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泡我?!!》 第2章 第二章 他不过犯了天下男子都会犯的错罢了 雁郡苦寒,昼夜温差极大。 日头一挑西,彻骨的寒意便自戈壁石滩中丝丝缕缕的冒出来,催人心肝。 官邸大门口远远来了两个身影。 左侧男子身量颀长,鹤势螂形,脚步落地几无声息,显然是位练家子,却长着一双狸猫般狡黠生光的眼睛,唇角微翘,不笑也像在笑着,正是那晏小将军晏寻。 此时他臂下笼着一人,那人身形极为清癯,晏寻不时低头与他轻声交谈,刺骨夜风刮来,那人低嗽一声,晏寻就自然地伸手替他拢紧狐裘。 薄薄的官窑瓷胎在谁掌中发出“喀嚓”的轻微开裂声。 堂中数人皆一语不发看着二人前来。 到得堂前,晏寻扑通一声单膝跪下,双手抱拳,沉声道:“末将来迟,请各位长官责罚!” 他看也不看明瑾一眼,全当那边坐的是团空气。 身后张郡守之子张祁也跟着跪下,行了一礼,不料却立即剧烈的咳嗽起来。 晏寻闻声急忙转身去扶,又替他轻轻拍着脊背顺气。 “啪、啪!”寥寥几声掌声响起,明瑾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他道:“如此情形,倒真是一对苦命……兄弟啊。” 晏棠急忙站起,喝道:“晏寻!御史大人在此,你无故来迟,此刻又军容不整,都是我素日纵容之过,今日我便要当着明大人的面好好的罚一罚你!” 说完他沉肃了脸色,对庭中道:“来人,将晏寻按在这儿,三十军棍,给我狠狠地打!” 明瑾冷声道:“等等!” 几人向他看去,却见他慢条斯理的道:“我记得还有一位……” 晏寻这才像终于发现了他似的,皱起长眉看过去,目光中几分疑惑几分厌倦。 明瑾心中自嘲一笑,如此也好,至少你终于肯看我一眼了不是么。 张郡守起身求情:“大人,小儿自幼体弱,怕是挨不起几棍哪,况且……” 晏寻将张祁护在身后,猛地打断他道:“张大人不必多言,这打,我替张祁挨了就是!” 反正他晏小侯爷从小到大挨的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过……他祈求的看了哥哥一眼,希望哥哥能看懂他的眼神暗号,待会儿打得轻一点。 寒冷让铁棍挥舞在皮肉上的感觉越发清晰,一棍下去晏寻便张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数棍下去,他的手背已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求饶,甚至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明瑾的手指越攥越紧,酒杯锋利的瓷片刺入掌心也恍若未觉。 行刑士兵数到十,明瑾把手中带血的碎杯往地下一掷,喝道:“够了!” 他转向晏棠:“本官有些累了,晏将军这出苦肉计便演到这里吧。” 又看着庭中冷冷一笑:“还望晏将军提醒令弟,明日莫又误了当差的时辰!” 语毕一挥袍袖扭头便走向后堂客舍。 雁郡官邸分里外三进。 最外层是官舍,驻边将士处理军中事务俱在此处。 第二进则是客舍,供过路或前来戍边的官员居住。 最里进又分东西两个小院,西院便是晏小将军住处。 此时西院正房窗下,几声按捺不住的痛呼飞出。 晏寻死命咬着枕头角,额头一层冷汗,他哥看着他背上的杖痕又是心疼又是气,手上擦药的动作也不由轻了几分。 他连连数落:“你说你,还以为是在京城哪,有父亲罩着,随便由着你的性子来。” “你说你惹钦差干什么,他奉朝廷之命来查军需物资的帐,在这儿他最大,你和他顶什么?我看你这顿打还是挨轻了!” 晏寻混不吝地笑道:“对对对,今日御史大人的下马威好生厉害!就该等他把我打残废了,他就消气了,就不查帐了。” 晏棠手上动作放缓,凝眉陷入沉思。 直到弟弟打了个哈欠,他才看向他背后,揉了半日舒筋活血的药酒,杖痕依然高高肿起未消。 这边陲之地,连像样点的伤药都找不到。 他眼中浮起一点愧疚之意,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明明可以呆在家中什么也不做,舒舒服服地等着袭爵便是,可还是来这里陪他吃苦了。