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颗大脑,或者金鱼。”
“溺死在沙漠的金鱼。”
她说。
“一般情况下,人们称我为疯子。”
雨很大,整座城市被灌溉成无法积蓄水的沃土,雨打风吹间,举着伞的人被吹的东倒西歪。
再次被赶出的女人撑着红伞站在感应门前,静静看着前台拨打电话,最后被彻底关在玻璃之后。
“啊、又失败了。”
她平静地说。
“第几次了?”
“三十七次。”
塞进耳朵里的耳机里传出一声嗤笑:“我说过,你完全融不进外面的世界——首先,外面的人不会做这样的自我介绍。”
“我知道。”她迈出步子,走进雨里。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红伞被她举过头顶:“知闻,我不是傻子。”
风把她的声音刮到周边。
“可我确实是溺死在沙漠的金鱼。”
呼啸的风把声音带到他人耳中,裹着长风衣的路人瞥过来一眼,在看见她腰上细长垂下的银链时飞快收回视线,嘴上嘟哝了一句“中二病”。
“嘻,有人在吐槽你呢。”
“刚刚的面试官也说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夸你呢。”
她沉默片刻,又开口:“再重申一遍,我不是傻子。”
“原来不是吗?啊呀啊呀,真是抱歉。”
对方说着“抱歉”,声音里却没有一点歉意,耳机里有奇怪的“啪”的一声,黏黏糊糊的。
他在吃东西。
口香糖。
她的脑子里转过这样的念头,她知道什么是口香糖,一种外界人喜欢的食物、又或者是零食。
“你在工作。”
“博士没有说过禁止哦。”
…条例中确实不存在“禁止吃口香糖”。
“博士说过,不要在实验室吃东西。”
“所以我不是在实验室哦。”
“……”
“我在房间呢。”
她举着伞穿过小巷,走进铺着青石板的旧路。
石板有些松动,藏在石板下的积水被她踩得飞到空中,又被看不见的东西隔绝了,从巷子外路过的人听见声音匆匆看了一眼,看不真切。
那个人…半边身子都没遮住啊。
行人烦躁地把塑料袋扯得更开了些,真是,要是不会打伞就把伞给需要的人啊,明明还有很多走到半路被雨淋得乱七八糟的倒霉蛋。
她继续向前走,红伞拨开落下的藤蔓,遮住飘下的叶子,被绿的黄的颜色堆积成烂泥堆。
巷子的尽头,一扇古朴的、看着经历了许多年头的木门嵌在石墙上,它被人为地刷上红漆,画上一个大大的叉。
“吱呀——”
被皮革束缚的脚落在地面,白炽灯照射地面,把镜面一样的地面照得过分亮,泛出银光,让来人低头时的面孔都被看得清楚。
落在肩头的黑发开始褪色,露出扎眼的银白。
她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人,说:“今天你在实验室。”
戴着头戴式耳机的人踢了一脚桌子,顺着力道把椅子转了个圈,他露出虎牙弯弯眼睛:“是、当然,但是我有翘班的权利哦,小禾姐。”
禾叶总是无法理解他在想什么,就像他也无法理解“小禾姐”的想法。
于是在空中交汇的视线在几秒后就默契交错,禾叶点了下头:“我去实验室。”
“对了,伞呢?”
她回忆了一下:“丢在地上了。”
“小禾姐太任性啦。”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又转着椅子面对那些高高窄窄的屏幕,禾叶在原地站了一分钟,在确定他不会出声之后才推开门。
冰冷的,被无数面镜子点缀的走廊长得像一条看不见镜头的河。
她踩着镜面走,尖锐的鞋跟没有在镜面留下一点伤痕。
这些镜子在现在,比最牢固的盾还可靠。
该去实验室,她想。
流动的墙面上,挤挤攘攘的镜子间,忽的钻出一扇门,它挤出来,艰难地在无数面镜子中钻出一条线,让边上的镜子乒啉乓啷撞到一起。
“小禾?”
敞开的门里,白发的博士没有回头,她盯着白板上的数字,分心说了一句:“进来吧。”
挂在墙上的板子上轮着几个名字,禾叶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记错之后又扫了一眼实验室内的摆设。
…虽然不在,但工作都做完了。
“小知已经走了,”博士说,“他想试试别的东西,就让他试试吧。”
禾叶点了下头:“好的。”
一直专注于数字的老人从自己的世界中离开,她转头看着禾叶:“你的面试结果怎样?”
“不太好。”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失败了。”
博士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她还是有些头疼地取下眼镜捏捏鼻梁:“我会给你加一些课程…我们需要和外界交流。”
禾叶从来不会反对博士的决定,她还是点头,好像她的头生下来就是为了对他人表达赞同。
她看着并不陌生的字符:“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待着,直到死亡。”
“没人会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博士说,“从高处跌到低处,从低处爬上高处,你们也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白发老人不再说什么,她将文件一摞摞叠成山丘,将自己写下的字迹全部抹掉。
被隔绝在实验室后的河流中生出细密的金色光点,光点涌动着趴在玻璃上,甚至停留不到一秒就滑入河流。
“博士,我看见了你的镜子。”
禾叶想起那面照不出人像的镜子,镜面上始终浮现一个年轻女人的侧脸。
那是一位穿着旗袍,梳着发髻,侧着身子只露出半张脸的年轻女人,她在镜子中不断摇着苏绣的扇子,轻轻的,卷起的风只带着鬓角的一缕发摇啊摇。
禾叶不知道她是谁,却也明白她是一位优雅端正的女子。
博士罕见地露出笑来:“如何?”
