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云间》 第1章 第一章 娄家的喜字灯笼挂满了旻城的长街,街道的坑槽里蓄满了昨日落下的秋水。 马车碾过之际,水花四溅,落在了本就着了青石藓的台阶上。 垂挂在车厢两侧的“宿”字被风吹扬,不经意间,便引来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这几日,城中的马车还真是接连不断。这辆马车又是何人的?” 茶摊中的男子用手中的酒壶指了指不远处的小车。他的样貌平平,算不上起眼,倒是他身侧那位,身材粗壮,脸上有一道长疤,从眼尾直达嘴角,让人一眼生畏。 申屠闵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注意到了上头的“宿”字,“这辆怕是闻絮公子宿宏羽的尊驾。” 他的声音极粗,应该是早年留下的遗症,“这神家败落多年,我倒是没想到一柄剑竟能引来如此多的能人术士。” “乘风公子与逍遥公子两家结为姻亲,八大公子前来一聚难道不是最正常不过的吗?”茶摊角落里坐着一人,他生得贼眉鼠眼,脸上全是灼烧后的痕迹,阴影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杂乱的头发,让见过他的人都不由得心生厌恶。 申屠闵循声望去,在看清对方的那一刻,嘲讽道:“没想到一届流氓也会来这娄府沾沾喜气啊。” 一语轻落,四面皆是阵阵喧哗。 他本就是杀手出身。年幼时,被父母以五两白银卖给人牙子,之后的每一日他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场过活。 他忍气吞声,最终将那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的人斩杀在了高台之上。 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有些看不惯这种本就身处在阳光之下,却还要将自己至于阴影之中的人。 在他眼里,这些人简直懦弱至极! “灰鼠”听着对方的冷哼,咬了咬牙,虽说这旻城早已聚满了各路侠客,闹大了谁都不好看,可他“灰鼠”也不是任人作践的主儿。 年少时受些冤枉气也就罢了,若现在还忍气吞声怕不是太窝囊了些。 想到这,他轻拍桌面,筷子腾空而起,在内力的加持下,直冲申屠闵面门而去。 申屠闵直接掀了碗,碗中的茶水浇落在地上,刚好击落了木筷。 他反手将内力运于掌心,直击桌沿。灰鼠也是飞身而起,一脚将桌子踹去。木头相撞的那一刻,嘎然破碎。 俞二眉心微撅,拿起筷筒中的木筷就朝“灰鼠”刺去。 “灰鼠”掀起斗篷,侧身躲过。他一把抓住茶棚的木桩借力凌空而起。 申屠闵拔出钺刀,朝对方劈去。对方灵巧地躲过,闪躲之际,衣摆擦过了申屠闵的手臂。 周围的人见状,全都事不关己地坐在原地。唯有茶摊老板,面露难色,他想竭力阻止,却无能为力。 他本就是小本生意,无权无势的又打不过人家。若是与他们硬刚,怕是自身难保。 他看着徘徊于棚沿的“灰鼠”,只能暗自祈祷这茶摊能经得起他们的折腾。 而一旁的“灰鼠”还未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便看见俞二拔刀而上。 他眉心微撅,后翻落定,余光看到了一旁驶过的宿字马车,心生一计。他利落地飞身跃上轿顶,足尖轻点便朝一侧的屋檐飞去。 俞二见状,也顾不得其他,换了招式就冲对方攻去。 他凭空挥出一刀,刀锋未到便先惊了马儿,马儿受了惊,眼瞳骤缩,前蹄腾空而起,尖锐的嘶吼声响彻云霄。 就在此时,一枚银针自车辇中射出,直直地击在了大刀之上,俞二只觉手心发麻,顿时失了力道。 “哐当!”一声,弯刀落地。 巴缙堪堪停了马车,侧身朝身后的车厢看去,“公子。” 俞二看着地上的大刀,怔愣在了原地。他只知八大公子武功盖世,却没想过这宿宏羽的内力竟到了这般境地。 强大的内力掀起了车帘,他看到了轿中男子不悦的神色。 宿宏羽端坐在其中,四面的气旋吹起了他的玄发,他直视着前方,一分神色都未曾分给旁人,“我这座车辇可是禺山中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制,价值数百两白银,不知少侠可有备好赔偿的银钱?” 