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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亘古(11.15.Sat)

作者:迩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高卓只在医院睡了一天,就被家中的女人们赶回了家。昨夜大风,气温骤降,他忙了一整天,躺到床上时还穿着薄毛衫。日记本上的陌生字迹已经不会让他颤栗,倒是他睡前抱着日记纠结时,听着窗外的梧桐叶随风簌簌,一时犯困,竟然忘记换睡衣开空调,就这么睡了过去。


    拜这个疏忽所赐,在这个静默的周六早晨,高卓在冰冷的空气中睁开了眼睛。他眨眨眼,只能感受被窝里的身体是暖和的,但这种暖转瞬即逝,随着他从睡梦中清醒而渐弱,很快就消失殆尽了。他的整个肩膀暴露在外面,胳膊僵在胸前,日记本滑落到一边。


    窗外有几只没来得及南飞的鸟啼叫几声,高卓神游天外,感觉自己像躺在冰柜里的睡美人标本,一动不动地装死等待王子的到来,直到他感受不到任何冷暖,而鼻下恰好流出一道清痕,他才意识到:完蛋,感冒了。


    高卓爬起来,哆哆嗦嗦找到空调遥控器,召唤出暖风。老房子的空调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装的,都是父母留下来的,高卓站在出风口正下方等着暖风送出,心下怀疑自己去年和前年的冬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披上更厚的外衣,用好不容易才感知到热度的双手覆上冰凉的双颊,再捏捏总是暖不热的耳廓,目光四下轻扫,落到倒扣的日记本上。


    从金小契的反应来看,她并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男人是谁,而高卓从外婆口中听到卞言的名字时,又近乎警觉地止住追问,他觉得自己再多描述几句,金小契就会认为他疯了,然后再深度怀疑他沾花惹草,招惹了不三不四的坏男人。他做贼心虚,竟也忘了趁机打探金小契的底,老姐的八卦就连外婆也熟知,他怎么才能让外婆给他讲讲呢?明明失忆还要装没病真辛苦!


    高卓想到那个男人喊了自己的名字,男人说“别害怕”。他为什么要骗自己是来找金小契的?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让他别害怕,不要害怕的是什么?


    房间开始被烘得热起来,高卓去书房找了根笔,再次缩回床上。他打开日记本,在【你没有见过云束今的照片吗?】一行的下方,写出一个近乎标准印刷体的问号。


    他目不斜视,几乎要刺穿日记本的纸张试图去看穿什么,但等到阳光转到他的房间里,窗外的鸟也不叫了,这纸张也没再变化。


    高卓长舒一口气,合上日记本去做早饭。


    云束今此时没功夫顾得上查看高卓回复的大问号,山神一大早就召鬼喊他过去请安,他给这位难伺候的母亲大人行了个不走心的礼,遭到一顿数落。云束今站在门边,闭目养神式地聆听山神的絮絮叨叨,等到没声了,他才睁开眼睛问:“到底什么事?”


    “真不知道孝敬!”老母亲山神咳了一声,转而正色说,“你今天跟我去一趟缔山。”


    “缔山?”云束今来了兴趣,“之前你们说的被市里收编的道士山?”


    山神答:“对,我们今天装成活人过去,有些事我会慢慢和你解释。”


    云束今见山神宝贝似的穿上他还回去的骚包狐尾大衣,无语地别开了头。


    话说老道士羽化后,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曾极力反对缔山的改造。市西环山是大大小小的山峰和丘陵连贯组成的,缔山作为毗连城市与环山区的第一高山,虽然称不上伟岸嵚崎,但周围恰好有河流经过,又有大片草地环绕,可谓洞天福地。纵使老仙道再多活几十年,缔山恐怕也难逃被开发成森林公园的命运。老道亲传弟子也将近六十岁,上了年纪,一人之力难敌众道士招安的心,于是只好拂袖一挥,躲进庙堂深处做吉祥物去了。


    山神说:“缔山道从正一派,演变到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好说。那位弟子俗姓严,我们今天就要去见他。”


    云束今对道教一无所知,高卓说道教是道家学派的古老哲学思想开枝散叶出的一枚果实,是高家父母信奉的一种宗教,他们生前常上山烧香作祷。


    南市郊区的周六清早,街道上鲜少有人,然而市西环山却有热爱徒步的上班族、学生赶着休假集结于此。


    山神和云束今并行到缔山西面,找到后山登山道。他们随着人工修葺齐整的楼梯爬了百十米,走到了购票亭。这个时间又是后山,买票不需要排队,在他们前面的仅有一家四口,年轻的夫妻带着两个读小学的孩子来爬山。售票员接过了这对夫妻的证件,伸出半个身子看了看明显未成年的小孩又坐回去,没多久一只手伸出来,递给那家人四张门票。


    不等云束今询问,山神就泰然地走上前弯下腰,他一只胳膊搭在窗台上,一边面带搭讪式的微笑熟稔地递给售票员一张不知何时备好的身份证,说:“您好,我来见素问道人。”


