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为何这样》 第1章 宫苑初逢 仲春的御花园,太液池畔的垂丝海棠开得正酣,粉白的花瓣叠簇枝头,风过处,便簌簌落下一场香雪。 黛明月扶着贴身宫女锦书的手,慢悠悠走在青石小径上。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绣缠枝玉兰的宫装,晨光熹微中,身量纤秾合度,肌肤莹润胜雪,尤其那一双清澈杏眼,顾盼间仿佛蕴着星子流光。只是这般随意走着,已让路过的宫人不敢直视,唯恐唐突。 “郡主,仔细脚下,这边石子上沾了露水,滑。”锦书小声提醒。 黛明月唇角微弯,颊边现出两个浅浅梨涡:“无妨,春光难得,多沾染些生气才好。”声音软糯清甜,恰似风拂铃兰。 她是安亲王遗孤,当今圣上亲侄女,自襁褓中便被接入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父母早逝,皇帝与太后便将那份愧疚与怜爱加倍倾注于她,加之她性子纯善,貌美逾恒,在这深宫里,竟是难得的无人不喜,成了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 行至池边水榭,正要步入,却见榭内已有一人。 那人背对着她,负手立于栏前,正眺望着烟波浩渺的池面。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孤松,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似是察觉到身后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 霎时间,仿佛周遭春色都随之一黯。 面容俊美无俦,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组合在一起,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冷峻。尤其那双眼睛,黑沉如同浸了寒潭之水,无波无澜,只是淡淡扫过来,便让人心生凉意。 正是武安侯世子,陆琢。亦是太后娘家的孙辈,按礼,黛明月需唤他一声表哥。 “陆琢表哥。”黛明月脚步微顿,依礼轻声唤道。面对这位素来冷面的表哥,她总不自觉地带上一分小心。 陆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让人无从捕捉情绪,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并未言语。 水榭内一时静默,只闻风吹池水的细微声响。 黛明月正觉有些无所适从,一道略显飞扬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明月妹妹!可巧在这儿遇上你了!” 承恩公世子赵霖步履轻快地走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锦袍,更显少年意气,见到黛明月,眼睛便亮了起来,待到走近,才发现水榭内的陆琢,笑容顿时收敛了几分,规规矩矩地行礼:“陆世子。” 陆琢神色未变,只从喉间逸出一个冷淡的“嗯”字,目光掠过赵霖,复又投向池面,显然无意寒暄。 赵霖似乎早已习惯他的冷漠,也不在意,转而热切地对黛明月道:“妹妹前日不是说喜欢那紫玉丁香吗?我府上暖房里恰好有几株开得正盛,回头便让人给妹妹送来。” 黛明月微微一笑,客气而疏离:“多谢赵表哥好意,只是宫中花木已足,不敢劳烦。” “不劳烦,不劳烦……”赵霖还想再说,一阵带着水汽的凉风忽然穿榭而过。 黛明月衣衫单薄,被这凉风一激,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 几乎在她轻颤的同一时刻,一件带着体温和清冽松木气息的墨色披风,已兜头罩了下来,稳稳落在她肩上。 黛明月愕然抬头,正对上陆琢近在咫尺的眸子。 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就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玄色衣襟上精致的银丝暗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冷冽又沉稳的松香。他动作极快,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修长的手指灵活地为她系着披风领口的带子。 那手指骨节分明,干净有力,偶尔指尖不经意擦过她下颌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微凉而战栗的触感。 “春寒料峭,湖边风大,郡主当心着凉。”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这举动只是基于最基本的礼仪。 可那披风上残留的、属于他的体温和气息,却霸道地将她整个人裹挟,带着一种无声的侵略性。 黛明月一时怔住,忘了反应,只觉得被他指尖碰过的地方,像是被微小的火星溅到,泛起隐秘的热意。 一旁的赵霖看得呆了,张了张嘴,竟忘了言语。谁人不知武安侯世子陆琢是京城里最难接近的人物,何曾见过他如此……体贴于人?尽管这体贴,依旧带着他独有的冷硬。 “多……多谢陆表哥。”黛明月拢了拢肩上过于宽大的披风,轻声道谢,耳根微微泛红。 陆琢已退开一步,恢复了那副疏离姿态,目光扫过池边:“近日宫中修缮水利,此处护栏未固,郡主金枝玉叶,还是莫要过于靠近水边。” 这话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 赵霖忙附和:“陆世子说得是,明月妹妹,我们还是去那边亭子里坐坐。” 黛明月却微微摇头,肩上披风的重量和气息让她有些心绪不宁:“不了,我有些乏了,先回慈宁宫向皇祖母请安。”她对着两人福了一礼,“两位表哥,明月先行一步。” 带着那身不属于自己的、充满了陆琢气息的披风,她扶着锦书,转身离去。 走出水榭一段距离,她仍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沉静而专注的目光,如影随形,直到拐过宫墙,才骤然消失。 陆琢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影,玄色披风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更显得那截露在外面的颈子莹白如玉。