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伸手呼噜了两把弟弟的头毛,对着已经睡着的弟弟,心中道了几声抱歉。 半夜,晏寻突然被身边一种异样的感觉惊醒,猫一样的眼睛瞬间睁大。 由于受了军棍,他是趴着睡的,来不及翻身便被一双手牢牢按住脖颈,抵在被褥间。 他条件反射性的想挣扎,脖颈上的手紧了紧,身后传来一道低哑磁性的嗓音: “别动,别回头,否则我不保证我还要干出什么事情来。” 晏寻顿时卸去全身力道,老老实实趴着如同一条干瘪失水的水草。 顿了顿,脖颈上的手撤开去,“砰”的一声,瓶口启开,一股清凉的药味飘出来。 随即那清凉便被一只手渡了过来,流泻到他背上。 他不知他刚刚在梦中,因为杖痕处肿胀火辣,疼得拧紧了眉,齿关泄出几声疼痛的梦呓。 只知道现下这清凉药液被缓缓揉进他的肌理,灼痛顿消,令他舒服得眯起了眼。 思绪情不自禁涣散到那个时候,明瑾、明瑾他还不像现在这般喜怒无常。 …… 晏家家塾外,晏小侯爷顶着一脑门淤青却神气极了,挺胸昂首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满脸焦急的明瑾。 走出去几步,晏寻转身:“明瑾,你说你拦我做什么?下次我非得揍死他们几个不成!让他们再乱嚼舌根。” 明瑾将晏寻按在门口台阶上,启开伤药封口,倒出清凉的液体小心涂抹着他脸上淤青,又用两指轻轻按着让皮肤吸收。 他素来淡漠的脸上对着眼前人露出一个清浅笑意:“理他们做什么,我本来就是罪仆之子,他们也没说错。” 晏寻立马急了,他最见不得明瑾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一把抓住脸颊上的手腕,认真道:“你不是,我已替你和你娘亲脱了籍,你现在也在家学中同我一道读书,你不是!” 明瑾不语,又抬起他的手替他处理拳头上的擦伤。 晏寻眼珠一转,就着坐在他面前的姿势顺势抱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腰腹间,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闷闷地道: “明兄在我心中,就如同天上明月般,是世上最好的人……” 明瑾愣了片刻,莞尔一笑,轻轻抬手抚摸小侯爷的发顶,一下,又一下,温柔又从容。 …… 哪像现在,现在这般,仿佛肚中揣着座火山,随时随地都要喷发一样,叫人一看就腿软想跑。 晏寻叹了口气,被腰腹间异样的热度给拖回现实。他的伤横贯腰背,还有一杖最要命的落到了尾椎处。 明瑾的手越来越向下,药性发散开来,不再是清凉舒适,而是如同火苗在细细炙烤着。 他的掌心格外火热,烫得晏寻情不自禁呻吟了一声。 身后的人呼吸一窒,晏寻汗毛乍起,又扭动挣扎起来。 明瑾似在忍耐着什么,一手又按回到他的脖颈上重重抵着,另一手十分坚持的替他揉着尾椎上的杖痕。 良久,比军棍更难捱的上药酷刑终于结束了,明瑾替他把被子拉上去盖好,轻轻转身欲走。 却听见床上那人道: “你的手心……方才在流血。” 他看到了,明瑾甩袖离去时飞出的几滴鲜血。他将头埋在枕头里,声音黯沉:“你的手还要写字,还是稍微……珍惜点吧。” 明瑾语带讥讽:“晏小侯爷还是一如往常,对谁都体贴入微。不过谢了,我当不起,还是多多留神你那病秧子‘兄弟’张祁吧!” 他踏着月光走了,幽幽药香还萦绕在床榻间。 良久,晏寻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 收债,收债。 他要的,他给不起啊。 第二日晏寻是被窗外的雪光照醒的,原来后半夜下起了鹅毛大雪,现在庭中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晏寻十分喜爱下雪,虽则雍京也常下雪,但行人多,车马多,不过半日那雪便被踩得泥泞不堪,让人看了十分痛心。 