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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生恨(二)

作者:池映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她终归不能逃避。


    孟千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静下心来,抬手缓缓打开锦盒。


    空的。


    “怎么会?奴婢记着,应是放在这里的。”


    芙蓉翻箱倒柜寻了许久,连犄角旮旯也没放过,顺带把屋里收拾了一通。


    孟千雪打开妆奁,拿出前世事先绣好的寅虎香囊来。


    於菟耷拉着圆耳,用绛红绒线绣的虎眼亮晶晶的,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她捏了捏囊身,草木香更浓了些。艾草清新,丁香温和,菖蒲散着芬芳。


    “娘子不寻那长命锁了?”


    芙蓉赞赏地盯着她手上的香囊,仍有些急,“这可是整整一百五十两银子啊!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贼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连小孩子的东西都抢。”


    “或许他,根本不是人。”孟千雪道。


    出阁前,她从未购置过长命锁,也没去过宝昌楼,更不认识芙蓉口中所谓的鲁师傅。


    若芙蓉所言非虚,订做的长命锁自上月验完货,一直放在她屋里,锁得严严实实。


    奈何锦盒空无一物是真,铁钤完好也不假。


    芙蓉和香兰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女使,自幼相识相伴的情分,她不该怀疑。


    孟千雪跑去账房,从近几个月的开销明细一一查起,又嘱咐香兰好生盯紧宝昌楼。


    账目上记录的时间地点都能对上。


    只不过那天,她还未曾回来。


    孟千雪揭开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拿出七星灯来,动作轻的倒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之宝。


    “你也想起他了吗?”


    七星灯微亮,渐渐晕开一层淡粉色的暖光,偷偷照在少女莹润而白皙的脸庞上。


    新浴振衣,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与母亲苏敏同乘钿车,往吴府而去。


    因着长兄远赴奉州办事,实在难以抽身,便没有同行。


    香兰传讯,花圃假山,羽书将至。


    吴府上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朱红色的灯笼明亮而喜庆,廊柱上系着姹紫嫣红的绢花,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花果香。


    吴夫人见是二人临门,很快迎了过去,笑容可掬地引她们朝内室走,“许久未见亲家来访,不想遥姐儿都长这么大了,竟出落得这般标致,倒是有几分夫人当年的神韵。”


    “亲家夫人说笑,不过蒲柳之姿罢了。”苏敏垂眸浅笑,向孟千雪投去柔和的目光,“为人子女的,哪能不像父母呢。”


    孟千雪闻言,心中一暖,脚步不自觉快了不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藏着柔和的光晕。


    走进内室,她才见到心心念念的长姐晚榆。


    孟晚榆比记忆里的模样更清瘦了些,脸上还带着病容。


    “阿遥,快来看看惜儿。”


    摇篮里粉雕玉琢的小婴孩很是惹人怜爱,不论在谁怀里,不哭也不闹,安静得跟猫儿似的。


    孟千雪俯下身来,轻轻摇了摇褓车,把被襦往上提了一点。


    无意间触到婴孩胸前的硬物,发出铃铛般叮叮当当的响声,独属银器冰凉的温度传入手心。


    她心里燃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孟千雪不自觉瞳孔骤缩,心跳猝然快了半拍,脊背冷汗涔涔,手里的动作却没乱。


    她轻柔地掀开软被,只见那长命锁躺在女婴的胸口上,浑身泛着银光。


    那两行字依旧刻在那里,如同一个恐怖的诅咒,一直缠着她,钳制她,想要迫使她永远屈服。


    似乎只有她能看见。


    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裹挟着寒意直往她袖口钻。


    偏偏是掠过所有人,专门为她来的。


    孟千雪想起吞噬元礼魂血的那只长命锁,心如刀绞。


    她没犹豫,压抑着心底那份悲恸,上手很快便解开了。


    锁落,婴啼。


    那声音实在不同于寻常婴孩。


    女婴的哭声微弱而嘶哑,断断续续,没什么气力。


    她没猜错,这长命锁果真不对劲。


    孟晚榆抱着哄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好转,反倒是哭得愈加厉害了。


    吴夫人心一急,连忙喝止道,“遥姐儿这是作甚,前些日子你亲自递了这物件来,说是特意为我这女孙求的,怎的如今却变了卦,倒叫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不明白了。”


    亲自?


    回来的这段时日,她久居深闺,闭关治学,还不曾出过门。


    苏敏看在眼里,目光带着审视意味,眉峰微蹙却不言语。


    “吴夫人莫要误会,阿遥心中自有考量。”孟千雪福了福身,捡起那物件,稳稳当当地握在手心。


    “银器笨重,幼孩娇弱,惜儿不过满月,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妥当,这不新备了份礼,还望夫人莫嫌我心意浅了才是。”


    孟千雪信手拿出那枚於菟香囊,塞进惜儿的襁褓里。


    “哪里的话,遥姐儿心灵手巧,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事情既已说清,倒不如早些入席,莫让贵客久等。”


    借着搭话谈笑的功夫,吴夫人故作不经意,把那银晃晃的长命锁,小心翼翼地,从少女手中抽了出来。


    似是在说,这送上门来的礼,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只怕光鲜亮丽的吴府,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长姐似是久病未愈,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生下的惜儿也像只瘦弱的狸奴,病恹恹的。


    幕后黑手没有理由借她的手,来谋害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


    “今个儿咱有福气,我家老爷这回花了大价钱,邀了宫里那位关神婆祈福,不瞒自家亲戚,那可是常年侍奉太后娘娘的大红人,身子金贵得很,千万要担待些。”


