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家的喜字灯笼挂满了旻城的长街,街道的坑槽里蓄满了昨日落下的秋水。
马车碾过之际,水花四溅,落在了本就着了青石藓的台阶上。
垂挂在车厢两侧的“宿”字被风吹扬,不经意间,便引来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这几日,城中的马车还真是接连不断。这辆马车又是何人的?”
茶摊中的男子用手中的酒壶指了指不远处的小车。他的样貌平平,算不上起眼,倒是他身侧那位,身材粗壮,脸上有一道长疤,从眼尾直达嘴角,让人一眼生畏。
申屠闵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注意到了上头的“宿”字,“这辆怕是闻絮公子宿宏羽的尊驾。”
他的声音极粗,应该是早年留下的遗症,“这神家败落多年,我倒是没想到一柄剑竟能引来如此多的能人术士。”
“乘风公子与逍遥公子两家结为姻亲,八大公子前来一聚难道不是最正常不过的吗?”茶摊角落里坐着一人,他生得贼眉鼠眼,脸上全是灼烧后的痕迹,阴影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杂乱的头发,让见过他的人都不由得心生厌恶。
申屠闵循声望去,在看清对方的那一刻,嘲讽道:“没想到一届流氓也会来这娄府沾沾喜气啊。”
一语轻落,四面皆是阵阵喧哗。
他本就是杀手出身。年幼时,被父母以五两白银卖给人牙子,之后的每一日他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场过活。
他忍气吞声,最终将那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的人斩杀在了高台之上。
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有些看不惯这种本就身处在阳光之下,却还要将自己至于阴影之中的人。
在他眼里,这些人简直懦弱至极!
“灰鼠”听着对方的冷哼,咬了咬牙,虽说这旻城早已聚满了各路侠客,闹大了谁都不好看,可他“灰鼠”也不是任人作践的主儿。
年少时受些冤枉气也就罢了,若现在还忍气吞声怕不是太窝囊了些。
想到这,他轻拍桌面,筷子腾空而起,在内力的加持下,直冲申屠闵面门而去。
申屠闵直接掀了碗,碗中的茶水浇落在地上,刚好击落了木筷。
他反手将内力运于掌心,直击桌沿。灰鼠也是飞身而起,一脚将桌子踹去。木头相撞的那一刻,嘎然破碎。
俞二眉心微撅,拿起筷筒中的木筷就朝“灰鼠”刺去。
“灰鼠”掀起斗篷,侧身躲过。他一把抓住茶棚的木桩借力凌空而起。
申屠闵拔出钺刀,朝对方劈去。对方灵巧地躲过,闪躲之际,衣摆擦过了申屠闵的手臂。
周围的人见状,全都事不关己地坐在原地。唯有茶摊老板,面露难色,他想竭力阻止,却无能为力。
他本就是小本生意,无权无势的又打不过人家。若是与他们硬刚,怕是自身难保。
他看着徘徊于棚沿的“灰鼠”,只能暗自祈祷这茶摊能经得起他们的折腾。
而一旁的“灰鼠”还未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便看见俞二拔刀而上。
他眉心微撅,后翻落定,余光看到了一旁驶过的宿字马车,心生一计。他利落地飞身跃上轿顶,足尖轻点便朝一侧的屋檐飞去。
俞二见状,也顾不得其他,换了招式就冲对方攻去。
他凭空挥出一刀,刀锋未到便先惊了马儿,马儿受了惊,眼瞳骤缩,前蹄腾空而起,尖锐的嘶吼声响彻云霄。
就在此时,一枚银针自车辇中射出,直直地击在了大刀之上,俞二只觉手心发麻,顿时失了力道。
“哐当!”一声,弯刀落地。
巴缙堪堪停了马车,侧身朝身后的车厢看去,“公子。”
俞二看着地上的大刀,怔愣在了原地。他只知八大公子武功盖世,却没想过这宿宏羽的内力竟到了这般境地。
强大的内力掀起了车帘,他看到了轿中男子不悦的神色。
宿宏羽端坐在其中,四面的气旋吹起了他的玄发,他直视着前方,一分神色都未曾分给旁人,“我这座车辇可是禺山中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制,价值数百两白银,不知少侠可有备好赔偿的银钱?”
