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旗升到了最高点,歌声戛然而止。
一道闪电劈开天空,将阴沉的环境照得犹如晴昼,一声巨响从教学楼前传来,夹杂着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碎裂声。
一个人头朝下地从楼上掉落,半个颅骨被砸凹陷,脑液从缺口中缓缓流出,和鲜血混杂在一起,红红白白的液体濡湿了黑发,并慢慢在地上摊了开来。
脖子折断,脊柱完全断裂,整个人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四肢扭曲地趴在地上。
他的身上有多处伤口,尤其腿骨折断从皮肉中刺了出来,大股鲜血沿着白森森的骨头汩汩地往外冒,缓缓沿砖缝蔓延开来,似乎能叫旁人听到血液从血管中流出的水声。
这人的死状过于恐怖,是大部分人从没见过的场面,荒诞得如同廉价血浆片。
以尸体为圆心,半径两米内的人群愣愣瞧着。沉寂加剧人们内心的恐惧,随后轰隆震天的雷声抵达,引发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虞渊受到惊吓,僵在尸体身前,瞳孔散大,脸色煞白。
周围的一切好像被加了慢动作,耳中发出嗡鸣,他怔愣地看着人们乱成一团,抬手捂住心脏。
虞渊回过神后,下意识延续刚才的动作,想回头看是谁喊他。若不是被唤了声名字,他怕是已经被尸体砸在身下,几乎没有生还可能。
但迅速意识到,判断这人是怎么掉下来的更重要。
他立刻抬头看向楼上,迅猛的动作带来一阵眩晕感,微微闭眼,来不及缓和便睁眼观察情况。
——二三四楼的窗户凑满看热闹的人脸,惊恐、好奇、兴奋……各色神情的脸庞交叠在一起,挤挤挨挨,将窗口塞的满满当当。
五六七楼是实验室与音乐教室等具有特殊职能的教室,部分教室窗户大开,窗帘随风卷到窗外,在阴沉的天空下飘飘荡荡的。
天台边上没有人,栏杆微不可察地细细颤动。
之后他又迅速环顾四周,入目皆是惊慌失措远离的学生,以及远处匆匆赶来维护秩序的保安和老师。
他并没有发现那道年轻男声的来源。
“叮”
紧攥在手中的手机突然振动,发出短信提示音。
虞渊浑身一震,低头颤着手指点开短信,屏幕刺眼的光照亮他漂亮的脸。
[陌生联系人:送你的礼物]
虞渊僵硬地举着手机,恍惚移开视线,发现血已经蔓延到他的脚下,弄脏了他的白色帆布鞋。
满目鲜艳和黑斑晃得眼睛找不到焦点,一片血色中闪过些模糊画面。
挥舞的棒球棍重重击中头颅。漆黑的夜晚,温热的血液在雪中融出深深的沟壑,缓缓蜿蜒向远方。
他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动静,几乎想从嗓子里挤出来。
虞渊摁住它,踉跄地后退两步,撞进一个怀抱中,条件反射般将手机摁灭。
许慎站在后方,环住他的腰把人扶稳,注意到他的动作,淡淡扫过已经黑屏的手机。
移开视线便看到眼前人脸色煞白额角带汗,嘴唇已经隐隐发紫。
许慎皱眉,拽着怀里人的手臂,冷声问:“你的药呢!”
来不及等他回答,许慎直接伸手去摸他的口袋,上衣里没有,又去摸裤子。
虞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挣扎着按住他的手,摸摸索索从裤兜里拿出药。
许慎一把夺过,匆忙倒出两粒喂他吃下。
顺手拿下他背上的书包,扶着人缓缓蹲下,站在那里,垂头神色不明地盯着他。
虞渊抱着腿,缩成小小一团,脸埋在膝上慢慢平复呼吸。他借着姿势的阻挡,悄悄侧头观察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那人穿着一中的校服裤子,上衣一件黑色T恤,上面似乎有印花,但被血浸湿看不清楚,脸埋在地上,周围除了四溅的鲜血和人体组织,再没有别的。
血腥气混杂着湿气一股脑的冲进鼻腔,搅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他克制自己想呕的生理冲动,执拗地看着,努力想要辨认出这人身份。
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心中一沉。
老师很快赶来,手忙脚乱地驱赶着周围的学生,拿出手机报警叫救护车。
一位老师将虞渊带向办公室,许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闪电与惊雷不断,酝酿了许久的雨终于到达,豆大的雨点瞬间落下,发出密密麻麻令人心烦的雨声。
这位老师神情小心,语气非常轻柔地安慰人。
“没关系,小渊,不用害怕,警察马上就来。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心脏怎么样,有没有想吐?”