他的语调格外的清冷,让人听了不由得后背发凉。不过一瞬,帷幕便翩翩落下。 申屠闵朝屋檐处看了看,那里早已没有了“灰鼠”的身影,他不由得想到了方才的那枚银针,只是一枚银针便可以让俞二失了力道,他们断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尊大佛他们可惹不起。他一脚踹在俞二的小腿内侧,强劲的压迫让俞二“扑通”一声跪在车辇前。 申屠闵赶忙赔罪,“惊扰了公子尊驾,还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俞二腰间的葫芦重重地嗑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他有些埋怨地看向申屠闵,可在看到对方皱眉的那一刻,便收了戾气,自然而然地接过对方的话,“俞二愚钝,还望公子恕罪。” “我不过一介文人墨客,也诉不清这江湖中的道理。”他微微偏头,眼含怒气,目光透过车帘的缝隙,落在了俞二的身上,“我只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你们真要平白无故地将我卷入其中,就莫要怪我手下无情。今日之事,我不想过多计较,还望你们谨记我的规矩。” 申屠闵松了一口气,相传宿宏羽当年不过一介书生,却因为山匪入城抢劫,俘虏了他的母亲,便单枪匹马直上禺山,将那山寨化为了乌有。 此等胆魄手腕,若真是追究起他们的过失,怕是剜去他们一层皮都算不清。 “多谢公子大恩。” 想到这,申屠闵赶忙应谢,生怕晚了一步对方便会后悔。 宿宏羽轻应了一声,便也算是了了这场闹剧。 他轻扣车板,示意对方,“巴缙,走吧。” 巴缙闻声,手中的缰绳挥舞而下,车轮在石板路上留不下任何印记,只有点点马蹄声在街头回荡。 方才的那一幕,被车内的少女尽收眼底,她的眉眼轻挑,一袭白衣犹如梨雪。鬓间的海棠步摇,应风而响。 青帘翻飞时,几缕暖光撒入车厢,宿宏羽一眼便看到了她右眼处的红痣,心中又是一颤,“今日这城中,恐怕有大半的人皆是为珲月剑而来。” 虞诺轻轻婆娑着袖口的银针,她本就是神家人,又如何不知其中的关要。 神家乃百年世家,与娄,洛,逄三家并称。 若是放到十年前,单单一个神字便能让江湖上的人闻风丧胆。 神家祖上擅研毒蛊,虞诺作为嫡系晜孙,自然也是天赋异禀。 据说这神家啊,有一味血蛊,此蛊由神家第一任家主神诏所饲。血蛊剧毒,却有起死回生之效,天下众人,皆心向往之。 可偏偏就是此物,让神家处于风口浪尖处百年,终是大厦倾颓,独木难支。 整整十年,神家二字几乎成了江湖禁忌。直到今日,娄家拿出了神珲佩剑。 于江湖人而言,这无疑是找到血蛊的唯一线索。 虞诺看着自己掌心的脉络,她不知道血蛊之事能瞒众人多久。 但对于这风平浪静之下的暗潮汹涌,她自然心知肚明。 总有一日,她的身份会被这些疯狂的世人公之于众,既然这一切不过是早晚的事。那她就不能坐以待毙,看着兄长白白死去而自己无动于衷。 “阿诺,在想什么?” “娄家能拿出珲月剑做彩,自然是料到了如今的场面。”虞诺合了手心,她的指尖有些泛白,“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可以让娄家甘愿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怕是早就留了后手。”宿宏羽薄唇轻启,一身黑衣难掩骨子间的书生气,“我与他非亲非故,已许久未曾联系,可时至今日,他偏偏请我主婚,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你与兄长……”虞诺抬手将帷裳掀起,“最为交好。” 一句最为交好,便算是道尽了其中的门道。不过是为了模糊视线多画的一笔罢了。 雨水顺着轿檐滴落,碰巧落在了少女的指尖上,她轻轻擦去那晶莹剔透的水珠。 正是此时,一股独属于甘松的气息擦过虞诺的鼻尖。原本热烈浓郁的香味被薄荷的清凉中和。 她下意识寻着香味看去,却只看到了一道背影。 少年一袭白衣,黄色的发带缠在他的马尾间,风轻抚过他的发梢,为它解开了束缚。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一时间却想不清其中的原因。 