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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他不过犯了天下男子都会犯的错罢了

作者:A型变异大蟑螂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雁郡苦寒,昼夜温差极大。


    日头一挑西,彻骨的寒意便自戈壁石滩中丝丝缕缕的冒出来,催人心肝。


    官邸大门口远远来了两个身影。


    左侧男子身量颀长,鹤势螂形,脚步落地几无声息,显然是位练家子,却长着一双狸猫般狡黠生光的眼睛,唇角微翘,不笑也像在笑着,正是那晏小将军晏寻。


    此时他臂下笼着一人,那人身形极为清癯,晏寻不时低头与他轻声交谈,刺骨夜风刮来,那人低嗽一声,晏寻就自然地伸手替他拢紧狐裘。


    薄薄的官窑瓷胎在谁掌中发出“喀嚓”的轻微开裂声。


    堂中数人皆一语不发看着二人前来。


    到得堂前,晏寻扑通一声单膝跪下,双手抱拳,沉声道:“末将来迟,请各位长官责罚!”


    他看也不看明瑾一眼,全当那边坐的是团空气。


    身后张郡守之子张祁也跟着跪下,行了一礼,不料却立即剧烈的咳嗽起来。


    晏寻闻声急忙转身去扶,又替他轻轻拍着脊背顺气。


    “啪、啪!”寥寥几声掌声响起,明瑾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他道:“如此情形,倒真是一对苦命……兄弟啊。”


    晏棠急忙站起,喝道:“晏寻!御史大人在此,你无故来迟,此刻又军容不整,都是我素日纵容之过,今日我便要当着明大人的面好好的罚一罚你!”


    说完他沉肃了脸色,对庭中道:“来人,将晏寻按在这儿,三十军棍,给我狠狠地打!”


    明瑾冷声道:“等等!”


    几人向他看去,却见他慢条斯理的道:“我记得还有一位……”


    晏寻这才像终于发现了他似的,皱起长眉看过去,目光中几分疑惑几分厌倦。


    明瑾心中自嘲一笑,如此也好,至少你终于肯看我一眼了不是么。


    张郡守起身求情:“大人,小儿自幼体弱,怕是挨不起几棍哪,况且……”


    晏寻将张祁护在身后,猛地打断他道:“张大人不必多言,这打,我替张祁挨了就是!”


    反正他晏小侯爷从小到大挨的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过……他祈求的看了哥哥一眼,希望哥哥能看懂他的眼神暗号,待会儿打得轻一点。


    寒冷让铁棍挥舞在皮肉上的感觉越发清晰,一棍下去晏寻便张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数棍下去,他的手背已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求饶,甚至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明瑾的手指越攥越紧,酒杯锋利的瓷片刺入掌心也恍若未觉。


    行刑士兵数到十,明瑾把手中带血的碎杯往地下一掷,喝道:“够了!”


    他转向晏棠:“本官有些累了,晏将军这出苦肉计便演到这里吧。”


    又看着庭中冷冷一笑:“还望晏将军提醒令弟,明日莫又误了当差的时辰!”


    语毕一挥袍袖扭头便走向后堂客舍。


    雁郡官邸分里外三进。


    最外层是官舍,驻边将士处理军中事务俱在此处。


    第二进则是客舍,供过路或前来戍边的官员居住。


    最里进又分东西两个小院,西院便是晏小将军住处。


    此时西院正房窗下,几声按捺不住的痛呼飞出。


    晏寻死命咬着枕头角,额头一层冷汗,他哥看着他背上的杖痕又是心疼又是气,手上擦药的动作也不由轻了几分。


    他连连数落:“你说你,还以为是在京城哪,有父亲罩着,随便由着你的性子来。”


    “你说你惹钦差干什么,他奉朝廷之命来查军需物资的帐,在这儿他最大,你和他顶什么?我看你这顿打还是挨轻了!”


    晏寻混不吝地笑道:“对对对,今日御史大人的下马威好生厉害!就该等他把我打残废了,他就消气了,就不查帐了。”


    晏棠手上动作放缓,凝眉陷入沉思。


    直到弟弟打了个哈欠,他才看向他背后,揉了半日舒筋活血的药酒,杖痕依然高高肿起未消。


    这边陲之地,连像样点的伤药都找不到。


    他眼中浮起一点愧疚之意,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明明可以呆在家中什么也不做,舒舒服服地等着袭爵便是,可还是来这里陪他吃苦了。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伸手呼噜了两把弟弟的头毛,对着已经睡着的弟弟,心中道了几声抱歉。


    半夜,晏寻突然被身边一种异样的感觉惊醒,猫一样的眼睛瞬间睁大。


    由于受了军棍,他是趴着睡的,来不及翻身便被一双手牢牢按住脖颈,抵在被褥间。


    他条件反射性的想挣扎,脖颈上的手紧了紧,身后传来一道低哑磁性的嗓音:


    “别动,别回头,否则我不保证我还要干出什么事情来。”


    晏寻顿时卸去全身力道,老老实实趴着如同一条干瘪失水的水草。


    顿了顿,脖颈上的手撤开去,“砰”的一声,瓶口启开,一股清凉的药味飘出来。


    随即那清凉便被一只手渡了过来,流泻到他背上。


    他不知他刚刚在梦中,因为杖痕处肿胀火辣,疼得拧紧了眉,齿关泄出几声疼痛的梦呓。


    只知道现下这清凉药液被缓缓揉进他的肌理,灼痛顿消,令他舒服得眯起了眼。


    思绪情不自禁涣散到那个时候,明瑾、明瑾他还不像现在这般喜怒无常。


    ……


    晏家家塾外,晏小侯爷顶着一脑门淤青却神气极了,挺胸昂首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满脸焦急的明瑾。