他的语调格外的清冷,让人听了不由得后背发凉。不过一瞬,帷幕便翩翩落下。
申屠闵朝屋檐处看了看,那里早已没有了“灰鼠”的身影,他不由得想到了方才的那枚银针,只是一枚银针便可以让俞二失了力道,他们断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尊大佛他们可惹不起。他一脚踹在俞二的小腿内侧,强劲的压迫让俞二“扑通”一声跪在车辇前。
申屠闵赶忙赔罪,“惊扰了公子尊驾,还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俞二腰间的葫芦重重地嗑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他有些埋怨地看向申屠闵,可在看到对方皱眉的那一刻,便收了戾气,自然而然地接过对方的话,“俞二愚钝,还望公子恕罪。”
“我不过一介文人墨客,也诉不清这江湖中的道理。”他微微偏头,眼含怒气,目光透过车帘的缝隙,落在了俞二的身上,“我只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你们真要平白无故地将我卷入其中,就莫要怪我手下无情。今日之事,我不想过多计较,还望你们谨记我的规矩。”
申屠闵松了一口气,相传宿宏羽当年不过一介书生,却因为山匪入城抢劫,俘虏了他的母亲,便单枪匹马直上禺山,将那山寨化为了乌有。
此等胆魄手腕,若真是追究起他们的过失,怕是剜去他们一层皮都算不清。
“多谢公子大恩。”
想到这,申屠闵赶忙应谢,生怕晚了一步对方便会后悔。
宿宏羽轻应了一声,便也算是了了这场闹剧。
他轻扣车板,示意对方,“巴缙,走吧。”
巴缙闻声,手中的缰绳挥舞而下,车轮在石板路上留不下任何印记,只有点点马蹄声在街头回荡。
方才的那一幕,被车内的少女尽收眼底,她的眉眼轻挑,一袭白衣犹如梨雪。鬓间的海棠步摇,应风而响。
青帘翻飞时,几缕暖光撒入车厢,宿宏羽一眼便看到了她右眼处的红痣,心中又是一颤,“今日这城中,恐怕有大半的人皆是为珲月剑而来。”
虞诺轻轻婆娑着袖口的银针,她本就是神家人,又如何不知其中的关要。
神家乃百年世家,与娄,洛,逄三家并称。
若是放到十年前,单单一个神字便能让江湖上的人闻风丧胆。
神家祖上擅研毒蛊,虞诺作为嫡系晜孙,自然也是天赋异禀。
据说这神家啊,有一味血蛊,此蛊由神家第一任家主神诏所饲。血蛊剧毒,却有起死回生之效,天下众人,皆心向往之。
可偏偏就是此物,让神家处于风口浪尖处百年,终是大厦倾颓,独木难支。
整整十年,神家二字几乎成了江湖禁忌。直到今日,娄家拿出了神珲佩剑。
于江湖人而言,这无疑是找到血蛊的唯一线索。
虞诺看着自己掌心的脉络,她不知道血蛊之事能瞒众人多久。
但对于这风平浪静之下的暗潮汹涌,她自然心知肚明。
总有一日,她的身份会被这些疯狂的世人公之于众,既然这一切不过是早晚的事。那她就不能坐以待毙,看着兄长白白死去而自己无动于衷。
“阿诺,在想什么?”