她刚回过神,便对上一人的视线,心中不免一惊,“拓跋鞍……” 男子许是听到了少女的呢喃,冲着对方便是一笑。他生的貌美,尤其是那对狐狸眼最是摄人心魄。 这样的风流人物,虞诺自是听过他的传闻。据说,他生来眉心便有一点朱砂,降世时更是让百里的鲜花都为之盛放。他的风姿名动京城,男女皆为之倾倒。 只是今日一见,虞诺并不觉得他有多让人魂牵梦萦,果然传言终究是传言,信不得真。 “吁~” 一声轻喝,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巴缙掀开车帘,冲宿宏羽拱手道:“公子,娄府到了。” 还未等宿宏羽下车,娄家家主娄江予便迎了出来,“闻絮兄,怎么来的如此早。” 宿宏羽拱手,回之一礼,“家主既请我来主婚,我自然得先旁人一步。” “这是自然。”娄江予亲自为对方引路,“当年一别,没想到再见已时隔多年了。何必唤我家主,相比这家主之位,我倒更喜欢你们唤我乘风。” 宿宏羽闻言,轻声一笑,便移了话题,“当初令尊驾鹤西去时,我无力抽身,便不曾前来慰问,是我之过。” “这有何妨,短短十年,早已物是人非。”娄江予略带感慨,“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得闻絮二字时的场景?” 闻言,宿宏羽轻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如今怎么可能还记得清?” “无妨,这江湖之中自然会有人为你记得。”娄江予转过身,正欲与对方寒暄,却注意到了一旁的少女,略显惊愕,“这些年都未曾听闻,闻絮兄有什么女眷贴身,这位是?” “在下的义妹。她本是南疆人,原是无亲无故的,却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我结识,便同我一起久居禺山。”宿宏羽将她拉至身前,“阿诺,同娄家家主问好。” 虞诺上前拱手道:“娄家主安好。” 娄江予伸手虚空一扶,打趣道:“无须多礼,即是闻絮之妹,便也该唤我一声兄长。” “你说是不是?”他看向宿宏羽,眼中尽是调侃之意。 宿宏羽轻笑道:“我这小妹怕生,你要是这么一逗,她恐怕得羞死。” 闻言,娄江予仰头一笑,“今日闻絮兄就住在府中吧,也可让我好生招待着。”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明日便是家弟大婚,我还有许多东西未曾筹办,便不奉陪了。这旻城虽不及禺山草木那般奇特,却有独属于自己的一番风味,闻絮兄也可四处走走,一赏旻城景致。”娄江予一边说着,一边朝一旁的小厮招了招手,“阿同,带贵客下去安置。” 宿宏羽颔首道:“久闻旻城大名,定会一观。你且去忙你的吧,正事要紧。” “闻絮兄自便,若下人招待不周,定要同我说道说道。”娄江予谢完礼,便朝内厅走去。 阿同上前拱手道:“公子请随我来。” 虞诺一眼便注意到了对方虎口处的老茧,不知为何她的眉心轻跳,有些不安。 阿同将二人领至客房,“公子,这间便是您的屋子,姑娘的屋子就在隔壁。你们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便是。” 宿宏羽来到桌前坐下,微微颔首道:“自然,有劳了。” 阿同抿唇一笑,便退出了房中。 等他将门关上之后,虞诺才在宿宏羽的身侧坐下,“阿羽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有些事情还需要静观其变。今日你也看到了,如今的旻城鱼龙混杂,安全起见,切勿轻举妄动。”宿宏羽轻声安慰道,“你也莫要自困囹圄,左右时间还早,你不妨出去走走?旻城的景致从不输江南。” 虞诺垂了眼眸,终是妥协道:“好吧。”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这娄府长廊的两侧种满了银杏。 银杏正得永恒二字,却难敌白果凋零。 第2章 第二章 所幸,如今还是初秋,银杏微黄,原先的绿衣被秋风染成花色,随风而动,倒有了几分海浪的层次。 她不禁发怔,想起了自己已逝的双亲。父母离世的早,若真是谈及印象,虞诺早已说不清了。 她只记得她的兄长曾说过,父母二人的缘分要从很久很久的以前说起。 那时的母亲正值妙龄,她是神家第五任家主,一出生便在这江南烟雨中,自然全了这江南女子的温婉可人。 