还是漠北的雪好,一下就下个痛快,掩盖了人迹,天地间一片纯然的白。不过明瑾昨夜来替他擦了药后走回客舍去,没淋到雪吧? 他舒舒服服的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感到此刻腰背只余丝丝刺痛了。 他心想,过去近十年,一个挨打挨习惯了,一个擦药也擦习惯了,或许以后和明瑾一道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铺子,那可一定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了。 ……对了,要是淋了雪可一定要喝姜茶。 少年人的笑意一直持续到走至前方的官舍,远远看见一人从马车上下来,艰难跋涉在雪地中。 他脸色顿时变了,飞快迎上去,道:“阿祁,这么大的雪,你来此地做什么?” 张祁露出一个笑容道:“无妨,我爹说我昨日失礼,便禀了明大人,让我来协助大人整理书册。” 他对晏寻眨眨眼睛:“晏兄,虽我身体弱些,可我在术数算筹上,可不比你逊色。” 晏寻好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要强,快跟我过来!” 他将张祁领到官舍前厅坐下,那里已堆了半间屋子的账册。 他找出小火炉,熟练的烧水,切姜丝,放柴胡,想了想,又加了一大块红糖,最后炖出一壶热气腾腾的驱寒茶。 晏寻拿起杯子先倒了一杯递到张祁手中:“来,先喝着暖暖。” 张祁举杯喝了一口,顿时呛得脸色胀红,满眼泪花,就要向前栽倒。 晏寻忙将他接住,替他拍背,心中犹自纳闷:这么呛的吗,这个茶他之前也没煮过给第二个人喝过,但从张祁的反应来看可实在算不上好喝…… 他心中浮起淡淡的歉意,不知道是对谁。 “砰”地一声,半掩的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带来一股凛冽的雪风,晏寻顿时闪身挡在张祁面前,拧眉看着施施然走进来的人。 明瑾走过来,他的肩头落满了雪花,全身上下没有半点暖意,简直就像外面的风雪本身一般寒意逼人。 他的目光先望向晏寻怀中的张祁,又看向他后背晏寻的手,最后定格在那杯味道熟悉的姜茶上。 此刻他于剧痛中竟感受到一丝彻骨的快意。 他的脸色实在可怕,晏寻不由自主辩解道:“这是我的……” “……好兄弟。”明瑾眼珠黑沉,启口接道。 他上下打量了晏寻一眼,嘴角终于浮起一个嘲讽的笑意: “晏小侯爷,你到底,有几个‘好兄弟’啊?” 第3章 第三章 醒还是不醒,这是一个问题。 晏寻像是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情不自禁退后一步,心中只觉得这个场景怎么如此熟悉。 他不假思索道: “你信我,阿祁真是我兄弟!” 实则脑中还在苦苦思索,怎么这句好像也在哪里听过似的,但本能已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果然明瑾冷笑一声道:“没想到晏小侯爷的兄弟还分真假,这位是真的,那哪位是假的?” 晏寻哑口无言。 好在明瑾并未和他过多纠缠,问出那句话后,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走到了成山的卷册后坐下。 晏寻也坐下拿起书册,眼睛却止不住的往那边看去。 许久不见,明瑾还是老样子,专注的看着什么东西时,总是不自觉地微微皱着眉头。 他腰背挺直,一手执卷,一手持朱笔批注,眼光流露出思索之色,纤长的睫毛上雪珠化了,如同鸦羽一般格外深浓。 晏寻叹了口气,提过小陶壶,斟了一杯滚热的姜茶放在他面前,他淡淡瞥了一眼,没动。 晏寻心中默念还债还债还债,又将杯子往他面前推了推,轻声劝道: “喝两口吧,我多放了糖。” 明瑾自卷后抬起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秀致的长眉微微一挑,半晌端起来喝了半盏。 