    走出去几步,晏寻转身:“明瑾,你说你拦我做什么?下次我非得揍死他们几个不成!让他们再乱嚼舌根。”


    明瑾将晏寻按在门口台阶上,启开伤药封口,倒出清凉的液体小心涂抹着他脸上淤青,又用两指轻轻按着让皮肤吸收。


    他素来淡漠的脸上对着眼前人露出一个清浅笑意:“理他们做什么,我本来就是罪仆之子,他们也没说错。”


    晏寻立马急了,他最见不得明瑾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一把抓住脸颊上的手腕,认真道:“你不是,我已替你和你娘亲脱了籍,你现在也在家学中同我一道读书,你不是!”


    明瑾不语,又抬起他的手替他处理拳头上的擦伤。


    晏寻眼珠一转,就着坐在他面前的姿势顺势抱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腰腹间,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闷闷地道:


    “明兄在我心中,就如同天上明月般,是世上最好的人……”


    明瑾愣了片刻,莞尔一笑,轻轻抬手抚摸小侯爷的发顶,一下,又一下,温柔又从容。


    ……


    哪像现在,现在这般,仿佛肚中揣着座火山,随时随地都要喷发一样,叫人一看就腿软想跑。


    晏寻叹了口气,被腰腹间异样的热度给拖回现实。他的伤横贯腰背,还有一杖最要命的落到了尾椎处。


    明瑾的手越来越向下,药性发散开来,不再是清凉舒适,而是如同火苗在细细炙烤着。


    他的掌心格外火热,烫得晏寻情不自禁呻吟了一声。


    身后的人呼吸一窒,晏寻汗毛乍起,又扭动挣扎起来。


    明瑾似在忍耐着什么,一手又按回到他的脖颈上重重抵着,另一手十分坚持的替他揉着尾椎上的杖痕。


    良久,比军棍更难捱的上药酷刑终于结束了,明瑾替他把被子拉上去盖好,轻轻转身欲走。


    却听见床上那人道:


    “你的手心……方才在流血。”


    他看到了,明瑾甩袖离去时飞出的几滴鲜血。他将头埋在枕头里,声音黯沉:“你的手还要写字,还是稍微……珍惜点吧。”


    明瑾语带讥讽:“晏小侯爷还是一如往常,对谁都体贴入微。不过谢了,我当不起,还是多多留神你那病秧子‘兄弟’张祁吧!”


    他踏着月光走了,幽幽药香还萦绕在床榻间。


    良久,晏寻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


    收债,收债。


    他要的,他给不起啊。


    第二日晏寻是被窗外的雪光照醒的,原来后半夜下起了鹅毛大雪,现在庭中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晏寻十分喜爱下雪,虽则雍京也常下雪,但行人多,车马多,不过半日那雪便被踩得泥泞不堪,让人看了十分痛心。


    还是漠北的雪好,一下就下个痛快,掩盖了人迹,天地间一片纯然的白。不过明瑾昨夜来替他擦了药后走回客舍去,没淋到雪吧?


    他舒舒服服的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感到此刻腰背只余丝丝刺痛了。


    他心想,过去近十年,一个挨打挨习惯了,一个擦药也擦习惯了,或许以后和明瑾一道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铺子,那可一定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了。


    ……对了,要是淋了雪可一定要喝姜茶。


    少年人的笑意一直持续到走至前方的官舍,远远看见一人从马车上下来,艰难跋涉在雪地中。


    他脸色顿时变了,飞快迎上去,道:“阿祁,这么大的雪,你来此地做什么?”


    张祁露出一个笑容道:“无妨,我爹说我昨日失礼,便禀了明大人,让我来协助大人整理书册。”


    他对晏寻眨眨眼睛:“晏兄,虽我身体弱些,可我在术数算筹上,可不比你逊色。”


    晏寻好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要强,快跟我过来!”


    他将张祁领到官舍前厅坐下,那里已堆了半间屋子的账册。


    他找出小火炉,熟练的烧水,切姜丝,放柴胡,想了想,又加了一大块红糖,最后炖出一壶热气腾腾的驱寒茶。


    晏寻拿起杯子先倒了一杯递到张祁手中:“来,先喝着暖暖。”


    张祁举杯喝了一口,顿时呛得脸色胀红,满眼泪花,就要向前栽倒。


    晏寻忙将他接住,替他拍背,心中犹自纳闷:这么呛的吗,这个茶他之前也没煮过给第二个人喝过,但从张祁的反应来看可实在算不上好喝……


    他心中浮起淡淡的歉意,不知道是对谁。


    “砰”地一声,半掩的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带来一股凛冽的雪风,晏寻顿时闪身挡在张祁面前,拧眉看着施施然走进来的人。


    明瑾走过来,他的肩头落满了雪花,全身上下没有半点暖意,简直就像外面的风雪本身一般寒意逼人。


    他的目光先望向晏寻怀中的张祁,又看向他后背晏寻的手,最后定格在那杯味道熟悉的姜茶上。


    此刻他于剧痛中竟感受到一丝彻骨的快意。


    他的脸色实在可怕,晏寻不由自主辩解道:“这是我的……”


    “……好兄弟。”明瑾眼珠黑沉,启口接道。


    他上下打量了晏寻一眼,嘴角终于浮起一个嘲讽的笑意:


    “晏小侯爷,你到底,有几个‘好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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