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帧》 第1章 淋湿 理山的放牛娃都知道,每个夏天清晨,早霞变成淡粉色的时候,如果从山那边传来不断地、或急或缓的清脆铜铃声,不用看此人何种打扮和面貌,那一定是裴家的阿妹。 远看山林,如沼泽般的绿,山里人踏出来的路百转回肠。裴多菲遇到缓和的路便慢慢走,遇到小坡便一跃而下,踩到蜗牛不着急,落叶上踏一踏。 放牛娃卧在石头上,嘴里嚼着酸草。听着铜铃声由远及近,等着天光一点点变亮。 “娃子,接着,”裴多菲从竹篓里抓一把鸡枞菌稳稳扔进他撇在一旁的草帽里,“回家给你阿嫫炒肉吃。”说这句话时,她已经走出好远。声音仿佛在山谷飘一圈才到放牛娃耳朵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风风火火,娃子睁开眼时只只看到一抹靛蓝色和脚腕的一抹红。 如此情景已经在这座山沟里重复过千百遍,放牛娃长一岁,牛老一岁,裴多菲仍然是靛蓝色里滴着红。 但今日不太一样。 裴多菲老远就看到村外头停着的几辆锃亮的轿车,她认得的,是吉普车。 她活了十九年,就没在村子里见过这种车,顶多停辆灰到发黄的破旧面包车,就连镇上也少见如此崭新的车。 村子里路窄,车子开不进去,偶尔来辆车,明晃晃停村口,必然人尽皆知。 她只瞥了一眼,就移开目光,踏着铃声,事不关己地走上小道。 裴多菲在河这头的坝上蹭掉鞋底粘的污泥,蹭掉大块的,就用脚小心翼翼点河面,让哗哗喝水冲掉剩余的。河那头嬢嬢在洗衣服,或许更远处有人在岸边洗菜冲澡戏水玩乐。 “阿妹采菌子回来啦,好辛苦嗷!”嬢嬢边捶打着衣服边跟她搭话。 “不辛苦,嬢嬢洗衣服辛苦。” 说完,踏上窄小的石板桥,走到嬢嬢那头,默默放了一把青苔包好的鸡枞菌。 她身后衣服堆得跟小山似的,全家老小的都她一个人洗,好辛苦嗷。 一方小院里,穿靛蓝花色棉布衣的老太正为即将到来的一天忙碌,打井水、淘米、洗菜、晒菌子、喂鸡,勤勤恳恳、井井有条。 在她干瘦狭窄的身影边,总跟着一只黑黄相间的小土狗,看起来只有两三个月大。此刻,它正趴在老太脚边陪她择菜,耷拉着耳朵,想必是听到了什么,它猛地昂首立正,扑腾着爪子往门外冲。 “是阿妹回来了。”老太笑道。 离家还有两三户人家的距离,裴多菲就看到了那团黄黄黑黑的小影。 她两手捉起连爬带滚来的小东西,放在颊边亲昵蹭蹭:“就你耳朵灵。” 她一路将小狗抱在怀里,到院门口才将它放下,然后解开背篓,欢喜地向厨房跑去:“阿婆,今日鸡枞菌大丰收,我们可以自己留一小把炒着...吃?”少女跨门时一个阻咧,手忙脚乱扶住门把手,她瞪圆眼睛,疑惑道,“你哪位?” 厨房里坐着的不是阿婆,而是个年轻男人。 那人闻声抬头,漆黑的眸子里有一小段浅浅的冰裂。完全养尊处优的白瓷皮肤,择菜的手比她还嫩,施展不开的长腿折叠着,像一棵被嫁接的树。 “苏既白。” 不是湿热雨水天气会孕育出的生命,而是干冷、大雪、沙尘暴。这是裴多菲对苏既白的第一印象。 “我阿婆呢?” “往那个方向去了。” 裴多菲知道那是厕所,她点点头,走近他,盯了一会。 他维持这个姿势太久身体有些僵硬,不知不觉中竟出了层薄汗。 “你那根没择干净。”裴多菲的声音缓缓地流下来,像要把他淋湿。 他手指微微一顿,朝她微微笑:“抱歉,还不太熟练。” 七点钟的阳光从斑驳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的小金边,有种小动物的毛绒感。 是那种质感特别好的毛绒玩具,她只在市里的高档商场见过。诶,噗噗你别咬人家裤腿了,你毛色没人家好。 裴多菲没再跟他搭话。 