晏寻松了口气,道:“这就对了嘛,你想骂我就骂两句,想打就打两下,何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 明瑾笑了一声,认真看着他道:“晏寻,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真的很惹人讨厌?” 晏寻憋出一个哈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干笑了两声,心中又默念两声欠了他的欠了他的,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他想,他再用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他就是狗。 明瑾将案上书册分门别类理了个大概,才抬起头来。 他并未同张祁客气,道:“我听闻张公子素有才名,尤其写得一笔好字,我在京师亦有所闻。” “不若就由张公子替我摘录过往十年间的往来公文中,朝廷往北方七郡拨付钱粮物资的章节……” “可否?” 张祁起身一礼:“能为明大人效力,在下荣幸之至。” 明瑾又看着晏寻。 “至于你……” “过来,替我磨墨。” 这账册一看便从早晨看到了黄昏,中间侍从来送了两次点心茶水,三人只是匆匆垫了垫肚子,又立即投身书山纸海。 到了掌灯时分,明瑾面前一本空白的册子已写满了摘要。张祁抄录文书的手腕也出现了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颤抖。 明瑾问:“累了?” 未等张祁回答他便道:“那张公子便回去歇息吧。明日如常前来抄写便是。” 张祁起身行礼应是,身体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双手撑住桌案,缓了缓方才立住。 明瑾目光关切:“张公子可是劳累过度?” 张祁勉强一笑:“无妨,在下素有旧疾,回去服了药后稍事休息便好。” 明瑾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件事,据说张公子的药分外稀奇,并非是寻常药材,竟是关外某种极其稀少的矿产中提取炼制的,对吗?” 张祁不答,身体晃了晃,竟像累得站不住了似的。 晏寻两步跨过去扶起他:“我先送你回去。” 明瑾执起朱笔,神情淡漠,他没有再往晏寻的方向看一眼。 深夜,官舍的荧荧灯火下还端坐着一个挺直的背影。 晏寻逡巡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推门进去。 明瑾看见他来似乎并不意外,脸上依旧一片波澜不惊,只有抓着朱笔的指节隐隐泛白。他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晏寻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啊?兴师问罪?为何?” 明瑾似乎也被传染了一点茫然:“那你是来……?” 晏寻挠挠头发:“我不是你抓来当贴身侍卫吗?自然是来保护你呀。” 明瑾指间的朱笔啪嗒一声掉在书卷上,他垂眸低声道:“我还以为……” 晏寻已走到他案前,熟练的往砚中倒了点水,拿起一块朱砂墨锭细细磨了起来。 “你呀,从小心思就重,张郡守让张祁来探查你的动向,让他抄书算什么?你为何觉得我会因此怪你?” 他英挺的鼻梁上溅了一小滴朱砂墨。 明瑾脸上的神情变得圆圆钝钝的,他隔着桌案伸出手去想为他擦掉,晏寻却立即皱眉退后一步。 这一步仿佛当头一棒让他从梦里惊醒过来,又换回了冰冷的表情:“鼻子上,自己擦。” 晏寻伸手擦掉朱砂,又凑回他跟前:“明大人,你还是刚刚那个样子好看一点,年纪轻轻这般苦大仇深做什么?” 明瑾微微一笑,如同在这雪夜中盛开了一枝白梅,看得晏寻呆了呆,随即听他道:“如果你很闲的话,也可以来抄书。” 晏寻闻言身形一动想逃,却立即被明瑾抓住衣襟,当胸拍了厚厚一叠书册: “这是你兄长刚刚秘密送来的战报,比着你那病秧子兄弟今天抄录的公文日期,将战报同样抄一份!” 