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成三年冬,大雪纷纷。
高墙之中的王府深处,主院内外层层护卫把守,院子里一株腊梅热烈地绽放着,正屋的窗子敞开,阵阵寒风裹着腊梅香气顺着窗户卷进屋子,裘鸣玉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欣赏着今年冬日永京城里的第一场雪。
屋内四周角落里都燃着银丝炭,将屋里屋外隔出两个天地。门口的丫鬟悄声看向窗前的人,又好似感受到门缝里吹来的冷风,打了一个寒噤。
寒风侵袭,裘鸣玉一袭红衣,发上挽着一个简单的玉发簪,望向窗外的脸色和院子里的雪地一样苍白,离她最近的一位侍女终于忍不住开口:“夫人,您身子弱,还是不要吹冷风了,若着了凉,奴婢们都担待不起。”
裘鸣玉盯着窗外院子里那株披雪的腊梅的视线缓缓收回,指尖轻触桌面,泛白的嘴唇轻张:“怎么,我现在连开扇窗户的事都管不了了。还是这院子现在就换了主人?”
“奴婢们不敢。”
她的话语刚落,屋子里的下人们就乌泱泱地跪倒在地,个个惊慌失措,仿若裘鸣玉是说了什么将屋子里的人都拖出去打杀了的话一般。
屋子里鸦雀无声,充满着肃杀之气。不一会儿角落里一个不过十一二的丫鬟啜泣出声,打破了屋子的寂静。
领头的侍女抬起头:“放肆,在夫人面前哭啼成什么样子,拖出去。”若是真的惊扰了夫人,屋内的人怕是全要为这命贱的丫鬟赔了命。
“梅香,昨日/你若是有这气势拦住那人,今日怎还会跪在这儿!”
裘鸣玉轻抚额头,闭上眼,真是做给她看的一出好戏,不过是仗着她不愿伤人罢了。
“算了,灵纹留下,其余人都滚出去。”
再度静悄悄的屋子里,丫鬟们还是乌泱泱地跪在地上,没人敢应答,没人敢起身,也没人敢离开,离开了这间屋子,有人会死。
“怎么,他苏尚就这么怕我死在这屋子里,放心,告诉他,见不到他,我不会轻易死了的。”裘鸣玉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离她最近的侍女,“但若是你们还不滚,苏尚可不会介意用你们的贱命讨我欢心。”
“没听见小姐的话吗?都在外面候着。”灵纹上前,大声呵斥:“若是慢些,就叫院子里的护卫将你们拿了。”
夫人原是最心善的,可王爷却不是什么心善之人,若是这个关头惹得夫人不开心,难保王爷不会为了讨夫人开心。
跪在地上的侍女梅香避过了头顶的寒风,却还是打了一个寒颤,“夫人息怒,奴婢们这就退下,还望夫人保重身体。”
乌泱泱的人从屋子里退了出来,屋子里少了人气,一时间只剩下中间的熏香烟气袅袅上升。身侧的灵纹起身,走上前将敞开的窗户关上,院子里的那株腊梅也被关在窗外。
“说吧,国公府是什么情况,还有我哥到底是生是死?”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灵纹,至于屋子外是不是有人在偷听,裘鸣玉已经不在乎了,更何况,有人巴不得她知道,那何不遂了她的心愿,也算是报答她的提点之恩。
“小姐,请放心,陛下虽然下令围了国公府不让人进出,但国公和国公夫人都没什么大碍。”灵纹低着头回了话。
避重就轻,所以哥哥......好,你个苏尚,你真是能装啊,骗我这么久,可笑,她竟然就这么被一个古人耍了。将她娶来,不过是想拉拢她的父亲,又见拉拢不成,便用她的性命威胁父亲,企图让父亲认下谋逆之罪。
可恨之极,裘鸣玉只恨自己不能亲手弄死苏尚,还成了笼中之鸟,现下只能寄希望于陛下能早日查办了这个烂王府。
“所以,陛下是什么意思?”
