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仪器发出轻微的、代表一个流程结束的提示音,将周承砚从那段沉重而混乱的回忆中猛地拉回现实。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记忆中清瘦太多、也坚韧太多的沈知微。看着她因为连续几十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而泛着血丝的眼眶,看着她为了一个真相可以不吃不喝、与全世界潜藏的恶意为敌的执着,看着她锁骨下方那根若隐若现的、他亲手为她戴上的第七根肋骨项链——那象征着伤痛、真相与如今全新开始的信物。
直到此刻,直到他知道了十五年前沈家遭遇的巨变,直到他看清了她选择法医这条路的初心,直到他见证了她为追寻正义所付出的代价,他才恍然明白——
他一直固守的那份恨意,那个支撑他走了这么远、变得如此强大的动力,其根基是多么可笑、脆弱,甚至……自私。
他恨的,从来不是她的“背叛”,而是自己的“无能”和“被抛弃感”。他恨自己当年没能强大到足以让她依靠,没能敏锐到察觉她平静表面下可能隐藏的惊涛骇浪,没能成为一个可以让她坦诚困境、而非独自承担所有压力的人。他将所有责任推给她,用恨意来掩盖自己的受伤和失落,为自己多年的努力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所谓的恨,其内核,是未曾熄灭的、被扭曲的爱,与巨大的、迟来的遗憾和心疼。他恨了十五年,也等于……记挂了十五年。
沈知微似乎感觉到他长时间专注的注视,从复杂的质谱曲线中微微分神,侧过头,用眼神询问他是否有什么事。她的眼睛因疲惫而显得有些朦胧,却依旧清澈。
周承砚看着她清澈却带着深深疲惫的眼睛,心头那片冰封了十五年的冻土,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温热的、名为“懂得”与“悔恨”的泉水彻底冲刷、消融。那些坚硬的冰块碎裂、融化,露出底下被掩盖已久的、柔软的真实。
他对着她,极轻、却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递过一个安抚的、让她安心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尖锐、审视或冷漠,只剩下深沉的理解和一种重新确认的温柔。
他不再困在那个只有自己伤痛的夏天了。
那个因恨意而活的周承砚,在看清一切之后,仿佛获得了新生。
他现在要做的,是和她一起,查明所有的真相,扫清所有的阴霾,然后……走向一个有彼此存在的、温暖而真实的未来。
他拿起手机,走到实验室外相对安静的走廊,拨通了林涛的电话。
“林队,”他的声音因熬夜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关于沈法医父亲旧案的线索,和我之前查到的一些关于赵永胜与‘星城’项目的关联信息,我需要尽快和你同步。另外,她现在的处境,可能比我们之前预估的还要危险,我想我们需要调整一下保护方案。”
电话那头,林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立刻回应:“我正准备联系你。刚接到技术科的消息,他们对账本的初步破译有重大进展,那个‘老路’模式,确实和十五年前‘星城’项目的资金运作方式高度吻合!另外,我们监测到赵永胜那边有几个关联账户有异常资金流动,像是在……准备后路或者转移资产。”
周承砚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好,我马上过去。另外,黎教授那边刚传来消息,硅藻的稳定同位素分析数据已经全部出来了,匹配结果……很有突破性。我们手里,又多了一张王牌。”
挂断电话,他回到实验室门口,没有进去打扰她,只是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里面那个依旧在全神贯注工作的身影。
她的侧影在仪器的微光中,显得既孤独,又无比强大。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充满了新的力量。不再是恨意驱动的力量,而是想要守护、想要并肩、想要共同揭开光明未来的力量。
他意识到,这场始于骸骨低语的调查,不仅是在为李强伸冤,不仅是在为沈父昭雪,更是在拯救他自己——将他从长达十五年的恨意牢笼中释放出来,让他有机会,去真正认识并珍惜眼前这个叫做沈知微的女人。
等待已经结束。新生,就此开始。
*
实验室的灯光冰冷如霜,映照着沈知微紧蹙的眉头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她面前的电子显微镜屏幕上,放大的硅藻图像清晰可见,但与从李强肺部及骨髓中提取的样本进行数据库比对时,却遇到了棘手的技术瓶颈。
样本中的硅藻种类常见于多种淡水水体,特异性不足。而最关键的是,用于比对的本地不同水域硅藻数据库版本老旧,缺乏“蓝湾”项目周边新近水体的详细数据,特别是可能涉及违规排污的“海清环保”厂区内部水样数据。仅凭现有证据,很难将李强坠楼前可能接触或被胁迫接触的水源,精准锁定到某个特定地点,从而无法为推断其是否被胁迫移动提供强有力的环境证据支撑。
这是技术上的瓶颈,像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通往更清晰真相的道路。她需要更先进的、包含近期数据的数据库,或者,一位真正精通环境法医学、特别是硅藻溯源领域的顶尖专家。
一连几天,沈知微都在与技术科的同事探讨,联系相关的水文地质研究机构,但要么是数据库获取权限复杂、流程漫长,要么是相关专家行程已满,远水难解近渴。焦灼感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缠绕上来。她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赵永胜那边随时可能察觉他们的调查方向并采取更极端的措施。
就在她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串串无法匹配的数据陷入沉思,几乎要怀疑这条技术路径是否可行时,助手小林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加急快递文件袋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沈老师,有您的加急文件,寄件方是……国家法医学重点实验室环境证析学部?”