    吴夫人赔笑道,将长命锁系于腰间,从孟晚榆怀里抱过孙女来,嘴里还哼着童谣,笑呵呵地抱着孩子出去了。


    长姐放心不下惜儿,也跟着去了。


    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吴夫人哄睡的技艺精湛。


    她不再听见婴孩的啜泣,耳边余下一连串不绝如缕的丁零声。


    铃响止婴啼,勾魂又摄魄。


    “阿遥。”


    苏敏静静地看着她,眼眸清亮却藏着锋芒,像是要看透她眼底的心思。


    孟千雪回过神来,察觉到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想主动解释却不知从何讲起。


    也许,她根本就无从解释。


    吴夫人当众指认她亲自登门赠礼,贴身女使却应许银器离奇失窃。


    她循着记忆重活一世,却不想,这世道已变得模棱两可,捉摸不定。


    可母亲却什么也没问。


    “入席吧,礼不可废,免得落人口实。”


    苏敏会心一笑,温柔地拉起孟千雪的手,跟着引路的女使往正厅走。


    桌案上的蜜饯和鲜果各式各样,满座宾客欢声笑语,推杯换盏,赏花品茗不断。


    宴会热闹非凡,孟千雪却兴致缺缺。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两种可能。


    旧怨和新生。


    其一,盖言前人之过,皆由后嗣承之。


    其二,今重生者,非幸也,或借他人残魂而复生,恐生怨诽。


    人也好,鬼也罢。


    总归会有弱点。


    她等了许久,依旧不见信鸽传信,便同母亲打了招呼,独自前往花圃。


    奄奄一息的信鸽倒在血泊里,雪白的羽翼早已浸得绯红,凌乱不堪,唯独右足绑绳的切口是齐整的。


    有人想守株待兔。


    霎时,风移影动,簌簌作响,长剑突袭的冲击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一道银光疾射长空,飞驰而过。


    她甚至没有看清来者。


    寒锋锐利而冷冽,剑尖直指咽喉。


    来不及。


    “跑哪里去?”


    孟千雪抬眼望去,说话人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瞧着不过十**岁,身材瘦高,一袭暗红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双眼若水,高马尾系着同色发带,随风飘动。


    她看得出了神,眼底堆积的情绪有些复杂。


    他很像那个人。


    这个念头堪堪只停留一瞬,倏然便淡去了。


    也只是长得像而已。


    “郎君误会,我不过是觉着席间乏闷,闲来花圃散心罢了。”孟千雪温婉一笑,手里却攥紧了暗藏的玉簪。


    沐尧臣闻言嗤笑一声,剑锋离她不过寸许,“散心?娘子好兴致,弃宴席上的玉盘珍羞于不顾,偏要来这假山陶冶情操,你觉得我会信吗?”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话已至此,还请郎君高抬贵手,将信笺交还于我。”


    “娘子真会说笑,你私自藏了我的宝贝,如今又讨要旁的,未免太……贪了些。”


    沐尧臣握紧长剑,往她脖颈处凑,威胁道,“七星灯是不是在你身上?”


    “嗯?”孟千雪面上一怔,心下却了然,“我不知郎君在说什么。”


    这世间觊觎七星灯的人数不胜数,李道长视其为珍宝,她既受了他的恩情,自当妥善保管。


    “我的黄金缕不会说谎,你最好别骗我。”


    红衣少年终是动了杀心,眼见着剑锋越来越近,孟千雪来不及躲开,便见即将刺入自己的剑刃中途转向,直接扎入沐尧臣的胸腹。


    两个人都没想到。


    “算你狠。”


    沐尧臣捂住伤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会邪术?”


    孟千雪不置可否。


    “孟二娘子,该回去了。”有女使前来催促,他来路不明,自是不敢停留,忍着痛爬上屋檐,灰溜溜地走了。


    孟千雪拍了拍裙摆上附着的泥尘,面色如常,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凡是关于长命锁的蛛丝马迹,都会被一一抹去。


    信鸽浑然没了踪影,就连地上那滩血渍,也消失得彻彻底底。


    倒是个奇人。


    孟千雪回到母亲身旁,先是扫了一眼长姐和惜儿所在的位置,见二人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


    目光最后凝聚在吴夫人腰间的长命锁上。


    姐夫吴朝贤命人取了纸笔来,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下女儿的名字。


    吴惜孟,冠二人之姓,取一惜字。


    惜者,珍也。


    孟千雪摩挲着手里的玉簪,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周遭的一举一动。


    有女使端上来一盘重阳糕,恰好放在她面前。


    独属兰草的幽香卷入鼻腔,混着金桂浓郁的清甜。


    中间那块糕点下,有张方方正正的白纸,还夹杂着兰草香。


    香兰来过了。


    “关神婆到!”


    众人的欢呼声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那是一个脊背有些佝偻的老妪,身着大红色对襟长袍,头裹青红双层鱼腹巾,银白发丝尽数压于底下。


    关神婆手里握着的那把桃木剑,浑身上下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剑柄处红绳缠绕,垂下的龟甲相互碰撞,咚咚作响。


    孟千雪只觉心忽然跳得很厉害。


    神婆始作法,满座皆正冠严色,无一嬉者。


    老妪口中喃喃碎念,双手来回交替,不断挥舞着桃木剑,法术行进复杂多变,或左或右,或上或下,或远或近,长短不一,变化万千。


    一刹,只听得那声巨响。高高悬挂的朱红灯笼猛然砸落,灯油瞬时撒了一地。


    长命锁起乱音,孩童止不住哭啼。


    渐渐地,火苗顺着风势,将那张刻有婴孩名号的宣纸吞噬了干净。


    铃铛响声不停,愈加清晰,明朗,甚至响彻。


    那声音震得她头疼。


    老妪目光骤然幽深,眼神锋锐得像是藏了几把利刃,竟直起原本佝偻的背,猛然攥紧桃木剑,摆正剑锋朝铃声所在处,疾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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