又冷笑一声:“我记得某人和我说过,他春闱不考个前三甲都愧对列祖列宗,别告诉我你来了这儿两年就忘记字怎么写了!” 春闱一案是他晏某人的死穴,闻言立马一声不吭,端坐开抄。 抄着抄着,他的神色就变了。 公文只是琐碎又平常的公文,无非是某年某月某日拟向朝廷申领伤药几何,钱粮布匹几何。 战报也是极普通的战报,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漠北军队来犯,己方死伤几许,俘虏杀伤敌方几许。 但是拼在一起看,却能发现一个诡异的规律。 每年春秋两季,雁郡必定有一封向朝廷要钱要物的公文。一个月后,晏棠这边,又必定有一封漠北来犯的战报。 一个月,恰巧是公文传到朝中,朝中又拨付了钱粮到达雁郡这一来一回所需的时间。 物资到位后,漠北便如期来犯。 若说一次尚可算是巧合,可这样的巧合,在战报与公文的双重印证下,以每年两次的频率,足足延续了上十年。 在十年间浩如烟海的公文中,每年的这两封公文其实并不显眼。但一旦加上战报,立即就能看出其中不寻常之处。 可最关键的一点恰恰是——户部查钱粮,只看账册,兵部论胜败,只看战报。 没人会想到将朝堂公文与军中战报这两种几乎没有关联的东西放在一起比对。 桌上油灯结了个灯花,“噼啪”一声,晏寻神色凝重,抬头看着明瑾欲言又止。 明瑾伸手拿过张祁摘录的公文册子,翻至最后一篇,点点落款日期。 最近一篇公文正是一月前发出的,内容是为防大雪封山漠北趁机来犯,请求朝廷拨付粮草三千石,各类药材五百石,粗细布各三百匹。 晏寻道:“若真是我们想的那样,拿朝廷物资与漠北交易套取银两,他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何况,巡边御史每隔一年便来一次,就没人看出什么?” 明瑾脸上露出一个有些骄矜的笑容:“别人来,自是看不出来的。可我来,就只不过是先拿到了答案,再顺藤摸瓜罢了。” 晏寻道:“我正想问你,原来的吴御史呢,你做了什么让御史换人了?” “那自然是因为我事先做了点微末之事,让他的主子自顾不暇罢了。”明瑾神色玩味,指尖缓缓抚摸着笔杆。 现下,原定来漠北巡边的吴御史,以及他背后的赵相一脉,想必正深陷江南科考舞弊案中不能自拔吧。 郡守府。 主院正房内,有妇人嘤嘤哭泣之声传来。 张郡守行至门外,踌躇了一下。长叹一口气,还是掀开厚重的棉帘子走了进去。 那妇人见到他,顿时呜呜咽咽哭得气噎声堵。 边拿帕子拭泪边道:“老爷,阿祁本就体弱,你还叫他今日去被那御史折磨了整整一日!”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摸着儿子的脸:“若阿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索性陪他去了倒干净!” 张祁清秀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虚弱笑意:“娘亲不要过于忧心,哪里就至于了,吃了药休息会儿就好了。” 张郡守忧心忡忡问道:“那明瑾今日查了些什么?” 张祁道:“观其起手,还是查的往年账册,以及历年朝廷拨付雁郡钱粮的公文,和之前吴御史并无不同。不过……” 张郡守才放松点的神情又紧张起来,“不过什么?” 张祁喘了口气,缓缓道:“不过他似乎……对我吃的药十分感兴趣,还知道是从关外的稀有矿产冶炼而来的。” 这下,连他娘亲的哭声也戛然而止,郡守张德成满脸青灰,几无人色。 张祁剧烈咳嗽了几声,胸间似有千钧重的铁块压着。 自他出生到他长大,这样的重压一日未曾稍减,令他甚至从未畅快的呼吸过一口空气。 而他的父亲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也许到死才能解脱吧,他望着娘亲泪珠滚滚的脸想。 雁郡官邸。 明瑾终于将账册尽数看完,他揉了揉眉心,望见窗外天空已泛起了微微的鱼肚白。 旁边几案上,晏寻枕着一册卷宗已睡熟了。 明瑾隔空伸出手指,细数他纤长疏朗的睫毛,描摹他不笑也像在笑着的唇角。 