“娄家能拿出珲月剑做彩,自然是料到了如今的场面。”虞诺合了手心,她的指尖有些泛白,“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可以让娄家甘愿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怕是早就留了后手。”宿宏羽薄唇轻启,一身黑衣难掩骨子间的书生气,“我与他非亲非故,已许久未曾联系,可时至今日,他偏偏请我主婚,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你与兄长……”虞诺抬手将帷裳掀起,“最为交好。”
一句最为交好,便算是道尽了其中的门道。不过是为了模糊视线多画的一笔罢了。
雨水顺着轿檐滴落,碰巧落在了少女的指尖上,她轻轻擦去那晶莹剔透的水珠。
正是此时,一股独属于甘松的气息擦过虞诺的鼻尖。原本热烈浓郁的香味被薄荷的清凉中和。
她下意识寻着香味看去,却只看到了一道背影。
少年一袭白衣,黄色的发带缠在他的马尾间,风轻抚过他的发梢,为它解开了束缚。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一时间却想不清其中的原因。
她刚回过神,便对上一人的视线,心中不免一惊,“拓跋鞍……”
男子许是听到了少女的呢喃,冲着对方便是一笑。他生的貌美,尤其是那对狐狸眼最是摄人心魄。
这样的风流人物,虞诺自是听过他的传闻。据说,他生来眉心便有一点朱砂,降世时更是让百里的鲜花都为之盛放。他的风姿名动京城,男女皆为之倾倒。
只是今日一见,虞诺并不觉得他有多让人魂牵梦萦,果然传言终究是传言,信不得真。
“吁~”
一声轻喝,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巴缙掀开车帘,冲宿宏羽拱手道:“公子,娄府到了。”
还未等宿宏羽下车,娄家家主娄江予便迎了出来,“闻絮兄,怎么来的如此早。”
宿宏羽拱手,回之一礼,“家主既请我来主婚,我自然得先旁人一步。”
“这是自然。”娄江予亲自为对方引路,“当年一别,没想到再见已时隔多年了。何必唤我家主,相比这家主之位,我倒更喜欢你们唤我乘风。”
宿宏羽闻言,轻声一笑,便移了话题,“当初令尊驾鹤西去时,我无力抽身,便不曾前来慰问,是我之过。”
“这有何妨,短短十年,早已物是人非。”娄江予略带感慨,“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得闻絮二字时的场景?”
闻言,宿宏羽轻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如今怎么可能还记得清?”
“无妨,这江湖之中自然会有人为你记得。”娄江予转过身,正欲与对方寒暄,却注意到了一旁的少女,略显惊愕,“这些年都未曾听闻,闻絮兄有什么女眷贴身,这位是?”
“在下的义妹。她本是南疆人,原是无亲无故的,却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我结识,便同我一起久居禺山。”宿宏羽将她拉至身前,“阿诺,同娄家家主问好。”
虞诺上前拱手道:“娄家主安好。”
娄江予伸手虚空一扶,打趣道:“无须多礼,即是闻絮之妹,便也该唤我一声兄长。”
“你说是不是?”他看向宿宏羽,眼中尽是调侃之意。
宿宏羽轻笑道:“我这小妹怕生,你要是这么一逗,她恐怕得羞死。”
闻言,娄江予仰头一笑,“今日闻絮兄就住在府中吧,也可让我好生招待着。”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明日便是家弟大婚,我还有许多东西未曾筹办,便不奉陪了。这旻城虽不及禺山草木那般奇特,却有独属于自己的一番风味,闻絮兄也可四处走走,一赏旻城景致。”娄江予一边说着,一边朝一旁的小厮招了招手,“阿同,带贵客下去安置。”
宿宏羽颔首道:“久闻旻城大名,定会一观。你且去忙你的吧,正事要紧。”
“闻絮兄自便,若下人招待不周,定要同我说道说道。”娄江予谢完礼,便朝内厅走去。
阿同上前拱手道:“公子请随我来。”
虞诺一眼便注意到了对方虎口处的老茧,不知为何她的眉心轻跳,有些不安。
阿同将二人领至客房,“公子,这间便是您的屋子,姑娘的屋子就在隔壁。你们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便是。”
宿宏羽来到桌前坐下,微微颔首道:“自然,有劳了。”
阿同抿唇一笑,便退出了房中。
等他将门关上之后,虞诺才在宿宏羽的身侧坐下,“阿羽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有些事情还需要静观其变。今日你也看到了,如今的旻城鱼龙混杂,安全起见,切勿轻举妄动。”宿宏羽轻声安慰道,“你也莫要自困囹圄,左右时间还早,你不妨出去走走?旻城的景致从不输江南。”
虞诺垂了眼眸,终是妥协道:“好吧。”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这娄府长廊的两侧种满了银杏。
银杏正得永恒二字,却难敌白果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