一路的金铃猛然震了几声,楼玄尽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大人,我在姑苏回不去了。”待此话落地,眼前结界再次破碎,溪边也多出一个埋葬婴儿的小土堆。 见裕凝并无动作,藤蔓也蠢蠢欲动,将表层的土壤拱开,一副随时冲上来的架势。 裕凝握着传音铃跨过小溪去,却在蹚水时被一双小手握住脚踝。 紧接着无数的小手攀附上来,紧紧抓住裕凝的裤脚,直至将她的双腿都禁锢,传音铃也湮了声。 她再次催动,传音铃毫无反应。 低头看去,一张张小孩儿的脸在溪水地下飘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了她的腿。松烟剑劈下水去,溅起水花,溪底的笑脸扭曲几分,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不待裕凝再动,她的身子猛然一坠,眼前一黑,被拉入溪水之下。 漫天的溪水涌来,将她的双眼堵住。 等她再睁眼时,身处鹤园,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 了了叽叽喳喳地与山师酒争着中秋月饼的馅料,争吵声透过窗子传入裕凝的耳中,她拖起疲惫的身子趴到窗棂处,看了看院中。 小满从窗下冒出脑袋,惊了裕凝一下,一张笑脸灰扑扑的,好像才从煤堆里刨出来一般。 裕凝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又到哪里去玩了,弄得一身灰不溜秋的。” 小满毫不在意,用手背在脸颊上随意一抹,倒抹得更黑,他道:“我学了郭伯的拿手菜,阿姊猜猜是什么?” 她垂下眼,忍着几欲炸裂的头痛,面上一派轻松,做出一番思考的模样,回应:“这么厉害呀,小满。我都没见过郭里下厨呢,所以是什么菜?” “蘋果炒羊肉。”小满得意地扬起头,双眼作小猫似的眯起,等待着裕凝的夸奖。 她低低笑了一声,问:“好吃吗?” 话是这样说,裕凝却不信这样做出的羊肉能吃,好在小满并未端出他的成品供她品鉴。 下一刻,小满端出蘋果羊肉来,颇为得意地凑到裕凝面前,兴奋道:“我还没尝过,第一口要留给阿姊吃。” 裕凝的手顿在空中,垂眸看了一眼这一盘红红白白的菜品,顺手端过去,道:“那阿姊留着慢慢吃。” “阿姊不给小满留一口吗?” “不行,阿姊实在太饿了,你想吃就去酆都城买些来,不要自己做了。” 真怕小满吃了闹肚子。 裕凝轻轻一拍小满的脑袋,“啪”一声把窗户合上了。 看了看手边的羊肉,还是视死如归般尝了尝,除了浓重的羊膻味倒也没什么。 掏出腰间的传音铃,她轻轻一摇,楼玄尽的身影便落地眼前。 他微微垂首,道:“我昨夜收到你的讯息,却无法传送过去。” 裕凝手指捏着传音铃,指腹摩挲着金铃上镂空的纹路,道:“大人,我只要一睡去,就会回到那个地方么?” “那我会死在那个地方么?” 楼玄尽看了她一眼,从广袖中变幻出一缕金色丝线,倾身而来,在她的手腕细细栓上,又捋出一端栓在自己的指尖。 裕凝轻轻碰了一下垂落二人之间的金线,它一颤,瞬间消失。 “这是……” 楼玄尽默了片刻,道:“今夜是最后一次。你不会死,我能顺着金线去寻你。” 裕凝手腕转动,感受不到线的存在,心底缓了一口气。 任重道远,她暗自探查一番体内的魂魄,问道:“大人,我如此状况,还能当上白无常吗?” 楼玄尽对上裕凝一双脉脉的眼,安慰道:“殿下答应的事,自是不会食言。” 眼见得了准话,裕凝嘴角微微上扬,又怕引起楼玄尽注意,故意偏头躲去,轻轻应了一声。 待她再转头来看,楼玄尽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房中空空荡荡,因床前帷幔遮挡,室内昏暗模糊,裕凝耳畔听着了了鸟喙啄门的声响,挥手打开了门。 了了直直冲进来,转动脑袋左右看了半天,盯着裕凝,道:“姑娘,太阳都要下山了,你怎么才起?” 裕凝心中有苦,一把抓住了了的爪子,将它拽入怀中,道:“我被困在一只厉鬼的幻境里了。” “啊!”了了惊跳出来,扇动翅膀悬在裕凝面前,翅膀带起的风不由分说地全部扇在裕凝脸上。 她黑着脸躲开一些,道:“你最近翅膀风有点大呀。” 了了并不关注,有些焦躁道:“不知是不是上次孟逢春的缘故,我觉得你的魂魄好了一段时间,近日又恶化了……” “你在幻境中能应付得过来吗?” 裕凝伸手托住了了的身子,将它搁在桌上。 了了侧目看见桌上摆着一盘羊肉,凑了上去,一伸嘴一仰脖,囫囵吞了一块。 躺着脑袋,它忽的被羊肉卡住喉咙,嘤嘤叫唤起来。 裕凝本回想着幻境中的细节,看见了了绷紧的身子,有些嘲弄地替它扣出羊肉,嫌弃地擦了擦手,道:“小心嘴馋害了你。” 了了红了眼,细细碎碎咳了几声,坐在桌上瘫倒了。 “我觉得那厉鬼倒不骇人,以我如今的修为完全能应付。只是,它擅长的好似是攻心,我每次入内都有些神志不清。” “不过,我今日请了楼玄尽,今夜应当就能收服这厉鬼了。” 了了笑道:“这岂不是最后一桩投名状?” 裕凝一面点头一面道:“只是,我仍旧不知这是何厉鬼,也不知它伤了些什么人。” “那你说它是厉鬼,如何得知?” 裕凝从袖中掏出那颗藏蓝色小珠,推到了了面前,道:“楼玄尽说,传音幻境中的珠子都对应着一只厉鬼,应是冥界鬼差专门收集而来。中元节时我到姑苏林中,这珠子便灼烫无比,想必是有所感应。” 了了听得云里雾里,喉咙里火辣辣得疼,仰面倒下去,片刻间睡熟了。 裕凝将它软塌塌的身体扶起,放入鸟笼里,又盖上笼衣。她轻轻唤了一声小满,他在屋外应了一声。 裕凝从窗口探出脑袋,嘱咐一声道:“小满,你若是玩得累了就回来休息,阿姊今日先睡下了。” 小满此时正满头大汗地与山师酒踢着蹴鞠,草草应了一声。裕凝服下一颗凝神丹,抱着松烟剑郑重地躺在床榻上。 暮色降临,她的神识也出现在姑苏林中。 只是,她一睁眼,浑身浸在冷冽的溪水中,胸腔里的气体被不断掠夺。眼睛在水下也睁不开,黑色吞噬了她,尽管她的双手不断向上探寻,企图伸出水面去,却只能触及灭顶的洪水。 一双温热的手自她头顶抓住了她。 猛然间从水中脱身,她大口喘息,脸上挂着一层水,睁不开眼,一呼一吸间也呛入许多溪水,将她的鼻腔灼伤。 楼玄尽递来一方白色丝帕,催动法力将裕凝身上的水汽蒸干,转瞬间恢复如初。 柔顺的丝帕擦过手背,被裕凝接下,擦了擦眼,仰头来看楼玄尽,笑道:“多谢大人。” 楼玄尽的手心涌现着无数仙泽,将裕凝细细缠绕住,修复了她身上那些被碎石磕碰出的伤口。 月色下,他静静立于她身前,一只手虚虚抚在她的头顶,为她驱寒疗伤。 看了一会儿,裕凝垂下头,发觉自己正坐在溪水中的一块大石之上,看着那清澈见底的小溪,她道:“这么浅的小溪,为何可以淹了我?” 楼玄尽分神瞥了一眼,道:“幻境中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不必去追寻它们的逻辑,这里的所有都是由厉鬼心境所化。” 待身上干爽,她从溪水中捞起松烟剑,主动请缨道:“大人,我带你去找厉鬼。” 经过她这几个时辰的探索,大致摸清了此处幻境的布局。 话落,二人迎着月光向小溪对岸而去。 我回来啦[抱抱]让我先日三几天,捋一下大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藤蔓二 第21章 藤蔓三 姑苏林中只有一条小溪,位于林西侧,幻境将无数的姑苏林连接起来,使得裕凝产生一直向前走就会走到下一处小溪的感觉,实则这只是一条小溪在不同时间的样子。 走至结界前,二人刻意等了一会儿。 结界消散,晚风轻轻拂过脸颊,裕凝顺着风向往后看去,隔着楼玄尽,那条格外活跃的藤蔓从古树上缓缓下滑,趋近并行的二人。 楼玄尽信手折下一枝树枝,奋力一抛,树枝刺穿藤蔓,带出许多浓绿色的汁液。汁液所落之处,百草枯萎,黄土焦黑。 裕凝退了两步,被楼玄尽抓住手腕丢到树杈子上去了。 他的手指一动,裕凝怀中的松烟剑应声而动,拔身飞向楼玄尽,绕行一周后与粗壮的藤蔓纠缠在一起。 裕凝脚下不稳,忙展开双臂抱住树干。楼玄尽分神看了一眼,腾云而起,落在裕凝面前。 裕凝张望一番与藤蔓打得难舍难分的松烟剑,道:“大人不管你的佩剑了吗?” 楼玄尽道:“你会使剑吗?” 裕凝虚虚握了握拳,声音低低的,道:“不曾学过。” 她扬起头,误以为楼玄尽要她去操纵松烟,连连摆手,又双手合十乞求道:“大人,我真不会。” 楼玄尽只是轻笑一声,忽出手来抓裕凝的右手,一把将她从树枝上扯下,松烟已脱战飞来,将裕凝稳稳托住。 还未等裕凝惊叫,楼玄尽手掌一翻,松烟得了令,从裕凝脚底抽身,将剑柄塞入裕凝右手手心。 “正好,我今日教你剑术。” 话落,步履一蹬,二人自树梢冲下,握着松烟直直刺向重伤的藤蔓。 藤蔓通体玉质,粗壮如千年古树,身上破开一些小口,汩汩流出汁液。 二人腾云更近些,藤蔓的腥臭气息愈浓,与冥界野**中的尸臭不同,这更像是掺着血腥气的枝叶**之味。 裕凝捏诀屏蔽嗅觉,被楼玄尽带着与藤蔓蔓生出的细小枝茎缠斗。 枝茎身子更小,行动更灵活,裕凝挥剑刺了几遭,只砍下枝茎的几片小叶。 她气得发笑,只觉这无数枝茎扭动的身躯都在嘲弄取笑她。凝了一道破阵符,裕凝剑尖一点,脱手扔了出去,那剑自有所感,追着枝茎唰唰砍下,须臾,枝茎簌簌落地。 楼玄尽站在一侧看着,道:“松烟非寻常武器,有自己的意识。你学剑术,是要学会如何自己以剑杀人。” 收回松烟的裕凝顿了一下,道:“松烟既有此等神通,不用岂不可惜?” “松烟亦有决策失误之时。”楼玄尽摇摇头,语气落寞下来,“它曾失手杀了我的……挚友。” 裕凝立刻正色起来,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道:“请大人指教。” 楼玄尽侧目看了她一眼,指着怒气冲天的藤蔓道:“它要杀过来了,你去迎战吧。” 话落,面色如常地走得远了些,支起一只醉翁椅,悠然坐下。 裕凝愣神片刻,暗自懊悔被楼玄尽三言两语便欺骗过去,方才生出的几分同情也荡然无存。 她冷冷喝了一声,握着不太安分的松烟飞身而去。藤蔓先前虽一副柔柔弱弱不善战斗的模样,此刻却似突然暴起,又狠又重地甩了裕凝一耳光。 好似先前的姿态是为了引裕凝近身一般。 她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松烟剑身由玄铁所铸,其上附着楼玄尽的剑意,比寻常武器都要沉重几分。在此战之前,裕凝从未拿过长剑,随意舞了两下,手臂酸软无力,有些拿不稳了。 眼见藤蔓又一耳光即将甩到脸上来,裕凝袖中窜出一条寒光凛冽的锁魂链,飞上藤蔓之身,紧紧将它束缚住了。 锁魂链寸寸收紧,藤蔓挣扎着甩向古树,撞断许多树干,最终被锁魂链勒紧,直至砰然炸开。 裕凝连连后退,眼见躲避不及,催动传音铃上互传的阵法,顷刻间落地楼玄尽身侧。 惹得楼玄尽瞧了一眼,他道:“你今日也就挥了两剑。” “今天就学到这儿吧,”裕凝谄媚一笑,“大人,我的锁魂链脏了,能不能换个新的?” 楼玄尽淡淡道:“出了幻境再说吧。还有一条藤蔓,这次你只能用剑。” 裕凝脸上的笑容凝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死去的藤蔓背后慢慢又生出一条一模一样的来。 不知何时,楼玄尽手中多了一截树枝,树梢抽了抽裕凝握剑的手指,他道:“握紧。” 裕凝指尖一痛,下意识攥紧,后背被人一推,踉跄几步飞向袭来的藤蔓。 “去吧。” 来不及回头,裕凝执剑躲避藤蔓的打击。 她虽手中有剑,却不知剑如何发力才能有效,只能拖着松烟四处逃窜。松烟不耐烦地转动剑柄,一副瞧不起裕凝的模样,惹得她欲松手放松烟去搏,顿了一下,还是决定亲自试一试。 她先是双手握剑,顺着藤蔓的根部,两步蹬上藤蔓的尖端,用劲一刺,将松烟全部插入藤蔓之中,手上一转,藤蔓的尖端被绞下。 无数恶臭的汁液喷射而出,溅在裕凝的脸上,顿时火辣辣得疼。 楼玄尽飞身将她的衣领一提,又甩上高处的树梢,落在身侧,手掌轻轻抚在她的脸上,将汁液尽数化去。 刺痛消失,松烟甩着剑身,想将沾染在剑刃上的汁液摆脱,眼见无果,剑柄蹭了蹭裕凝的掌心,示意她取丝帕来擦。 楼玄尽道:“继续吧。” 话落,裕凝周身一空,被松烟带着冲向不断喷射汁液的藤蔓。藤蔓虽呈血红色,却无一滴汁液是血红色,此刻如疯牛般在地面扭动身躯,感受到裕凝的到来,又兴致勃勃直起身来,猛冲而来。 汁液如雨,裕凝躲了两次,注意到藤蔓身上亮起稀疏的星光。裕凝抬眼看去,见楼玄尽将适宜下手的地方都以法术点亮,示意她刺去。 折腾半天,裕凝对松烟熟悉不少,轻松砍断藤蔓。 它挣扎抽搐两下,碎作三段落在地上。 裕凝倾身靠近,用剑尖将藤蔓碎段拨弄两下,见藤蔓中流出许多黑色的颗粒,在汁液中缓缓移动着。 她站着看着,黑点慢慢放大,变成一个又一个小孩的脸,笑意盈盈地张口呼唤起来:“娘——” 楼玄尽猛地将裕凝往后一拽,道:“这是婴鬼。” 侧目来看,楼玄尽欲再解释些什么,却见裕凝双眼通红,周身阴气环绕,一副被邪煞入侵的模样。 松烟也被黑气束住,如急雨般向楼玄尽刺来。 他连连退步,躲避开去,欲一掌逼出裕凝体内的厉鬼,却顾念她如今的魂魄只是一片碎片。 堪堪收手,厉鬼似乎看出楼玄尽的顾虑,直直逼来,扔出几颗黑色小球。小球落在楼玄尽的衣袍上炸开,幻化成一个又一个小鬼,狠狠撕咬着楼玄尽的黑袍。 他挥袖打落,目光落在裕凝脸上,他开口道:“裕凝。” “裕凝”的脖子咔滋咔滋动了一下,歪着头来看,笑嘻嘻地道:“我物色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出去的办法。” “无常大人,你看我这具身体是不是很不错?” 楼玄尽未语,催动传音铃,丝丝缕缕的仙泽犹如蚕丝将裕凝团团包裹。眼见黑气被尽数包裹起来,月光打下,蚕茧忽的破开,裕凝披头散发地走出来。 它好似不太熟悉这具身体,走路姿势极其扭曲。 楼玄尽被传音铃反噬,退了一步,冷眼看着“裕凝”握着松烟剑的手,它双手生疏地结印,松烟应声而起,密集鼓点般纠缠着楼玄尽。 趁着应付松烟的功夫,“裕凝”转身向小溪走去,一面走,一面长笑。 楼玄尽将松烟赠给裕凝后,松烟剑的实力便与裕凝挂钩,楼玄尽过了两招便将其制服,疾步向“裕凝”而去。 裕凝定住。 楼玄尽道:“我在此地设下子母阵,你走不了。” 它缓缓转头过来,生生将头从脖颈上拧下,正面对上楼玄尽,面上笑容依旧:“我有的是孩子,我不怕。” 语罢,手臂张开,无数黑色小鬼从裕凝的心口飞出,次第钻入溪水之中。 楼玄尽扔出一道法咒,被它双指夹住。 他指尖结印,却见“裕凝”捂住胸口蹲了下来。月光透过纠缠的树枝,落在裕凝的发丝上,她仰头吐出一口血,手指迅速在地上画起符篆。 “你做什么!”楼玄尽飞身而来,一道金色牢笼自地底升起,将裕凝与那黑气结结实实全部笼入其中。 她抬眸看了一眼,身子倒下去。 黑气从裕凝的身体中脱离而出,欲打破牢笼出去,被楼玄尽一道剑意封住,痛苦地哀嚎起来。 长长的嘶吼之后,黑气迅速凝作一颗黑色的小珠。 楼玄尽扔下松烟,去看裕凝时,只见她的身体已慢慢溃烂作血水,一点点汇入小溪中去。 他忙掏出《夜宴图》,将那一片魂魄碎片收入其中。 黎明,布谷鸟“布谷布谷”啼鸣,眼前的一切都作黑烟散去。楼玄尽捧着卷轴,站在金色牢笼旁。 溪水潺潺向西而去,晨光洒入姑苏林中,林中多是古树,古树上攀附着青苔,青苔上爬着一些小虫,它们的触角相碰,在静谧的黎明共享食物的讯息。 感觉这个藤蔓还能再写一章[抱抱] [小剧场] 楼玄尽:“松烟杀了我老婆。” 裕凝:“?” 裕凝:“挚友。” 松烟:“嘤嘤嘤,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藤蔓三 第22章 藤蔓四 “姑娘?” 