沈知微一怔,她近期并未向该国内顶尖机构提交过任何协作申请。她带着疑惑接过那个质感厚实的文件袋,拆开。
里面是一份装订精美的、极其详细的《海市及周边区域(重点城西工业区及河道流域)高精度硅藻种群分布及稳定同位素特征图谱》,数据详实到令人惊叹,分类清晰,甚至包含了近三个月内、标注了具体采样点的多处水体样本数据,其中赫然包括了“海清环保”厂区内部几个非公开点位的模糊代号!随图谱附着的,还有一张简洁的白金名片:
【黎世宏教授】
国家法医学重点实验室环境证析学部主任
联系电话:13XXXXXXXXX】
名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小字:
【周律师嘱托,若有疑问,随时联系。黎。】
周律师……
周承砚!
沈知微握着那份沉甸甸的、堪称“及时雨”的图谱和那张名片,指尖微微收紧,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震荡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
他竟然知道她遇到了困难?他甚至知道她具体卡在哪个技术环节?
是了,那天在深夜的车里,她曾简单提及硅藻检验对推断死者生前活动范围的重要性,也隐约流露出现有数据库可能不足、需要更精准溯源技术的担忧。她当时只是陈述事实,并未期望任何回应,更没想过他会记在心上。
可他不仅听进去了,还不动声色地、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为她联系上了国内这个领域最权威的专家,送来了她最急需的、几乎是量身定做的“武器”!这份图谱的价值,远非普通数据库可比,它直接指向了环境证据比对的核心!
这份援手,来得太及时,也太……沉重。
她几乎能想象到,以周承砚的人脉和处事风格,要请动黎教授这样级别的国宝级专家提供如此核心、甚至可能涉及未公开监测数据的资料,需要付出怎样的人情或代价。而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这个案子?还是为了……她?
那个在法庭上与她针锋相对、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的男人,那个因为她一句“不喜欢”耿耿于怀十五年的男人,此刻却在她专业前进的道路上,为她悄然扫清了一道关键的障碍,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递上了最有力的支持。
这种沉默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精准无比的支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也更让她心绪难平。
沈知微站起身,走到窗边。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他站在落地窗前沉默的背影,闪过他在资料室里沉稳伸出的手,闪过他在暴雨的工地用身体为她构筑的屏障,以及他在夜色车厢里,那句低沉的“为什么选择法医”。
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有惊讶,有感激,有一丝无措,还有更多她无法清晰辨明的东西。
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份精准无比、堪称雪中送炭的法医硅藻图谱。冰冷的纸张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来自远方的温度。
犹豫片刻,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几乎从未主动联系过的、属于周承砚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简短的短信:
“资料收到,非常感谢。黎教授的数据很有帮助。”
点击发送。不过十几秒,手机屏幕亮起,他的回复简单得近乎吝啬,却让她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
“不客气。顺利就好。”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居功的表示,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默契地维持着一种专业上的边界感,却又在边界之内,给予了最坚实的支撑。
沈知微握着手机,看着那行字,久久没有动作。
窗外阳光炽烈,而她心中那片冰封了十五年的冻土,似乎在这份沉默而有力的援手下,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有陌生的、温热的东西,正悄然滋长,无法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