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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感冒药

作者:里牙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门口留了一盏昏黄的钨丝灯,裴多菲知道是阿婆给苏既白留的。


    阿婆...


    她如梦初醒般,将手中的金鱼塞进苏既白怀里:“你拿着吧,我爬窗不方便。”


    苏既白勾起看不出情绪的笑,指尖隔着一层膜,陷进水里,温和答着好。


    裴多菲没有从正门走进去,她就可以欺骗自己,这一夜她什么都没做,没去见沈炼,没有谈见不得人的恋爱,没有出卖自己的良心。在阿婆眼里她永远是采蘑菇的小村姑阿妹。


    苏既白静静望着她,灯光太暗,显得他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乱,露出浓重如墨的眉山,卷着愁云隐没眉宇,轻轻的一声“嗯”被风刮走。裴多菲在这样的目光下埋下头,走出去两米,才听见他的一句“注意安全”。


    透明袋子被裴多菲怀里的温度捂得很热,明明是夏夜,但苏既白用整个掌心拖住,都阻止不了它渐渐失温变凉。


    梯子位置高度都没变,只是脚感变了。原本踩上去吱吱呀呀颤颤巍巍的梯子,现在平稳坚固地不像话。


    她的旧梯子被换掉了。


    一定是苏既白干的。


    裴多菲跨上窗台,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苏既白磕磕绊绊扛梯子的模样,她自己都未察觉嘴角的梨涡汤圆漏出来的馅一样戳破在脸上。


    真是没用的好心。


    他能帮她换一把不至于摔跤的梯子,他只能做那么多了。想到这,裴多菲的梨涡瘪下去,变成一道深深的折痕,弯进她苍白如纸的脸。她跨坐在窗台上一动未动,头靠着窗框,朝窗外望去,眼神不知道在看哪,或许哪儿也没看到。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窗外的虫鸣声竟然可以吵成红白喜事摧枯拉朽的音调。


    她一时分不清沈炼今晚的话到底属于红的还是白的喜事。


    “阿妹,你下个月就二十岁了吧?”


    “已经到法定结婚年龄了。”


    “我们在一起也快两年了,我父母也很希望我们早日安定下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不肯让阿婆知道我们的关系。”


    “到时候我可以把你接到镇上来生活,你阿婆也可以跟过来。镇上有卫生院,看病很方便。”


    “阿妹,你在听我说话吗?”


    沈炼说这些话时,眼底无限温柔,是野猫毛茸茸的手掌,他描绘的未来似乎光明而柔软,但裴多菲知道,掀开绒毛,掌心的最前端是可以陷进肉里使人流血流泪的利爪。


    太冷了,仲夏的夜。


    裴多菲是第二天清晨被苏既白拉下窗台的。


    意识很朦胧,她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穿过她腰窝和腿窝的是一双温暖宽大的手,贴上她鼻尖的是柔软干净的衬衣布料。她的重心完全倾倒一侧,若有似无的清茶香涌入,让她的胃部轻轻抽搐。


    是让人食指大动的味道和触觉。


    最后是视觉。


    裴多菲挣开惺忪的眼,朦胧中看见了一截洁白无瑕的脖子以及如珍珠的喉结。


    嗜睡是贪恋的一种,是人类最脆弱的生之**。人类往往更容易对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人产生初生婴儿般的孺慕之情,而这种情感往往掺杂着卑劣的爱欲。


    裴多菲唾弃自己的情感,嫁接得如此轻而易举,如此慌不择路。


    理智与情感在打架,她无处发泄,让书面的譬喻为自己分担,承担恶果:“你是宙斯变的白天鹅吗?专门勾引凡间少女。”


    男人脚步微顿,将她放到床上,两手握住钳着他脖子的手,让它们缓缓分开,无奈道:“我是苏既白。”


    裴多菲倒进凉席,蜷起双腿,慢半拍地笑出声:“噗。”


    苏既白抱着胸,垂眸睨她:“你笑什么?”


    裴多菲弯着月牙湖般的眼睛,眼角的红色胎记水光潋滟:“原来宙斯还有一个中文名。”


    苏既白没好气地笑,俯身抓起薄毯子一角,不着痕迹地盖住她裙摆被过度上卷的腿,不动声色地问:“昨晚怎么挂窗户上睡着了?”


    听了他的问话,裴多菲垂死梦中惊坐起,她对上他观世音玉净瓶之水的眼神,心脏似乎坠进胃里,被胃酸一点点消化掉。


    她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眼帘,掐掉某种可能。静静陷进竹编的席子里,像心脏一样陷进去,她和心脏一起被熬煮着,休戚与共、相濡以沫。


    “一个不小心你会在梦里摔死。”苏既白语气很轻,像一团灰色的云,淋在她潮湿的心上,长出一片又一片青苔。


    裴多菲张了张嘴,心口有一块在发痒,是绿色植物顶破土壤层伸展开弯曲毛绒茎叶的生长感觉,气从胸口往上涌,让她忍不住咳嗽两声,咳出生理眼泪。


    苏既白俯身拍拍她的背,顺势单膝蹲下,望着她泛着泪花泛红的眼睛,似乎在懊悔:“着凉了?”