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相互摩挲了一下,仿佛还在回味方才那短暂触碰到的、不可思议的温软细腻。 赵霖看着他冷峻的侧脸,终究没敢再多话。 春风依旧和暖,吹皱一池春水,也悄然拨动了谁人心弦。 第2章 侯府寿宴 武安侯府今日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朱漆大门洞开,门前石狮威严,身着崭新服色的仆从引着各色华贵车驾有序停靠。今日是武安侯陆霆四十整寿,圣上特意赏下厚礼,以示恩宠,京中勋贵高官,但凡是能排得上号的,几乎都携礼登门。 黛明月随着安亲王世子,她的堂兄黛允,一同乘车而来。 她今日刻意打扮得低调些,穿着一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虽不扎眼,但那料子在日光下流转着细腻光华,行动间裙摆上的蝶翼仿佛要翩然飞起,反而更显出一种不动声色的贵气。发髻梳得精巧,只簪了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清雅又不**份。 一下马车,便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惊艳,有打量,有讨好。她早已习惯,神色自若地由堂兄虚扶着,在侯府管家殷勤的引路下,步入熙攘喧闹的府内。 “明月妹妹今日这身,怕是又要让不少人看直了眼。”黛允低声打趣,他这位堂妹,容貌昳丽,在这京城贵女中也是拔尖的,偏偏性子温软,从不恃宠而骄,更引得人怜爱。 黛明月微微蹙眉,轻声嗔道:“兄长慎言,今日是侯爷寿辰,莫要惹人闲话。” 说笑间,已穿过影壁,步入正厅前的庭院。目光不经意地一扫,便瞧见了那个即便在人群中,也极难被忽视的身影。 陆琢今日穿着一身深紫色世子常服,金冠束发,玉带缠腰,更衬得他面容冷峻,身姿挺拔如岳。他并未像其他年轻子弟那般聚在一处高谈阔论,只是独自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树下,偶尔与上前搭话的宗室子弟或官员颔首致意,神色疏淡,并未因是自家父亲的寿宴而流露出多少热络。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陆琢倏然转头,目光穿越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隔着一段距离,两人视线相接。 黛明月的心没来由地紧了一下,想起那日水榭他为自己系披风的情景,耳根又有些微微发热。她定了定神,对他露出一个礼貌的、属于表妹对表哥的、恰到好处的浅笑。 陆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极深,像是要透过她平静的表象,看清内里细微的波澜。 随即,他极其轻微地,对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便转回了头,继续望着那株玉兰,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随意扫过。 黛明月心下稍松,又隐隐觉得,他那一眼,似乎比平日更沉了些。 进入正厅,依礼向端坐主位的武安侯陆霆和侯夫人柳氏拜寿。陆霆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虽已至不惑,依旧声若洪钟,精神矍铄。他见到黛明月,严肃的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明月郡主来了,快免礼。太后娘娘凤体可还安康?” “劳侯爷挂心,皇祖母一切安好,特命明月代为问侯,祝侯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黛明月声音清越,举止得体。 侯夫人柳氏亦是一脸和善,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贴心话,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满意。 拜寿完毕,女眷们被引往后院花厅饮宴,男宾则留在前厅。黛明月身份尊贵,自然被安排在了女眷席的首席,与几位公主、王妃同座。席间珠环翠绕,香风阵阵,言笑晏晏,众人对她多是呵护奉承,她应对得体,既不显得过分亲热,也不让人觉得冷淡,分寸拿捏得极好。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活络。有与侯府交好的夫人笑着对柳氏道:“夫人真是好福气,侯爷正值盛年,陆世子更是青出于蓝,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不知将来要便宜了哪家的贵女哟。” 这话一出,席间不少夫人小姐都悄悄竖起了耳朵,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安静用餐的黛明月。陆琢年已十九,却仍未定亲,家世、人才皆是顶尖,不知是多少京城贵女梦寐以求的夫婿人选。 柳氏笑了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与骄傲:“琢儿那孩子,性子独,他的婚事,怕是连侯爷都做不了主,还得看圣上和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再次掠过黛明月,意有所指。 黛明月正小口品尝着面前一道精致的蟹粉狮子头,闻言,执箸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只作未闻,专注地用银匙舀着碗里的汤羹。 她能感觉到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探究、羡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她心中微叹,这京城里的人精,怕是早已将她和陆琢的名字在心里掂量了无数遍。 这时,几个丫鬟端着刚出炉的热汤羹上来。其中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的小丫鬟,行至黛明月这一席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手中捧着的那个盛着滚烫菊花豆腐羹的白玉盅猛地一滑,直直朝着黛明月的手臂倾泻而去。 “啊!”席间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事情发生得太快,黛明月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玉盅朝自己撞来,甚至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灼热湿气。 电光火石间,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掠过连接前后厅的月亮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陆琢竟已不知如何到了黛明月身侧。 他动作快得惊人,一手极其精准地格开了那丫鬟失控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迅疾地揽住黛明月的肩头,将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猛地一带。 “哐当!”玉盅砸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滚烫的羹汤四溅开来,大部分泼洒在了地上,仍有几滴溅到了陆琢快速挡过来的手背上,瞬间烫出几点刺目的红痕。 而黛明月,被他牢牢护在怀中,脸颊猝不及防地撞上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鼻尖全是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木冷香,混合着一丝突如其来的、属于男性的强势气息。他揽住她肩头的手臂力道极大,箍得她有些生疼,却也隔绝了所有的危险。 整个花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更被陆琢那快得非人的身手和他此刻这堪称“失仪”的举动惊得说不出话。 武安侯世子,竟然为了安亲王郡主,如此不管不顾地闯入女眷席,还……还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黛明月也完全懵了,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略快的搏动,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怀抱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烫得吓人。 “可有伤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与他平日的冰冷截然不同。 “……没、没有。”黛明月回过神来,慌忙想要从他怀里挣脱,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众目睽睽之下,这成何体统。 陆琢感受到她的挣扎,手臂稍稍松了些力道,却并未立刻放开她,而是低头,目光快速在她身上扫过,确认那滚烫的羹汤确实没有溅到她分毫,这才彻底松开了手,将她轻轻推离自己的怀抱,但人依旧挡在她与那一片狼藉之间。 他转身,面沉如水,看向那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小丫鬟,眼神冰冷“毛手毛脚,冲撞郡主,拖下去,交由管家严加管教。”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人脊背发寒。 柳氏此刻也回过神来,脸色变了几变,连忙起身道:“还不快按世子说的办,没眼力的东西,惊扰了郡主,万死难辞其咎!”她又快步走到黛明月身边,一脸后怕地拉着她的手,“明月,没吓着你吧?可烫着了哪里?” 黛明月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脸上的热意,柔声道:“伯母放心,我无事。只是……”她的目光落在陆琢垂在身侧,手背上那几点明显的红痕上,“陆表哥的手似乎被烫伤了。” 陆琢闻言,将那只手负到身后,面色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仿佛刚才那个疾言厉色、出手如电的人不是他。“无碍。”他对着席间神色各异的众人微一颔首,语气平静无波,“惊扰各位夫人小姐,陆琢失礼。” 说罢,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转身,步履沉稳地绕过月亮门,回了前厅。那深紫色的背影挺拔依旧,带着一种事了拂衣去的从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不过是顺手为之。 然而,他负在身后那只微微蜷起、带着烫伤红痕的手,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他与黛明月短暂交缠的气息,却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真实。 宴席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氛围中继续。丝竹声再次响起,夫人小姐们重新举箸,言笑依旧,只是那笑容底下,多了多少心思各异的揣测与打量,便不得而知了。 承恩公世子赵霖坐在前厅,虽未亲眼目睹后厅情形,但方才的动静和隐约的惊呼已传入耳中,再结合此刻后厅异样的安静和随后陆琢面无表情的归来,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而黛明月,低着头,机械地拨弄着碗中的米粒,感觉自己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揽过时的力度,鼻尖也仿佛依旧萦绕着那霸道而冷冽的松香。 这位冷面表哥,一次又一次地,用这种近乎粗暴直接的方式,闯入她的领地,搅乱她一池心水。 他到底……意欲何为? 第3章 夜探香闺 武安侯府的寿宴,最终在一种看似和谐、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回宫的马车上,黛明月一直很沉默。锦书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一旁,不敢多言。她看得出,郡主并非不悦,而是……心绪不宁。 