她将满篓子的菌子倒进竹篾里,拍掉黏着的土块,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油纸袋子,按种类一袋一袋装进去,然后用高中读书时剩下的便签标好价格贴上。 “还是阿妹方法好。”老人扶着门,正要抬脚跨门槛。 裴多菲闻声,放下手中伙计,迎上去,亲昵地挽着老太胳膊:“阿婆小心。” 苏既白不慌不忙站起身,向老人浅笑颔首。 “阿妹乖。”老人轻轻拍着她的手,又转头朝苏既白点头微笑。 裴多菲觉得气氛一下子很诡异,怎么有种儿孙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之乐的感觉。 不行啊,她可是阿婆的嫡亲孙女!而他,裴多菲审视着这位白天鹅似的男人,心中泛着嘀咕,这么洋气肯定不是亲生的。 于是,她头埋到老人脖子边,用闽南话嘟嘟囔囔道:“阿婆,他是谁?”她痛心疾首地想,如果这位是我荣归故里的小舅小侄子什么的,我也能接受。 老太解释道:“小苏呀,是来唱戏的,我们就借个屋子,让人有个落脚地。” 裴多菲不解,谁家这么大牌面,能请得起戏班子?她怀疑阿婆理解错了,用普通话问男人:“阿婆说你是来唱戏的?” 苏既白摇头:“是拍电影,不是唱戏。” 难怪。 “对对,拍电影,跟皮影戏似的,小苏跟我说过,你瞧我这记性。” 裴多菲偷偷扫了他一眼,又贴上去煞有其事道:“阿婆你可别被他骗了,像他这种小白脸才是最会骗人的。” 苏既白盯着她看了一会,虽然他听不懂闽南话,但他能从语气和表情读出来,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垂下眼帘,语气很淡,用的陈述句:“你说我坏话了。” 裴多菲笑盈盈:“丢呀。”(对呀) 老太佯装要用案板上的韭菜抽她屁股:“你这女娃娃!”又回头对这位客人一脸歉意,用非常艰涩的官话对他讲,“你别介意,她从小野惯了。” 裴多菲是存心的,她讨厌苏既白明明格格不入还要装作非常融入适应的样子,就像明明是只高傲的白天鹅却总说我跟你们一样来日都会被做成盐水鹅。 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被阿婆的韭菜抽过多少回了,躲避技能已臻化境,她灵活地弹跳开,钻出厨房,阳光一瞬将她整个人笼罩,她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但仍回头朝苏既白挑衅地吐舌。 从苏既白的角度看,她眯着的眼睛像在朝他wink。 阿婆也未曾想真打她,只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她顺好甩乱的韭菜,隔着窗户罚裴多菲打两桶井水。 在今日,这两桶井水是阿婆的处罚,但其实这是她们的生活必需品,风吹日晒、雷打不动的两桶井水,日日都是由裴多菲来打。 裴多菲懒懒应了阿婆一声,提着木桶向井边走去。苏既白似乎很过意不去,跟上她颇为绅士地问她需不需要帮忙,裴多菲护着桶,瞪了他一眼:“不用。” 她将桶放在出水嘴下面,弯下身子,快速按动压杆,完全把苏既白当空气。 苏既白也是个倔的,偏要跟着她,冷脸贴她热屁股。 裴多菲虽然是蹲着的,但头顶目光太炽烈,仿佛要把她看穿,她觉得没意思,终于松了口:“要试试吗?” 苏既白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挽起衬衫袖子。动作优雅地像天鹅在整理它的羽毛。 裴多菲退到一旁,苏既白上前代替她的位置,双手握住她刚刚攥的位置,用力往下按。 “按到有水涌上来就可以了。” 