至于他们的父亲西门诫是江湖中出了名的浪荡子弟,闲散纨绔,却生得俊俏。 那年银杏如霜,西门诫一眼误了终生,硬是从无名之辈攀至与神家相配。 一朝入赘,便是了此残生。虞诺诞世不久,神婉瑜便早早离世。西门诫生死同去,留下神珲挑此神家重任,养育幼妹。 或许也是缘分,时隔多年再回南州一带,竟也是这么一个银杏如霜的时节。 虞诺踏过娄府的门槛,她深知珲月剑意味着什么。或许在世人眼中,一把珲月不过是一条线索。可对她而言,那是兄长的遗物。 所以不论如何,她也不会让它落入旁人手中。 虞诺心中烦闷,可偏偏此时浓烈的麝香在她身侧萦绕,更是搅得她心烦意乱。 她抬眼望去,一眼便看到了那一袭红衣。 拓跋鞍与虞诺碰肩而过,几声轻微的铃响,让他们彼此都止了脚步。 虞诺回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眸。他的眉眼微弯,看着就像一轮弯月,可其中却是深如潭水,“秋水谣,姑娘腰间的这枚铃还真是难得。” 少女眉心微撅,她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目的。可总归是以利而谋,拓跋鞍能来寻她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虽然捉摸不透,不过想来,无非就是想以她做局罢了。 她倒是很好奇,这人究竟能拿出怎么样的筹码,将自己编入这盘棋中。 想到这,她顿时来了兴致。 少女翩然一笑,眼尾攀着粉云,像是杏仁尖上染了霞,一时间还真是说不清其中的意蕴,“秋水谣不过是凡物,哪及公子腕间的相思豆来的难得?” 她抬步朝对方走了一步,只是这一步便使得耳畔的银铃轻响。 她本就生得高挑,略微仰头便可以看到对方那双极具侵略性的眼眸。 拓跋鞍有些摸不准对方的心思,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虞诺见状轻笑出声,“世人皆说拓拔公子情场风流,我还以为公子并不会因为女子的靠近而后退呢。” 拓跋鞍眉眼轻挑,他微微侧头,唇畔是若有若无的笑,“姑娘是明白人,如此一来我便不同姑娘来这些虚的了。” 虞诺轻声笑了笑,“公子单一句明白人,可是高看我了?” “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又如何与公子心意相通?所以,公子所说之事……我可并不清楚。”虞诺将他推到一侧,却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 拓跋鞍将其往自己的身前拽了拽,他看着对方的腕臂,他微微俯身伏在虞诺耳畔,话语中皆是轻挑之意,“那姑娘可愿与我心意相通?” 虞诺冷笑了一声,随后顺势抓住了对方的衣领,“那公子倒是说说,这心意相通可有什么快捷的法子?” 她的眼睛微眯,眼中竟是攻略之意。拓跋鞍见势,两手一摊,任由对方摆布。 他的鼻梁高挺,皮肤白皙,满头乌发微微卷曲,就那般随意地垂落在自己的胸前的红衣上。 他朝虞诺走了两步,那朱唇明眸,一个如出水芙蓉,一个如浩瀚星辰。真是单拎出一个便是迷倒众生的存在。 这般好的容颜,若是换做旁人怕是不会深究他的失礼,但虞诺可不是旁人。 拓跋鞍眉眼微挑,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一道清脆响亮的“啪”声截了去,就如紧绷的丝帛骤然撕裂。 他硬生生接下了这记耳光,脸上立即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本就白玉般的脸,硬是升起了一抹粉云。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人,半晌从喉咙间硬是挤出了一声冷笑,“姑娘这是何意?” “天下诸事,皆为利往。”虞诺往旁边退了几步,“我不管公子有什么目的,但既然选择了明牌,那么给我的应该也是等价的报酬。” 她双眼微眯,冲对方挑了挑眉,“以色侍人,于我,可不是良计。” 他一改原先的轻挑,眼中的勾摄不过一瞬便成了锐利,他将手放于身前,“那姑娘可愿移步?” “十万里秋雨,酿得秋茶。早就听闻旻城秋茶的圣名,公子可愿同行?” 虞诺身形微侧,她的笑靥如春风拂面,倒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意境。 