过去两年他睡眠极少,心中总是有个声音催着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烛火照彻长夜,通宵达旦推演谋划,沉在满屋故纸堆里找那一点蛛丝马迹。 每晚睡两个时辰都是奢侈,第二日再打起精神去朝堂中明争暗斗,给别人挖坑,自己偶尔也踩坑。 奇怪的是,他竟也不觉得有多累。 而此刻,积攒了许久的疲惫突然之间像潮水般涌上来,令他情不自禁起身,放轻了脚步走到那个人身边去。 晏寻久惯行伍,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立马惊醒。 他觉察到明瑾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手指立即动了动,睫毛微颤。 明瑾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握住,双手交叠。 另一手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声音轻柔如同一片羽毛,拂过晏寻耳侧。他道: “晏寻,我好累啊,你就当做你没醒好不好?” 一阵梅花香气满溢在唇齿间,唇上有柔软触感辗转厮磨,晏寻睫羽乱颤,却还是依言乖乖地不动。 明瑾又像忽然间改了主意,他喘了口气退开些许,轻轻衔着晏寻的下唇,低声诱哄道: “晏寻,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第1章 第一章 他逃他追! 景雍与漠北交界处,雁林关。 此地地势险恶,山高林密,两边巍峨巉岩夹着当中一线小路,可以说是剪径劫道,杀人越货的经典场景。 此时数十个流寇借助地利占了上风,挥舞着大刀长矛,将不熟悉地形的朝廷守卫逼得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明瑾稳坐车中,一柄出鞘的长剑横于膝上,闭眼听着车外的厮杀之声,心中默算着时辰路程,冰雕雪砌般的脸上不见半分动容。 车外守卫的声音渐弱,亲卫捂着胸口走上前来,声音里也透着强自压抑的血腥:“大人,我们几个护着您突围,其他兄弟拼一把断后。您一人轻骑快马,尚有一线生机……” 明瑾睁开眼,声音也淡漠如冰雪:“不必。再坚持片刻,雁郡援兵一定会到!” 他手持长剑下得车来,若非四周喊杀声震天,倒可静静欣赏此人一番,再赞一句身姿清举,郎艳独绝。 不防此时一名流寇扑过来,明瑾迅疾出剑,流寇肩上爆出一从血花,溅了他一脸。 旁边亲卫却惊道:“大人小心!” 明瑾猝然回身,漆黑瞳孔中倒映出雪亮刀锋,这一瞬间仿佛被拉到极长极远,耳边万物都失了声音。 他欲出剑格挡,却听得—— “铮!” 一声巨响,一杆破空而来的长枪将匪寇当胸贯穿,狠狠钉在了车壁上,枪头红缨霎时满饮热血。 晏寻头戴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一马当先冲进峡谷,抬眼便见到这惊险一幕,他想也未想,长枪脱手而出。 见到那人差点挨刀砍的呆样子,他啧了一声,情不自禁腹诽道,教你的东西简直学到狗肚子里了,那点三脚猫功夫也敢出来拼命? 明瑾的目光凝在那支红缨枪上,身边亲卫已狂喜高呼:“是雁郡援兵!” 打头那戴着面具的少年将军策马冲至,伸臂拔下长枪,力破千钧的一挥便将车周匪寇尽数扫开。其余士兵紧随其后,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不出片刻,流寇尽数伏诛。 晏寻低声吩咐晏家军救治伤员,打扫战场,一切妥当后飞身上马便欲先行离开。 身后传来一道冷冽声音: “将军留步。” 晏寻后背一僵,却恍若未闻,一扯缰绳,枣红骏马已扬蹄冲出了几丈去。 “咻”地一声,一柄长剑擦着他耳畔飞过去。 身后的声音变得极为阴沉,仿佛压抑着滔天怒火,每个字都像从牙缝中碾碎出来: “晏、寻!你再走一步试试!” 