裕凝仰面卧在榻上,愣神片刻,偏头看向上蹿下跳的了了,道:“今天怎么醒这么早?” 闻言,了了瞪着双眼压身过来,上下打量一番,道:“姑娘你还记得昨天的事么?” 裕凝摇摇头,忽的被一阵闷闷的疼痛拢住,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你昨日被藤蔓厉鬼缠入幻境,是楼大人将你的魂魄碎片带回来的。” 裕凝仔细回忆一番,道:“啊,你说这事儿啊,我好像没什么印象了。” “你还记得幻境么?” 裕凝闻言摇摇头,头痛更烈,便僵直着脖子仰躺不动了。 “那你睡前在做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裕凝眨了眨眼,想道:“我们到凡界游玩一趟,夜里回了冥界,我便睡了。” “你……”了了扬声,“你的记忆被幻境吞噬了么!” 了了扑腾着翅膀,焦躁地来回踱步,又道:“你的魂魄碎片丢失了?那你的阴寿也减少了么?” 裕凝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人一鸟僵持半晌,了了悻悻飞出门去。裕凝满目疑惑,静静看着了了落寞的背影,顺势起床,脑中泛起绵绵不绝的疼痛,她顿住。 垂眸看着手心,浑身都萦绕着阴气,法力也所剩无几,什么也使不出来。 她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管不顾地起身,也出门去。 晨光熹微,恰碰上挑水的山师酒。他今日一身白衣,赤足走在院中,才进了门,看见裕凝,高声道:“早上好啊,裕姑娘。” 裕凝眯着眼看他,缓步走去,问道:“山大人,你会数阴寿么?” 山师酒摇摇头,将两只水桶并扁担放下,叠了袖子的一角擦去脸上汗珠,嘴里絮絮叨叨:“我在酆都只待了区区千年,当初担任夜游神也是应急之举。一些流传鬼差间略高阶的法术,我实在不会。不过,你们殿下肯定会的,你不妨去寻他数数。” 裕凝颔首,转身扯着问魂绫往秦广殿去。 蒋沝温候在后山,照料着一堆凡界买来的花草。冥界清气稀薄,除了以浊气为食的彼岸花,再没有什么花草生长。中元节蒋沝温会到凡界采买一些鲜花种在冥界,虽只能坚持两月,但他也乐此不疲。 裕凝随着问魂绫而来,眼下见了这些姹紫嫣红的小花,心情舒畅一些。 蒋沝温今年特意扛回来一棵桂花树,种在忘川河畔,裕凝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桂花香,昏昏欲睡。 蒋沝温道:“裕凝,你看我今年选的花,是不是比去年好看?” 裕凝笑了笑,道:“我去年不曾看过。不过今年的花确实娇艳。” 话落,蒋沝温微微一笑,手上握着一只葫芦瓢,将从凡界引来的泉水灌溉在新移栽的花草上,分神问道:“你今日有什么事来寻我。” 裕凝走得更近些,收了问魂绫,虚虚倚靠在桂花树上,眼睛微微阖上,声音弱弱地道:“殿下,您数数,我还有几年阴寿。” 蒋沝温终于从花丛里抬眼来瞧裕凝,瞬行至她眼前,看了一眼,掐着手指算了一番,正色道:“你这是受厉鬼所伤?” “楼大人不曾与你说么?”裕凝想起她是与楼玄尽一道回来,他应当早已告知蒋沝温才是。 蒋沝温却摇摇头,摸了摸裕凝的额头,道:“你神魂受损,去水牢待一待吧。” 裕凝抬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蒋沝温道:“水牢中的水有稳固神魂的效用,往日是怕犯人脱壳逃走,如今误打误撞倒也对你有所效用。” 蒋沝温挥袖凝起一道法诀,丢予裕凝:“其实也不必担心,我观你阴寿长久,尚有万年。我在你身上施了一道定身术,可保你魂魄不散。” 裕凝放下心来,捻了一枝桂花,暖黄色的小花攒在一起,如雪花堆积,被三两片绿叶簇拥,抖了抖,抖出一只小灵仙来。 她将小灵仙提起,细细看了一番,见其昏昏欲睡,便搁在花瓣上。小灵仙摇摇欲坠,翻身落到地上去了。 裕凝道:“殿下好运气,随意买来的桂花树里竟住了一只小灵仙。” 小灵仙是水路草木中衍生出来的小仙,由草木吸纳天地清气供养,名义上护一方水土。因他们法力实在微弱,在仙界只能算是一种吉祥物。 蒋沝温随意看了一眼,拨弄着鲜亮的山茶,道:“我特意选来的。” 裕凝弯腰拾起地上的小灵仙,逗弄一番,小灵仙却没什么反应。民间传说,桂花开花疯得很,只要天气略略热起来便能叫它们花开满枝。 凡界临海的冬日也能开出桂花来。 冥界虽阴气重,但忘川河畔烈日不落,热气蒸腾,裕凝抬头望去,满树满树的桂花都盛开了,香气飘散,驱赶着彼岸花经久不衰的气息。 “你挑小灵仙回来做什么?” 蒋沝温放下葫芦瓢,手心掬起一捧人间的泉水,凑到小灵仙面前,他缓缓道:“我以为,冥界也能像人间一般。” 清浊二气相互依存,冥界浊气盛,自有他地清气旺。却不知这样繁盛的浊气之下,是如何养成一堆只靠清气修炼的神仙的。 裕凝愣了片刻,没有接话。 蒋沝温却无心再与裕凝解释,收走小灵仙,摆了摆手道:“取些水牢的水,比你现在要好受些。” 裕凝告别蒋沝温,学着燕溪山的样子在忘川河中开出一条道来。恰在水牢的甬道里遇上了燕溪山。 他手中抓着一只小鬼,大摇大摆走到裕凝面前,道:“别来无恙啊,裕大人?” 小鬼扭动身躯,鬼哭狼嚎般叫着。 裕凝作揖回礼不愿再多做纠缠,侧身寻了一条道欲离去,被燕溪山一道结界拦住了。 浑身使不出半点法力,裕凝长长叹了口气,视死如归地转过身来,面上恭敬道:“燕大人有何指教?” 燕溪山嘴角噙着笑,得意洋洋地望着裕凝,手中折扇打开,悠然道:“裕大人随我见一见卞城王。” 裕凝认命道:“行。” 取了一小瓶水牢里的水,跟着燕溪山往卞城殿中去。 卞城王毕渊审判怨天尤人、亵渎神明之罪。裕凝踏入红绸飞舞的卞城殿,再抬眼,燕溪山已不见了踪影。 她仰面向殿堂上望去,只见一片霞光下置着一张矮矮方方的案牍,一堆纸片中坐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儿。 她猜测许久的阴谋论并未发生。 毕渊坐在高高的殿堂上,传音道:“阿知姐姐!” 她一愣神,被卞城王一掌风带到眼前去。垂头看着眼前的小孩,裕凝道:“殿下是?” “阿知姐姐不记得我了么?我是毕渊呀。”毕渊扬起扎着双丫髻的毛茸茸的脑袋,白白胖胖的脸上笑意满满。 “姐姐怎么去了一趟酆都,回来就不记得我了?” 裕凝道:“我名中并不带‘知’字,殿下认错人了吧?” “阿知姐姐确实不像你这般神魂脆弱,但我认得你。”毕渊晃了晃脑袋,“姐姐不记得也无妨。” 裕凝不语,垂眸打量着这个心思深沉的小孩儿,突然慨叹小满这般天真的孩子真是少见。 毕渊道:“我日日盼着姐姐来,等星星盼月亮,可算将你盼来了。姐姐之前说要我为你寻的画灵我已找到了,那姐姐答应我的事可完成了?” “我不知道。”裕凝蹙眉,盯着毕渊看了好半晌,都没认出他来。 她笃定不曾见过这个孩子,心下暗想,这定是卞城王的计谋。 毕渊也皱起眉,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话落挥出一面水镜,裕凝顺着看去,见镜中确实有一与她模样一般无二的女子,与眼前的小孩结了盟约。 “这样吧,我赠姐姐一物,姐姐日日带在身侧,只需七日便可想起往事。” 裕凝道:“我不曾丢失过什么记忆。” 毕渊兀自取出一枚青色香囊,从高高的座椅上跳下来,抬起双臂将其系在裕凝腰间。 她身上被下了定身咒,只能静静看着毕渊的动作。 红绸飞起,裕凝再睁眼时已坐在鹤园卧房中。她垂下头来看了一眼,腰间挂着那只绣着修竹的香囊。伸手拽了拽,却取不下来。 她拿了金剪子来,那香囊刀枪不入,又执起一朵灵火,也烧不断。恍然间,她有些害怕此物带着邪祟,在院中唤了了,却没得到应答。 她的心猛地一沉。 划破指尖,她凝神在香囊上画了一道驱邪符,注入一丝微弱的法力,香囊顿时裂开,裕凝如释千斤,捡起香囊来看。 囊中放置着一颗黑色的小珠,小珠中游动着一尾锦鲤。 她的脑中满是以精魂养护的各种小鬼邪物什么的,画了一道符篆压制住锦鲤,放入桃木匣中。 窗外响起了了与小满交谈的声音,裕凝搁下桃木匣,开了门。 小满怀中抱着一些药包,遥遥看见裕凝,招手道:“阿姊!” 裕凝将他从小山堆似的药包中解救出来,道:“今日去了哪里?” 小满嘻嘻笑道:“逛了酆都城,山伯说买些药草来能让阿姊好受些。” 裕凝笑着抚摸着小满的头,垂下眼去。 令人伤心的一天[爆哭]先写到这儿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藤蔓四 第23章 藤蔓五 腰间金铃一闪,裕凝再次进入传音幻境。白袍白发的楼玄尽立于星河一侧,目光落在流动的珠子上,静默玉立。 她随意看了一眼,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向楼玄尽作揖,道:“好巧,大人也在此处。” 寻常所见的楼玄尽穿着黑无常的官服,偶尔取下写着“天下太平”的高帽,将乌发以玉冠束起。 裕凝第一次见他白发,多瞧了两眼。 楼玄尽睇着她,递出一块亮闪闪的碎片,道:“你的魂魄碎片。” 裕凝料到自己丢失的记忆应在其中,恭恭敬敬地接下,状似关心实则没话找话,道:“大人怎么在此处?” 原以为楼玄尽懒得理她,正欲收拾收拾离开,他却开口道:“你已收服三只厉鬼,如今便是白无常了。” 闻言,裕凝心中生出几分沾沾自喜,周身环视一遭,却觉得并无什么变化,她道:“那我除了获得了一套白衣裳,还有什么奖赏吗?” 楼玄尽道:“没有。” 预想中的喜悦并没有到来,裕凝长长舒出一口气,反倒觉得成为无常要更累一些。 楼玄尽手心托起一块发光的地图,他指了指岭南之地,道:“以后,此地归你管。收魂是次要的,捉鬼才是重中之重。” “这就是大人在乱葬岗丢了七千多魂尸的理由吗?” 楼玄尽并无反应,继续道:“碎片上有进入传音幻境的法诀,待你炼化,便能习得。每月十五的子时,秦广殿中会有一场朝会,届时出席即可。” 裕凝点点头,想起上一任白无常的那场朝会,她道:“大人,我也能成神飞升么?” 楼玄尽却苦笑一声,意味不明。 裕凝以为他是嘲笑她天资低下,成神无望,道:“我会努力修炼的。” 楼玄尽淡淡道:“你以为,冥界的清气从何而来?” 他不待裕凝回答,哂笑一声,消失在原地。余下裕凝手心握着那片发光的碎片,与浮于眼前的地图。 她伸手碰了碰地图,发觉这是一件传送法宝,她曾在通史上见过,此物名唤八极盘,施法点亮的地方都可传送而去。 裕凝心满意足地笑纳了。 出了幻境,她推开鹤园的大门,迎面飞来的是郭里与山师酒准备的红绸。 山师酒身量魁梧,一把将缀着绸花的红绸挂在裕凝脖颈上,郭里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欢迎白无常大人回家!” 她呆愣片刻,旋即笑容满面,道:“多谢多谢,没想到你们消息如此灵通。” 郭里的声音让裕凝想起凡界皇族的宦官,她此刻有一种封妃的诡异之感。 郭里道:“秦广王已经下了文书,大家都知道新的白无常是你。恭喜贺喜,见你折腾这么久,终于上任了。” 裕凝随手拿出从天地钱庄取来的冥币,分予二人道:“同喜。” 小满从两位游神背后挤出来,手里捧着一只花环,道:“阿姊阿姊,试试我做的花环。” 花环以彼岸花茎秆为主,缀以芍药、迎春一些鲜艳的花朵,裕凝忙弯腰戴上,小满道:“这是我向殿下特意讨要的花做成的花环,阿姊戴上果然美丽!” 裕凝抚着他的头,几人凑在院中吃了一顿晚饭。 晚风徐徐,裕凝抿了两口酒水,山师酒道:“今日夜里我要上值,告辞。” 话落,掐着时间往凡界去了。 小满喝了两口果酒便醉醺醺的,由郭里照料着睡下了。了了也尝了两口,卧在裕凝发间,呼呼大睡。 她垂眸,从袖中掏出碎片,坐在床榻上,闭目炼化。 不过,她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藤蔓厉鬼的记忆。 姑苏林中万籁俱寂,月光倾泻而下,裕凝看到了那个抛弃婴儿的妇人。她蹑手蹑脚赶来,跪坐在土堆旁,用双手将土堆刨开,拿出了那个因窒息已经浑身发紫的婴孩。 低低的啜泣声回荡在林中,黑暗笼罩下,她一动不动了。 裕凝想往前去,被一声“臭婆娘——”唬住了。 高声叫喊的人正是妇人的丈夫,裕凝定在原地,抬眼看去时,那男人已挥着巴掌,将妇人重重甩在地上。 她冲过去挡住,男人的巴掌呼呼穿过她的魂魄,结结实实地将妇人扇倒。 妇人的耳廓扇破了,汩汩流出鲜血,月光照在上面。 裕凝闻到了很重的血腥气,催动法术,仍旧无济于事。她缓缓放下手,知晓眼前诸象都是发生过的事实,她不能改变。 妇人卧倒在地,身下也蜿蜒出一条血河。 男人随意扫了一眼,心里虽有些害怕,手却很稳,探了探妇人的鼻息,他愣了一下。 裕凝听见妇人很轻很轻的声音喃喃道:“救救我……” 男人不为所动,双目死死盯着妇人,威猛的身躯将月光挡得严严实实,恶狠狠地盯了一阵,他终于做出决定。 他转身将先前埋葬婴孩的土坑刨得更大些,泥土近溪,土质柔软,很快就刨出个浅坑。 他伸出穿着破草鞋的脚,踹在妇人躬起的背脊上,猛地将人踹进坑中。 妇人疼得发狠,嗓子里咿咿呀呀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林中格外分明。 周遭却没有一个人。 或许有人,裕凝抬眼扫视一周,只是不敢上前来。 妇人被几捧黄土埋下。男人害怕她刨开土层,从溪水中搬了两块厚重的大石,将妇人死死压在石头下。 石头呈方形,上面附着着青黑的苔藓,男人深深喘了两口粗气,用泥土将石头的根部埋住。 两块石头如此突兀地躺倒在溪水边。 男人回头看了两眼,做贼似的跑开了。 裕凝去推了推石头,手掌穿过了石身。她静静地坐下,任由溪水漫上岸来,打湿她的鞋袜。 不知坐了多久,城外阴雨连天,小溪恰逢汛期,将沿岸的泥土都冲刷走了。石头被想要砌灶台的瓦匠搬动过几次,在一个雨夜,小溪边露出两具森森白骨。 裕凝再看时,是第二对来到这里埋葬女婴的夫妇。那时已过去许久,那两具尸骨早已消失。 她静静地等待着,后来看到的场景与先前所见并无不同。 无穷无尽的记忆结束时,裕凝终于见到了藤蔓厉鬼。她梳着姑苏城中时兴的发髻,穿着绫罗绸缎,抱着一只精美的襁褓。 与死去的妇人一般无二的容颜,不过,此刻的她更年轻貌美,更健康鲜亮。远远瞧见裕凝,她轻轻唤道:“姑娘,你的孩子呢?” 裕凝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孩子。” 妇人柳叶似的细眉微微蹙起,面上担忧道:“你嫁人了么?” “没有。” “你若是遭父母抛弃,可来到林中与我在一处,我愿做你的母亲,爱你护你。你也会拥有许多姐妹,她们都是我在此地捡回来的乖孩子。” 裕凝笑了笑,道:“你收留女婴的魂魄,却不送她们轮回,是将她们炼化做你藤蔓的分支么?” 妇人翩然而至,温柔道:“世道不容女儿,我便养着她们。她们成为了我的力量,我会为她们复仇。” “孩子,你不曾被父母轻视、长辈嫌弃吗?我愿意帮助你,让他们后悔抛弃你。” 裕凝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襁褓上,看着无数血色藤蔓从她身后喷涌而出。 襁褓里是死在这里的第一个孩子。 “我听见他们说,这条河很神奇。只要在岸边埋下女婴,来年便可生下儿子。”裕凝回忆着在姑苏城里听见的传闻,嘴角勾起笑容,“你煞费苦心收集孩子,可杀你的那个人已经不知道经历多少次轮回了,你杀那么多孩子向谁复仇呢?” “你错了,姑娘。”妇人微笑起来,心情大好,道:“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幻境,你死在这里,我就可以出去了。” “我并不为哪个人,我要杀光天下所有轻视女儿之辈,无论男女。” 