“老师别担心,我已经吃过药了。”少年脸色发白,笑得勉强。
老师扭头看向许慎,眼神询问。
许慎注意到虞渊头上的冷汗,看了许久,才抬手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到他肩上。
“嗯。”
老师闻言也不再说什么,让他自己安静地调整状态。
不过十分钟,警方和救护车都迅速赶到,冒着暴雨在楼下拉开警戒条。
发生这么大的事,今天的课注定是无法继续上了,各班学生都被圈在教室里,等着警察调查问话。
大家叽叽喳喳满脸惊慌地讨论着,声音传到楼道里,夹杂着雨声与雷声,是一种令人恐慌的热闹,不论老师如何安抚,都无法维持秩序。
虞渊握着杯热水靠在椅背上,沉默着,低头看向自己的裤脚。
上面溅到了几滴鲜血,已经干涸,微微晕染开来,怎么也擦不干净,呈现不详的黑红色。
他的白色帆布鞋表面看仍很干净,脚底却浸润鲜血,在办公室留下过浅浅的血脚印,早就被清理干净。
许慎站在边上看着,手臂环过他的肩膀搭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外是昏暗的雨幕,雨水顺着玻璃淌下,留下蜿蜒的水痕,把人映照得歪歪扭扭的,看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两位警察来到办公室,要求询问虞渊一些事情。
许慎眼神冷淡地盯着虞渊,巡视着他的脸色,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收回视线,默默走出去,先回了班级。
虞渊跟着他们来到一间空教室,攥着杯新续的热水在他们对面坐好。
“虞渊?”
问话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警官,他穿着黑色的雨衣,正在源源不断地向下滴水,浑身萦绕着湿气,头发也没有幸免被打湿。
清爽的发型下眉眼鲜明、五官端正,是一种传统正派的英俊,看起来令人心安。
“我姓严,不用紧张,只是作为目击者例行问讯,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利于我们破案。”
“好的,严警官。”
虞渊捧着杯子乖巧地答。
教室的灯没有开全,恰好只亮了虞渊这侧,灯光直直打下来,构成一个天然的舞台。
虞渊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望过来。
他作为台上唯一的主角,即将开始自述。
严容川下意识敲了两下桌子,把本子摊开,垂下头问道:“先说一下你都看到了什么吧。”
“早上上学,走到教学楼前时,他突然从楼上掉了下来。”
“你知道他从几楼掉下去的吗?”
虞渊缓缓抬头望向他,清透的双眸似乎能够一眼望到底,令人忍不住想要信任。
“很抱歉,警官,我没有看到。”
严容川完全不躲避与他对视,继续问。
“周围呢,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吗?”
“没有,当时人很多,情况很混乱,我只注意到周围慌乱的学生和老师。”
“经我们调查,死者名为赵慕云,通过对老师和同学的简单问询,我们得知他自杀的概率很小。所以,一可能是失足,但更大可能——”
“是被人推下去的。”
严容川一边说着,一边紧盯虞渊的表情和动作。
听到死者名为赵慕云时,尽管虞渊已经控制下意识的表情和动作,捏着杯子的手指还是不经意间颤了一下。
“你认识他。”
严容川笃定地说。
虞渊缓缓眨眼,窗外传来的雨声吵得他烦躁。
他明白,在案件进程的前期,自己一定会是最大的嫌疑人。
他也清楚自己不能彻底与赵慕云撇开关系,那样只会显得刻意,毕竟他们两人的流言已经传得满校皆知。
放下杯子,他将双手交握,身体微微坐直前倾,抬头对上严容川的双眼,试图让自己的话更加可信。
此时,这个漂亮的孩子身上萦绕着一股矛盾的气息。
姿势具有攻击性,但他说话语速很慢、腔调柔软,微微睁圆眼睛,使得干净剔透的瞳孔完全暴露,言语和表情都透露着无辜和一碰即碎的脆弱。
“对,我的确认识他,但不是很熟。现在几乎全校都认为我们在……交往?但我可以坦诚的告诉您——没有。”
“哦?”严容川微微挑动眉梢。
“他之前追过我一段时间,但我拒绝了。之后他就开始造谣,我还被逼着拍下一些照片,不过后来许慎救了我。”
“那你为什么不澄清?”小警察忍不住问道。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严警官。”他眼神无辜地歪头望向严容川。
不等回答便接着温吞地说,“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澄清只是无用功。”
严容川定定地回望,“为什么不试试呢?有笃定谣言的人,就有相信你的人。有宣扬谣言的人,就有沉默的人。”
“怀疑我的人,不管我做什么,都是狡辩。相信我的人,哪怕我什么都不做,也会相信我。至于中立的那些人,说服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你会在意不是吗?”
虞渊愣住,随即笑弯了眼,灿烂的表情仿佛将整个教室都照亮了。
“我不在意。”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飘忽,但语速却一反常态的快,藏着股旁人读不懂的执拗。
严容川嘴唇微动想说什么。
虞渊赶在他开口之前慢吞吞地说道:“严警官,这件事情好像和案件无关,我们还是尽快回归正题吧。”
严容川若有所思地盯他一会儿,突然转移了话题。
“你昨天晚上在哪?”
“八点半放学后我到未央街的咖啡店打工,十二点下班回家,之后一直在家。”
虞渊说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目光闪烁了一下,好在他及时垂下眼,没被对方察觉。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之后再有什么问题还会找你的,请回吧。”
严容川将手探进上衣内兜里,找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如果想到什么线索也可以联系我。”
虞渊接过,向他们点头道别,走出教室时,将捏皱的一次性杯子放进门口的垃圾桶。
他在走廊慢慢踱步,走向自己的班级。
脚底沾染的鲜血早就干涸,虽然鞋底依旧无法如新,但走过的路却再不会留下血液印染的脚印。
他从罪恶中走出,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