灵纹身形一僵,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话。
事到临头,裘鸣玉也懒得多费口舌,直接开口问道:“直说吧,我都知道了。”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您再等一等,国公府和小姐都会安然无恙的。”
“灵纹,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苏尚用我威胁父亲认罪吗?等到陛下将我父亲定罪下狱吗?而且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小姐,不会的,宫中有御医,而且,陛下,和国公一定有办法的。”
昨日的事让裘鸣玉得知自己不过是苏尚的一个棋子,也让苏尚不得不自乱阵脚,一个在手里可以长久拿捏的棋子变成命不久矣,随时会自爆的棋子,棋局瞬间变得紧张起来,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窗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牡丹花,冬日时节,要想培育一株牡丹花,不知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娇/艳的牡丹花瓣上弄不好还沾着人血,至于这花瓶也是大有来头,其壁薄如蝉翼,正午的阳光透过花瓶,还可映出瓶身的牡丹花纹。
裘鸣玉不再搭理灵纹,手撑在额头,眼睛微闭,似乎是在思考。
思考她是如何将这短短的一生过成这样的,明明作为穿越大军的一员,合该是个主角剧本才对。作为国公之女,她自三岁便开始修习琴棋书画,十年苦学,比不得自带光环的穿越女,高低也落得一个才女之名吧,可偏偏没半点天分,苦学也只算得上尚可。
再说样貌,虽从娘胎里带了病,但也论的上是病弱小白花一枚,可惜本朝盛行艳丽妆容,女子皆以体健为美。她不肯放弃,日日坚持锻炼,提高化妆技术,卯足劲儿朝着靠拢,可惜也就落得个贤良淑德的美名。
也不对,时至今日,除却下毒一事,她也确实是女主待遇。自小时候起,时常进宫陪伴太后,和当今圣上是青梅竹马,长大后,哥哥是威武将军,驻守边疆,算得上世家之中贵女之首,若是她想,连皇后也做得。
可怎么会成现在这样呢?直到今天,她才终于发现,一心喜欢的人不过是利用她来牵制国公府,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不过是把心上人秘密接入将军府,再利用她病重的消息,诱哥哥回京,暗中埋伏,逼迫父亲认下谋逆之罪。
若不是苏尚的那个心上人实在蠢笨,一心想弄死她,昨日耀武扬威地跑来说漏了嘴,恐怕直到现在她都会困在府里,什么也不知道,等到死亡那天,还怀揣着美好的幻想吧。
果真应了那句话,穿越是改变不了智商的,穿越之后能大杀四方的人,穿越前就是厉害的人,像她这种小趴菜,活该就是炮灰的命,省得连累家人,为自己受苦。早知道就应了苏修,去做个傀儡皇后,既免得家人受累,还能保住小命不是。
仿若真的睡着了,裘鸣玉的手轻轻垂下,打翻了桌子上的花瓶,清脆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惊动了屋外的人,乌泱泱的人又接二连三地进来,下人们仔细打扫着花瓶碎片,瓶中的牡丹花的花瓣散落在桌上,无人顾及。
“怎么,就这么怕花瓶少了一片,不用费心拼了,就是少了一片,我要见池什么月,就是苏尚的那个心上人,不然我可就活不了了,你们也活不了。”
角落里的下人还在费力拼着花瓶,抬头只看见一个明晃晃的碎片在裘鸣玉的脖子上,锋利的瓷片边缘将她的指尖划开,滴滴鲜血落在衣襟上。
“夫人,夫人,您最是心善了,求求您,就饶了奴婢们。”
屋子里的人又整整齐齐地跪下了,不同于之前的惊慌,现在是真的感觉到那薄薄的瓷片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为首的侍女跪在地上,挪到裘鸣玉脚边,狠狠地磕着头,求着她。
“去告诉苏尚,我要见他的那个心上人。”
裘鸣玉别过头,眼眶泛红,不去看地上的人,她从未杀过人,也未伤过人,苏尚拿着这一点,安排了一屋子的人给她陪葬,可如今她顾不得那么多,不想去想什么人命,什么生死,她就想出一口恶气。
为首的侍女余光瞥见地上滴落的血,停止磕头,朝着角落使了一个眼色,靠近门边的人迅速起身,离开院子。
不多时,院子里响起声音,“夫人,罪奴池香悦已押到院中,任凭夫人处置。”
