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宁市精神病院。
段齐朗刚赶到病房门口,推开病房的门,他的母亲齐春陷在雪白的病床里,安详得如同一个被风雨摧折后、终于停歇的纸偶。
周国扬正起身想迎接,段齐朗连忙摆手,接后走近了些。
他朝周国扬轻鞠了一躬,随即看向了齐春的那张才五十几岁就已沧桑如纸的脸。
他强忍着涌向眼底的泪,掖了掖被角,然后往门口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出门口聊聊。
两人来到门口,段齐朗轻锁上了门。
“路过的护士及时叫保安制住你妈妈了,你妈妈刚打了镇定剂,现在没什么事了,住院资料什么的已经给你放床头柜抽屉里了。”周国扬交代道。
“周叔叔,真是谢谢您了,是您给我介绍这么好的医院,今天还尽心尽力地帮我办好了我妈的住院手续,照看了我妈妈,耽误您这么久的时间,改天我请您吃个饭吧。”段齐朗又鞠了一躬。
周国扬伸出两手拦住:“别别别,我今天刚好不值班,你爸爸一直是我最好的工友,谈不上什么帮不帮的,举手之劳。”
“真的十分感谢您,幸好您还愿意相信我爸爸,难怪我爸爸总提起您。”段齐朗眼眸里充盈着最真挚的感恩之情。
“你爸爸他多好的一个人啊……唉,不说了,把自己照顾好是最重要的,还有——祝你比赛顺利。”周国扬撇开视线,深叹了口气后,又拍了拍段齐朗的左上臂。
段齐朗深点了点头。
“行,有事再叫我哈,工地临时有点事我先去处理下。”周国扬边挥了挥手就走远了。
段齐朗目送周国扬消失至走廊尽头。
医院的探视时间早已结束,他一人走在更深露重的街道上。
街道路灯寥落,凉风飕飕,他捏着衣服两边往里裹了裹。
一阵欢快的滑轮声与笑语,宛如一道不合时宜的阳光,蛮横地撞破了这片寂静。
定睛一看,街道对面,许羿一脚踩着滑板,一脚蹬在地面,左手旁的代珩始终一只手臂横在下面,守着许羿。
“小心点,脚这里踩稳。”代珩细细指导着动作。
“我今天一定要学会这个动作。”许羿另一只腿也踏上板面一端,他两手张开,保持重心,顺着宽阔平坦的水泥路面稳稳滑了出去,代珩小跑着在后面追。
段齐朗思绪万千,他新学会的滑板吗?
滑板上的许羿笑容肆意,连风都眷顾着他,微微吹起他额前齐着眉头的薄薄刘海。
他不落在地上,似飞翔般自由。
他长高了,也更瘦了,从前那个战战兢兢,只会对他嗔怒的许羿是从什么时候消失了的,他不知道。
他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五年了,谁还不会变?就连他自己都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许羿慢慢调整速度,认为时机到了,两膝再往下弯曲,蓄力,然后一个原地跳,滑板在空中360度旋转,最后两脚没踩稳板面,人直直地往后倒。
段齐朗下意识地朝他踏了步,手一伸是怎么也够不到的距离,只好空空如也地落下。
终究是身后的代珩眼疾手快,一把揽紧了他的腰,许羿在他的怀中抬眼,正与代珩紧锁在他身上的视线交融。
昏黄路灯下,段齐朗也不知道从哪竟看出一丝暧昧的气氛,心头别是一番滋味。
这么多年,你还是喜欢男生吗?
这个想法冷不丁地冒了出来,也没注意那个闯祸的滑板直奔自己的小腿而来,硬实的板头撞上胫骨,一阵尖锐的痛感袭来,他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嘶——”。
这声痛呼,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羿两人这才发现道路对面那片黑漆漆下还有人存在。
许羿率先小跑了过来。
“真不好意思,你没事吧?是不是很痛……”许羿正欲撩起段齐朗的裤腿看看伤势,不料他已提前往后退了一步。
“没事。”段齐朗平静如水地回道。
许羿这才抬眸看清这夜色中的脸庞。
“是你啊…”刹那间,所有精心排练过无数次的重逢台词都烟消云散。
笑在脸上再次绽开,他望着眼前的人,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下一个音节。
他自己也被自己这失了方寸的模样而逗笑,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他眼神瞟向别处,低着头偷偷傻笑一阵,像是在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真的没事吗?我看看,有没有青了紫了?”许羿变回平常模样,弯下身想再检查下,段齐朗又往后退了一步。
“真的没事。”
“那就好,这条路一般没什么人的,我刚刚没控制住滑板,没想到直接撞你身上了。”许羿转了转身,瞧了瞧路的四周的确空荡荡,只有他们三人。
“你滑得挺不错的,我…刚看到了。”段齐朗试图打破这有些凝固的氛围。
“没有没有,我就会那种简单的滑,很多技巧性动作我都学不会,说厉害还得是我这个室友。”许羿一掌心握在身旁代珩的左肩上。
“我现在会的都是他教我的,他呐——自小就是全国滑板比赛冠军。”许羿的赞许之意溢于言表。
段齐朗瞥了一眼代珩,对方回以一道毫不掩饰的、带着不屑和占有意味的犀利目光,冰冷得像腊月里刀割的风。
任谁也无法想象,这和刚刚那个还在宛然淡笑的男生是同一个人。
“挺好的…那我先回酒店了。”他匆促地找了个理由,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他告诫自己必须识趣点,离开这独属于他两的二人世界。
说着就迈出步子要出发,许羿半拉住他的袖子。
“段齐朗…”时隔五年,他终于不是空念着一个名字了。
“嗯?”段齐朗回眸。
“比赛加油。”许羿眼眸亮了亮,那光芒中闪烁的,又何止是对于一场比赛的鼓励?
