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寿宴的风波与夜探的插曲,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过后,表面渐渐恢复平静。只是黛明月的心湖,却难以再回到从前的澄澈。
宫中关于她与陆琢的议论,并未因时日流逝而完全消弭,反而在有心人的揣测下,发酵出更多细节。太后对此不置可否,皇帝亦无明确表态,这种默许的态度,更让众人心中有了计较。
黛明月尽量如常度日,去慈宁宫请安,陪太后说话,或是在自己宫中看书习字。只是偶尔,当她独处时,会不自觉地抚上那日被他指尖轻拂过的鬓角,或是想起那件早已归还、却仿佛仍残留着清冽松香的墨色披风。
这日,她正临着一帖簪花小楷,宫女通传,安亲王世子黛允来了。
黛允穿着一身靛蓝色团花锦衣,眉眼带笑,步履生风地走进来:“妹妹倒是好闲情逸致。”
黛明月放下笔,含笑迎上前:“兄长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自然是来瞧瞧你。”黛允自顾自坐下,接过宫人奉上的茶,呷了一口,目光在妹妹脸上转了转,带着几分戏谑,“顺便听听,外头那些传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黛明月脸颊微热,嗔怪地看他一眼:“兄长也来取笑我?不过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无稽之谈?”黛允挑眉,“我可听说,武安侯世子为了护你,连烫伤都顾不得了。昨日在御花园,更是亲自为你挡了赵霖那厮的纠缠。这般‘无稽’,倒是稀罕。”
“陆琢表哥……他只是恪守礼数,维护皇室体面罢了。”黛明月垂下眼睫,声音渐低。
黛允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心中了然,也不再逼问,只叹了口气,语气认真了几分:“陆琢此人,能力手腕皆是上乘,只是性子过于冷沉,心思难测。明月,你自幼在宫中长大,被保护得太好,兄长是怕你……”
怕她什么?黛明月心中明白。怕她看不透那冰层下的暗流,怕她应付不来那冷情下的执拗。
“兄长放心,明月心中有数。”她轻声应道,却没什么底气。
黛允知她性子,也不再多言,又闲话几句家常,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兄长,黛明月看着窗外渐盛的日头,想起三日后便是皇家围猎。那夜窗外低沉的叮嘱言犹在耳——跟紧我。
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抗拒,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待。
围猎前一日,宫中忙碌起来。准备仪仗,检查车马,清点随行人员。慈宁宫的小厨房也特意做了些耐存放的点心,给黛明月带着。
傍晚,黛明月去给太后请安,恰逢皇帝也在。
皇帝看着亭亭玉立的外甥女,眼中带着慈爱:“明月也大了,这次围猎,出去松散松散也好。朕已吩咐下去,定会护你周全。”
“谢皇帝舅舅。”黛明月乖巧应道。
太后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围场不比宫里,风沙大,日头也毒,带齐了衣裳用具。骑马时定要小心,莫要逞强,就跟在哀家身边,或是……”太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或是跟紧你那陆琢表哥,他身手好,有他在,哀家也放心。”
皇帝闻言,也点了点头:“琢儿办事稳妥,有他看顾,确是妥当。”
皇帝太后二人言语间的倾向,已是十分明显。黛明月脸颊微红,只能低低应了声“是”。
从慈宁宫出来,晚风带着一丝凉意。黛明月漫步在宫道上,心情复杂。她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朝着与那个人更近的方向走去。
行至一处僻静宫墙下,她无意中抬头,看见墙头探出的几枝晚开的桃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娇嫩。她驻足,微微仰头看着。
忽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她心头一跳,倏然转身。
陆琢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梧桐树下,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玄色衣袍几乎与渐浓的暮色融为一体。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
“陆琢表哥。”黛明月稳住心神,福了一礼。
陆琢缓步走近,在离她三步远处停下。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墙头的桃花,又落回她眼中。
“明日便要出发,东西可都备齐了?”他开口,声音比夜探那晚平稳许多,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低沉。
“……都已备妥。”黛明月答道。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在她略显单薄的肩头扫过,“围场夜间寒凉,多带件厚实披风。”
“记下了。”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不像往日那般带着压迫,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专注,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守护什么。
黛明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明日,跟在我身边。”
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平铺直叙的告知。
黛明月抬眸看他。暮色中,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清晰地映出她微怔的模样。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说完这句,他便微微颔首,算是告别,随即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深的夜色里。
黛明月站在原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宫道,晚风吹动她的裙摆,带来墙头桃花的淡淡香气,也带来了他身上那缕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松木冷香。
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次,她似乎,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