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那滚烫羹汤袭来时,骤然笼罩下来的带着松木冷香的怀抱,以及手背上那几点刺目的红痕。 “锦书,”黛明月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回宫后,去太医院问问,可有治疗烫伤效果好的玉露膏。” 锦书连忙应下:“是,郡主。” 慈宁宫内,太后尚未歇下,正由宫人伺候着卸去钗环。见黛明月回来,便招手让她近前,仔细端详她的面色:“听闻今日侯府寿宴上出了点意外?可曾吓着?” 消息传得真快。黛明月垂下眼睫,轻声道:“劳皇祖母挂心,只是虚惊一场,明月并未受伤。” 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轻轻拍了拍:“没事就好。哀家听人说,是陆家那小子反应快,护住了你?”她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黛明月心头微紧,点了点头:“是,多亏了陆表哥。” 太后“嗯”了一声,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其他闲话,但那双历经世事的眼中,却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雕花窗棂,在寝殿内洒下一地清辉。 黛明月沐浴完毕,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软绸寝衣,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后,由锦书用细软的棉布一点点绞干。水汽氤氲中,她容颜愈发显得清丽脱俗,带着沐浴后的慵懒与纯净。 “郡主,头发差不多干了,早些歇息吧。”锦书柔声道。 “嗯,你也下去吧,今夜不必在外间守夜了。”黛明月温声吩咐。她素来不喜入睡时有人近身伺候。 锦书应声退下,轻轻合上了殿门。 寝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余更漏滴答,和窗外偶尔传来的细微虫鸣。黛明月却毫无睡意,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任由微凉的夜风拂面,试图吹散心头那莫名的烦乱。 月光下的宫廷,褪去了白日的喧嚣繁华,显出一种静谧而深沉的轮廓。飞檐斗拱,朱墙碧瓦,都浸在溶溶月色里,如同笼着一层轻纱。 正出神间,窗外庭院角落的阴影里,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响动,像是碎石子滚落的声音。 黛明月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警觉起来,手扶窗棂,凝眸望去。 只见那浓重的阴影中,缓缓步出一个人影。玄衣墨发,身姿挺拔,面容在清冷月华的勾勒下,俊美得不似真人,正是陆琢。 他怎么会在这里?!深更半夜,出现在她寝殿的窗外。 黛明月惊得几乎要低呼出声,手下意识地将窗户合拢些许,只留一道缝隙。 “是我。”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阻止了她关窗的动作。 “陆琢……表哥?”黛明月压低了声音,难掩惊愕与一丝慌乱,“你……你怎么会在此处?这可是后宫禁地!” 陆琢站在窗外几步远的地方,并未再靠近。他依旧穿着白日的常服,只是外面罩了一件墨色斗篷,整个人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唯有那双眼睛,在月华下亮得惊人,正定定地、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惊愕而微张的唇,看着她披散着湿发、只着寝衣的柔弱模样。 “路过。”他给出了一个蹩脚到连他自己恐怕都不会相信的理由,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擅闯禁地的紧张。 黛明月一时语塞。路过?从宫外武安侯府,路过后宫郡主的寝殿窗外?这说辞未免太过荒唐。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一里一外,沉默地对视着。夜风穿过窗隙,带来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木冷香,丝丝缕缕,霸道地侵入她的领地,与她殿内温暖的馨香交织在一起。 她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失去了规律。此刻的她,衣衫单薄,长发未干,实在不是见客的仪容。可偏偏,站在窗外的是他,是这个白日里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揽入怀中的男子。 “夜深露重,表哥……有何要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还是泄露了一丝微颤。 陆琢的目光在她披散的、犹带湿意的长发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他的喉结几不可见地滚动了一下。 “白日受惊,可还安好?”他问,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在这静谧的夜里,有种说不出的磁性。 原来是为了这个。黛明月心下稍安,却也更觉古怪。他深夜冒险前来,就只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安好? “劳表哥挂心,我无事,并未受惊。”她轻声回道。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从她脸上移开,反而像是带着某种无形的触手,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掠过她因沐浴后而泛着桃花色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微微敞开的寝衣领口处那一小片莹润的肌肤上。 黛明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太过直接,带着一种审视的、甚至是……掠夺的意味,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开了所有防护。