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烈是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的,他估计睡了一天,应该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山洞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身上松松搭着那件熟悉的灰蓝色外套。
布料被仔细浆洗过,带着溪水与阳光的味道,却依然能嗅到属于纳坦谷的、温暖醇厚的气息。
桑烈随手将外套披在肩上,他微微阖眼,神识扩散。
昨夜他在对方身上留下了凤凰印记,此刻能清晰感知到那道气息就在不远处。
踏着月色穿过灌木丛,潺潺水声引领桑烈来到林间一处浅滩。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纳坦谷背对着他蹲在河边,上身赤着,月光如水,倾泻在纳坦谷裸露的下脊背上。
巧克力色的肌肤泛着湿润的光泽,背肌随着动作舒展收缩,像沙漠中风化的山峦,兼具力量与柔韧。
那个大块头黑色的长卷发被随意束在脑后,似一道墨色瀑布垂落在起伏的背沟间。
瀑布之下,饱满的背肌随着搓洗衣物的动作起伏,水珠沿着紧实的腰线滚落,没入被打湿的裤腰。
“辞阜。”
桑烈倚着树轻声唤道,看着那个背影猛地一颤。
下一秒,纳坦谷连忙拧干手中的衣物转过身来,他转过来了之后,桑烈才终于看清楚,对方手里拿的正是桑烈那件染血的白底红纹衣袍。
“怎么了?”纳坦谷快步走近,臂弯里还搭着桑烈的衣物,目光急切地扫过他的脸庞,“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桑烈的视线掠过对方沾着水珠的指尖,又落在那双被溪水浸得发红的脚踝上。
这个能徒手撕裂沙虫的战士,这个连翅骨断裂都不曾呻吟的雌虫,此刻却像个最温顺的伴侣,在深夜的溪边为他浆洗沾满血污的衣衫。
思及此处,桑烈忽然低笑出声,向前迈了一步:“想你。”
骄傲的、初次陷入爱河的凤凰的爱也是干脆又炽热的,桑烈说:“想见你,就来见你。”
月光漫过桑烈舒展的肩线,为精致的锁骨镀上银边,成年凤凰的轮廓褪去所有青涩,每个眼神都带着燎原的炽热。
纳坦谷的呼吸明显乱了。
他沉默地抿唇,什么都没说,只是示意桑烈跟他回去。
回程的路被月色浸得透亮。
纳坦谷走得很快,绷紧的背脊像是要斩断身后缠绵的视线。桑烈却不紧不慢地跟着,目光始终流连在那段绷紧的腰线上。
有些距离,越是刻意保持,就越显得欲盖弥彰。
纳坦谷回到山洞后,始终垂着眼帘忙碌。他先是仔细生起篝火,将洗净的衣物一件件烘烤。
潮湿的布料在火焰上方蒸腾出细白的水汽,橘色的火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跳跃。
桑烈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
成年后的凤凰收敛了所有锋芒,金眸中流转着罕见的温柔。
他抱着膝盖,火光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光,那头流火般的长发松散地垂落在肩头。
待最后一件衣物烘干叠好,纳坦谷终于不得不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像是被那道目光烫到般偏过头去。
“桑烈,”纳坦谷的声音却很干涩,“我送你去南方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桑烈怔怔地望着他,金眸中的温柔渐渐被困惑取代:“你不是…要去北方吗?”
纳坦谷艰难地点头,火光在他紧抿的唇线上投下阴影:“先送你去南方,我再去北方。”
虽然这句话是假的,他不会去北方,他只会一直在南方守着桑烈,可是这句话他已经在心中反复演练了整日。
每想一次,心口就像被反反复复贯穿。
可纳坦谷依然要说,因为这个突然长大的雄虫,值得拥有比他所能给的更好的未来。
“南方城邦温暖富庶,会给你最精致的供奉。”
他垂眸盯着跳动的火焰,不敢看桑烈的眼睛,“雄虫在那里可以拥有最好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着一个叛逃的奴虫在荒漠中流浪,饮风食沙,连换洗的衣衫都没有。
究其原因,首先便是南北方对雄虫天差地别的待遇。
在南方城邦,雄虫生来就被奉若神明。圣殿会用白玉砌成宫殿,用金丝编织衣袍,用最甜美的果露供养他们。
每个成年的雄虫都能轻易拥有数十名忠诚的雌侍,那些经过严格训练的雌虫会跪着服侍他们起居,用最虔诚的姿态满足他们每一个愿望。
反观北方部落,那里奉行最原始的弱肉强食,雄虫被视为珍贵的战利品。
纳坦谷可以为了桑烈拼上性命,但是没有必要让桑烈去涉足根本可以不去的险境。
成年雄虫的信息素在就像黑夜里的明灯。纳坦谷自己尚且在虚弱期,若是遇到大队人马……他不敢再想下去。
桑烈沉默地望着他。
火光在那双鎏金眼眸中明明灭灭,像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缓缓碎裂。
许久,他冷下脸来,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都是借口,所以到底为什么?”
纳坦谷深深吸进一口带着火焰味的空气,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借着疼痛维持清醒:“你已经长大了,你值得过更好的生活。”
“对,我已经长大。”
桑烈猛地站起身,成年凤凰的身影在火光中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我可以,保护你,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去北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可那双金眸深处翻涌的,却是更深沉的悲伤。像是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连疼痛都来得迟缓。
纳坦谷摇了摇头,目光始终凝在跳跃的火焰上。他不敢看桑烈此刻的表情,怕多看一眼就会心软。
等到了南方…等桑烈见过那些真正配得上他的雌虫…等桑烈在优沃的条件中渐渐忘记荒漠里这个残缺的逃奴……
那样才是对的。
桑烈脸上的寒意更重:“所以,你早就打算好了,是吗?”