“她很美,”禾叶又想起镜子边上围着的珍珠装饰,一簇一簇拥在一起,“但珍珠裂了。”
就连镜面上的人像也不那么清晰,曾经禾叶可以看见扇子上点缀的羽毛,现在那些洁白的羽毛变得像泡沫,模糊的、一触就破的。
禾叶是见过模糊的镜子的,她记得碎裂的镜子一片片掉在长廊,融入雾蒙蒙的白水。
“博士。”
“嗯?”
“您要死了吗?”
人如何定义死亡?
一抔黄土,荒冢枯草,哭泣的黑衣白衣的人,又或者是碎掉的镜子。
在禾叶看来,是后者。
她想,死亡就是走在长廊上,想要寻找却连一面镜子也找不到。
“您要死了吗?”她又问。
博士转身看她:“你还记得那条金鱼吗?”
那是一条险些溺死在沙漠的金鱼——界内人称它为“游鱼”,它在黄沙间游动,金红的鱼尾在阳光下金光熠熠,从沙漠中经过的人并不知道,游鱼的体内困着一个属于人的灵魂。
在金鱼体内的灵魂还能称为“人的灵魂”吗?
或许她只是一只较为聪慧的金鱼,金鱼以为自己是人,并产生自己曾经为人的幻想,可归根结底,她只是金鱼。
金鱼的身体束缚她,金鱼的脑子禁锢她,她变成在沙漠中吐着黄沙的鱼。
渐渐的,她以为自己变成了它。
几乎,就连灵魂也成为了金鱼,可偶尔不被身体拘束的思想会飞在漫漫黄沙上,穿过沙丘抵达最深的海沟。
金鱼会被养在沙子里,金鱼在海里活不下去,可她想游进海里,游进深不见底,黑压压的海。
“那是条奇怪的游鱼。”
“我在沙漠中心见过它,它已经游到沙漠边缘,再这样下去它会死吧。”
“博士?”
有着卷曲头发的女人蹲下来,夹杂着银丝的长发落在金鱼前方,挡住离海洋最近的路。
她“哎呀”了一声,用手捧起黄沙,捧起金鱼:“是有了目的地的灵魂啊。”
女人笑着:“游鱼是活在沙漠里的,外面的水会让你溺死…啊、你已经快死了。”
是啊,它快死了。
过盛的水分要把它淹死了,沙漠边缘太温和了,温和得让这条游鱼要变成展翅高飞的鸟,它会死的。
多么有意思,一条向往海洋,决意离开沙漠,要死在沙漠边缘的游鱼。
她多久没见过这样的鱼了。
女人点点它的额头,镜片也无法隔绝的、代表智慧的眼睛剥离了金鱼的身体,触及快要变成金鱼的、属于人的灵魂。
“要跟我走吗?”
金鱼吐出一个被沙子淹没的泡泡。
“您想养鱼?”来人疑惑不解,“据我所知,您并不喜欢这样的生物。”
女人说:“这是个孩子啊,一个还无法理解自己的孩子。”
没人会拒绝博士,智慧的博士不会出错,哪怕她想养一条注定要死的鱼。
博士在包里装满黄沙,鱼带着她找到一栋废弃的木屋。
木屋东倒西歪,被拆掉的窗棂被切割成小方块丢在屋外,风横穿屋子,竟然让这座快要倒塌的屋子撑到现在。
她走进去,看见屋子中心躺着的孩子。
和她相比,当然是孩子。
“回去吧,”她的手指落在金鱼身上,画出完整的圆,乳白色的魂灵从金色的圈子里飘荡出来,归于人体,“再待下去,你真的会变成金鱼。”
躺着的孩子,有着银白色长发的孩子睁开眼,红色的眼睛好像才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
可她没有一点戾气,哪怕她被金鱼困住,足足三年。
博士伸出手:“要和我走吗?”
孩子太久没开口,她徒劳地张嘴发声,只发出“啊、啊”的声音。
戴着花戒的手长久地停留在空中,博士耐心地看着孩子,手没有一点颤抖。
金鱼、我不是金鱼?
可我是险些溺死在沙漠边缘的金鱼。
金鱼是人吗?
我是人吗?
我是人。
我也是溺死在沙漠的金鱼。
留在包里,被黄沙掩盖的游鱼不再是游鱼,它游不动了,金红色的尾巴再也无法摇摆,在灵魂离开金鱼的时候,它就死了。
或许在人的灵魂进入这具金鱼的身体时,金鱼就死了。
孩子的手搭在博士的手上。
那只手牢牢抓住孩子:“走吧,我带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