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微开的领口,侧过脸去,耳根在月光下透出诱人的粉色。 陆琢的眸光骤然暗沉下去,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半晌,他才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几分:“三日后,皇家围猎,你可会去?” 黛明月点了点头,依旧侧着脸:“皇祖母说让我去散散心,应当会去。” “围场不比宫中,林木深密,地势复杂,野兽虽被圈定,亦不乏凶险。”陆琢看着她,语气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强势,“届时,不要离开侍卫视线,更不要……乱跑。”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锁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跟紧我。” 这话语里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几乎毫不掩饰,比白日在寿宴上更加直白。 黛明月心头猛地一颤,倏然转回头看他。 他却不再多言,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警告,更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执念。仿佛要将她此刻这柔弱无依、月下初绽般的模样,牢牢刻入心底。 “夜深了,歇息吧。”他低声道,声音喑哑。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墨色的斗篷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身影很快便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若有若无、却仿佛已浸入肌骨的松木冷香,和怔怔站在窗前、心乱如麻的黛明月。 他深夜前来,难道就只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安好,以及……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叮嘱她围猎时跟紧他? 这位表哥,他的行为一次又一次地逾越常理,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更具侵略性。 他到底……想做什么? 黛明月伸手,轻轻关上了窗户,将那微凉的夜风和被他搅乱的心绪一同隔绝在外。她靠在微凉的窗棂上,抬手抚上自己滚烫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那如有实质的目光。 心跳,依旧紊乱不堪,在这寂静的深宫里,清晰可闻。 首发三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夜探香闺 第4章 御花园 翌日,天气晴好。春日暖阳驱散了夜间的微寒,御花园内百花争艳,蜂蝶翩跹。 黛明月心绪仍有些纷乱,便想着出来走走,疏散一番。锦书跟在她身后,主仆二人沿着太液池畔缓缓而行。 “郡主,您瞧那株绿牡丹,开得可真稀罕。”锦书指着不远处花圃中一株珍品,试图引开主子的注意力。 黛明月顺着她所指望去,点了点头,神色却依旧有些恹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昨夜月光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和那带着命令口吻的“跟紧我”。 正神思不属间,前方传来一阵说笑声。抬眼望去,只见承恩公世子赵霖与几位年纪相仿的宗室子弟正结伴游园,朝这边走来。 赵霖一眼便瞧见了黛明月,脸上立刻堆起灿烂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明月妹妹!真是好巧,方才我们还在说起,这般好的春光,若能得妹妹同游,方不负这满园芳菲。” 他言语热切,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黛明月微微蹙眉,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福了一礼:“赵表哥。”态度客气而疏离。 另外几位子弟也纷纷上前见礼,言语间不乏奉承讨好。黛明月一一颔首回应,神色淡然。 赵霖浑不在意她的冷淡,兀自热情地说道:“妹妹昨日在侯府受惊,我心中甚是挂念。今日见妹妹气色尚好,总算安心了些。我那日说的紫玉丁香,已命人精心挑选了两株品相最佳的,下午便送入宫来,给妹妹赏玩。” “赵表哥美意,明月心领。”黛明月再次婉拒,“只是慈宁宫花木已有定例,无故添置,恐不合规矩,还是……” “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赵霖打断她的话,笑道,“不过是两盆花,摆放在妹妹窗前,看着心情愉悦,太后娘娘想必也是乐见的。”他语气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又往前凑近了一步,几乎要越过那恰当的距离。 黛明月眉头蹙得更紧,正欲再次明确拒绝,一个清冷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如同玉石相击,瞬间打破了这边略显黏稠的气氛。 “宫中规矩,岂容儿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琢不知何时已立于数步之外。他今日穿着一身墨青色常服,更衬得面容冷白,身姿挺拔。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也未能融化他眉眼间的冰霜。 他目光淡淡扫过赵霖那几乎要碰到黛明月衣袖的手,眼神锐利如刀锋。 赵霖被他看得头皮一麻,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脸上笑容僵住,规规矩矩地行礼:“世子殿下。” 陆琢并未理会他,缓步走上前,目光落在黛明月身上,见她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扰,眸色微沉。