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了…”
如月开口讲话说得轻,因而不仔细去听怕是要错过她嗓音中不同往常的喑哑。
此时暮色尚未合拢,西边天际橙红色的霞光正好。
闹得确实有些过头。
如月疲倦地靠在妓夫太郎肩头,任由他笨拙地替她拢衣。
这根碍事的腰带,方才他解不开,如今也系不回去。
“这样系的。”
在妓夫太郎将要被这根腰带弄得暴躁如雷前,如月手把手教他腰带最最简单的缠法。
这是一个离清的合格标准依旧遥远的结。
如月倚在妓夫太郎肩头,腮下是他紧实的肌肉,梆硬,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嘴角微微上扬。
晚风压弯苇草拂来,吹醒如月朦胧的梦。
“我要离开吉原一段时间……”
如月尚未说完,她就感到自己身下的妓夫太郎想要抗议,肌肉扎实的手臂已从她腰窝穿过,将她禁锢在身躯间。
妓夫太郎觉得大小姐实在气人。
像遊郭那些完事提上裤子就走、一点温存都吝啬施舍的恩客。
此想法甫一出现,妓夫太郎下意识地去追寻她的唇,想要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却被如月看透,率先一步抬手掩住他的唇。
于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伸舌舔了舔如月的掌心。
她哪哪儿都嫩,掌心的触感与嘴唇一样柔软,四舍五入,一点差别都没有!
如月忍了忍,毕竟刚确定了实质性的关系就马上提出分别的人是她,想到妓夫太郎的短褂还在她身下垫着,自己只能果着上身,她为数不多的良心刺痛了一下。
“我去奈良城一趟,不会很久的。”
“那是多久?”
“少则半个月,多则两个月。”
“三天。”
“别闹!三天走个来回都不够。”
如月笑骂。
妓夫太郎被她脸颊若隐若现的梨涡闪到,差点忘了眨眼。
记忆里她鲜有笑得这么坦率的时候。
妓夫太郎屈指,在那枚好似发着光的梨涡上刮蹭而过,随后将那根手指放在鼻下嗅。
青山如月许多年不用香粉了,但为什么还会有一股令人眩目的香气?
他的心脏强力地跳动了一下,差点听不清如月说话,耳边被心脏躁动的鼓点塞满。
“那就一个月——”
“一个月我就回来。”
全怪凌乱的心跳声,以至于女孩遗留在妓夫太郎记忆里、这最后的声音,也拢上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 * *
吉原遊郭的夜晚很热闹,罗生门河岸除外。
底层人、下等人、贫穷人的聚集地,哪里有热闹可言?
黑沉的夜色里,一名少年蹒跚地向前走着。
他佝偻着背,怀抱一具焦黑的人形物体。
若分不清他布衣上沾染的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那沿途蜿蜒滴落的必然是他自己的血了。
妓夫太郎不觉得疼痛。
他习惯于疼痛。
生母的捶打、落在身上的石子、搏打时拳拳到肉的攻击——尝过的疼痛比他幼时尝过的饭都多。
是以此时后背那道从肩头延伸至腰胯、长长的刀伤完全没被他看在眼里,反正他已让留下这道伤痕的武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可他感到痛苦。
可他感到愤怒。
他的妹妹梅出落得那么标致,年仅十三就有不输花魁的美貌,在吉原这个“美貌至上”的地方,她的未来本该顺风顺水的!
可他现在怀中那具焦黑人形物体是什么?!
是被活活焚烧的梅!!!
当时他还在讨债。
工作结束后,在家门口发现了焚烧坑里奄奄一息的梅。
妓夫太郎嘶吼。
妓夫太郎呐喊。
他恨自己不在场。
他恨梅得罪武士。
他恨如月爽约、一去不回。
如果不是如月久去不返,他也不会想着拼命赚钱,追赶她的步伐,在以后不至于被她轻易撇下。
若非如此,他就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梅,不会让梅戳瞎武士的眼睛,也不会让武士伤害到梅。
此刻,他怨恨一切。
高天原上真的有神明吗?
他们听不见他的祈祷,也听不见他的诅咒是吗?
妓夫太郎倏地冷得发抖。
遇到青山如月以前,他和梅就如现在这样,互相依偎着,靠一张草席挨过寒冷的冬日。
那时多冷啊。
无情的白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积蓄在破草席上,压得两个幼童不堪负重。
就像现在一样。
下雪了——
夏日竟也是会下雪的么?
雪花沫子落在他的肩头,压得他倾倒下来。
没有人会救他们的。
也没有人能救他们了。
妓夫太郎匍匐在地上。
怀中紧紧抱着梅。
终于,头顶上方传来声响。
仿佛是来自高天原神明的声音。
“怎么了——”
“这么可怜——”
“我心善——”
“看到了可不能不管——”
“对了,我分点血给你们吧——”
“只要那位大人选择了你们——”
“神明”垂眸,虹色眼瞳里满是慈悲。
* * *
“鹿见——!!”