裕凝缓缓叹气,指尖捏起一道焚灭诀,精炼的火焰自指尖蔓延,将妇人伸出的藤蔓一一烧尽,眼前的幻境也慢慢崩塌。 “中元节时我只是路过,你便对我痛下杀手,可你不是很清楚,我并不是你想杀的人吗?你以为成为噬婴的厉鬼便能拥有无上的法力,但你早已忘却你的初心,成为厉鬼,只会让你失去理智,沦为魔族杀人的傀儡。” 裕凝挥了挥手,襁褓脱开妇人的怀抱,落在裕凝手中。 她静静地睡着。 妇人却大惊失色,大声求饶道:“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她的藤蔓被烈火舔舐着,根本脱不开身,无助地抬起一双眼睛,哭诉道:“求求你,我保证再也不杀人……” “让她轮回吧。”裕凝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孩,她睁开黑色的双眸,嘴角含着笑,粉嫩的嘴唇微微嘟起。 如果不注意她浑身青紫的皮肤,裕凝以为,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孩子。 “你的杀孽太重,或许不能再入人|道,便让你的孩子去轮回吧。” 妇人的视线紧紧盯着襁褓,看见女儿抬起的小手,她轻轻笑着。 烈火吞噬了幻境中的一切。 裕凝炼化完碎片,缓缓睁开眼,她看了看手中发光的传音铃,发觉自己已经学会进入幻境的法诀。 这个副本结个尾,准备准备开启文案名场面[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藤蔓五 第24章 越国一 再次进入传音幻境,裕凝决定好好探索一番。 幻境中央漆黑一片,只能倚靠碎碎点点的灵珠微光视物。裕凝的指尖轻轻划过漂浮的灵珠,五颜六色的灵珠中涌动着属于厉鬼的修为波动。 灵珠的运行轨迹极为固定,它们环绕着幻境中央竖起的高柱,似行星般环绕周遭。 裕凝随意看了几眼,并不急着接手任务,掌心执起一团灵火,将四周照得更亮堂一些。中央的高柱上盘绕着一具龙的浮雕,隐没黑暗之中。 灵珠被高柱中残存的古神之力牵引着。 裕凝收回目光,背对着高柱往前走去。倚靠灵火并不能看清脚下的地形,她微微阖上眼,如履平地般走出几丈。 再踏出脚步时,脚下凝聚起点点幽光,裕凝俯身去看,却见自己置身冰面,冰下是无数趋光的小仙鱼。 小仙鱼的鳞片泛起微微幽蓝的光,裕凝用手掌触了触,感知冰层极厚,距离那些活泼的小仙鱼十分遥远。 愈发远离高柱,视野便愈开阔,直到她终于走出了黑暗的笼罩。 眼底猛地大亮,一座座冰山浮于海面,裕凝再回头看时,只看见一团极黑的庞然大物笼罩住冰面,它犹如一团团丝线纠缠在一起,而后膨胀成的大球,细细去听,能听见一些细碎的呜咽声。 裕凝惊了一瞬,手中操控传音铃,铃铛毫无反应。 她还在传音幻境中。 眼前冰川纵横,裕凝走出几步,被强劲的风拦住了。指尖捏诀,再睁眼时,她仍旧坐在床榻上。 了了好奇地望着她,见她睁眼,道:“姑娘,你方才去哪儿了?” 裕凝将手中紧握的传音铃递给了了,道:“我昨日学会了如何进入传音幻境,今日进去一探究竟。不过,这幻境中好像不止一层。” 了了道:“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裕凝摇摇头,见了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闻言,了了两只鸟眼中现出几分疑惑,他道:“姑娘,你从姑苏林回来,没有得到封印的法力吗?” 了了曾说,极乐族死去的首领将自己的修为分作十份,封印在凡界十方地界,若裕凝拿到这些修为,便可抵冲灵魂破裂的力量。 极乐族最擅长之事便是操纵、修复神魂。 “你是说,姑苏林是继苍林后的第二处封印之地么?”裕凝细细回想,道,“不过我之前有试过感应封印,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 她思索着,忽的顿住,恍然大悟,道:“是那个女婴!” 并不是所有的封印都在地下,也可能在魂魄之上。裕凝道:“我昨日回来时已将那孩子送往轮回殿,不知她此时在何地。 了了飞身落在裕凝的肩膀上,道:“我们问问孟婆大人,前往凡界去取吧。” 裕凝拿过传音铃,欲往忘川河去,却被传音铃传送至竹院后山的竹林之中。 竹叶互相摩挲,风过时,沙沙作响。 裕凝环视四周,看见了浮于半空的铜镜。 她知道这是楼玄尽,带着了了上前去,正疑惑这碎裂的铜镜为何破镜重圆时,铜镜摇身一变,变作一团小小的东西。 裕凝蹲下身,发现竟是与小灵仙一般大小的楼玄尽。 了了也不再害怕,大胆跳下身来,用鸟喙啄了啄昏迷不醒的楼玄尽,道:“他怎么变这么小了?” 裕凝亦不知晓,将楼玄尽从地上拎起,还没等她揣入袖中,楼玄尽幽幽睁开眼,道:“放开我。” “大人,你如今变这么小,我怕一会有鸟飞来把你吃了。”裕凝将楼玄尽捧在手心,好声好气道。 她刻意放缓呼吸,以免将他吹倒。 楼玄尽侧目看了一眼庞然大物了了,又盯住裕凝的眼,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趁我歇息挟持我?” 裕凝怔愣一瞬,嗫嚅半天,道:“大人,你不认识我了吗?” 楼玄尽抱胸甩头,轻哼一声,傲娇道:“我乃白鹤仙,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怪物,竟敢联合这奇丑无比的鸟来欺辱我!” 一面说着,一面催动法力,欲将了了掀翻过去。他扔出一道法球,裕凝挥挥手指,轻轻弹开了针眼般大的法球。 “姑娘,我想起来一件事,”了了难得正色,道,“我听闻如今的神族在受到重创后会封闭自己,对外呈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状态。” “或是变作地龙、蘋果,想必楼玄尽就是变成小灵仙了。” 裕凝捏住楼玄尽的衣领,将他轻轻提起,左看右看,颇为满意道:“如此可爱,我就笑纳了。” 楼玄尽拳打脚踢一番却毫无成效,只能任人拿捏,气得腮帮子鼓鼓的。他嚷嚷道:“放了我,你们两个来历不明的家伙!” 裕凝按住他道:“大人……咳咳,小楼啊,我不是坏人,我是你的……同僚。你之前是黑无常,而我是白无常。” 楼玄尽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服,嫌弃道:“我乃白鹤仙,怎会在冥界讨生活?” 裕凝不顾他,兀自说道:“我呢,人称七爷,你也可以这样称呼我。好了,我今天还有正事,为了避免你被坏心的鸟儿吞吃入腹,我就勉为其难照料你一段时日吧。” 话落,不管楼玄尽如何叫喊,裕凝都将他放入储物乾坤袋中,往奈何桥去了。 奈何桥畔游魂如织,裕凝到时,孟婆正点数着浮于眼前的汤碗。 斜斜乜了一眼,孟婆开口道:“许久不见,你如今已是无常大人了。” 裕凝羞赧道:“孟婆姐姐,我今日是来探听昨日送来的小女婴的下落。” 孟婆手边动作未停,好奇地打量起了了,见它通体雪白,道:“你这灵宠是从何处得来,倒生得标致。” 闻言,了了左爪踩右爪,腾飞起身,道:“我才不是灵宠!” “啧啧啧,小家伙脾气还不好。”孟婆招招手,一个粉衣小姑娘蹦蹦跳跳跃到裕凝眼前来。她凑得近,盯得裕凝略有些心慌,不自觉将腰间的乾坤袋捂了捂。 小姑娘双眸一亮,盯着裕凝的眼,兴奋道:“又见面了。” 裕凝看了她一眼,想起在乱葬岗捉拿张婉知时曾遇见过她,彼时她告知裕凝,她叫作玊玊。 裕凝笑了笑,道:“楼大人说你是地府的三生石,记载凡人命运姻缘,你为我寻一寻昨夜送来的那个女婴,现如今在何处。” 话落,随手变出一把手串,珠子透亮,仙泽萦绕,递给玊玊道:“这是我祖母赠我的手串,送予你做谢礼。” 玊玊眼眸微亮,颇为高兴地接过手串,招呼她道:“那你随我来。” 孟婆摆摆手与她们道别,裕凝欲言又止片刻,问道:“姐姐与楼大人关系如何?” 孟婆道:“怎么说也能算作是友人吧。” 裕凝小心翼翼试探道:“那姐姐最近见过楼大人吗?” “你说这个,你是联系不上他了吧。”孟婆展颜道,“他与秦广王说,姑苏有异动,要去探查一番。可能正与什么恶鬼缠斗呢,接不到你的传音实属正常。” 裕凝犹豫再三,没再说什么。 孟婆又道:“你这小鸟能不能借我赏玩赏玩?” 了了气呼呼地甩过头去,裕凝见状,歉意笑道:“它今日不愿意,来日有缘再与姐姐玩耍吧。” 玊玊领着一人一鸟过了奈何桥,桥上阴风呼啸,将来往的魂魄刮得左摇右晃,更有甚者被刮入忘川河中,被阴气吞噬。 裕凝随意瞥了几眼,紧握着了了步履匆匆地穿过了奈何桥。 初下桥,眼前景色虚幻如身在雾中,玊玊抬起小小的手掌,画了一道阵法,不待裕凝看清,她们踏入了一方狭窄的天地。 幽蓝空间中,一块巨大的奇石直冲云霄,石身上刻着不同的名字,玊玊划拉一番,将一个闪闪发光的名字拉到眼前来。 裕凝凑近去看,玊玊将名字拉开,道:“她如今叫作周缔,降生在岭南。更详细的你要看么?” 裕凝道:“我能将她的案卷拓印带走吗?” 玊玊面上为难,沉吟许久,道:“这于凡界来说乃是天机,你若拓印,他日遗失便是滔天大祸。你且看一看,能记住多少算多少吧。” 裕凝点点头,将石上的文字从头到尾细细读了几遍,间隙听见玊玊告知:“你若前往凡界,今日所见,你一个字都不能提起。” “仙户大人在上,你需牢记。” 裕凝颔首,躬身道谢,告辞后往凡界去了。 一面走出奈何桥,了了一面道:“姑娘,你此番也带上我去吧。若你神魂有异,有我在,也能帮一帮你。” 裕凝颔首应允了。 了了却挤着眼睛,靠近裕凝耳廓,轻声道:“你要把楼玄尽随身带上吗?” 她闻言浑身一震,迟疑道:“他现在这个样子……留在冥界也不太方便吧。” “而且,孟婆不是说他去姑苏了吗,如今这般,倒像是他的借口。或许楼大人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 了了噤声,默许了裕凝的行为。 蒋沝温将凡界岭南一带尽数划给裕凝,她恰好趁此机会好好熟悉一下。 带上八极盘,又准备了一些急用的符纸,她轻轻念了一道咒,已身处岭南怡心湖畔。 楼玄尽变小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越国一 第25章 越国二 岭南正值六月,恰是炎天暑月。怡心湖上蒸起腾腾热气,裕凝侧身躲入凉亭之中,见王宫中两只小宫女亦步亦趋,往湖对岸去。 凡界不便施法,她只好掏出一张匿身符,将肩上的了了放在怀中,屏息凝神。 两宫女均着粉衣,梳双髻,略高些的姑娘道:“不知大王何时能来看看娘娘。”言罢,长长叹息一声,将手中的檀木托盘稳了稳,忽打眼往裕凝的方向瞧来。 矮个姑娘欲搭两句话,被高个姑娘的声音压了下去。只听她格外分明的声音响起,道:“神女大人。” 裕凝闻言怔愣片刻,立即低头去瞧腰间贴着的匿身符,只见黄纸脆生生地挂着,上面的符文消失殆尽。 两位姑娘趋步上前,高个姑娘道:“神女大人是在寻找娘娘的宫殿吗?” 裕凝支支吾吾,将掌中的了了拢住,嗫嚅道:“是……是吧。” 了了不敢多言,紧紧合上鸟喙,装作木雕一般,却听见那矮个姑娘惊喜道:“这就是神女大人身边那只会人言的神鸟吧!” 裕凝迷茫地张了张嘴,心下紧张不已,手指不自觉地捏着了了的羽毛,点了点头。 “神女大人,奴是青衫,在王后娘娘宫中作贴身婢女,让奴引神女大人去吧。”高个姑娘道。 随后,矮个姑娘补了句:“奴是青衣。” 裕凝默默点了点头,跟在两姑娘身后。目光落在前行的两道身影之上,裕凝斟酌片刻,道:“你们认识我吗?” 青衫微微侧头,面上笑意不减,道:“神女说笑了,您庇护大越已久,全国上下都识得您。” 闻言,裕凝尴尬地笑了两声,试探道:“那……我什么时候回宫的?” 此话引得青衫青衣皆回头来,青衣道:“神女大人行踪不定,奴也不知晓。神女大人也不记得了吗?” 了了在裕凝手中蛄蛹着,道:“或许是你生得像他们的神女呢?” 裕凝默言,手中捏着失效的匿身符,忐忑地走出怡心湖,路上遇到许多宫女太监,他们皆低头行礼,称她一声“神女大人”。 走着走着,裕凝心里更有底了,抬起头来欲仔细观察一番,青衫回头道:“神女,我们到了。” 面前是一方红色木门,门柱上盘绕着细黑的蛇雕,蛇眼以红宝石为主,缀上零星的黑色碎石。 红色蛇眼在日光下泛起诡异的光。 裕凝紧了紧嗓子,跟着青衣青衫进入殿中。 此处是大越国王后的寝宫,宫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裕凝欲抬袖掩住口鼻,面前的一道细密珠帘被青衣青衫二人拉开,她的动作顿住了。 脆弱的王后卧在圆榻之上,被红色的帷幔遮挡着,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但这影子却如纸糊的小人一般,脆弱瘦小,气息浅浅。 圆榻一侧摆放着一方小小的摇篮,熟睡着一个婴孩。 裕凝想看得更清楚些,抬步往里走了两步,被青衣拦住道:“神女,王后初初生产,见不得禽类。” 裕凝垂头看了一眼手中迷茫的了了,递予青衣道:“你替我看着他吧。” 随后,裕凝将外袍脱去,蹑手蹑脚地上前去,她先是凑近帷幔,细细听了一阵王后的呼吸声,知晓王后意识清醒着,她便出声低低唤道:“王后,你如今身体如何?” 王后似有所感,微微动了动身子,耳畔传来衣料摩擦的轻声,须臾,王后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拨开了扎眼的红色帷幔。 王后清丽的面容缓缓显现出来。 裕凝躬身蹲下去,离她更近一些。王后睁着眼,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声音仿若漂浮于高处阁楼中一般,她道:“神女,你许久没回来了。” 裕凝噤声,她毕竟只是与这神女生得相似的冒牌罢了,多说多错。 王后声音淡淡道:“你也是因为蛇胎的事情回来的吗?” “是……吧。” “神女,大王最听你的话,你一定一定要救救越国,”微凉的手搭上裕凝的手腕,她怔愣一瞬,王后已紧紧握住她,急声道:“否则,百裔会遭报应的……” 王后仰面躺着,气息急促,胸脯急速地起伏着,裕凝反手按住她的手腕,轻轻拍了拍,道:“别怕,王后。” 青衫走至身侧,跪坐在床榻旁,低声唤了几声“娘娘”,将手中端着的汤药喂给了她。 王后眼角缀着两颗晶莹的泪,平复一番后,虚弱地睡了过去。 裕凝起身看向摇篮中的婴儿,垂眸打量片刻,确定这便是她要找的周缔。 手掌缓缓贴近熟睡的孩子的胸口,裕凝的胳膊忽的被人按住了。 青衣道:“神女,小公主昨日降生,脆弱得很。” 裕凝紧张道:“我不是要掐她,我就摸一摸。” 青衣不依不饶:“神女,不可。” 裕凝手中捏着解开封印的法诀,此时箭在弦上,她施法压下,胸腔里翻涌起血腥气,随后悻悻一笑,道:“好。” 顿了顿,青衫回头对裕凝道:“神女可有法子救救娘娘,娘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青衣绷着一张脸,默默隔开了裕凝与摇篮,双眼盯着裕凝的动作。裕凝略有些尴尬,道:“多多休养,王后总会好起来的。” 话落,从袖袋中取出一纸黄符,她递给青衫道:“这是培本固元的符文,你将它烧成灰烬,兑在王后的汤药中吧。” 青衫将信将疑地接过去,道了声谢。 裕凝环视一周,随意扯了个由头要走,向她们讨要了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太监便奉上一只精致的鸟笼来。 裕凝看了一眼,忙将笼子打开,从中取出了了来。 