晏寻背上汗毛根根竖起,由衷地感到牙根儿一阵发紧,他犹豫了一下,想一想明瑾那双冰封千里的漂亮眼睛,还是觉得这个场面实在太挑战他的极限了。 等会儿死和马上死,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晏寻头也不回,粗着声音喊道: “御史大人认错人了,末将军务在身,先行一步!” 一夹马腹,风驰电掣的跑了。 明瑾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暴怒到了极点反而轻笑出声:“呵、两年了,还是没半点长进,只知道当逃兵!” 一炷香前,雁郡官邸内。 晏寻正胡乱将几件常服塞进随身行囊。 晏棠刚刚自战场回来,一身染血重甲尚未脱下,就听下人来禀报道,小将军看了一封邸报后就急着收拾东西要走。 他立马赶到晏寻的院子。 晏棠:“阿寻,你不能走!” 晏寻:“哥,我得走。” 晏棠:“阿寻,你不能走,朝廷派来的巡边御史已到二十里外了。” 晏寻:“……” 仿佛听到阴差催命般,晏寻脸色一白,加快了收拾细软的速度。 那位御史大人,状元出身,年方弱冠,方才入仕两年便极得太子看重,在朝堂上素来作风凌厉,行事狠辣。 在他连拔了二皇子几个钉子过后,几乎连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相都要退让一射之地了。 他来干什么?晏寻想。 还能干什么?晏寻回想起那封邸报,摊开来每个横竖的缝隙都写着“收债!” 要不这个面具还是带着吧,感觉肯定用得上。 他将逛庙会买的鬼脸面具塞进包裹里,长吁一口气,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晏棠还欲对弟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传信兵又举着一封飞鸽传书匆匆跑来: “报!晏将军,小将军,御史大人遇险,在二十里外的雁林关遭遇流寇,传信请雁郡官兵速去支援!” 兄弟俩面面相觑。 晏寻看看大哥一身血迹尘土的战甲,疲惫青黑的脸色,牙一咬,默默取出面具扣在了脸上,伸手在脑后打了个死得不能再死的死结。 他转身一把捞过红缨长枪,泄愤般当空刺出,挽了一个神气至极的枪花。颀长的身影几步便跨出了院门,振臂一挥。 “晏家儿郎何在?随我剿匪去!” 匪倒是剿了,却惹回个更大的麻烦。 晏寻刚刚从雁林关落荒而逃,此刻枣红马远远飞驰在漠北的黄沙砾石中,心脏犹自不讲理的咚咚狂跳着。 他宁愿上阵面对一千个流寇,也不想再对上明瑾了。 晏小侯爷此生行事光明磊落,唯一一桩叫他既痛又悔,既惭又愧的事,便是那年春闱,负了明瑾的约。 …… 两年前,京郊,长亭畔。 杨柳青青,茸茸春草陷着马蹄。 晏寻目送晏府送别的车队缓缓进入城门,母亲的泪眼仿佛还留在眼前,父亲话里的担子已沉甸甸的扛在了心上。 他勒紧缰绳,正欲转身策马而去—— 一匹白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另一侧城门向他而来。 马上那个绯红身影如同一团烈火,在他眼底烙下一个鲜明得有些疼痛的印迹。 晏寻避无可避,眨眼间,白马便行至身前,挡住了他的道路。 不等他反应,明瑾已飞身下马,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将他扯落马背。 “晏寻!” 短短两个字,竟喊出了饱含血泪之意。 晏寻踉跄着站稳,听到这声音立马头皮一紧,本能地挤出一个笑,道:“明、明兄,你怎么来了?此刻你不是该在琼林宴吗?” 明瑾尚且穿着头甲第一名的绯罗圆领袍,鬓簪金花,肩上红锦衬得他越发面无血色。 几缕鬓发自他的纱帽中溜出,汗湿了黏在颊侧。显是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从宴席上直接赶来的。 分明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现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酝酿着一团剧烈的风暴。 