“你做什么?!”
从奈良城回到吉原,青山如月马不停蹄地赶了两天,中途甚至出资换马拉车。
这趟被青山家的各种事拖了太久,等手头的事都做好安排、走上正轨,已经两个月过去了。
如月知道自己没能完成和妓夫太郎的约定。
因此一回到遊郭,她就急匆匆登门致歉。
风尘仆仆的如月都来不及换一身小袖。
可抵达罗生门河岸,没有妓夫太郎抱怨她言而无信,没有小梅亲昵地喊她如月姐姐。
闻到的是焦臭,入目的是血腥。
如月的心沉下去。
一路跟随血迹前行,在前行的终点,见到了此生最想忘却的一幕。
母亲与文月的尸体她看了,因为她想知道真相。
父亲仇恨的目光她直视了,因为她有卯月支持。
残忍的场面她不是没见过。
但她可以面对、可以挺住、可以前进,青山如月曾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
可妓夫太郎与梅扭曲着、朝非人生物转变的这一幕,她不忍直视。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就站在近前,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用那双令人恶心的虹色眼睛。
“鹿、见——”
青山如月咬牙切齿。
是是是。
他是曾用过这么一个假身份来着。
童磨回忆起来。
也跟着回忆起他曾以为是他同类的女孩。
“许久不见啦,小如月。”
眨眼间,童磨以常识无法想象的速度闪现到如月眼前。
如月反应过来时,已被童磨钳制。冰凉的手掐住她双颊,逼迫她张着嘴。
“你变了很多啊,小如月。”
“怎么做到的呢?”
雪又开始下了。
眼前闪过血腥的尸体、冻结的肺——青山如月下意识放缓呼吸。
她确信这场不合时宜的雪是鹿见的能力。
但他好像不打算让她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我果然还是希望小如月能变成我的同伴。”
“所以这次不要再拒绝了喔,小如月~”
如月看见童磨的指缝渗出血来。
她拼命挣扎,却无法撼动半分。
那脏血几乎要滴进她眼球里——
风之呼吸,玖之型,韦驮天台风。
水之呼吸,捌之型,泷壶。
叶之呼吸,肆之型,惊落叶。
千钧一发之际,童磨猝然松手、闪现消失。
如月找回自己的思绪,发现方才他站立的位置,刹那间落下三柄刀刃。
“追。”
着黑色鬼杀队服、披竹纹羽织的男人果断下令。
“卯月,这里交给你处理。”
话落。
竹纹羽织的男人已和另一个波纹羽织的男人飞奔出老远。
亦是超乎寻常的身体素质。
青山卯月转身、提刀,毫不犹疑。
直到——
她的亲妹妹不要命地徒手握住她的刀尖。
“如月,松手!”
“姐姐,咳咳——”
卯月不敢妄动,她敏锐地察觉到刀刃重量的变化。
锋利的铁片上现如今挂着如月的血。
“你知道他们正在变成什么!”
“鬼食人,这是他们的本能!”
“让开!我这就给他们解脱——”
“咳、姐姐,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这次——”
“不行!”
“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请求你,请放过他们。”
“我会尽我所能看着他们,绝不让他们伤害别人。”
因要接住卯月落下的刀刃,如月扑过来时顺势双膝跪地。此时她仰着头,望向卯月眼里满是祈求与悲怆。
“咳、鹿见的异能可以冻住人的肺。”如月松开刀刃,抓起地上一捧积雪给卯月看。
她的视线越过卯月的袍角,窥见一地支离破碎的女性残骸,那是鹿见的“杰作”。一阵眩晕感弥漫上来。
“我猜他的雪花可以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吸入、咳咳、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姐姐是否应该追上去提醒自己的同伴,助他们斩杀鹿见、咳,以报杀母之仇?”