他停在她身侧,距离恰到好处,既显亲近,又不失礼数。 “郡主若喜欢紫玉丁香,武安侯府的暖房中亦有几株,品相尚可。待我回府令人查验无误,再禀明太后,送入宫中,方合规矩。”他这话是对黛明月说,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打赵霖的脸,点明他行事孟浪,不合礼制。 赵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又不敢反驳。陆琢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在圣前的影响力,都远胜于他。更何况,陆琢此人,向来言出必行,手段冷硬,等闲无人敢惹。 黛明月没想到陆琢会突然出现,还说出这番话。她抬眸看他,恰好他也正垂眸看她。那双深邃的眼里,没有了昨夜的灼热与强势,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在那平静之下,隐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 她心头微动,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琢见她乖巧,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随即转向赵霖等人,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诸位若无他事,便请自便。郡主需往慈宁宫向太后请安,不便久留。” 这话已是明晃晃的逐客令。 赵霖几人面面相觑,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在陆琢面前造次,只得悻悻告退。赵霖临走前,还忍不住回头看了黛明月一眼,眼神复杂。 待那几人走远,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太液池水波光粼粼,映着岸边垂柳与新发的嫩芽。 黛明月微微舒了口气,转向陆琢,福身一礼:“多谢陆琢表哥解围。” 陆琢目光落在她发间,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片细小的粉色花瓣,与她乌黑的发丝形成鲜明对比。他伸出手,动作自然而迅速,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指尖已轻轻拂过她的鬓发,将那花瓣拈了下来。 他的动作极快,指尖冰凉,触感一掠而过。 黛明月却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她猛地抬眸,撞进他近在咫尺的视线里。他神色依旧平淡,仿佛刚才那逾矩的举动只是随手为之,再正常不过。 可他指尖那短暂的、微凉的触感,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 “举手之劳。”他淡淡道,将那片花瓣随手丢弃,仿佛丢弃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郡主是要回慈宁宫?” 黛明月心跳如鼓,脸颊微热,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点了点头:“是。” “正好,我也需向太后回禀些事务,同行一段。”他语气自然,不容拒绝。 于是,两人便并肩走在通往慈宁宫的宫道上。锦书落后几步,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路无话。陆琢本就沉默寡言,黛明月则心绪纷乱,不知该说些什么。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他身上的松木冷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鼻尖,比昨夜淡,却同样具有侵略性。她忍不住悄悄侧目看他,他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紧绷,目不斜视,仿佛真的只是恰好同路。 可刚才他拂去她发间花瓣的动作,还有此刻这刻意保持、却又无处不在的陪伴,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走到一处岔路口,陆琢停下脚步:“由此往西便是慈宁宫,郡主请便。” 黛明月福了一礼:“陆琢表哥请。” 陆琢点了点头,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垂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朝着另一条通往御书房方向的路走去。 看着他挺拔冷峻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黛明月才缓缓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方才被他指尖拂过的鬓角。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属于他的气息。 这位表哥,他看似冷漠疏离,行事却总在规矩的边缘试探,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靠近,都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占有意味。 他像一张无声无息的网,正在一点点地,将她笼罩其中。 而她,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想要挣脱。 第5章 围猎前夕 武安侯府寿宴的风波与夜探的插曲,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过后,表面渐渐恢复平静。只是黛明月的心湖,却难以再回到从前的澄澈。 宫中关于她与陆琢的议论,并未因时日流逝而完全消弭,反而在有心人的揣测下,发酵出更多细节。太后对此不置可否,皇帝亦无明确表态,这种默许的态度,更让众人心中有了计较。 黛明月尽量如常度日,去慈宁宫请安,陪太后说话,或是在自己宫中看书习字。只是偶尔,当她独处时,会不自觉地抚上那日被他指尖轻拂过的鬓角,或是想起那件早已归还、却仿佛仍残留着清冽松香的墨色披风。 