了了晕头转向地瘫倒在裕凝手中,翅膀挣了两下,闭上双眼睡去了。 裕凝捧着了了,没什么别的动作。青衣端着溶了血的铜盆,缓步而来,道:“神女,需要奴送您往陵墓吗?” “什么?” 裕凝仔细辨听一番青衣口中的地方,又听见青衣补充道:“神女大人往日在陵墓中修养,奴以为今日也是如此。” “可需奴为神女另寻一处歇脚的宫殿吗?” “不必了。”裕凝对这处陵墓生出几分好奇,道,“你为我指个路就好。” 青衣细致地讲了。 裕凝点点头,道:“好好照顾王后吧,我自己去。” 言罢转身走出殿去,转过王后寝殿前的红木大门,裕凝走上了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两侧俱是红墙,墙面斑驳,走了几步,空中弥漫着灰尘的气味。 了了仍旧睡着,裕凝低头看了一眼,疾步走着。 一道灰色的身影自远处趋步而来。 裕凝注视着,身影慢慢在眼底清晰,是一个戴着灰色高帽的小太监,浑身灰扑扑的。 他垂首低眉,手中端着一只陶锅,直直地从裕凝身侧走过。 裕凝随意看了一眼,闻到一股肉香。 香气醇厚,与寻常牲畜的肉味不同,这阵子香气更精纯一些。裕凝回头目送疾步的小太监,抱着了了离开了。 陵墓是越国这一任国主登基那一年下令修建的,如今已落成,只是寻常人不得靠近此地。陵墓建在荒芜的半山腰,入口杂草丛生,潦草地遮掩了陵墓的石门。 石门上刻着繁复的花纹,由一道机关锁定着,裕凝看了两眼,取出一道穿门符纸贴在石门上。 她进了陵墓,门上的符纸也随风消散了。 门后是一处漆黑的空间,裕凝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只火折子,举着四下看了看。 了了仍旧睡着,裕凝便将它也放入了乾坤袋。 缓缓走了几步,眼前忽的开阔明亮起来。狭长的甬道后是一方墓室,空空荡荡的,除了被夜明珠照透的尘埃,一无所有。 远远的,裕凝感知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她立刻绷紧了身子,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一番,走至一扇紧闭的门前,若有所思。 “姑娘!救救我!” 了了的声音却猛然响起,在空荡荡的墓室中格外洪亮。 裕凝低头解开乾坤袋,却见楼玄尽一手制|服了了,一手握着缩小的松烟剑,从袋中跃身出来。 他仍是只有小灵仙般的大小,气势却分外强大,横眉冷眼对着裕凝道:“你们为何要绑架我?” 了了的脖子被楼玄尽幻化出的法带束缚住,扑腾两下翅膀,可怜兮兮地发出几声“嘤嘤”。 “大人,你误会了,”裕凝绞尽脑汁思考着说辞,面上赔笑道,“以您如今的身量,若在冥界被人发现,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楼玄尽冷笑一声:“以我的修为,这种荒蛮之地的人还不足以对我构成威胁。” 荒蛮之地么?难道在楼玄尽的眼中,冥界竟是如此么? 裕凝胡乱想了想,道:“大人,您是不是忘了自己在冥界的原因了?” 或许没什么缘由,毕竟裕凝认识楼玄尽的时候,他已经在地府千年之久了。 楼玄尽神色不虞,没有言语。 裕凝随即道:“大人别担心,等我做完手头的事,就为你去寻变回来的法子。” 楼玄倒没什么动作,瞥见裕凝腰间的传音铃,他道:“你从何处得到此物的?” 顺着楼玄尽的目光,裕凝低头看见金光闪闪的传音铃,随即取下,凑到楼玄尽的面前,诚恳地说道:“这应当是地府鬼手一只的吧……我的这个,是你送我的。” 裕凝想起水牢的事,话囫囵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闻言,楼玄尽只静静地悬浮着,若有所思地盯着传音铃看。 等不及的了了无奈动了动翅膀,示意裕凝解救它,被楼玄尽侧目的白眼吓了一下,蜷缩着身子不动了。 楼玄尽挥手解开了了脖子上的法带,正欲开口,被一声“谁在里面!”吓愣了。 裕凝着急忙慌地将了了与楼玄尽往乾坤袋里塞,四处张望欲寻一处藏身之处。 塞完了了,她忙取出一道匿身符,还不待她将符纸贴在身上,出声之人已进入墓室,叫住了裕凝。 “你是谁!” 狗作滚回来更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越国二 第26章 越国三 裕凝将乾坤袋往怀里一塞,视死如归般回头来,不待她仔细打量眼前人,那人先开口道:“神女大人!” 裕凝松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襟,正色道:“你是?” 如今凭借与“神女”相似的样貌,裕凝倒不必与旁人解释自己的身份。她之所以继续留在越国,是为了寻找合适的时机,将周缔体内的封印解开,拿走那一份法力。 来人清脆的声音道:“神女不记得我了吗?” 裕凝含糊道:“我离开太久,忘记了许多事情。” 面前的少年并未怀疑,恭恭敬敬躬身行礼道:“神女,我是周缚。” 言尽于此,少年以为神通广大的神女凭借这个名字应当能想起他来,眼巴巴地望着裕凝。 裕凝被看得心虚,轻咳两声掩饰尴尬,脑中却空空如也,面上仍旧装作思考的模样。随后,她点了点头,应道:“原来是你。” 周缚笑起来,问道:“神女是什么时候归国的?” “前几日……” 周缚的目光落在裕凝背后紧闭的石门上,礼貌询问:“神女今日要进去吗?” 裕凝闭上嘴,点了点头。 周缚得令一般,在石门前站定,将手掌置于其上,反复摩挲一阵,他的身子忽的顿住了。 随即,他摸上了石门花纹中的开关,轻轻一拧,石门缓缓升起,露出一方更大的墓室。 裕凝默默记下机关的位置,跟随在周缚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周缚侧身躲过了一支破空射来的飞箭,箭身擦过裕凝的发丝,射在了原石门的门框上。石门轰然落地,将两处墓室隔开了。 裕凝心有余悸,长长叹出一口气,看向周缚。裕凝道:“你今日为什么来陵墓?” 周缚尴尬一笑道:“父王命我来取一件东西。” 裕凝不疑有他,暗自推测周缚的身份或许是越王的儿子,颔首道:“那你去办你的事吧,不必管我。” 既然青衣说神女常到此地来,她这样说,应当不会引起周缚的警惕。 周缚礼貌行礼,转身往大墓室的一方小墓室中去。裕凝站着看着,环顾四周,这处大墓室与七八个小墓室相连,中间并无石门隔挡,且此地中央之处设有一副石棺,周遭放置了许多陶器瓷器青铜器一类。 缓缓走至安放石棺的台阶上,裕凝自上而下地注视着石棺中的景象。内有无数凸起的雕刻,以蛇形居多。 或许越国以蛇为图腾。 想到王后宫殿门柱上的蛇,裕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再细下看去,那些交错的蛇组成了一种特别的咒文,裕凝瞪着眼睛看了半晌,什么也没看出来。 了了从乾坤袋中冒出头来,道:“姑娘,你在找什么?” 裕凝顺势捏住了了的脑袋,将它从乾坤袋中扯出来,道:“我初到此地时感知到一股神秘的力量,不知道究竟在何处。” 趁着二人交谈的功夫,楼玄尽也费劲力气从乾坤袋中爬出来,还不等他施法,身子被裕凝一把捏住了。 “这里是凡界,不可施法。” 楼玄尽惊愕片刻,道:“我怎么到凡界了?” 裕凝解释道:“我在凡界有要事需要处理,先带着你几天。” 楼玄尽撇了撇嘴,小巧的身子灵活地从裕凝指尖逃脱,跃到裕凝肩头,道:“我们为何在祭坛?” 闻言,一人一鸟俱是一愣,了了吞吞吐吐问道:“哪里是祭坛?” 楼玄尽云淡风轻,从裕凝的左肩缓步走至右肩,一面踱步一面道:“这个地下。” 裕凝欲凝结法力,又停下来,随后在乾坤袋中翻找一番,掏出一卷黄符。裕凝仔仔细细地数了数卷成个卷儿的黄符,抽出其中一张,道:“若是这样,我高低得去看看了。” 话落,将黄符贴在地面上,眨眼间,以黄符为中心扩出一道金色的法阵,了了跳下身来,落入阵中消失不见了。见状,裕凝带着楼玄尽紧随其后,一同跃入墓室的地底。 地底是单独挖出来的一方通道,石壁上架了许多烛架,烧得只剩半截的白蜡摇晃着幽幽的烛光,将裕凝的影子投射在坑坑洼洼的石壁上。 了了道:“这里有点冷啊。” 旋即钻入裕凝的袖口,用袖袋中的丝帕将自己裹了起来。楼玄尽一言不发,蹲坐在裕凝肩头,将她的长发撩起一些,遮蔽住自己的身体。 裕凝神魂脆弱,感觉更明显些,只觉无数冰针无孔不入,刺在她的骨髓上偶尔有阴气湿重的寒风穿堂而过,灌入裕凝的衣袖中。 了了身子比她暖些,她便将了了从袖中取出,连带着裹住它的丝帕,一起握在手中。 裕凝前后张望一番,往通道前方走出一段距离,走得越深,空气中的血腥气越重。 在昏黄烛光下走了一刻钟,裕凝遥遥听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声。 “父王,壬虚的孩子已经送往王后宫中了。” 裕凝循声望去,目光落在那个蓝衣少年的身上,那人正是方才打过照面的周缚。 她掏出匿身符,祈祷着这次不要再中途失效,随即躲在石壁之后,屏息凝神窃听着。 另一道沧桑些的声音回应道:“那好,答应他的给他就是。” 周缚声音闷闷的,穿过厚重的石壁,传入裕凝耳中:“他为表忠心,将自己三岁的幼儿烹煮成汤送入宫中,父王您答应了他什么?” 裕凝的呼吸一窒,那男人道:“蛇神降临迫在眉睫,所有知情者都想分一杯羹,壬虚亦是如此。” “孩儿明白了。” “王后怎么样,那个孩子还活着吧?” “娘娘生育身体亏损极大,昏睡了一天一夜。小公主身体却很康健,若是做祭品,再等七日即可。” “嗯,阿缚,近日可有什么奇异的事发生?” 周缚静默许久,声音幽幽道:“神女回来了。” 或许对面的人太过震惊,一时没有说话。裕凝一听见此话,耳朵贴石壁贴得更紧一些,却听周缚娓娓道来:“您不是说,神女已经被您亲手杀死了吗?” 裕凝浑身冷沁,地底的寒气也不断钻入裕凝的肌肤中,她捂着了了,双手仍是冰冷麻木。 楼玄尽也听见此话,想凑近裕凝的耳朵说些什么,那男人的话打断了他的动作。 “我能杀她第一次,也能杀第二次。” “那她……”周缚迟疑道,“是神女吗?” “神女?我亲手烧死了她,将她的碎骨研磨成粉撒入祭坛之中,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周缚轻轻应了一声“是。” 裕凝的动作顿住,怔愣在原地。听到此处,她大致知晓了二人的身份,地底实在太过寒冷,她也来不及去看那一方祭坛的模样,此刻她只想快点回到宫中取走法力。 手忙脚乱地掏了掏那一堆黄符,裕凝一纸瞬移回到了墓室之中。 此刻,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陵墓。 陵墓距离皇宫不过十里,跌跌撞撞回到王都,裕凝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天色黑沁下来,暮色四合,裕凝寻了一处客栈歇下了。 了了将自己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舒服地喟叹一声,偏头望着坐在桌前发呆的裕凝,它道:“姑娘,你不冷了吗?” 裕凝出神地望着木桌上的纹路,指尖点了点坐在眼前的楼玄尽,嘴上答道:“不冷。” 楼玄尽默然看着她,任由她的手指敲他的脑袋。他猜想裕凝在为今日的遭遇忧心,他并不是多嘴的人,说不来什么安慰的话,只好默默坐着。 “你们说,我们怎么回到王宫去?” 了了从热水中脱身,甩了甩身上的水,衔着一方棉帕飞至木桌之上,裕凝从容拿起棉帕为它擦去身上的水渍。 擦了一阵,了了从堆叠的棉帕中冒出脑袋来,微微歪头道:“全宫上下都说神女是离开了越国,根本没有人提及神女已死的消息,或许他们都不知道此事呢?” “方才那掌柜也一眼认你作神女,还如此惊喜,想必百姓也不知神女是死了而不是云游去了。” 裕凝静静听着,将楼玄尽拿得离了了更远一些,道:“甩一甩。” 了了依言将身上的水珠甩了甩。 楼玄尽观察了一阵,道:“是。” 裕凝侧目看了他一眼,道:“那我以神女的身份回到王宫,越国大王定要新找个法子来杀我了。” “姑娘,明日你就进宫去,我们要快点拿到法力,离开此地,否则我们一直受限于不得使用法力的限制,若真被杀死就得不偿失了。” 裕凝颔首,道:“我明日一定要见到周缔。” 楼玄尽与了了各自在床榻上寻了一处软和的地方睡去了。裕凝吹熄了烛火,躺在榻上想着王后口中那个蛇胎,忽的想到出宫前在甬道里碰到的那一锅肉香四溢的菜肴。 那不会就是……壬虚烹煮的孩子吧? 裕凝在月光下瞪大了双眼,胸膛里涌起阵阵恶心,记忆里的那道香气却阴魂不散,叫她频繁想起那个灰扑扑的小太监端着陶锅从她身畔疾步走过的场景。 越国四海升平,并非大饥大荒的年代已经开始人吃人了么? 月光浅浅溜入房中,投下碎银一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越国三 第27章 越国四 “七……你叫什么名字?” 晨光熹微,透过窗纸照入房中,裕凝幽幽转醒,看着站在自己耳畔的楼玄尽,裕凝迷茫道:“什么七?” “你不是说……别人叫你七……七爷?” 裕凝迟疑道:“啊……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大人?” 楼玄尽面无表情,道:“你叫什么名字?” “裕凝。” 楼玄尽默言点头,从枕头上跳下,又在裕凝担忧的目光中跳下榻去,悠然落地。事了拂了拂衣上的灰尘,转头看向裕凝,道:“走吧。” 裕凝一路看着他,心下想着这样小的楼玄尽反倒可爱得紧,抿了抿唇。 楼玄尽偏头道:“笑什么?” “了了去哪里了?” 楼玄尽收回目光,笔直地站在地上。裕凝害怕一不留神将他踩到,躬身捻着楼玄尽的脑袋将他提起来放在茶壶边。 经此一夜,茶水已然凉透,裕凝摸了摸茶壶壁,目光片刻不离楼玄尽。 “它说它去王宫里为你打探消息。” 裕凝心下一紧,有些担忧,追问道:“它什么时候走的?” 闻言,楼玄尽微微仰起头,思索片刻,道:“走了大致一个时辰吧……” 裕凝用湿热的棉帕擦过脸后,将楼玄尽提起放置在铜盆边沿,指腹蘸了一点水,一指按在楼玄尽的脸上,上上下下擦了一番,用干净的手绢叠了个角,将他的脸擦了擦。 “我们赶紧去宫里找找它,别让人给炖了。” 楼玄尽漠不关心地坐在裕凝肩头,道:“不是说宫里人都知道你有一只神鸟?” 裕凝面上焦急不减,疾步下了楼,往王宫中赶去。 “不一样。”裕凝想起越王的话,走得更快了些。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中央长街,王宫大门近在咫尺。 守卫远远看见匆匆而至的裕凝,睁大双眼端详一阵,忽开口道:“神女大人!您回来了!” 裕凝的脚步随他的声音慢慢停下,面上挂着笑容,她问道:“你们都见过我?” 若是神女常在宫中,那些宫女太监都识得她倒不足为奇,为何连王都中客栈的掌柜也识得她,把守宫门的守卫不知换了几轮,却仍能认出她。 满腹疑问无从解答,裕凝静静停下,看着守在宫门的两人脸上都显出惊喜的神情。 “神女大人不记得我们也是应当,当年您从王都走上祭坛的风华我们至今铭记。”守卫的声音微微颤抖,紧张地搓着双手,他道,“您离开这么久,终于是回来了。” 裕凝欲再问些什么,余光瞥见站在王宫屋脊上的了了,她草草告辞,直直奔着王宫而去。 仰头看着了了,裕凝左右环顾无人,轻声唤道:“了了……” 顺着了了往后看去,只见琉璃瓦簇拥着的屋脊上站满了脊兽。 狮子、天马 、獬豸次第站着,而了了恰在所有脊兽之前。 日光刺眼,裕凝眯着眼看了一会儿,了了全然不理她。 她忽的发现,了了白色的羽毛在日光下泛起微光,而了了已经成了一只不能移动的雕像! 