一路上他心中涌起许多过往画面,积攒了许多的质问,真到了晏寻面前,他却只能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轻轻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没参加春闱?为什么要去漠北?为什么,骗我? 晏寻不敢与他对视,低垂眼睫,遮住了他质问的目光,只道:“人各有志。” 明瑾怒极反笑:“好一个人各有志!晏小侯爷,上元夜你在枕云亭中,抱着我的时候,同我说的什么?!” 晏寻脸色难堪得要滴出水来,他道:“我视明兄为知己、为兄弟,这才鼓励宽慰……” 明瑾几乎要疑心自己的耳朵,他反问道:“兄弟?” 他似乎忍到了极点,目光闪烁了几下,一把抓住晏寻的衣襟,俯身对着那双唇便是一阵凶猛的撕咬,似乎想让他痛得求饶,再将那句话收回。 晏寻心中有愧,只是闭眼咬紧牙关默默承受怒火,直到淡色的唇瓣被咬出鲜血,吃不住痛才闷哼着挣扎起来。 明瑾却先一步松开了他,他捏着晏寻的下颌,拇指重重碾过他唇瓣上的血迹,带来另一种难言的痛痒。 他眼中神色晦暗难明,问道:“晏小侯爷也会对其他的兄弟,这样做吗?” …… 晏寻神色间满是怅惘,回忆里少年痛苦质问的泪眼,和刚刚森冷阴沉的喝止—— 仿佛这两年漫长的时光燃尽了他表面的愤怒恐惧,但内里却仍旧酝酿着一团滔天烈火,更甚从前。 枣红马渐渐放慢了速度,向着大漠落日缓缓行去。 雁郡官邸的接风宴上,杯盘罗列,珍馐俱全。 明瑾端坐主位,晏棠、郡守、郡丞均陪坐在侧。 晏棠一脸歉意的连干了三杯酒,道:“明大人,今天实在对不住,此地边关民风剽悍,流寇众多,我等清剿不及,让大人受了惊吓!” 明瑾闻言微微一笑,指尖在酒杯上轻轻一敲,道:“晏将军言重了。不过经此一役,本官的侍卫确实折损大半……” 晏棠立即从善如流:“保障明大人的安危当然是头等大事,明日我便调配三十精兵供您差遣。” 却见明瑾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酒,把玩着酒杯道:“本官此来有些机密事务,人多了倒不太方便……” 他看向晏棠:“本官听闻晏家小将军武艺超群,可否请他…啊,若是小将军不方便,今日领兵来雁林关那位戴面具的将军也可。” 晏棠看着对方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无懈可击的浅笑,忽的脖颈蹿上一股凉意。 他不再多说,即刻唤来亲兵,叫他速速去请小将军回来。 明瑾不再说话,垂眸静坐,如同老僧入定。 晏棠觉得寒意越来越重,后背越来越凉,就在他几乎要坐立不安的时候,亲兵回来了,但他看了一眼明瑾,似是难以启齿。 明瑾当即笑道:“可是有什么机密我不便听?那本官暂且回避—”说着就要起身。 “不敢不敢,”晏棠连忙将他拉回来,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亲卫道,“说吧,小将军在哪儿。” “禀将军,小将军他、他说他要与张郡守家的小公子彻夜谈论兵法,今夜便宿在那儿,最近……都不回来了!” 郡守拍案而起,满桌菜肴齐齐一震,气得满面通红道:“什么?钦差大人在此,还谈论什么兵法,简直胡闹!” 晏棠连忙向明瑾解释道:“大人莫怪。他们少年人之前初见便惺惺相惜,引为知交弟兄,又时常抵足夜谈,一聊起来便有些忘形了——我这就亲自去叫。” 明瑾半天不语,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知交?弟兄?” 那笑声又冷又脆,像是尖锐的冰棱倏然断裂。 满堂寂静。 明瑾抬手,轻轻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眼中幽光闪动: “好啊。” “我就在这儿等着,看是钦差的旨意要紧,还是他们弟兄的情谊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