这日,她正临着一帖簪花小楷,宫女通传,安亲王世子黛允来了。 黛允穿着一身靛蓝色团花锦衣,眉眼带笑,步履生风地走进来:“妹妹倒是好闲情逸致。” 黛明月放下笔,含笑迎上前:“兄长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自然是来瞧瞧你。”黛允自顾自坐下,接过宫人奉上的茶,呷了一口,目光在妹妹脸上转了转,带着几分戏谑,“顺便听听,外头那些传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黛明月脸颊微热,嗔怪地看他一眼:“兄长也来取笑我?不过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无稽之谈?”黛允挑眉,“我可听说,武安侯世子为了护你,连烫伤都顾不得了。昨日在御花园,更是亲自为你挡了赵霖那厮的纠缠。这般‘无稽’,倒是稀罕。” “陆琢表哥……他只是恪守礼数,维护皇室体面罢了。”黛明月垂下眼睫,声音渐低。 黛允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心中了然,也不再逼问,只叹了口气,语气认真了几分:“陆琢此人,能力手腕皆是上乘,只是性子过于冷沉,心思难测。明月,你自幼在宫中长大,被保护得太好,兄长是怕你……” 怕她什么?黛明月心中明白。怕她看不透那冰层下的暗流,怕她应付不来那冷情下的执拗。 “兄长放心,明月心中有数。”她轻声应道,却没什么底气。 黛允知她性子,也不再多言,又闲话几句家常,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兄长,黛明月看着窗外渐盛的日头,想起三日后便是皇家围猎。那夜窗外低沉的叮嘱言犹在耳——跟紧我。 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抗拒,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待。 围猎前一日,宫中忙碌起来。准备仪仗,检查车马,清点随行人员。慈宁宫的小厨房也特意做了些耐存放的点心,给黛明月带着。 傍晚,黛明月去给太后请安,恰逢皇帝也在。 皇帝看着亭亭玉立的外甥女,眼中带着慈爱:“明月也大了,这次围猎,出去松散松散也好。朕已吩咐下去,定会护你周全。” “谢皇帝舅舅。”黛明月乖巧应道。 太后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围场不比宫里,风沙大,日头也毒,带齐了衣裳用具。骑马时定要小心,莫要逞强,就跟在哀家身边,或是……”太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或是跟紧你那陆琢表哥,他身手好,有他在,哀家也放心。” 皇帝闻言,也点了点头:“琢儿办事稳妥,有他看顾,确是妥当。” 皇帝太后二人言语间的倾向,已是十分明显。黛明月脸颊微红,只能低低应了声“是”。 从慈宁宫出来,晚风带着一丝凉意。黛明月漫步在宫道上,心情复杂。她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朝着与那个人更近的方向走去。 行至一处僻静宫墙下,她无意中抬头,看见墙头探出的几枝晚开的桃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娇嫩。她驻足,微微仰头看着。 忽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她心头一跳,倏然转身。 陆琢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梧桐树下,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玄色衣袍几乎与渐浓的暮色融为一体。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 “陆琢表哥。”黛明月稳住心神,福了一礼。 陆琢缓步走近,在离她三步远处停下。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墙头的桃花,又落回她眼中。 “明日便要出发,东西可都备齐了?”他开口,声音比夜探那晚平稳许多,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低沉。 “……都已备妥。”黛明月答道。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在她略显单薄的肩头扫过,“围场夜间寒凉,多带件厚实披风。” “记下了。”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不像往日那般带着压迫,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专注,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守护什么。 黛明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明日,跟在我身边。” 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平铺直叙的告知。 黛明月抬眸看他。暮色中,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清晰地映出她微怔的模样。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说完这句,他便微微颔首,算是告别,随即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深的夜色里。 黛明月站在原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宫道,晚风吹动她的裙摆,带来墙头桃花的淡淡香气,也带来了他身上那缕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松木冷香。 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次,她似乎,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