    售票员是新来的中年妇女,只是在家闲来无聊,老公又和环山居委有点关系,便谋得这一闲差打发时间,哪里懂得缔山上有什么道人先生的。她鄙夷地乜了山神后脑勺扎着的高马尾,觉得这三十多岁的成年人把自己整得不男不女的,实在是靠不住的角儿。


    于是,她保持尽可能的优雅,无视了山神面若桃花的笑容,无情地说:“买票上去,成年人全票30元。”


    山神:“……”


    云束今见他咳嗽两声,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再次弯腰好声好气地递给售票员,说:“姐,您打这个号码问一下,说邱衍来找。”


    即便是初冬,阳光慢慢爬上来也还是略微刺眼。云束今往前走了两步,正好藏到购票亭的檐下阴影里,他听到山神的话,心下记住邱衍这个名字。


    他们身后没人来买票,售票员闲着也是闲着,只得拿出满分的服务态度,用亭子里的老旧座机拨了纸条上的号码。她和电话另一边说了几句,没多久,售票员走出购票亭,把他们领进亭子又从后门出去,走到一条被铁链封锁的路口。


    售票员用钥匙打开铁链锁,摘下链条对他们说:“不好意思,我只听说严哥平日里管山,我不晓得他还是道人的,他让你们走这里上去,他会在南二口接你们。”


    山神礼貌地对她一颔首道谢,拉着云束今走上后山道。


    走远一些,云束今问山神:“你叫邱衍?”


    山神笑着点头又摇头:“做了山神,名字就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云束今说,“你也有爱人吧,他会记得你。”


    山神哑然,面上闪过一丝悲怆的神色,继而恢复常态,笑说:“不是每一个鬼,都能幸运地让在世的爱人把脸和名字对上的,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


    云束今讶异:“你下山这么多次,就没见过他?”


    山神朝他翻了个白眼:“傻儿子,能化实体的鬼也就这十几年来才多起来的,我没有比你早下山多少年。我第一次下山时想要见他,但他已经白发苍苍了,见到我依然三十多岁风华正茂,难道他不会害怕吗?”


    云束今先是愣住,心里好像有什么疙瘩拧了一下,让他下意识逃避,转而给山神挑错:“但他心里永远都有你三十岁的容貌,和你的名姓啊。”


    “你怎么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会有?高卓能把你的脸和名字对上么?”山神扬眉问。


    “他不一样,他是失忆——”云束今的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他忽然有了一个令他噤若寒蝉的猜测,但他掩饰下去,说,“也是,知道名字又能怎样,‘云束今’三个字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


    山神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而云束今的心里却回到了这行论证代码的最顶端:可我不是山神,我怎么能和山神用同一个论证思路呢?况且为何做了山神,名字就不重要了?


    这条后山道比起缔山东面的前山道,远山边拔地而起的树木要更加郁郁葱葱,也就显得更加阴翳而杂乱无章。


    眼见再拐两个山道口就到南二口,云束今正迷思着,前路拐角处的树后突然传来几响错杂的脚步声,山神抬手拦了他一下,高声问:“谁?”


    脚步声骤然消失,山神又说:“我们不是巡山的,你们出来好好说话。”


    安静持续了几秒,随后难辨的低声谈话簌簌响起,没多久,两个佝偻的身影从树后一前一后走出。


    山神像被吓了一惊:“两位老人家——”


    老头子先发制人地举起拐杖指向山神和云束今:“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爬山还要逃票的!”


    云束今:“……”得,原来如此。他不想趟这坏水,便后撤一步将舞台留给山神。


    山神说:“不是,我们——”


    “哎呦!”老太太上前一把拉住她家老头子,打圆场似的说,“前面走两个弯就到庙上啦,不跟他们争的……”


    话没说完,老太太拉上老头子转身就跑,老头子还回头瞪了山神两眼,拐杖在空中耀武扬威的,丝毫没有起到身为辅助用具的本职作用。


    “……这都什么事啊。”山神一回头,见云束今不知何时如翩翩公子般退到后面不谙世事地瞧他们,心下自我怀疑起来,“我不会看走眼了吧?这顶不住事的,真能指望他了?”


    他们重新出发,相安无事地走到南二口。南二口作为后山道的“十字路口”,是有一处石椅作为休息区的。石椅上坐着三个人,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精神矍铄,穿着平平无奇的褐色毛衫,笑眯眯地跟旁边二位聊天,那二位则是刚才他们遇到的逃票老夫妻。


    老夫妻俩见他们来了,支支吾吾地站起身来,跟那位飞快地作了个揖,一溜烟继续从主路往上爬去。


    山神朝云束今耳语:“我的□□,是他帮我办的。”


    云束今评价:“业务还挺全面。”


    老人也站起身,他慈眉善目地看了云束今一眼,扭头对山神说:“邱衍,**年没见了,你还是这么年轻。”


    山神笑了笑,掠过云束今走上前和老人聊天,他们没走主路上山,而是继续直行走偏路,要绕到缔山南侧去。


    云束今在他们身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方才在心里拧巴的疙瘩此时趁着四下娴静冒出头来,让他胸口发闷。


    我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了,云束今想。就算高卓认回了他,接受了他,他该怎么和他白头偕老呢?等到高卓也渐渐老去,他们的爱情怎样才能亘古不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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