他的声音开始发狠,“之前说要去北方,都是哄我?你,只喜欢我小时候,长大了,就不想要了。”
“你这个骗子。”
明明只是几句话而已,却比任何指责都让纳坦谷心痛。
纳坦谷低声:“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
桑烈突然逼近,成年雄虫的信息素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带着梧桐木灼烧时的凛冽香气,
“你的,未来计划里,根本就没有我,你是骗子。”
这句话桑烈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纳坦谷心上。雌虫终于抬起头,第一次直视那双盛满伤痛的金眸。
就在抬头的瞬间,纳坦谷浑身一颤。
被标记后的虚弱期让他对桑烈的信息素异常敏感。
此刻那浓郁的梧桐香几乎化作实质,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靠近,每一寸肌肤都渴望着触碰。
纳坦谷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信息素正在失控地回应,乳香羞耻地试图与对方交融。
这是最不堪的时刻,纳坦谷的身体正背叛他的理智。
“为什么?”
桑烈的语气带着一点点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委屈,
“你就,这么喜欢小时候的我?长大了,就觉得我是个累赘?”
纳坦谷闭上眼,强迫自己从这甜蜜的折磨中抽离。
“你会后悔的。”他艰难地说,“跟着我,你只会失去本该拥有的一切。”
桑烈忽然冷笑出声,声音冷得简直愤怒:
“辞阜,你看起来,很温厚,实际上真是,很自以为是。”
“我讨厌你,我真讨厌你。”
纳坦谷愣住了。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很难受。
——
最终,他们还是踏上了通往南方的路。
纳坦谷收拾行囊时动作迟缓,每个包裹都系了又解,解了又系,仿佛在等待什么。但桑烈只是抱臂立在洞口,金眸望着南方天际线,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穿越沙漠的旅程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沉默对峙。
桑烈走在前面,刻意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成年凤凰的身姿挺拔如白杨,流火长发在风沙中猎猎飞扬,却始终不曾回头。
他不再像往日那样缠着纳坦谷问东问西,也不再指着新奇事物求教名称,偶尔需要交流,也只是用最简短的词汇,像抛出冰冷的石子,每个字都裹着厚厚的冰壳。
纳坦谷心里觉得很不安,尝试过打破僵局。
他记得桑烈爱吃沙棘果的甜芯,特意摘了最饱满的一捧,小心剔去外表皮递过去。可雄虫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看起来一点都不乐意搭理。
某日黄昏,桑烈突然离开了。
纳坦谷焦急地寻了半宿,最后在月下看见惊人的一幕——雄虫徒手杀了一头壮硕的沙狼,动作狠戾得不像平日那个连果实都要挑最甜的那个才愿意吃的娇气雄虫。
雄虫的金眸在血色中冷冽如刀,仿佛在通过这来宣泄很糟糕的心情。
当桑烈把血淋淋的狼尸扔到他脚边时,纳坦谷清楚地看见对方眼底的挑衅。
那眼神在说:看,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很好。
之后,这样的戏码每日上演。
幼稚得像是求关注的幼崽,偏偏又要摆出最冷漠的姿态。
夜里宿营时,桑烈总会选最远的角落。
纳坦谷照例为他铺好最柔软的兽皮,雄虫却宁可枕着冰冷的岩石入睡。
有次纳坦谷清理伤口时动作不便,确实也有点心不在焉的,绷带缠了半天都松垮着。桑烈远远看了片刻,突然大步走来夺过绷带,手法利落地打了个结。
这样的时刻总让纳坦谷恍惚。仿佛那只骄傲的雄虫还愿意对他好,只是碍于面子非要找个蹩脚的借口。
可当他鼓起勇气想搭话时,对方又变回那个拒绝交流的态度。
之后,风沙渐起,桑烈突然开始格外精心地打理起自己。
他每日都要寻到水源,将那头流火般的长发浸湿洗净,待半干时,又会采来沙棘果与野花,耐心碾出汁液,一点点涂抹在发梢。
像荒漠中稀有的鸟类在梳理羽毛。
他背对着纳坦谷坐在岩石上,红发如瀑垂落,在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晕。涂好花汁后,他会用骨梳一遍遍梳理,直到每根发丝都柔顺服帖,然后再过水,再重新梳,再重新擦干。
梳到一半时,桑烈总会状似无意地侧过头,金眸冷傲地瞥向纳坦谷的方向。
如果看见雌虫仍在低头整理行囊,他的唇角便会微微下撇,梳发的动作也带上几分泄愤般的力道。
凤凰求偶时会展示华美的尾羽,如果是化人形,便会极致打理仪容,只可惜,遇上了一个脾气又臭又硬的黑石头,桑烈真的媚眼全部都抛给瞎子看。
求偶没求到,反倒是把桑烈自己气得半死。
有一天傍晚时,纳坦谷在简易的地窝子里发现一些红发,大概是桑烈平日梳头时落下的发丝,他小心翼翼的捡起来,握着那束发丝,他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只是一缕缕理好,收进贴身的衣袋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
他们速穿沙漠,基本上没有再遇到什么危险。
终于,某个午后,他们终于在沙丘顶端望见了南方城邦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