裕凝浑身一冷,想上去看一看,却被来来往往巡视的禁军监视着。 军士们纷纷与她寒暄。 裕凝站在人群中,目光却时刻关注着被禁锢的了了。 一阵心慌过,她再偏头看向屋脊时,楼玄尽已经站在了了身后。 “诶,那上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队伍中一道弱弱的声音响起。 “是不是日光太盛看错了……”有人随即附和。 裕凝僵着身子,面上僵硬地笑着,想说些什么糊弄过去,被一个略矮的军士打断了:“今日大王难得回宫,我们赶紧去上值吧。” 话落,军士们纷纷整了整衣襟,手握长矛与裕凝告别。 裕凝遥遥地与人群中的那个小军士对上视线,他只抿唇颔首。 楼玄尽手里抓着了了,灵活地从房檐上跳下来,裕凝顾不得左右目光,跨步上前去接。 了了落在手心如同石塑一般,又硬又冷,裕凝的心凉了半截,忙将它捧在心口,喃喃道:“了了、了了……” 她捧着石化的了了,好像骤然失去亲人一般,喉咙里哽了一块姜一般,酸涩胀痛。 “别怕,它还活着。” 蒙上水汽的双眼闯入楼玄尽的视线中,他站在裕凝的肩膀上,心底也生出细密的酸疼,不过他轻轻咳了一声,意图咳出这些奇怪的感觉,面上平静道:“它原受了咒术,是吗?” 咒术?裕凝回想起了了第一次撞她的魂魄时,正是受咒术所胁,她点点头。 楼玄尽随即颔首,幽幽道:“是了,它体内的咒术出自古神一族。此地有古神的法器,便引发咒术起效了。” “古神……”裕凝的声音沙哑着,如一把钝齿且生锈的铁锯轻轻剌着楼玄尽的心。 楼玄尽皱眉,不清楚今日自己为何如此奇怪,偏过头去,躲开裕凝的视线,道:“我是白鹤仙,也是古神一族。这种咒术在古神界很常见,我如今也会施,若是要解开,很是繁琐。” “没关系,需要什么药材灵宝,我都可以去寻。” 楼玄尽瞥了她一眼,道:“回头我写一张单子给你,你按着去找就好。找齐我就为它解开。” 裕凝听着听着,忽的想到,楼玄尽说他是古神一族,那地府的他是真,还是眼前人为真?又或许,楼玄尽的壳子被这位不知名的古神夺舍,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便宜师父了? 眼见裕凝看他的眼神越发怪异,楼玄尽问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有名字吗?” “当然,楼玄尽。” 裕凝点点头,试探道:“那你是不是转世来到了地府……或者你原是地府中飘荡的一只游魂,夺了这个躯壳?” 楼玄尽笑道:“我醒来便在地府,按理来说我真身早已陨灭,怎么会夺舍他人?” 楼玄尽目光幽幽,盯住裕凝,盯得她不敢再言,捧着冰冰凉凉的了了,往王宫里走去。 路上遇到许多雕刻着红眼黑蛇的廊柱,裕凝看了几眼,总觉得其中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没找齐材料之前,了了还能恢复原样吗?” 楼玄尽心下酸楚,看了一眼安静卧在裕凝掌心的了了道:“你若是能寻一片太岁的肉,它便能恢复。” 裕凝暗自记下。 不待她走完入宫的长廊,先行被人叫住了。 “神女大人!” 裕凝将了了塞入乾坤袋中,一把从肩上抓下楼玄尽,那人已走至眼前,她面含笑意,道:“神女大人,多亏了您的符纸,娘娘已经大好了。” 来人正是青衫。 裕凝蹙眉想到,青衣警惕自己靠近周缔,但青衫却对她给的符纸照用不误,莫非青衫对她并未怀疑吗? “那真是太好了,”裕凝手里捂着一只未来得及塞入乾坤袋的楼玄尽,动作颇不自然,“小公主身体如何?” 青衫道:“公主只是日日睡着,鲜少清醒。神女大人有什么法子吗?” 裕凝道:“你们的大夫呢?” “啊,神女大人,王宫中的大夫不都是您的徒弟么?” 裕凝略有些讶异,没想到神女竟会医术,心中自然升起几分敬畏之心,转念一想,她道:“他们如今医术如何?” “多亏了您,大越上下的疑难杂症宫中的大夫都能治。前些年的瘟疫也是靠着他们,大越才逃过一劫……” “这样吧,青衫,”裕凝将楼玄尽捏在左手,右手握住青衫颤抖着的、冰凉麻木的手,道,“你带我去看看公主,我为她治疗,好么?” 出乎意料地,青衫拒绝了。 “神女大人,大王今晚回宫,设了宴席,为您接风洗尘。” 裕凝的话在嘴边转了转,吞了下去。 “奴便是来接您前去的。” 裕凝暗道是场鸿门宴,嘴上连连答应。 仲夏的大越天黑很晚,裕凝在青衫指给她的一处宫殿中休憩。此殿名作“山阴殿”,周遭是引自陵墓山上来的活水围成的湖泊,远离王宫中的其他宫殿,只能听见些鸟叫虫鸣。 暮色盖下来时,青衫领着一众小宫女来接她。 姑娘们皆着粉衣,梳着双丫髻,不像是宫里的奴婢,倒像是一群私塾里的学子。 裕凝一一看去,发现这些姑娘的年纪都不大,正值豆蔻年华,青衫站在其中,反倒是最年长的了。 “你带的这些孩子是来做什么的?” 青衫落开裕凝半个身位,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跟在身后,她笑道:“她们是今年的秀女。” “你带着秀女来寻我……”,裕凝心中警铃大作,道:“而且这些孩子也太小了些。” 青衫依旧笑着,皮笑肉不笑,格外瘆人。 裕凝不敢再想,手中紧紧捏着乾坤袋。 “神女大人莫要误会,是大王害怕新进宫的秀女八字与大越不和,想请神女大人掌掌眼。” “大王也不会真的要她们服侍,是特意寻给娘娘解闷儿的。等神女住入王宫,也挑几个顺眼的带在身边服侍您。” 裕凝摆手拒绝了。 青衫只含笑跟随在她身侧。 不知是否因为临近湖水,夏夜的风凉飕飕的。 裕凝后背攀上一股凉劲,好似回到地府野**中一般。她忐忑地回了两次头,只看见青衫白得透明的薄脸皮上挂着笑,与一众身型矮小,垂首低眉的粉衣姑娘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 她愈发想要回到地府了。 填一个第二章的坑[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越国四 第28章 越国五 一众人穿过木桥离开了山阴殿,晚间山风徐来吹散了裕凝别在耳畔的碎发。 “神女大人,您在外云游这些年,都见了些什么风土人情?” 裕凝胡乱道:“越国往北有一个饲养狼群的部落,他们生活在雪域,积雪常年不消,我差点冻死在那里。幸好遇到一位善良的狼族姑娘,她割了鹿血喂我。” “雪域也有鹿吗?” “有很多的。鹿血喝起来热热的,暖到人心底。” 青衫慢步跟了两步,忽的停下来。裕凝余光一直关注着她,见她停下,站定转身问道:“怎么了?” 青衫低垂着头,闷声道:“神女大人,或许你还记得我。” 裕凝向她身后看去,见那一众的粉衣秀女已落开她们很远。青衫继续道:“王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浑身覆满蛇鳞的男孩儿,是奴将他扔入祭坛中的,奴已经按您的吩咐,将王后的血也浇在他身上……” “神女大人……您说过,能替奴解除诅咒,让奴逃脱王宫……” 青衫猛地跪下,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的头也埋下去,整个人几乎匍匐在地。随即,她的声音也闷闷响起:“您给的符纸,奴也喂给王后喝下了,神女,求您看在奴为您鞍前马后的份上,解除奴身上的诅咒……” “您的大恩大德奴永世不忘……” 裕凝默然立于青衫身侧,待青衫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响起,裕凝躬身去扶她。青衫却死死跪在地上,任裕凝如何拉扯都无法将她扶起。 裕凝轻轻叹了一口气,蹲下身道:“青衫,你先起来……” 毕竟她并不是真正的神女,她亦不知青衫身上是何种诅咒。二人僵持一番,青衫手上卸了力,她猛地抬起一双泪眼婆娑的眼。 “神女大人,若您不相信奴,奴有法子让您看到奴的记忆。” 裕凝面上一僵,试探问道:“如何看?” 青衫麻利起身,将膝上尘土拍去,暮色下,衣裙上的血迹并不清晰。她面上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道:“宴席过后,奴在陵墓中等您。” 不待裕凝作何回应,青衫遥遥挥了挥右手,那一众粉衣秀女从凉亭中鱼贯而出,垂首低眉跟随在青衫身后。 裕凝哂笑一声,继续往主殿而去。 穿过一道昏暗的水上长廊,眼前如火势蔓延般逐渐明亮起来。宴席设在露天的园子里,周遭都是花匠精心培育的名贵花种,四下设了许多高高的烛架,将园子的各处都照得明亮。 园子的墙檐下挂了一些花鸟灯笼,夜风徐徐,将与灯笼穗子挂在一起的风铎吹得叮当作响。 裕凝随意扫了几眼,被青衫引到一处圆桌去。 在她的认知里,王室喜欢分列左右设席,以彰显尊卑有别,只有家人亲朋家坐这样的实木圆桌。 还未等她坐下,一个面上笑意融融的儒雅老头迎面而来。 过分亮堂的烛光将他脸上的沟壑一一照亮描摹,裕凝看着他的脸,心底生出几分惧意。 面对不久前放话要杀她的人,裕凝很难笑出来。 越王入席,宫女才慢慢引导宾客入席。 “神女,”越王端坐在桌前,正对着园子的正门,他招招手,对裕凝道,“许久未见,与孤坐在一处叙叙旧。” 裕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思量着越王在自己身上下毒的几率,一步一挪,坐在了越王身侧。 “神女此番归国,要待上多久?” 裕凝道:“两三日光景吧。” 越王周百裔含笑点头,摩挲着袖口的绣花纹样。裕凝垂头看了一眼,他袖子上绣的是一只黑色小蛇,被把玩久了,透着玉质的光泽。 “神女临行前说要去往东方,不知是否顺利?” 裕凝的眼皮跳了跳,不知周百裔是否在套话,她硬着头皮道:“我各处都去走了走。” 周百裔的笑容犹似假面,惨白的脸皮松松垮垮,裕凝避开目光,不敢多看。 “孤新得了一道佳肴,不知神女可有兴致品尝一番?” 裕凝默言,颔首。 下一刻,周百裔身后走出个着灰衣的太监,手中端着一只白色的小陶鼎,诱人的香气如花香四溢。 裕凝看着那太监,心脏狂跳,愈发觉得眼前人熟悉。 是了。 太监的手握在鼎盖的捉手上。 此人与那日甬道中疾步的太监是同一人。 鼎盖揭开,肉香更加浓郁,旁边席面的宾客纷纷探头来瞧。裕凝的目光落在陶鼎里那一堆骨头上,喉咙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神女,你看,”周百裔自得非常,指与裕凝道,“此物在太平年代极其难求,今日你我算是有口福了。” “不过,此物孤与王后分食了一些,神女莫要怪罪。” 见裕凝并无动作,周百裔遗憾道:“神女不喜欢吗?孤还特意命人在汤中加入了进贡的太岁,十分滋补。” 听到太岁二字,裕凝抬了抬眼,又往鼎中细细瞧去。 小孩的骨头又细又软,经文火慢炖已十分酥软,那些附着在骨头上的肉块纷纷脱落,在乳白色的汤汁中漂浮着。 裕凝寻了两遍,没看见什么太岁。她好似明白过来,或许周百裔是在试探她。 周百裔笑了一声,拿着玉箸在陶鼎中来回翻找着,一面找,一面絮叨:“孤记得午时还尝过,怎么不见了……” 裕凝正襟危坐,默默注视着周百裔,手指捏着腰间的乾坤袋。 “来人。”周百裔道。 裕凝四下看了一眼,却见青衣上前来,手里握着一把亮晃晃的短匕。 “神女大人需要太岁。”周百裔睥睨着周围候着的宫女太监。 青衣毫不犹豫跪下身去,利落地从左臂上削下一片肉来。 裕凝来不及阻止,那肉已被跪地的小太监用双手捧住了。 小太监捧着肉颤颤巍巍奉在裕凝面前,鲜血染红了他的手心。 “神女大人,说来也巧,孤听缚儿说你在寻太岁。唉,这出去云游一遭,连这位你亲自炼化的活太岁都忘记了。” 青衣忽的抬头,盯了一眼裕凝。 裕凝一时怔愣,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周百裔斜眼看了一眼跪着的小太监,招手让人将他拉走了。那片血淋淋的肉被青衣放置在一个锦匣中,置于裕凝面前。 “若是神女兴致不高,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周百裔嘴角噙着笑,拂袖而去。 裕凝愣愣地坐了一会儿,下意识去寻青衣,却不曾找到她的身影。 天色黑沉沉的,陵墓里阒静无声。 裕凝依法炮制进入陵墓,此时楼玄尽已从乾坤袋中爬出来,站在裕凝的肩上。 青衫面对着石门而立,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 裕凝轻轻唤了一声:“青衫?” 青衫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面色紧张,她回头看向裕凝,疾步奔来,道:“神女大人,青衣真的是您……” 裕凝摸了摸鼻子,她也不知道。 神女早早死了,她只是一个赝品罢了。 “我不记得了。”裕凝如是说道。 青衫低头深吸几口气,兀自安慰道:“旁的都是小事,神女,请您为我解开诅咒吧。” 裕凝蹙眉,将手心缓缓贴在青衫的额头上,一股陌生的妖力在青衫的体内涌动着。 “被诅咒后,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青衫的眼眶中迅速泌出泪水,她道:“我……我不会老去,但我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疼痛……我感觉我好像变成了一棵树……好像越来越不像一个人。” “别怕。”裕凝拿出手帕替她揩去眼角泪珠,“我会尽我所能替你解开。” 青衫默然须臾,将自己的指尖咬破,举着冒出血珠的手指,她道:“神女,您看。” 言罢,她将血珠抹在石门上,抹成一个长长的蛇形图案。 鲜血好像越流越多,几乎要将整个石门染红。 裕凝去抓青衫的手,她却好似疯魔一般,不知疲倦地在石门上画出许多蛇形图案。 一条接着一条,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面石门。 青衫的身体忽的倒了下去。 裕凝还未伸出手,石门上现青衫的记忆。 青衫的模样与现在并无二致,她时常出现在王后的寝宫中,起初做些洒扫的杂活,后来,她被青衣召进殿内,到王后跟前伺候。 这是裕凝第一次见到健康的王后。 王后喜欢穿湖蓝色的衣衫,笑靥如花,对待宫中的人十分温柔亲厚。 她看中青衫的模样,便将她带在身侧,与青衣取了相似的名字。 青衫在宫中过得十分自在,裕凝看着,或许她此时还没有被诅咒。 过了一两年,王后怀上了孩子,此时,众人口中的神女也入了宫。 青衫听说神女是因救了御驾亲征的越王才得以进宫。 越王想要神女做他的后妃,神女便摊出了她会仙术的底牌,拒绝了越王。神女又在越国大旱时,凭空变出粮食,拯救了越国百姓。 越王迫于民意,将神女封作国师。 青衫第一次见神女是在怡心湖畔。 彼时,神女初到王宫,对湖中荷花格外喜爱,每日午后都要在凉亭中游玩一番。 青衫手里端着安胎药,遥遥看见了坐在美人靠上的神女,她好奇地绕路过去,想要看看神女的模样。 裕凝全神贯注地看着石门上演绎的记忆。 神女的相貌逐渐清晰起来。 神女虽生得美丽,却与裕凝并无相像。除了一双眼睛一张嘴,或许再没有半点相似。 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面容,为何使得全城人错认? 裕凝浑身冷沁,不敢细想原因。 楼玄尽出声道:“这就是神女?” 他偏头又打量一番裕凝的脸,忽的道:“有人篡改了他们的记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越国五 第29章 越国六 裕凝后背一凉,将倒地的青衫扶起,身后的墓门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石门上的幻镜已经消散,只余下几条血色的小蛇蠕动着。 “神女大人。” 一个身影渐渐从暗处走出,竹青色的绸衣在微弱烛火下波光粼粼。 裕凝一手拢下肩上的楼玄尽,将他往袖口中塞去,蹙眉道:“周缚?” 闻言,周缚恭恭敬敬作揖行礼,他的目光略过被裕凝扶在身侧的青衫,随后发现了她身后石门上的血色。“神女大人,若你今日不曾来到陵墓,或许不会重蹈覆辙了。” 周缚面上挂着虚假的微笑,手中握着一柄静静燃烧的白烛。 青衫已昏死过去,她的重量全压在裕凝的肩上,裕凝被迫屈膝,将青衫搀扶得更稳一些,周缚趁此间隙,躬身在墙角滴了一滴蜡油,随后将白蜡放置在尚未融化的蜡油上,蜡烛就如此稳当地立住了。 “神女,可惜今日你又要为了大越而死了。” 裕凝气息不稳,低垂着脑袋,侧目与牢牢抓着袖口的楼玄尽对视一眼。旋即抬头道:“周缚,你知道我不是神女。” 语罢,裕凝拖着青衫往周缚身后的出口走去,她低头一看,见青衫手腕上流出的血在黑青的地板上留下一道弯弯的痕迹。墓室中可见的血纷纷化作小蛇,斯斯作响。 周缚上前挡住裕凝的路,欲开口再言,被裕凝一掌推开了。 “若你们是专为我设的陷阱,何必连累无辜的人?青衣青衫在王后身侧侍奉良久,如今也成了你们计划的祭品,”裕凝在这几日混沌的记忆中搜寻着,幽幽道,“说不定王后也是其中一环呢?还有那个被烹煮的小儿……” 冷冷哂笑一声,裕凝挥开欲再次上前的周缚,拖着青衫走出了石室。 临近陵墓出口,裕凝触上最后一道石门,指尖却被一阵热浪烫伤。陵墓入口掩蔽在荒草枯木间,墓外有人放了火,致使墓中次第烧起。 最外层的墓室已被火舌吞没,裕凝只好回头往墓室更深走去。 周缚似是早有预料,候在蜡烛处,等待着裕凝。 裕凝轻手轻脚将青衫放置在地上,取出一道空白符纸,贴在了青衫额上。 “你也出不去了。”裕凝冷眼瞧了一眼倚靠着石壁的周缚。 周缚仍是笑道:“我在父王心中一直不太重要,早已习惯了。” 裕凝跪坐在地上,环顾四周欲寻一处新的逃生之处,随后咬破手指在黄纸上画起符文。 符文落成,纸上的血迹似有生命一般蠕动起来,慢慢挣脱黄纸的束缚,变作一条又一条小蛇汇入黑暗之中。 墓室中设有某种阵法,能将所有的血化作蛇,故而以血画符的法子行不通了。裕凝直起身,回头看见周缚一直守在白烛之侧,她不禁好奇起来,遂起身步步逼近周缚。 周缚面上虽闪过惧色,却只默默注视着裕凝的动作,毫无退缩之意。 在他面前站定,裕凝道:“你若告诉我祭坛中法阵的效用,我可以救你出去。” “多谢神女,”周缚微微眯眼,笑道,“不过神女自身都难保了,倒不必关心我这个棋子。” 裕凝盯着周缚的双眸,随后蹲下身来,一把拔下了立在墙根的蜡烛。 烛火经风跳动了两下,又稳稳定住。裕凝余光瞥见周缚有所动作,她道:“怎么了?” 周缚不言,只默默注视着她的动作。 裕凝暗自一笑,右手挥出一道黄纸,此时指尖流出的血沾染在黄纸上,仍旧慢慢化作了黑色小蛇,迅速消失不见。 周缚面无表情,双手垂落在面前,目光随裕凝动作而动。 她打量了一眼戒备的周缚,沉思片刻,问道:“周缚,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吧,你想离开这里吗?” 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哼,周缚拱手,怏怏道:“多谢神女,在下不需要……” 裕凝立即吹出一口气,烛光跳动了两下,周缚的手掌已隔在裕凝面前,他欲从裕凝手中夺下蜡烛,却见裕凝即刻将蜡烛换到另一只手中。 周缚急不可耐,扑上前来争夺白蜡,被裕凝退后一步躲去了。 裕凝垂首一笑,将蜡烛凑到唇边,轻轻一吹,烛光熄灭。 大惊失色的周缚又重新得到了被裕凝丢来已熄灭的白烛。裕凝忙从楼玄尽手中接来黄纸,用汩汩流血的手指迅速在其上画了一道瞬行符,连带着躺卧在地上的青衫,离开了此地。 在最后一刻的恍惚中,汹涌的火势迅速越过石壁的阻隔,将黑漆漆的墓室吞没。 裕凝带着青衫,在荒芜的山林中并不方便行走,她安置好青衫,起身探寻一番,仍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 楼玄尽道:“你的符文功力尚浅,还需多加练习。” 裕凝看他一眼:“我这些都是祖母闲时随手教我的,并未系统学习过,能使出功效,已经很不错了。” “你一直如此自骄么?” 裕凝并未理会楼玄尽,缓缓坐下身子,垂眸盯了片刻昏睡的青衫,又道:“她怎么还不醒?” 楼玄尽从裕凝袖中跃身而出,在青衫的脸颊上徘徊两圈,蹲身费劲地掀开她的眼皮,端详须臾,回应:“她好像要死了。” 此话一落,惊得裕凝翻身跪坐到她身侧,捏住青衫的手腕,细细摸了一阵,弱弱道:“我……我也不会诊脉……” 她只能感知到指尖跳动的脉搏愈发虚弱,弱到几乎要陷入皮肉,归于平静。 “这可怎么办?我从未学过什么救人的手段。” 楼玄尽面色凝重,思忖道:“或许是祭坛中的法阵,吸食了她的血肉和魂魄。” 听闻魂魄,裕凝直起身板,在腰间的乾坤袋中翻找一番,拿出一道锁魂链。链子叮叮当当地响着,被裕凝拖着栓在了青衫的手腕上。 “我是冥界的无常,本就可以捉拿魂魄,若她魂魄离体,可被我的锁魂链束缚住,不至于消散。” 楼玄尽抬头,冷冷道:“她大半的魂魄已经被祭坛抽走了。” 裕凝低头细细将锁魂链全部缠绕在青衫的手臂上。缠绕的圈数越多,青衫手腕处流出的血越多,裕凝只好停下,想解开锁魂链,链子却自动收紧了。 “锁魂链是冥界法器,自有固魂的效用。锁魂链感知到她的魂魄流失,便想缠得更紧,以留住她。” 裕凝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明明一个时辰前青衫还是那个红着双眼求她解开诅咒的小姑娘,此刻她的呼吸却越发微弱,真的好似一棵垂死干枯的树。 “神……” 青衫微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裕凝抹了两把眼睛,凑近青衫,道:“没事,别怕。” “神女,疼……” 裕凝忙去扯缠得似藤蔓的锁魂链,将自己的手指塞入链子与青衫的手臂之间,想借此缓解锁魂链带来的疼痛。 锁魂链有所感知,只有缠得更紧。 裕凝撒开手,捧住青衫凉沁的手。她的手很小,比裕凝的还要更小一些,裕凝恍惚间意识到,或许青衫的年纪比她死时更小一些。 转眼间,楼玄尽指尖凝起法力,催动锁魂链。链子浑身颤抖几下,抖落在地。 “楼玄尽!凡界不许施法,你不怕遭天谴吗?” 楼玄尽垂头看了一眼裕凝,道:“她都快死了,还要让她死得如此痛苦吗?” 裕凝默言,紧紧握住青衫的手,又听她道:“神女,告诉奴……你的名字吧?” 青衫的眼微微阖上,视线模糊,只能依稀看见裕凝的轮廓。 山间的风冷冽,吹在失去大半血的她身上,吹得她好似要随风而去。 裕凝意识到青衫的冷,将外袍脱下盖在她的身上。 “我不是神女,我不知道那个害了你和青衣的人是谁……对不起,我一定会找到救你和青衣的法子。” 青衫微微笑着,手指动了动,好像幻镜安抚失落的青衫的王后那样,用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裕凝。 “没关系,你就是真正的神女,”青衫的双眼紧紧合在一起,眉头因痛苦而蹙得更紧,她的声音几乎要被凉风吹散,“让奴知道您的名字吧,这样,奴在天上的时候,才能找到您,保佑您。” 一滴泪落在青衫光洁的脸颊上。 裕凝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希望将手心吹得更热一些,随后,缓缓擦去了那滴泪珠。 “我叫裕凝。青衫,你原本的名字是什么呢?” 林间惊起一声鹊鸣,青衫的手缓缓垂落下去,被裕凝稳稳接住了。 青衫死时失去了一身鲜血与自己的魂魄,便不会去往冥界酆都,也无法进入轮回。她的肉身在须臾间被祭坛抽取,化作星星点点尘埃,散入风中。 裕凝抬手去抓,只抓到一手凉风。 楼玄尽站在石尖上,仰头看着在风中胡乱挥舞的裕凝,他道:“裕凝,我们还有任务。” 裕凝垂头将他捧在手心,楼玄尽指尖捏起一道法诀,钉入了裕凝的眉间。 裕凝抬手摸了摸眉间发热的肌肤,问:“你做了什么?” “我封印了你的法力。遭天谴的只有我一个就够了。” 话落,楼玄尽从裕凝掌心跳下,顺势恢复了原样。 他着一身白衣,长身玉立,面上含笑,裕凝痴痴地抬头看着他,却知,他并非冥界的黑无常。 “走吧。” 裕凝点了点头。 “祭坛的存在只会让更多人枉死。” 终于快要写完这个副本了,感觉自己的情绪写得好平淡。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狗鹤三又回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越国六 第30章 越国七 他们还是一起回到了陵墓中。 墓室外荒草遍地,火势如荼,吞灭了青黑的墓门。山林的上空蒸腾起一阵阵青白的烟,裕凝循迹望去,烟雾汇入云层,黑云压顶,酝酿着一场暴雨。 她的符纸贴不上墓门,便回头看向楼玄尽。 他果然与师父不同。 他面色虽冷峻,眉目却温柔,不似身为白无常的他,独来独往,寡言少语。 裕凝思忖一番,斟酌着开口道:“大人,你们是同一个人么?” 楼玄尽的眉头微蹙,他疑惑道:“谁?” “之前的你。” 千挑万选,裕凝择了这么个称呼。 “不知。” 楼玄尽手心凝起一道法泽,自掌心蔓延,缓缓缠绕住二人,眼前景色一换,裕凝再抬首已身处地室之中。 周遭黑石嶙峋,曲径通幽,指向前方一处狭窄的入口。 楼玄尽还未回答,侧目牵过裕凝的衣袖,带着她继续往地室中心而去。 愈发向前,空中的血腥气便愈浓重。 二人的步履窸窸窣窣,直至楼玄尽停下。 他身量魁梧,白素的长衣挡住了裕凝的视线。 裕凝摇晃着被他牵住的衣袖,低声问道:“我们到了吗?” 楼玄尽依旧默言,这勾得裕凝愈发好奇,轻轻推了推他的背。 “到了。” 楼玄尽往前跨出一步,眼前光景忽的开阔了。 无数的血色皮肉被黑棘挑起,晾在石壁上。地上刻着一道又一道杂乱的血色,仔细看去,却是无数扭动的红色断首小蛇不停地挣扎蠕动。 血腥气如海浪扑面而来,裕凝凝神屏息,在漆黑的地室中四下环顾,什么也没瞧见。 “这个祭坛启动了吗?” 见楼玄尽站在原地,裕凝也不敢上前。方才她虽信誓旦旦要毁掉祭坛,失去法力后很是畏手畏脚,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许就是乾坤袋里那一堆出发前绘制的符纸了。 不过符纸上的法力也有时限,她离开冥界好几日了,符纸的效用早已大打折扣。 不待裕凝后悔,身后的石门轰然落地,封堵了他们离开的路。 二人似有所感,猛然回头,但见一身深红锦衣的周百裔面上含笑,握着一柄折扇,从祭坛上方悠然而来。 裕凝从楼玄尽身后走出,手中捏着一张金盾符,眈眈相向。 周百裔毫不在意,终于缓步走至祭坛之侧,他笑道:“神女大人区区一日不见,怎么身边还多了一个小厮?” 裕凝欲开口反驳,被楼玄尽微微抬起的手阻止了。 周百裔看在眼中,高声道:“缚儿。” 闻声而来的周缚立于周百裔身后,对着裕凝假惺惺行了一道郑重的问安礼。 “我知你并不是凡世中人,来到人间必要重塑一具肉身,我今日不求你的魂魄,只需留下你的肉身即可。” 裕凝心下一惊,在冥界虽有前往凡界必依托肉身的规训,但于法力高深的鬼吏是可有可无的。 肉身来到凡界,一是为了束缚法力的使用,二是为了不引起凡人恐慌,若凭己身魂魄来往阴阳二界,便会遭受一些小小的反噬。 越国信仰蛇神,却无人修习法术,国君竟对冥界规训如此了然,怕不是早有预谋? 裕凝心跳如鼓,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入了一个筹划许久的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裕凝的手腕上,缓缓拍了拍。 裕凝仰头对上楼玄尽漆黑的双眸,他道:“不必害怕,不会出事的。” 双方闲谈的间隙,楼玄尽手中凝起一道法球,直直击向被断头蛇簇拥的法阵中心。 周百裔面上闪过一丝不虞,手上却没什么动作。 法阵接触到纯厚的法力,猛地一震,密密麻麻的小蛇四下飞射,有的撞击在石壁上,留下一道血痕,经法阵引动,血迹从石壁上挣脱下来,转头又化作新的小蛇。 腥臭混杂血气弥散空中。 裕凝丢出一纸火焚符,接触到的蛇身立刻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周百裔冷眼旁观,任凭小蛇被焚。 地室中俱是石块,火势依傍符纸,只浅浅烧死了几只。 裕凝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又一道火焚符,又添上一纸习风符,经风一撩,祭坛中心小蛇最为密集之处的火焰率先腾起,几乎将石室中扭动的小蛇烧尽。 裕凝欲再行动,周百裔却遥遥向祭坛中丢入一个不知名的物什。 石室上空訇然落下一道强劲的法阵,一击便将裕凝压倒。 这些时日被忽略的魂魄缝隙隐隐透入阴风,并剧烈疼痛起来,裕凝体力不支,哇的一口吐血数升 。 楼玄尽见势不妙,疾步去扶裕凝,法泽从他指尖溢出,游入裕凝的经脉之中。 “裕凝……” 裕凝缓缓直起身,抬头看了一眼空中运转的法阵,道:“这是专为我而设的吗?” 楼玄尽手指微蜷,顺着裕凝的视线看去,面色严肃,他道:“这是针对古神的法阵。” 裕凝抬袖擦去嘴角血迹,胸腔里好似有一股气,如海上风暴般波涛汹涌,她咽下口中尚未吐出的血水,迷茫道:“那为什么你没事,我有事?” 楼玄尽将她全然拢入怀中,道:“若非我的魂魄离你太远便会沉睡,今日我定不会让你同我涉险。” 裕凝眨了眨眼,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楼玄尽不再回应,双手之间结起一道法印,嘴中念念有词,裕凝被法阵震得头痛眼瞎,魂魄还不住地疼痛,根本听不清楼玄尽的话。 她扶着石壁缓缓坐下,捏出一道火焚符,点燃符纸一角凭火取暖。 楼玄尽丢出一道法诀,周百裔看出他的来意,忙按动机关。 祭坛下方立刻开出一道暗门,周百裔将衣袖一拢,趋步离去。 周缚早已没了踪影。 裕凝背靠石壁,只感冰冷刺骨。她的手在空中胡乱摸索一番,道:“楼玄尽?” 楼玄尽指尖法阵成型,祭坛上方的笼罩的血阵终于应声破碎,那一股压制在裕凝身上的重量陡然消失。 他微微敛袖,转身扶起裕凝,一击打破了血气冲天的祭坛。 裕凝循声动了动脑袋,问道:“这就结束了吗?” 楼玄尽垂头看了一眼裕凝眼角流出的血,左手幻出一块丝帕,轻轻为她擦去血痕。 裕凝感知到一处柔软冰凉的触觉,她忙抬手握住,道:“我自己来吧。” 楼玄尽松了手,细细注视着裕凝略有些笨拙的动作。 “你别笑我,我只是暂时性失明,有点找不到我的眼睛。” 耳畔传来一阵极轻的笑声,裕凝侧头,道:“怎么了?” “你留在此处吧,我去灭了祭坛下的东西。” “没事,”裕凝笑道,“你不是说你的魂魄不能离我太远么,怎么能让你落单。” “不过,这个周百裔你不能杀。他有他的因果,我们不能干涉凡人的命运。” 楼玄尽轻道:“知道。” 裕凝向后摸索到石壁,又倚着石壁蹲坐下去。 她感知到自己的魂魄正在轻轻颤抖,只好仰面瘫坐。 一呼一吸牵动着疼痛的身体,裕凝对着楼玄尽的轮廓招了招手:“我还是……不去了。” 楼玄尽看着她对着石壁招手,不由失笑,躬身而来,裕凝的指尖触及他的腰带,她道:“你走近些。” 楼玄尽依言。 裕凝如愿摸到他腰间的刺绣,她顺着金线纹样往后抚去。 一浪热热的气息喷洒在裕凝的额头上。 “你别呼我。” 裕凝猛地拽下他腰间的锦囊,楼玄尽身躯一僵。 “就是这个,”裕凝对着空中举起锦囊,“这里面放着我师父的金铃,我也有一枚。我们可以以此互相传音、传送。” 楼玄尽微笑着将裕凝的手摆正,直至正对着他。 “好。” 周遭陷入一片沉寂,裕凝不确定楼玄尽是不是已经离开,她的双臂在空中胡乱摸索一番,摸到一处柔软的结界。 她的手指能伸出结界之外,外面的风沙却无法进入。 “楼玄尽?” 无人应答。 阒静无声的环境让裕凝开始胡思乱想,她回忆着古书中关于这种结界的描述,发现自己并不会,遂放弃。 她的视线慢慢恢复,一片模糊的血色中,她只能看到冷硬的石壁。恍惚间,一朵烛火跳入她的眼眸。 手顺势向前探去,触摸到一丝灼热的空气,她便躬下身子凑得更近。 一只白蜡立在地上。 白蜡的方位或许就是祭坛的阵眼。她又静默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听到了了了的声音。 “姑娘,你的眼睛怎么了?” 裕凝道:“刚刚受法阵压制,有些充血。” 随即,她又惊喜道:“你怎么醒过来了?我以为越王给我的并不是太岁……” “太岁?”了了将自己冰冰凉凉的鸟喙塞入裕凝手心,热乎乎的脑袋紧紧贴着裕凝的手,它道:“封印我的那股力量消失了,我就醒过来了。” “咒术也解了吗?” “没有”了了道,“不过,我体内的咒术有高人的法印封印,这次昏迷并不是它引起。” “可是,楼玄尽说是因为……” 闻言,了了有些傲娇地抬起头,道:“自然是他的修为在高人之下,才发现不了封印。” 裕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轻轻抚摸着了了的头。细腻的鸟羽润润滑滑的,带着略微烫手的热意。 “可惜,怨露拿不到了。” 了了注视着裕凝紧闭的双眼,笑道:“我拿到了。” “你怎么拿到的?” “那越王要将周缔杀死,王后醒来与他争论时,我将周缔体内的怨露取走了。” 裕凝手中握着白蜡,轻轻吹了一口气,烛火跳跃一下便熄灭了。 她道:“那周缔还活着吗?” “应当是活着的。越王说要拿她献祭给先神女的遗骸,现在……” “在我这里。”楼玄尽低沉的声音闯入对话。 裕凝抬起头,一阵血腥气笼住了她。 “你……” 了了惊愕出声,瞬间被楼玄尽制止了。裕凝看不清,直觉楼玄尽受伤严重,慌乱地向前摸索,摸到一手黏糊的血。 “你怎么了?” 楼玄尽低声笑了一下,口中念出了千行诀的咒语。 一道精纯的法力将裕凝缠绕,旋即,一个温热的襁褓落入裕凝怀中。 “走吧,这里要塌了。” 裕凝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道惊雷炸响。 “是天谴吗?” 裕凝把襁褓抱的很紧,右手牢牢抓住楼玄尽破烂的衣袖,“我有些法宝,别送我走。” “不必了。” 温软的结界隔绝了外界的风沙,地室崩塌的响动却如震天撼地,几乎要将裕凝的耳朵震聋。 她松开手中抓的袖子,转头在乾坤袋中翻找起来,拿出许多珍藏的丹药,却没有几件像样的法宝。她一股脑将乾坤袋中的物什塞入楼玄尽怀中,想将萦绕鼻尖的血腥气挥散一些。 “好了,”楼玄尽将裕凝冰凉的右手握住,“我教你一个法诀。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瞬越千山。” “天地任行。” 指尖起势,千行诀动,裕凝在一片血色中离开了越国。 世间所有法诀的威力,取决于施法者的修为。裕凝因法力低微,即使念出高阶的法诀,也只能发挥千分之一的功效,故而她的千行诀只能短距离传送,无法跨界。楼玄尽则不同,他拿出了剩余的所有修为。 最后,在楼玄尽一声闷哼声中,裕凝看见了鬼门关的牌匾。 冥界,她又回到了此地。 虽然写得很难看,但是我还是要写。我是个很话痨的人,如果你讨厌看到我,请屏蔽我,可爱的小天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越国七 第31章 师父一 轻轻的敲窗声叫醒了沉睡的裕凝。 她猛地睁开眼,不知所措地怔愣一阵,呆呆地望着床帐上的暗纹。良久,她侧头打量,看见屋中熟悉的陈设,原来她已经回到了鹤园中。 还未等她起身,一阵眩晕袭来,身体才缓慢苏醒过来,四肢百骸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如断骨分肉一般。 裕凝紧紧攥着身下的棉衾,汗如雨下。 即使她往日遭受过魂魄之痛,但从未如此剧烈,剧烈到几乎要将她痛晕过去。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了了的声音模糊在耳边,裕凝疼痛难忍,只能更蜷紧身体。了了吐出无数细碎的泡泡,它们落在裕凝身体上,像小虫子一般钻入她的肌肤。 这是由了了神力所化,有疗养魂魄的功效。直到了了喙中咳出鲜血,裕凝才幽幽醒来。 她侧目捞过了了,想为它注入一些法力,却筋脉堵塞,无法施展。愣了一瞬,她才想起自己的法力被楼玄尽封印了。 “了了,你还记得楼玄尽吗?他……他逃出来了吗?” 了了虚弱地喘息着,道:“不知道,那时我只感知到祭坛下的力量消失,身体因沉睡太久很是乏力,随后便被他引动的千行诀带回来了。” 窗棂再次被温柔地敲了敲。 裕凝翻身下床,推开支摘窗,见郭里一脸笑意,他道:“小凝,你醒啦?” 旋即递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裕凝支好窗子,顺手接过,又听郭里道:“你身体好些了吗?山师酒有一些灵药,我为你拿来吧?” 话落,不等裕凝回应,兀自离去了。 裕凝低头看着手中热气腾腾的汤药,浅浅尝了一口,被极其浓厚的苦涩苦得面容扭曲。 角落里响起几句微不可闻的对话。 “你总是让我去,怎么不愿让小凝知晓你的心意?” “我笨手笨脚,还生得如此吓人,不敢在她面前出现了。” 裕凝垂目盯着手中的药汤,一饮而尽。 风声飒飒,她又听到:“我墙头的牡丹掉下来了——” 不知何时,了了也落在窗前的木案上,歪头看着裕凝。了了道:“姑娘,山大人于你有情吗?” 裕凝颦眉:“不知道。我以为他这样年岁的神仙,早没了这些俗念。” 感知到身体好些,裕凝拿着空碗去寻郭里,状似漫不经心般问道:“我师父今日可在殿中?” 郭里接了空碗,遥遥地看着收拾碎花盆的山师酒,道:“这几日应当出关了?” 裕凝疑惑道:“我昏睡了很久吗?” 闻此,郭里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大有从头讲起的气势:“话说五日之前,山师酒那时正要前往凡界当值,恰好遇上你晕倒在鬼门关入口,那鬼门关来来往往许多生魂与鬼吏,都见你一身血衣,魂魄几欲破碎,可是唬住了胆小的,都以为你们秦广王派的活儿都是如此艰辛……” “好的,”裕凝笑着点头,“所以是山大人送我归来的?不知小满可有看见?” “小满回酆都城去了,应当是不知道的。” 裕凝颔首,道:“多谢你,也多谢山大人。” 随后转身往秦广殿疾步而去,只留郭里甩了把袖子,笑道:“无妨无妨。” 冥界黄日悬天,疾风裹着细沙过境,城外的曼陀罗枯萎了许多。 裕凝愈往森罗宫,死气愈沉。她无法调动体内法力,倒是更能体会到天地之间弥散的清浊二气。 她遥遥地看见蒋沝温之前移栽的桂树,因忘川河畔湿热,此时花已全开,桂香馥郁,充斥着这一片天地。但因清气稀薄,绿叶转黄,在黄沙中摇摇欲坠。 冥界浊气重,生活在其中的仙人神职却都以清气为修炼根基,裕凝看着此番光景,便知冥界已进入清气的枯水季。 裕凝走到秦广殿时,蒋沝温正与玊玊在殿外的小池塘中抓鱼。 “是你。”玊玊手中握着她捞起来的灵体,笑得眼眸弯弯。 池中所盛正是忘川河水,而鱼则是无法转世,已经失去意识的灵体。它们依循本能在池中游动,也知吃喝冷暖。 “三生石神。”裕凝如是称呼玊玊。 玊玊头上扎了两只小丸子,她仰起头,道:“称呼玊玊就好啦。你今天来找蒋沝温有什么事吗?” 裕凝道:“我回来那日带来一只襁褓,不知她如今去向,特来询问殿下。” 玊玊道:“不必问他,那个小姑娘已经被我送往凡界了。” “只是,她的家人俱已死去,我只好为她重新寻了父母。” 裕凝惊愕道:“俱已死去?她不是王后的女儿吗,难道大越王室……” 玊玊笑道;“我以为你知道呢,那越国不是蒋沝温新分给你的地界吗,你怎么比我消息还要不灵通。” 裕凝一时无言,仍在惊愕之中。 见裕凝这番略显痴傻的模样,玊玊道:“神界有一位犯事神仙,因不满天帝管辖,兀自前往凡界,屠杀了越国王室一族。仙户大人便降下天谴,诛灭了他。” 犯事神仙? 哪里有什么犯事神仙呢?裕凝的思绪凝滞,试探问道:“我师父他,如今在何处?” 玊玊将手中的灵体丢入池塘,溅起一浪水花,溅湿了她的衣裙。不过玊玊倒是毫不在意,道:“他昨日才出关,应当在竹院吧?” 黄沙略过竹院的矮门,裕凝在门上叩了叩,它便顺风敞开了。 青竹错落有致,一片绵绵的绿意蔓延开,小院隔绝了忘川黄沙与腥膻气,仿若世外桃源。 裕凝漫步其间,凝望着那道立于院中书案前的背影。白衣广袖,玉冠束发,几缕青丝垂落颊边,衬其面若冠玉,如月如雪。 “师父……”裕凝低低唤了一声。 那人闻言转身,眉若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轻轻敞怀,温润含笑。不待楼玄尽言语,裕凝已箭步上前,扑入他怀。 浅浅的兰香萦绕鼻尖,裕凝感知着脸颊贴着的柔软温暖的胸膛,隔着顺润的衣裳,她听到了楼玄尽稳健缓慢的心跳。 她的泪不由落下,呜咽道:“师父……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楼玄尽浅笑道,“我只是闭关罢了。” 裕凝沉沉呼了两口气,从他怀中退开,道:“可是,那日我们分别时,你的法力几乎要耗尽了……师父,你是如何脱困的?” “什么法力耗尽?”楼玄尽疑惑反问。 裕凝面上的表情僵住,颊上还挂着一滴未落的泪,眸中满是疑惑,她迟疑道:“师父……师父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我这几日都在闭关,你可是在他处受了委屈?” 裕凝摇了摇头。 她忽的抓住楼玄尽欲为她拭泪的手,道:“师父,为我解开封印吧。” 楼玄尽依言抬手,微凉的指尖抵上裕凝的眉心,一道精纯的灵力进入,裕凝抬着双眼凝望着他,想从他的面上看出些什么。 颅中轻轻一响,裕凝被封印的法力顷刻间充斥她的经脉。 “谁封印了你的法力?” 楼玄尽感知到这股熟悉的力量,捻着指尖道。 裕凝几乎已经确定,那个变小的师父,在屠杀了大越王室后,身陨在了天谴之下。 他最后的法力尽数渡给裕凝,护住了她即将破裂的魂魄。 她的头缓缓低垂下去,泪水如潮决堤,颗颗落下。楼玄尽抚着她的肩膀,道:“阿凝……你怎么了?” 裕凝没有抬头看他,她私心里把他和小楼玄尽分成了两个人,眼前这个强大的楼玄尽不曾记得越国的种种往事,也不曾变小被她捏在手里,不曾耗尽法力,教会她可以跨界的千行诀。 “多谢大人。” 楼玄尽收回了手,静静注视着她,道:“你若是受了委屈,尽可以告知我,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好。”裕凝抹干泪,应道。 “你如今成为白无常,要勤勉一些。仙界想与凡界划清界限,夜间妖魔出没,他们不会再出手,你若是当值碰上,要多加小心。” “你的魂魄好像受了重创,不妨随我前往神界去医治一二。” 裕凝道:“大人,你说,被天道诛灭的人还会回来吗?” 楼玄尽道:“若他法力高深,能与天道较量一二,兴许可以。” “那,若他身受雷劫时法力几乎耗尽呢?”裕凝的声音染上哭腔。 一阵沉默之后,裕凝再次追问:“他还会回来吗?” “人各有命,修行者亦然,神鬼亦然。若这是他的命中之劫,你也不必强求。阿凝,天谴若是让受者魂飞湮灭,他便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了。”裕凝道。 楼玄尽欲再说些什么,裕凝已拂袖离去。 目送裕凝离去,楼玄尽垂眸看向指尖上漂浮着的一缕神力,陷入沉思。 裕凝走入酆都大道中,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瞥见熟悉的茶楼,想起自己还只是一个普通生魂时,祖母常常牵着她来此听书。 祖父祖母早已入了轮回,裕凝在冥界再也没有亲人了。 触景生情,她缓步走入茶楼。 茶楼名题“悦来楼”。 楼下大堂里的说书人唾沫横飞,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上古诸神开天辟地,塑造六界的伟事。 裕凝在说书人流畅的故事中一步步走上二楼。 “阿姊。” 小满站在楼栏处,眼中如星辰灿烂,惊喜道。 为了避免误会还是写一下下吧,因为女主视角的原因,我没有写楼玄尽与周百裔博弈的情节,但是楼玄尽确确实实只杀了周百裔一个人,其他人的死另有原因,后面会解释的(可能有点太后面了)大越副本我写得不太满意,可能要再多写一些才能解释清楚,不过先这样吧,我的笔力太有限了,边写边改太耗费心气了,我怕又改断更了,完结再修吧(我就是如此放弃型人格)[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师父一 第32章 师父二 “阿姊你终于回来了!”小满欢喜跑来,一把拥住裕凝。少年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小满的身高与裕凝只差一个脑袋了。 裕凝垂眸看着他,顺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道:“你怎么在这里?” “阿姊离开后,夜里我总是梦见祖父祖母,”小满退出她怀,牵上裕凝的手,引她往楼栏处的茶桌走去,“祖母拿着酆都城里买的面人,叫我与她一起去晒晒太阳,侍弄牡丹花。” “阿姊,你一当值,我便孤零零一个人了。” 裕凝心疼地拍了拍小满的手,道:“我|日后将你带在身边吧。” 小满却意外地摇摇头,拒绝道:“我不想耽误阿姊的正事。我只是很想念祖父祖母,他们投胎这么久,不知道这一世过得如何……” “不妨,阿姊带我去看看祖母?” 闻言,裕凝沉思一番,自她当任白无常后对祖父祖母的思念愈发浓重,倒从未想过要去凡界探望,经小满一提,裕凝也十分心动,转念一想,道:“不过,他们如今只是寻常凡人,与我们印象中的祖父祖母并无相似。” “没事的,我们只是去看看他们如今生活顺心与否。” 看着小满那双亮汪汪的眼睛,裕凝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点头应下了。 二人在茶楼又听了一阵,楼下说书人正讲到有川继任天帝,后图神开辟冥界之事。 白发老儿眉飞色舞,声音高昂,只听他道:“话说,后图娘娘顺着盘古神树的躯干,来到了神树之根。此地浊气弥漫,暗无天日,唯有几缕清气游荡,本不适宜神仙修行。无巧不成书,恰有一奔涌河水贯穿此地,浊气经河水洗涤能脱去邪祟与恶念,引气入体,与天界的清气效用并无二致,于修行也无甚妨碍。于是,后图娘娘为此河命名忘川,扎根此地,建立了冥界。” “冥界诞生也并非一帆风顺,树根之处原寄生了无数怨灵,经娘娘点化,化作凡灵投胎往生去了。” …… “众所周不知,忘川河吸纳邪念几万年,如今隐隐有式微之势呐。” “老白又开始满口浮言了,我们酆都百姓大多是凡灵,哪用得上什么清气浊气。” “非也非也,你我虽无需清气修炼,却也不可浸淫浊气之中,日久必神志不清,重者神魂消散啊。” 