卯月突然觉得这样的妹妹好陌生。
她以前从不会这样——
不会卑微自折傲骨,也不会巧妙地威胁人。
卯月抽出插在腰带里的备用短刀,丢给如月。
刀锷是代表青山家纹的戟形叶模样,刀刃用的是日轮刀的锻材,可以斩鬼。
“你好自为之。”
青山卯月转身离去。
她会后悔的,此时离开她一定会后悔的。
可面对如月的请求,她束手无策。
* * *
卯月离去后,左卫门恰好赶到。
这对命运多舛的兄妹的鬼化进程也接近尾声。
如月指挥左卫门用婴儿手臂粗的麻绳将两人捆成茧,藏匿在罗生门河岸的旧屋里。
窗户门户漏缝,都遮上了厚厚的黑布。本就采光不好的室内愈加昏暗,似彼方世界。
“咳咳——”
如月拉开木拉门,步入室内后不忘将门关上。
虽说咳嗽不是她打招呼的方式,却恰到好处地引起了困于屋子深处某种存在的关注。
鬼化后的妓夫太郎眼白发黄浑浊、布满血丝,盯着如月像盯着猎物。他冲如月嘶吼,是警告,是威胁。
他身边的小梅自然冲他有样学样,也对如月露出一脸凶鬼相。
如月见多了,已经习惯了。
目不斜视地靠近两人。
她的步伐很慢。
超乎寻常的慢。
寻常只是遵守娑臣名门闺秀的教诲,此时却非拘泥于教养。
青山如月迈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
淡淡的血腥味从她身上蔓延开来,刺激着妓夫太郎与梅饥饿的身躯。
如月拔开竹筒的塞子,空气中鲜血的味道愈加浓郁。她将半竹筒的血喂给妓夫太郎,将另一半血喂给梅。
他们还是饿——
青山如月继而从袖中掏出牛皮纸包裹着的宛如药包的东西,不显眼的血珠从纸缝中渗落。如月抽去系绳,展开纸包,里面是一片片血淋淋的生肉。
两鬼瞬间兴奋起来。
可那点肉根本没法满足他们。
他们还是饿——
如月两股颤颤。
她感受到大腿上的洋金花开始失去效用。
感受到比那些密密麻麻、刺骨的隐痛更加激烈的疼痛击打着她。
感受到绝望。
“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拯救你们呢?”
她的声音细弱蚊吟,几不可闻。
翌日,青山如月再次回到这间破败的小屋,发现鬼去屋空,粗麻绳被蛮力撕扯成一节一节散落满地。
咚——
如月骤然松手,提着的东西砸落地面。
那股眩晕感卷土重来。
咳咳——
回到小松堂,左卫门见她迈入室内时投影在墙上的影子从所未见的佝偻。
可下一秒,她在他面前站定,还是那个背脊挺拔、不卑不亢的青山家二小姐。
仿佛那个投影只是他一晃神。
“左卫门,”他听见他的主人说,“咳、拿纸笔来。”
左卫门照做。
他在临窗的桌案上铺开纸,如月自己率先拿起墨条,手腕转着一圈一圈、研磨出汁。
“小姐——”
他是武人,对血腥味十分敏感。
但如月止住他的话头。
“左卫门,”她的声音有些为压抑咳意而造成的哑,“带清走吧。”
“离开吉原,离开这里。”
“回奈良城可,去其他地方亦可。”
“现在就走。”
“可——”
“这是命令。”
年纪不大的青山如月会重复、会解释自己的指令,却不会这样直白而强硬。
左卫门注视着她翠绿的眼睛,方知自己没有别的选择,而眼前人也没有退路。
“请您保重。”
“咳、咳咳——”
如月听到左卫门喊清、转述她的决定、清大吵大闹、左卫门强制将清带离的动静。
当所有的杂音归于死寂,如月再也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她时日无多了。
但得把最后一件事做好。
如月写罢搁笔,一只漆黑的乌鸦停在窗棂上,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这只乌鸦是她保下妓夫太郎兄妹后的第二天出现的,首次登场也如今日般自来熟地停落在别人家的窗口。
它自称是鬼杀队现任主公产屋敷的鎹鸦,给她带来一个消息,如果她控制不住那对鬼兄妹,让他们出去为非作歹,青山卯月就要切腹以谢罪。
姐姐用性命为她担保。
“这两封信,一封给卯月姐姐,一封帮我送给产屋敷先生可以吗?”
鎹鸦顺从地弯下身体,是答应请求的意思。
如月将两封书信绑到它身上,鎹鸦一声啼叫,展翅飞向阴沉的天际。
鎹鸦离去后,如月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小松堂。
曾经这里有许多人。
有小松先生和信一。
有左卫门和清。
有太郎和梅。
现在只剩她了。
居然只剩她了。
她抱着卯月丢给她的短刀,用袖子拂拭刀鞘与刀锷,当作姐姐就在她身旁,给予她力量。
“产屋敷先生敬启:
迈入秋天之际,祝您身体健康。
愚,奈良青山氏如月。
冒昧来信,还请见谅。
先日闻家姐以性命为自己与二鬼作保,惶恐非常。有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累人。
家姐为报弟母之仇,投身杀鬼,未有懈怠。那日阻拦除鬼是愚之过,今日二鬼逃逸亦是愚之过。罪责理应自负。虽微不足道,青山如月愿切腹谢罪。另恳请鬼杀队出手,为吉原除鬼。
如月年少狂悖,总以为人无不可为。现今方才知晓是高看了自己,小瞧了鬼。此命不可偿之罪业,愚愿入无间地狱,受刀锯割身之刑。
青山如月绝笔”
鬼死后会去哪里呢?
食人本色、虐杀成性,是会下地狱的吧?
如月拔出短刀,银色的刀刃有一瞬映照出翠色的短发,仿佛是她的错觉。
她没有犹疑,将银刃没入血肉。
而她——
也会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