“你也是,比赛加油。”
比赛加油——对手间最简单的最正常不过的一句祝福了,可他们之间横亘的,又哪里只是一场比赛。
“嗯。”许羿闷声应道,轻点了点头,松开了袖子,默默看着他在凛冽寒风里远去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许羿从中感觉出了孤独,那更为挺拔的背影像是背负着一座无形又沉重的山。
世联大厦,京云大学队备赛室。
段齐朗刚踏进门口,半坐半躺在椅子上的杜昊目光就钉在了他的身上。
“哟——,段大少爷回来了?”杜昊语气里透露的尽是嘲讽。
段齐朗不明所以,作为指导老师的方雄先斥责道:“杜昊!给我好好说话。”
“老师,我说得不对吗?昨天刚下台他就不知道跑哪里去嗨了,我都听见对手在讨论题目了。”杜昊看向老师,指着段齐朗,言辞犀利。
“我不是出去玩,是真有…”
段齐朗话音未完,被杜昊拦了下来:“出去玩还遮遮掩掩,别告诉我,你第一次来北宁市就在这有认识多年、并且一定要那个时候去见的人。”
说罢,杜昊轻蔑一笑,环视身边两位队员。
一直作为杜昊小跟班的朱源和杨忠良,挤出似笑非笑的僵笑凝在脸上。
“好了!”方雄大声喝道。
备战室的空气停滞,嘈杂声消失无踪。
方雄扫视一圈底下的学生,郑重其事道:“昨天就剩那么点时间也讨论不出什么,算计那些干什么?段同学作为队长是校方和我们老师一致决定的,谁有异议单独找我聊。把心思放在目前最重要的比赛上,别想些乱七八糟的。”
朱源和杨忠良脸色紧绷,杜昊也识相地闭口不言。
“段同学,你先坐吧。”
段齐朗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资料我已经看过了,想必你们也是,这次要做的施工方案其实大多数内容已经提供,我总结出来的以下几点是需要我们去做的……”方雄边说着,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黑色笔记本。
“……好了,就先主要做这些,如果还有需要填补的后续再一起讨论。”方雄合上了笔记本,收在手臂一侧。
“段同学,接下来,你带着大家做吧,我外出处理点学校安排的事。”方雄目光投向段齐朗。
“好的,老师,您先去忙。”段起朗起身目送方雄出了门口。
世联大厦北宁大学队备战室。
向景在黑板上写完最后一点,合上笔盖指着黑板,对着学生说道:“好,大家就按一齐讨论出来的这几点做吧…许羿,你安排一下看看。”
“行的。”许羿拿起笔记本,站起来转身面向队员。
“这样,我心里有个大致的计划,我们四个两人为一组,根据个人擅长的部分,我和代珩为一组,董清泽和黄进文为一组。第一、二天我和代珩负责柱梁板平面及基础结构CAD图绘制,董清泽你们就负责装饰装修以及立面图建造CAD绘制,然后第三天我们再想想可以加点什么设计并且互相检查图纸,接下来就是……”许羿一边看笔记本,一边向组员确认计划内容,十分娴熟。
“大家有异议或者问题吗?”他下身倚靠在桌子边缘,手中的笔记本搁垂在了大腿上,推正了眼镜。
“没有。”代珩和董清泽异口同声肯定道。
“我有。”黄进文以一个迪迦欧特曼的手势举起手,满脸写着“点我,快点我”。
“说。”三人连同老师的目光同时投向他。
“我们——什么时候吃饭?”
“滚。”三人默契般地骂道,董清泽和许羿更是翻了个白眼,只有向景爽朗地笑了,冲黄进文说道:“放心吧,吃饭哪回少了你?”
黄进文乐呵一笑。
每个人开始着手准备起来,许羿趁着间隙走出门想去上个厕所,刚关上教室的门,对面的备战室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们理一下老师总结的点的先后顺序吧,然后看怎么分配去做。”隔着扇磨砂玻璃门,显然是隔音效果不太好的,许羿不用太贴紧也能听清大多数话,何况是段齐朗的声音。
“不用了,你那么牛X,你自己干脆一个人做就好了,反正怎么做我们也是输。”杜昊口吻尖刻,继而又直起身,两手插兜,给朱源和杨国忠使了个眼色。
“我们走。”杜昊抛下一句话就夺门而出,正好对上门口对面许羿的眼神,许羿一时有些尴尬,杜昊没有理会,只是丢给他一个厌烦的眼神。
“杜昊,我觉得……”段齐朗极力想拦住,却又无力地看他大摇大摆地带着杨国忠走了出去。
杨国忠见段齐朗面露无措,又看了看走在前头的杜昊,他内心挣扎,最后停在了段齐朗面前一会儿。
“队长,你不了解,以前的队长是昊哥的铁哥们,虽然他是因为实习原因而离开的,但是昊哥一时还是难以接受你这么突然地就成为了新队长。”杨国忠地一番话让段齐朗若有所思。
“而且他从大一就在这队里了,换个角度来说,他应该才是那个顺位成为队长的人吧,再加上这几年遇上许羿他们那队就总是输,所以他心里就有点…你应该懂的。”杨国忠又补充道。
“老杨,跟他废话个什么劲?还走不走了?”已走到走廊尽头的杜昊冲还在门口的杨国忠催促喊道。
“队长,那我就说这么多了,我就先走了…”杨国忠说完就溜到杜昊身边去了。
段齐朗略显丧气,抬眸一视,才惊觉许羿在这不知道站了多久,光想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被了解他过去的人知晓,顿时更无地自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