众鬼魂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裕凝拨弄着桌上的瓜子,见小满听得津津有味,问道:“小满对修行有意吗?” 小满未答,地下的鬼魂纷纷对说书先生“讨伐”起来,裕凝侧耳去听,闻言道:“不过这天地间,唯有古神修行,可将浊气内化为清气。若有古神出手,将冥界浊气一一化去,亦或涤清忘川之水,危机自可解除了。” 旁人叫嚷道:“那又有何用?古神早不知仙陨几千年了,即使还存世,也早逍遥九霄,岂会将你我看在眼里。” “神爱世人,你这也将古神看得太小气了……” “你又不是神,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子非鱼,又安知鱼之乐……” 众人便对神到底爱不爱世人之言七嘴八舌地争吵开。 说书人老白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笑眯眯地望着台下众人。 裕凝听了一阵,楼下的声音实在太过杂乱,已不知众人所言何物了,她便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小满,道:“我们走吧。” 小满忙起身拂去身上的瓜子皮,牵着裕凝的手,往酆都街上走。一面走,他一面摇晃着裕凝的手臂,他道:“阿姊,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 “那阿姊你去问问黑无常大人吧,”小满道,“方才我听隔壁说,楼大人修为深不可测,在地府任职三千年,从未为清气稀薄发愁,想必定有转浊化清的法宝。” 裕凝惊愕道:“大人居然已经在地府三千年了么?” 小满笑道:“这是重点吗,阿姊。重点是,他们说楼大人有法宝诶。” “若大人真有法宝,我贸然前去询问,大人将我视作觊觎他法宝的恶徒怎么办?我可打不过他……”裕凝捏着小满的鼻子,笑嘻嘻道,“你要是想要,那你去问好了。” “阿姊,我错了,呜呜呜,”小满嬉皮笑脸地握住裕凝的手,话语间染上鼻音,“阿姊快放过我吧。” 须臾间,裕凝只觉头晕眼花,一时失神。 小满投来关切的眼神,道:“阿姊你怎么了?” 裕凝扶着小满的肩膀站定,安慰他道:“不碍事。我们去看看祖父祖母吧。” 一大一小前往奈何桥处。 今日孟婆歇得早,支使了两只小鬼打汤,由三生石玊玊监工。 裕凝遥遥看见玊玊的红衣,眉眼间染上笑意。玊玊见她,亦笑迎她道:“又见面了。” 她看了眼裕凝牵着的小满,问道:“这个小孩儿是送给我的吗?” 裕凝无奈道:“不是,他是我的弟弟。” 玊玊一脸失望:“上次呢,我向你讨要一只小鸟,你不曾送我,如今专门带来一只小孩儿,也不是送我的。” “你喜欢什么,我下次一定为你送来。” 玊玊晃了晃脑袋,将自己新染的丹蔻展示给裕凝看,道:“孟婆教我的,好看么?” 裕凝点点头,玊玊又问:“你这次是为了找孟婆?” “我想向你打听两个人的去向,他们是我的祖父祖母,寿终正寝便投入轮回了。我知晓生死簿难得,只好来问问你。” 玊玊道:“姓甚名谁?” “裕九与李裹。” 玊玊蹙眉道:“什么裕九,是真实的姓名么?” 裕凝忙解释道:“这是我祖父的名字,他的父亲说贱名好养活,起得简单了点儿。” 玊玊半信半疑地起身,道:“我去三生石上寻一寻,你们先喝点茶吧。” 话落转身离去。 空中浮起两只土碗,自忘川河中引来两股水流,将土碗填得满满当当。碗在孟婆炖汤的火架上溜了一圈,又浮于二人面前。 小满心生怀疑,不敢接下,道:“忘川河中的水也能喝吗?” “你是哪来的小鬼,竟敢质疑我们三生大人的手艺?”一道洪亮的童声响起,裕凝循声望去,见站在炖汤罐上的小鬼正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看着她与小满。 “我们三生大人熬的茶可谓是天上有地下无,世间绝味!” 小满将信将疑地取过土碗,呷了一口,在裕凝期待的眼神中咽了下去,随后称赞道:“确实好喝!” 小鬼头一甩,胸一挺,继续活力满满地熬汤。 裕凝见状也取了茶,还未送到嘴边,便被小满拉住了。 小满悄悄瞧了一眼熬汤的小鬼,压低声音道:“阿姊别喝,好难喝……” 裕凝轻声笑了笑,摸了摸小满的脑袋。 玊玊大摇大摆地从奈何桥上走下来,看见裕凝道:“你是不是记错名字了,三生石上并没有你说的那两个人。” 闻言裕凝慌乱道:“兴许是投胎转世换了名姓?” “三生石上记载着凡灵的每一世,即使这一世换了名姓,依据以往的名字也能找到。唯一的可能,便是你说的名字是假的了。” 裕凝颔首,以为祖父祖母早早料到如今这般情景,故意未将真实名姓告知她,道:“多谢你。” 玊玊摆手,道:“那你下次见了什么新奇的物件儿,要记得为我带一件。” 裕凝连连应下。 腰间金铃忽的叮叮当当响起,她与玊玊一众辞别,对小满道:“大人有事寻我,你自己回去吧。” 小满点点脑袋,道:“阿姊,会不会,祖父祖母的身份是假的。他们不是什么普通凡人?” 裕凝捧着他的脸,微凉的脸蛋贴在手心,她怜爱地抚了抚,道:“别想太多,快回去吧。” 话落,转身往秦广殿去了。 楼玄尽负手而立,长发如瀑。裕凝遥遥望向殿上的背影,缓步爬上台阶。 “阿凝。”楼玄尽拂袖施法,书案上便多出一堆玉瓶。 裕凝一一瞧去,道:“这是?” “固本培元的丹药。你若不愿前往神界,吃些丹药也能有所缓解。” 裕凝随手拿起一瓶,打开玉瓶,一阵清淡的药香袭入鼻腔,令人心旷神怡。 此物一观便知价值不菲,裕凝忙躬身行礼道谢。 楼玄尽垂眸道:“你此次前往越国,究竟发生了什么,魂魄之伤竟如此严重?” 裕凝一时不知作何回答,悻悻摇头。 片刻,她道:“大人,我愿随您前往神界疗伤。” 楼玄尽颔首,又听裕凝道:“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裕凝轻咳两声,问道:“听酆都百姓说,您有能将浊气化为清气的法宝……” 闻言,楼玄尽抬眉笑道:“是有,怎么?” 裕凝谄媚笑道:“我只是好奇罢了。坊间将大人传得神乎其神,说大人法力高深,连秦广王殿下都不是您的对手。” “少去听些闲言碎语,”楼玄尽手中卷起的竹简忽的招呼在了裕凝额头上,“你如今当任无常,法术却是稀松平常,应当是寻常训练太懒散所致,我看,从明天开始,应该多为你布置些课业。” “大人手下留情吧!”裕凝双手合十,眼巴巴地望着楼玄尽,“我今后定不会再八卦您了。” 楼玄尽兀自坐下,笑着摇头,又点了点书案上的瓶瓶罐罐,道:“取走吧,我今日还有卷宗要看。” 裕凝依言一股脑收走丹药,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秦广殿。 堪堪出殿,她便听见不远处拿着扫帚的洒扫小鬼,正与同伴蛐蛐她道:“不知道楼大人看上她什么,她怕是连我都打不过吧。” 同伴笑着附和。 “都说进了地府不可私相授受,我看楼大人倒是风流得很……” 不知所云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师父二 第33章 师父三 裕凝乜斜一眼,拂袖欲去,又听小鬼道:“不是说无常大人有一位等了三千年的爱人么,果然呐,这世间男子难得长情,就连神仙也不例外。” 此话倒是新鲜,裕凝鲜少听人提及,默默隐去身形,在一旁静听。 小鬼哼哼两声,道:“凡间的戏折子看得多了,救妻路上爱上旁人仿若常事,凡人都已见怪不怪了。” “没想到楼大人竟是这种人……” 二鬼聊得起劲,地也不扫了,花枝也不修了,鬼鬼祟祟躲到墙角咬起了耳朵。嘻嘻笑了片刻,声响惊动了掌事的鬼差,两小鬼便都被罚了。一脸阴沉的鬼差专将两只小鬼拆散,一个安排在森罗宫东,另一个指派到宫西去了。 裕凝旁观一场,悠悠往鹤园去,路上遇上向她道喜的鬼差,她也笑嘻嘻地应了。 或许是地府许久不添新人,众鬼对新上任的白无常颇为好奇,纷纷与她见面寒暄,恰逢裕凝心情大好,便耽搁到了寅时,正是夜游神下值的时候。 山师酒换了一身黑衣,远看仍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近看,眼底发黑,精神萎靡,裕凝怀疑他在凡界遇上了什么妖魔,被吸食了精气。 山师酒脱去外袍,照例露出胸膛,打眼瞧见裕凝,拘谨地把外袍捧在了胸前。 “山大人许久不见。近日上值上得很勤吗?”裕凝知晓值宿伤人,在乾坤袋中掏了掏,掏出一粒回元丹,递予山师酒。 “我记得夜游神并非只有山大人,大人不妨与同僚商量一番,将上值时间分散开。” 山师酒默了一会,缓缓道:“不是。” 气氛一时极度尴尬,裕凝笑着,却不知晓说些什么,见山师酒没有聊下去的**,她也乖乖闭嘴了。 她拱手告辞,山师酒出声叫住她。 “小凝,我听玊玊说,你想见见你的祖父祖母。” 裕凝颔首,回以微笑,道:“不错,只是祖父祖母告知我的并非真名,玊玊也查不到。大人有什么事吗?” 山师酒嗫嚅道:“我有法子。” 裕凝未语。 “我掌管幽冥之地通往凡界的通道,曾见过你的祖父祖母。若你想见,我可架梦,让你们在梦中相见,”山师酒继续道,“在鬼魂与生人之间架梦的术法难学,冥界没几个人会的。” “多谢大人,不知大人想从我这里获得些什么呢?” “不必,”山师酒急忙应答,被裕凝盯着,面上很是为难,又改口,“日后再告知你。” 话落,手忙脚乱地收好外袍,回到了房中。 裕凝站在院子里,余光瞥见墙角的牡丹花,花盆换成了新的颅骨。她眯眼瞧了一会儿,发现是山羊的头颅。 颅骨森白瓦亮,牡丹花却半死不活,黄了许多叶子,长好的花骨朵恹恹卧倒,没有半点要开花的意思。 山师酒行为怪异,裕凝一时不知他目的,只能将与祖父祖母相见的消息告知了小满。小满听后甚是兴奋,欢喜道:“我已许久没有见过祖父祖母,都快忘记他们的模样了。” “只是,为何三生石上都查不到的人,山阿伯却能轻易遇见?他又如何认识祖父祖母的?” 一连串问题砸向裕凝,裕凝扶额轻笑,道:“或许是祖父祖母广结好友吧。快睡吧,天都要亮了。”裕凝将小满的被角掖了掖。 “天不一直是亮的么?”小满眨着眼睛。 裕凝暗叹小孩精力旺盛,扯过棉衾盖住脑袋,闷闷道:“那你不睡,就出去玩吧。” 小满哼哼道:“不要!” 话落,与裕凝钻到一处,闭上眼睛睡了。 翌日午时,郭里照旧敲响了裕凝的窗。 自裕凝归来,郭里每日为她熬制汤药,皆是自仙山采摘而来,沾了些仙界清气,对身体大有裨益。 裕凝不曾告知他,自己受的是魂魄之伤,仙药对她的伤势并无效用,但每次皆欣喜接下,感恩非常。 窗子打开,露出郭里光洁的脸庞。他今日似乎特意修整一番,平日乱糟糟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 “郭大人今日十分英俊呐。” 郭里开怀笑道:“喝药吧。” 裕凝饮下这碗沾了仙气的药汁,听见郭里道:“你何时空闲,我与老山为你架梦。” “这,不是应当看祖父祖母何时方便?”裕凝将碗搁置在窗沿边,郭里讪笑一声,道:“你们要见的定然是记得酆都之事的他们,我自然只能为他们捏造一个梦境,既是梦境,只要是凡人休憩时间即可。” “他们如今喝了孟婆汤,即使在梦中记起你们,醒来也不会记得。此次过后,你们便不要去凡界打扰他们了。” 裕凝点头应答。 郭里拿了碗去,道:“如此便好,你该去森罗宫上值了。” 裕凝上任后还未去过蒋沝温为她分配的书房,闻言,忙回房收拾去了。 了了叽叽喳喳地掀开笼衣,看见裕凝忙前忙后地摆弄着一堆笔墨纸砚,它展翅飞起,落在裕凝肩膀上。 裕凝侧目瞧它一眼,道:“日渐丰腴了,小鸟。” 了了哼哼一声,昂首挺胸,毫不在意。 裕凝手上动作加快,将一对玉兔镇纸收入乾坤袋中。了了偏头道:“我们是要搬走了吗?” “没有啊,”裕凝直起身,捶着因久躬而酸痛的腰,道,“我在秦广殿中也有了自己的席位,准备收拾一下,在那边放上一些我的东西。” 了了皮笑肉不笑,道:“你这都要把家给搬空了。” 裕凝得意道:“过得舒服最重要嘛,我也要像大人一般,整天板着张脸,正襟危坐。殿中一来人,我就,咳咳,来者何人?” 乾坤袋被放置在书案上,裕凝负手,直着腰板在房中装模作样地一面来回徘徊,一面道:“秦广殿只掌吉凶善恶,刑狱之事需问询判官有司。” “这乱七八糟写的什么,重写。” “说起这个,”裕凝回忆道,“大人案牍上那些卷宗,胡乱瞎写的有许多。我记得有一位善忘鬼王,通篇皆是我忘了,不知这鬼王可有何晋升门槛。” 了了道:“听闻后图娘娘沉睡之后,冥界每况愈下,万万没想到,这递交的公文已是这般。” 裕凝拣好家当,来到了森罗宫。 森罗宫分十殿,皆以阎罗封号为名,秦广殿位于正北侧,穿过正门便可瞧见。 裕凝往日来过森罗宫许多次,都是从东门入,今日特意从北门,遇上两位守门的阴兵。 二人庄严肃穆,身着青绿铠甲,以黑纱覆面。裕凝上前,右边阴兵问道:“你是何人?” 裕凝取出令牌,供他查看。 待她走入门内,听见另一阴兵道:“她就是新上任的白无常?” 右侧应了一声。 裕凝忙回头去,门口却已无两人身影。 方才那个声音,与那日在大越王宫中助她解救了了的小军士分外相似。 为什么呢? 阴兵是从底层鬼差中精挑细选的,晋升有一套极为繁杂的流程,若是新死的生魂,是无法在短短几日内当任的。所以,那个混在凡人中的小军士,从一开始就是冥界的人。 阴兵的职责是守卫阴阳交界之地,岭南大越分明是凡界,为何他会出现在那里? 裕凝满腹疑惑,回头再寻也找不到他,一时有些慌张。 他还记得变小的楼玄尽吗? 裕凝如是想到。 眼见北门无人,裕凝只好继续往宫中走去。一面走着,她一面思索,恍然间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像一直被人监视着。 她才去寻了玊玊,山师酒便知晓了。 她去酆都买药,外出的掌柜便知晓了。 …… 一时只觉后背发凉。 裕凝握紧手中的乾坤袋,四下张望一番,见宫中青砖白瓦,绿树黑水,没有一丝鬼影。 疾步走在阴森森的长廊中,裕凝走了两步,又趋步奔跑起来。 阴风一贯到底,吹起裕凝的袖袍。她拢着袖,穿过狭长的廊,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楼玄尽持一柄小勺,从一旁的水桶中舀起一勺清水,细细浇入花土中。秦广殿前辟出两道花廊,种植自凡界移植而来的花卉,除了曼陀罗,什么样的都有。 楼玄尽着广袖,他便一手持木勺,一手捧袖,躬身在花圃中。 裕凝气喘吁吁跑完长廊,远远望见楼玄尽,她高声道:“大人!” 楼玄尽瞥了一眼,道:“作何如此着急?” “我总感觉有人在看着我,我刚刚走在廊子里,忽然起了一阵风,吓得我立马跑了出来。” 他笑道:“阴风吗,这里时常有。” “廊子后面连着一片废弃的宫殿,是万年前恶灵的栖居之所。秦广殿的地下流着一条忘川的支流,大多恶灵都汇入忘川了。” 裕凝目瞪口呆,一字一句道:“那为什么要把森罗宫建在此地……不怕恶灵伤人……伤鬼么?” 楼玄尽搁下木勺,道:“森罗宫并非后人所建,本就是恶灵之所啊。” “我们只是,抢占了他们的地盘罢了。既是抢来的,他们前来讨伐,无可厚非。” 一双黑眸定定盯住裕凝,往日觉得温柔的表情如今也显得冷漠,裕凝看着楼玄尽微微前倾的身体,悄悄后退了两步。 以她的经验来看,与她交锋的厉鬼大都喜欢变作楼玄尽的模样,她立刻警觉起来了。 “师父?” 闻言,眼前人轻笑一声,道:“只是吓你的罢了,不必害怕。” 裕凝的目光里带着探究,一直随楼玄尽而动。楼玄尽不以为意,拂袖转身,道:“进殿吧。” 院中又起阴风,凉丝丝地钻入肺腑。 裕凝害怕地跨了两步,追上楼玄尽的步子,捞住他的衣袖,跟随其后。 被握住袖子的人只淡淡笑着,引她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