拓跋鞍舔了舔自己被打的那半张脸,火辣辣的痛感竟让他有几分兴奋,他勾唇一笑,“请。” 独独一字,就如一枚石子抛入潭中,最后销声匿迹。 …… 不知是何时,南风乎起,青灰色的瓦檐上滴着连夜的秋雨。 茶楼里的光线昏暗,木料带着一种独特的清香,台下稀稀拉拉地坐着些布艺短打的汉子,就独独门口那位显得格格不入。 少年一身白衣跨步走入其中,几声爽朗的笑声与他擦肩而过,他微微侧头,身后的马尾轻摆。申屠闵恰好回头与他相视了一眼。 俞二正好朝一侧看去,碰巧看到了对方的身影。 然而这一切少年都未放在心上,他随意寻了处角落坐下,同店家要了一盏碧螺春。 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激得人心一跳。 “今日,我们不说前朝兴衰,也不讲才子佳人。”说书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不高却字字清晰,“就单表一则……江湖天纵奇才,灭世之物出世的故事。” 少年一边听着,一边端起茶盏,吹开浮沫。听到这,他心中便有数了,这神诏的故事,他早就听了千万遍。 他有些犯困,匆匆地喝了茶,便想早些离去。 就在此时,惊堂木再次重重拍落。与之前不同的是,这记惊堂木中,还夹杂着一声惊呼。 “申屠兄!” 俞二看着倒地不起的申屠闵,眼眸猩红,他一眼便看到了正打算离去的少年。 方才就只有他同申屠兄有过接触,他也不及深思,便敲定了此事。 一阵风旋,让少年有所察觉,他赶忙弯腰躲过。 藏在暗处的杀手,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有一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相视一眼,最终还是决定隐入暗处。 周围的粗布衣衫赶忙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这场闹剧牵扯到自己。他们远远地望着这一切,无人愿意上前劝架。 茶楼的老板闻讯赶来,就看到了缠斗在一处的二人。他面露难色,一拍大腿便是劝道,“两位少侠,手下留情啊!” 少年借机飞身退出了茶楼,外头也聚满了各形各色的人,他们担心此事危及自己,却又不愿错过这样一场精彩的闹剧,于是便成了虞诺二人所看到的景象,一群人远远地围在一处观望。 少年一个飞踢,便将飞刃击回了茶楼中。 弯刀一阵飞旋,最后落在了一人手上。那人一袭青衫,两条发须落在身前,他跨步走出茶楼,随后飞身一跃。 少年警觉,手中银剑出鞘,正好挡住了对方的弯刀。少年察觉到对方眼中的杀意,皱眉道:“此事与我无关!我当真不知令兄为何会中毒!” 一击不成,对方卷土重来。少年侧身躲过,反手握剑,脚尖轻点地面,飞身后退,“还请前辈明察秋毫!” 他的衣襟自虞诺眼前擦过。风过之时,她又闻到了那味甘松。她定睛一眼便瞧见了少年略显英气的侧颜。 少年的眉眼让她想起了那些被她埋在深处的回忆,她不禁攥紧了拳头。 拓跋鞍无心于这场闹剧,弯腰在虞诺耳边,轻声道,“旻城还有美酒,姑娘可要换个地方?” 虞诺并未留意对方的话,只是指了指少年对面的那人,“那位拓拔公子可认得?” 俞二她方才见过,是申屠闵身侧的那位,可她却不知对方身份,估计不是什么闻名江湖的人。 “他?”拓跋鞍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唇角的笑意带了几分讥笑,“不过是一介模仿拂柳公子的宵小,若我没记错,他好像唤作俞二。” 虞诺顿时来了兴致,“若只是一介宵小,公子是如何认得的?” 拓跋鞍摇了摇头道:“他生得与拂柳公子有几分相像,为了成名,穿着样式,武功路数都在一味地模仿。久而久之,江湖上便有了一丝他的传闻。不过,若真论武功造诣,他连拂柳公子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倒是那个少年,看着还有几分天资。” 虞诺仰头朝少年看去,只见他回身落定,脚尖轻点于屋檐上。 而俞二紧随其后,手上的招式越发发狠,完全不听少年的解释。 少年无奈,也只好全力以赴,他侧身躲过对方的弯刀,一掌挥出。俞二便只好拔刀相抵,掌心与刀身相触,便成了内力间的较量。 他反身绕至对方身后,俞二正欲转身抵挡。