    裴多菲抬眼,睫毛瞳仁湿漉漉一片,委屈道:“你咒我。”


    一颗滚圆的泪水溅落在他手背,炸开最小面积的花。水花湮进皮肤肌理,融进血管,回流到心脏,凉的发颤。苏既白手指蜷了蜷,轻笑道:“抱歉,是我言重了,以你家二楼的高度,顶多断胳膊断腿吧。”


    人类在产生无法应对的情绪的第一反应是逃避,或者是撒一个弥天大谎。苏既白不擅长撒谎,但他是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的高手。


    裴多菲无语地扯了扯嘴角,剜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多谢你的好心。”


    苏既白好脾气地笑,起身出门。裴多菲愣愣盯着门口,还没反应过来叫他关门时,那人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杯水和一盒药。


    他晃了晃手中那盒药,锡纸碰撞纸盒的声音簌簌作响,他扣出一粒放进她手心,看进她眼底的眸子如春柳拂水,声音是水波的余韵:“够不够好心?”


    裴多菲觉得手心那颗圆白的不是药,而是羊类的眼球。她扯扯嘴角,内心挣扎几秒,就着温水,将药服下。药外原本有一层甜甜的糖衣,但融化的速度太快,里面撵过她上颚和舌头的药粉苦得她差点呕出来。


    她从小打大都很健康,感冒发烧基本没吃过什么药,都是阿婆变着法地烧枇杷叶、梨子水、姜茶给她喝。


    苏既白的西式药是她这辈子吃过最苦的东西。


    苏既白似笑非笑道:“这么苦?”


    裴多菲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原则,咧着嘴:“不苦不苦,都是观世音给我的考验。”


    “都苦地开始说胡话了。”苏既白试图理解感冒药和观世音的联系,但显然失败了。


    他以为闽南人跟妈祖的关系会比跟观世音近一些。


    感冒药的药效太猛,让裴多菲一个下午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吃过晚饭后,她索性什么也不管,直接沉沉睡过去。


    大约是月光斜斜从窗台西侧洒进来时,裴多菲被热醒。她撑着昏沉的脑袋坐起身,缓了好一会,五感才渐渐分明。她想抬头看看月亮来确认现在大概是什么时间,谁知却看到一片巨大的黑影,如鬼魅般,不言不语地站定在书桌前,垂着的脑袋似乎被截断,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她觉得这比看见苏既白进她房间还惊悚。


    裴多菲凝固在床上,不再有动作,任凭汗珠一点点浸润她的眼眶和衣服。她竟然感觉不到热,而是从胸腹生出一股寒意,她的身体从最里面开始结冰。


    对面的人一动未动,连呼吸声都很轻。他的背如此挺拔,像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树,直直插进她的生命,遮天蔽日,成为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勉强用自己干涩的嗓子发出声音:“沈炼。”


    沈炼洋装着才发现她醒了的样子,移开视线,走到她床边:“醒了?”


    “嗯。”


    “今晚怎么没来?被我昨天的话吓到了?对不起,是我太急了。”


    裴多菲凝视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清秀的脸,月色下染上深海的蓝,因为片刻焦急皱起波纹,她在他那双海胆一样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她。


    沈炼似乎很关心她,因为他总是会为她焦虑、不安、魂不守舍,但他好像关心的又不是她,因为他听不出她沙哑的喉咙,看不出她不喜欢他送的蝴蝶鲤,不理解她的拒绝、沉默、盛情难却。


    她敛眉,似乎松了一口气,吸气时又郁结在胸口:“我感冒了。”


    “你身体不是很好吗?”


    “身体再好也会感冒。”


    又是一阵沉默。


    “我困了,你先回去吧。”


    沈炼委屈道:“我大老远跑过来的,不该有点奖励吗?”


    “我真的很累。”她说话很慢,语气很轻,完全是用胸腔在发音,喉咙那块稍微震一下就很痛。


    沈炼慢慢蹲下来,撩开她额前汗湿的头发,不容拒绝地吻上她额头,在他还想继续时,裴多菲错开脸。沈炼动作一滞,虚捏在她两颊的手指捧住他的脸,拇指指腹揉搓着她眼底的框骨,沉声道:“行,你好好休息。”


    男人临走时,又看了书桌一眼,而后跨上窗台,跃下去之前,他又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裴多菲没看懂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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