裘鸣玉轻笑一声,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挪开一条道,她逆着人,走到门口,看见了那个大彻大悟的人。昨日还趾高气扬的人,如今被捆了手脚,跪在地上,眉间的花钿歪歪扭扭,细看脸上还有着巴掌印。
“昨日还未细细看过你,今日一看也不过寻常颜色。”可笑,不过也是个傻子,以为下毒毒死她就可以得到苏尚的王妃位置,比自己还天真,不过这份天真倒是救了裘鸣玉。
池香悦跪在地上,还意识不到她的处境,恶狠狠地抬头盯着裘鸣玉。
“裘鸣玉,你得意什么,我再如何,王爷也不敢杀我,不过你是真的要死了,任是再好命又如何,到头来,不还是害得裘鸣金为他的好妹妹送命,我若是你,早就没脸活下去了。”
裘鸣玉勾了勾嘴角,撇出一抹笑,笑池香悦的天真,笑自己的可笑,不过都是一群被爱情迷了眼的蠢货。就是自己更蠢,身为一个现代人,还能陷于情情爱爱,多活一世也是一个蠢货。
“王爷不敢杀你?我原以为你是装的,没想到还真是如此天真。”
“我若是死了,怕是整间院子连同你都是要为我陪葬的。”
“你胡说。我哥哥可是—”池香悦还未说完,便被护卫堵了嘴。
“可是什么,你信不信,若是今日我杀了你,他苏尚也只敢为我拍手叫好。”
跪在地上的人还在不断挣扎,裘鸣玉却没了心思,原想先看看苏尚的心上人,好好灭灭她的威风,没想到让她充分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蠢,不过也可以让池香悦见识一下她的心上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裘鸣玉走到池香悦面前,轻轻一划,锋利的瓷片破开皮肉,跪在地上的人呜了一下便倒在地上,雪地里也染上了腊梅的红,真是刺眼。
屋子门口看着的下人惊作一团,院子里的护卫却无动于衷。下一秒,裘鸣玉手里的瓷片被夺下,被人拥着回到屋子里。
“夫人受伤了,还不赶紧去叫大夫。”
“快,赶紧去通知王爷。”
屋子里的人动了起来,灵纹扶着她,重新坐在软榻之上,透过窗户的缝隙,还可以隐约看见躺在地上的人。
一个白胡子大夫顶着风雪被人押送进来,整齐的胡子纠成一坨,大夫进屋便白着张脸,上来为她包扎。裘鸣玉盯着窗户缝隙,一个蓝色衣袍的人踏进院子,丝毫没有停留,快步走进屋子来,“夫人如何?”
大夫包扎好伤口,“夫人手上的伤无甚大碍,不过近日就不要碰水,饮食清淡些,不会留疤。”
裘鸣玉收回视线,看着苏尚,风神俊朗的脸,穿着宝蓝色的衣袍,腰间挂着一块红玉,还是成婚当晚她送的,一贯深邃的眼睛里藏着往日让她心动的深情,冷笑一声:“怎么,不关心你的人死没死?”
苏尚眉眼未动,左手揣摩着玉扳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若昨日无事发生,他不曾派人截杀她的兄长,也不知他的王妃命不久矣,更没用她的性命去威胁她的家人。
“夫人,这说的什么气话,不过一个冲撞了你的罪奴,何苦生那么大的气,若夫人不开心,直接拖出去杖毙。”
昨日还捧在手心上的人,今日就可以拖出去打死,她还真是小瞧了他。裘鸣玉懒得再和苏尚玩什么琴瑟和鸣的把戏,所幸撕破脸,看看这厮还有什么伎俩。
“苏尚,你真恶心,不过托你心上人的福,我活不过一月,你也活不过一月。”
“夫人有空还是多担心担心国公府吧,依国公的爱女之心,定是三日之内便能尘埃落定。”
“更何况,夫人最是惜命,陛下也是绝不会让夫人死的。”
苏尚不动声色,又意有所指,院子里的护卫将倒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不一会儿,苏尚身边的小厮凑上前来,有话要说。
“王爷,池姑娘只是划破了脸颊,现下人已苏醒。”
苏尚俯身,凑到裘鸣玉耳边低语:“夫人果然还是心善,就是这心善用的不是地方。不过夫人若是再伤了手,夫人院子里的人就不会和池香悦一样好命了。”
说罢,苏尚站起身来,“虽然夫人心善,饶过这个罪奴,可她害夫人伤了手,罪不可恕,杖二十,以儆效尤。”
“是。”
听着面前之人的话,裘鸣玉看着这个她自以为看清却从未看清过的人,终于问出那句昨日便藏在心中的话:“苏尚,我会死吗?你怕我死吗?”
门口的人停下脚步,背对着她,“不会,你不会死的。”
“那我兄长就能死了,是吗?”
苏尚跨过门槛的脚一顿,“要怪,只能怪他们选错了路。”
不,应该是我选错了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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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