少年的剑却要快上一步,横在了对方的脖颈处。 这套剑法行云流水,俞二心下一愣,丝毫不敢动弹,“少侠是何人!?” 虞诺皱了皱眉,这一招一式她都似曾相识,“司韫……” 长剑入鞘,少年冲对方拱手道:“在下不过一介过客,只是还请前辈听我一言,我不过只是与令兄擦肩而过,他为何会如此,在下当真不知道!当务之急,还请前辈带着令兄去医馆一观,莫要再步步紧逼了。” 他解释完,便飞身来到了店家身前,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坏了店家的生意,是我的过错,这些银子便是我的赔礼。” 店家闻言,脸色才好看些许,赶忙将银子揣入怀中,“多谢少侠。” 而俞二却全然不信对方的解释,乘着司韫未曾防备,拔刀朝他砍去。 虞诺皱眉,正打算出手。一个茶盏却先其一步。 司韫似有所感反身抵挡,看见的便是瓷盏碎裂,弯刀脱手。 一道略带冷意的声音在四面响起,“你若再拖下去,那申屠闵便要死在这旻城了。” 南宫末自二楼雅间一跃而下,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用鸿熙剑来斩这些不入流的人物,真是污了此剑的圣名。” 他就此一言,却让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愣。鸿熙一字出自四大高手司鸿熙之名。 司姓一族是大金名士之后。大秦初立之时,曾花黄金万两请司家先祖出山。奈何司家先祖不喜朝堂的勾心斗角,不过为官几载,便向圣上请辞。 费了几番周折,终究是再归江湖。 说起来也是荒唐,书香门第中竟是生出了个武痴。 司鸿熙十六岁那年,便已名震江湖。一生惩奸除恶,劫富济贫,可惜天妒英才,司鸿熙英年早逝,享年不过三十二载。 第3章 第三章 俞二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同南宫末打个照面。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上鸿熙剑! 虞诺仅一眼,便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司韫之父司鸿熙位列四大高手,能让他拔剑之人少之又少,一届无名之辈,不识此剑也算是人之常情。 司韫握着鸿熙剑的手紧了紧,随后冲南宫末行了一礼,“多谢侠士相助。” 南宫末赶忙制止了他的动作,“你的大礼,我可受不起。” 俞二心中不安,下意识地看向司韫手中的长剑,他咽了咽口水,却还是鼓起了勇气,直指司韫,“我和申屠兄不过是来这茶楼听书,这段时间里申屠兄只和他有过接触,说他无辜,何人能信?!” 拓跋鞍一眼便看出了那人的意图,他自然看不惯那人的作风,朗声道:“你若真是关心申屠闵,又如何会这般苦苦相逼,不顾他的死活?不过是想搏一搏自己的面子罢了。今日之事,本就是无稽之谈,你同申屠闵既然来了茶楼,定是喝了这茶楼中的茶,即便没喝也定然接触了这茶楼中的一应设施。这般一来,怎么不见你寻茶楼的过错,倒偏偏揪着司少侠不放?” “你!”一句话硬是让俞二无话可说。 倒是茶楼老板听闻此言,赶忙解释道,“少侠可莫要这般说,我这茶楼已开了百年,来往宾客无不称好,断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虞诺眉眼轻抬,她与司韫不过当年匆匆一见,也不知对方可还有印象。 罢了,今日一见,便算是送他一礼。 少女向前走了一步,明明是对俞二说的,可目光却落在司韫的身上,“若想要还司少侠清白也不是没有办法。始发何因,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在下略懂医术,不知俞二前辈,可愿让我一观?” “如此最好。”南宫末看向俞二的眼中无波无澜,“凡事还得讲究个水落石出,若是让司前辈之子蒙受污名,就是我们后人的过错了。” 司韫冲虞诺拱手一礼,“有劳姑娘了。” 他本就生得温文尔雅,尤其是那双眼眸,眼尾微微上挑,正如春日中的桃花瓣一般泛着红晕。 虞诺与他擦肩而过,她的眉眼微侧,纤长的睫毛,完全盖住了她眼中的神色。 少年的余光似是留意到了什么,转身之际,却只瞧见了少女的背影。 她的身形凹凸有致,一袭白衣宛若仙人临世。 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好像见过。尤其是那双眼眸,就好比天人吻过的秋水。 直到一袭红衣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才收敛了思绪。 虞诺看着躺在地上的申屠闵,他脸色微微发绀,额间皆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蹲下身,不过一眼便有了答案。 “是附子之毒。”她将自己的袖口别好,随后脱去了对方的鞋履。 “附子中毒直至昏厥,至少要半个时辰。”她将藏在袖口处的银针取出,分别插入涌泉,足三里两穴,“不知司少侠同你们二人接触再到申屠前辈毒发,可有半个时辰?” 她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对方的衣衫,将银针插在中脘,气海两穴上。 俞二闻言,眼眸微垂,方才司韫同申屠闵擦肩而过后,不过一瞬,申屠闵便抽搐昏厥了。这样一来,司韫不可能是凶手。 虞诺将银针从申屠闵身上取下,放进衣袖中收好,“我已经施针,帮申屠前辈缓解了中毒的症状,但还需甘草黄芩这几味药材相佐。俞二前辈早些带申屠前辈回客栈休养,才是上策。” 附子之毒算不得疑难杂症,旁的人也可解决,既然这样,她便没有再费心力的必要了。 俞二脸色有些发黑,他很不想承认,可迫于在场的诸位江湖侠士,他只好拱手对虞诺行了一礼,“俞二谢过姑娘了。” 他转身看向司韫,俯身道,“今日是我错怪司少侠了,来日定好好同少侠赔罪!” 司韫正打算抬手将对方扶起,却被南宫末挡了回去,“这是你应得的。” 司韫睫毛微颤,下意识地瞥向了一旁的少女。 他只见拓跋鞍径直走到虞诺身侧,俯身不知在对方耳旁说了些什么。 他看着对方眼角的那颗红痣,心下难言。 拓跋鞍勾唇,俯身轻语,“好戏姑娘看了,之后姑娘是打算品茶还是喝酒?” 虞诺目送着俞二离去,转头看向拓跋鞍,“旻城美酒颇富圣名,可那秋茶我也想一尝。” 拓跋鞍勾唇一笑,“姑娘还真是贪心。” 虞诺闻言挑了挑眉,“我不过只求两样,何来贪心一说?” “世间的乐子也不过这几样,姑娘美酒好茶皆要,怎么不算贪心?” 他俯身一笑,就在此刻,他倒是想到了一个好去处,“姑娘还真别说,有一个地方定能满足姑娘的心思。” 虞诺回之一笑,正打算同拓跋鞍一齐离去,却被司韫拦了下来。 少年身姿挺拔,一袭白衣,风华绝代,他俯身一礼,“今日之事,多谢姑娘了。” “举手之劳罢了。”虞诺抬手虚扶,“出门在外公子也需当心。” 司韫嘴角微扬,心下了然。少女同他擦肩之际,他满腔皆是草药味,尤其是那味佩兰最是浓郁。 他回身看着对方的背影不由得红了脸,他抿了抿唇,说不上其中的滋味。 南宫末径直朝司韫走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与家父也算是故交,可否移步与我一叙?” 司韫闻言一愣,“家父已仙逝多年,有劳公子还记得。” 南宫末闻言,轻笑出声,“真是犬子不识亲爹骁勇。司鸿熙一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司韫耳根微红,下意识抿了抿唇。 南宫末见状,顿时来了兴致,他一把拍在他的肩上,打算好好逗弄一番,“当初司前辈曾救过我的命,那时我便打算尊其为父。若论先后,我还得尊你一声兄长。” 司韫闻言脚下一滞,他不过二十有一,如何担得起南宫末一句兄长,若这一切是真的,还真是天大的玩笑。 南宫末见他这副模样,爽朗一笑,“莫要惊愕,司前辈并未受我的礼。” “竟然还有这段渊源。”司韫暗自松了口气。 南宫末拉着司韫朝楼上走去,“我瞧你武艺超群,不知你师承何处?” 司韫红着脸说道:“家师封池。” “原是封老前辈,那便见怪不怪了,你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南宫末的声音在雅间的尽头消散。 故人重逢,也算是圆了今夜十五的团圆之意。 …… 虞诺抬头望着日落的地方,那里的云彩将晚霞与月光聚在一处。一缕风过,日辉被月曜替代,苍穹间便只剩下了那一轮圆月静候佳音。 这旻城依水而生,一条江流将其一分为二。河流之上停泊着各色的花船,一座石桥连接了东西两城。 拓跋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禁哀叹,“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她看着屋内的轻纱曼帘,举杯浅抿了一口,“若拓拔公子都开始追忆当年,那这世间怕是再无少年了。” 拓跋鞍又为自己倒了杯酒,“这江湖上最不缺的便是后起之秀,今日是我,来日便是他人,姑娘说是不是?” “庭中自作桂花酒,我与秋风醉一觞。”虞诺轻晃手中的酒盏,“何须追求是什么酒呢?能与至亲之人相伴,怎么不算是大醉一场?” 拓跋鞍轻笑道:“姑娘这个年纪,怕是还不知自己想要些什么吧。” “或许吧。”虞诺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公子为何选在此处?” 拓跋鞍看着自己杯中的浊酒,“姑娘又要好茶又要美酒,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百魅楼。可惜,姑娘是女儿身,我即便有法子让姑娘来去自如,也不能不顾女儿家的名声。此处是旻城特有的雅斋,与百魅楼有几分相像,却要更加纯净些。” “公子还是有心了。”虞诺抬眼与之四目相对,“那么接下来,让我听听公子想给我什么明牌。” 拓跋鞍眉眼轻抬,他的红衣同一旁的红绸混在一处,叫人分不清一二,他的手上把玩着一串相思豆,“若我猜的没错,闻絮公子也是为珲月剑而来吧。” “家兄的心思,不是我能揣测的。”虞诺指尖微扣,“但是,神家大名我早有耳闻,若能一观珲月也算是不枉此生。” “那我用珲月剑和姑娘做交易如何?”拓跋鞍唇边带笑,原先的妩媚浪荡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机关算尽。 “珲月剑并不是在你手中,也由不得你来决定。更何况,我并不觉得你会不想要珲月。”虞诺并不觉得这个交易有可实施性。 “我想要的不是珲月,但我知道闻絮公子想要什么。”拓跋鞍轻抚过自己的卷发,“闻絮公子和白玉公子神珲最为交好,若真说这普天之下,最想得到珲月剑的是何人,恐怕便只有闻絮公子了。那是神珲遗物,宿宏羽一定会要。” 不得不说,这拓跋鞍确实很了解宿宏羽,宿宏羽一向重情重义,不然也不会养育虞诺十年。 也是,那是兄长遗物,对于阿羽兄而言,此物比起死回生更为珍贵。 “所以你想要得到什么?”虞诺眼眸微垂,她在心中衡量其中利弊。 拓跋鞍唇角微扬,“我想知道此物出处。娄家是何时从何处得到的此物。” “娄家不是说了吗?此物是在神家废墟中……” “姑娘信吗?” 虞诺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拓跋鞍打断了。对于娄府的说辞,虞诺自然不信,神家落败那夜,大火就如吞天异兽一般,直到苍穹。 她回到神家之时,只见满地废墟,她刨尽所有尘埃,都未曾分清阿兄尸骨。若真有珲月,她怎么可能会将它弃之神家。 虞诺抬眼,同拓跋鞍四目相对。她深知此行不仅是为了兄长的遗物,也是为了自己求一个安心。 左右都是需要调查的事,为何不再借一份力?这样她还能多一分胜算。 “成交。”虞诺为拓跋鞍将酒杯满上,“还望公子竭力一试。” 拓跋鞍眯了眯眼,抬头将酒杯中的桂花酿一饮而尽。 恰逢此时,江面上传来了声声琵琶音。 只是轻浅的几声,曲调都未定便先有了情。 “路姑娘来了!路姑娘来了!” 声声欢呼与远处驶来的游船格格不入。但这曲琵琶却是极好的。 虞诺循声望去,便瞧见了江面上的那轮花船。红色的丝带别再船头,风过之时,它便激起层层涟漪,糊了月影。 拓跋鞍似是注意到了虞诺的视线,询问道,“姑娘喜欢琵琶?” “算不上。”虞诺朝花船上看去,只见有一女子端坐其中,她一袭红衣,手捧琵琶,琵琶尾上束着一缕正红色的流苏,碧玉红痕,配这柔美激昂之物最是不错,“只是觉得,此曲应景。” 她一眼便瞧见了女子发髻上别着的玉钗,那玉钗与满头金饰格格不入,可却最为衬她。 一曲情动,情深而高昂。原先的闲适之音,被满目忧愁所替,是对情郎不归的无尽思念,还是对月圆时家人无法团聚的哀叹…… 她看着水中的月影,思绪定格在了她随阿兄前往天罡教的那一夜。 那日好像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可那时她还是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