苏既白没说话,握着压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露出的一截小臂的线条漂亮而有力。“噗叽”一声,井水上涌,缓缓从出水嘴流下。 二人蹲在井边,安静等待水桶的水位线一点点上升。 裴多菲打了个哈欠,歪头看了他一会,确实生得好,眉毛比一般男生浓,鼻形很美,鼻翼上有一颗小痣,最特别的是眼睛,像两尾小鱼,将吻欲吻的架势。 她记得高中时候在市里读书,她人生第一次去游乐场,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只有这座乐园跳跃着不同频率的电波,旋转木马、海盗船、碰碰车、公主城堡,所有的一切都闪烁着暧昧、朦胧、盛情难却的光,苏既白的眼睛就是这座夜色里的游乐场。 若不是苏既白对上她视线,她会放任自己沉溺下去,不是沉溺他的眼睛,是沉溺在她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里。她猛然惊觉,尴尬地回避视线,若无其事地展开话题:“你要在我家待多久?” “一个半月左右。” “你的同伙呢?” 同伙?苏既白被这个用词逗笑,他知道裴多菲是故意气他的,但手段太幼稚,显出一种诡异的可爱。 裴多菲觉察到这种笑里有俯视的感觉,就像她俯视噗噗那样,她心里觉得气,但又没理由生气,只能吃瘪,她皱了一下鼻子表示自己的不满。 苏既白没有直接回她的话,而是在向她解释,也在求和:“住所是村支书帮我们安排的,我也决定不了,这段时间要麻烦你们了。” 村支书都搬出来了。 “阿婆没问你们要住宿费吧?” “没有。本来是要给的,但老人家态度很强硬,一直不肯收。” “阿婆跟你客气呢,你下次偷偷给她,你看她还不还给你。”裴多菲停顿一秒,小算盘打的啪啪响,继续道,“或者说你直接给我。” 裴多菲知道阿婆的性子,对这种不靠劳动获得的“不义之财”,阿婆怎么也不会收。菌子是可以分的,漂亮男人是可以同吃同住的,但真金白银一点都不能让人占了便宜去。 水漫过木桶,溢出的水顺着砖地一直蔓延到他脚底,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也没挪步,他喉咙里滚出平静的两个字:“好,你放心。” 裴多菲点点头,不再说话。她手指捻着青苔,一小撮一小撮地揪,像势必要揪掉整个潮湿天气一样。她讨厌这个不速之客,更确切地说她讨厌苏既白。 如果问她为什么讨厌,裴多菲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的这份讨厌里,嫉妒的成分大概占有百分之九十七。 远处阿婆见两人四眼空空,井水要淹过青苔,急地扯着嗓子大喊:“瓜娃子水满了不知道换桶吗?浪费一两,少喝一碗小米粥。” 第2章 失眠 苏既白从见她的第一秒到现在已经过去六个多小时,在此期间,他竟然一次都没问过她的名字。这是她讨厌的的理由。 之一。 母亲在时就跟她说过,除了生命和金钱之外,名字是人类最重要的东西。从正式拥有名字的那一刻,属于渺小人类自己的剧本才开始谱写。一条狗没有名字,就是野狗,有了名字,就是噗噗。 讨厌理由再加一条:他不知道噗噗的名字。 她不喜欢这座大山的理由也是如此,她不叫阿妹,她叫裴多菲。 她喜欢高中,因为高中有花名册,就算你的名字再难读再拗口,老师同学都会努力读对它,后来每次遇到某个生僻字的时候,都会重念一遍这个人的名字。 裴多菲坐在书桌边,没开灯,午后的阳光也进不来。屋内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对桌椅。桌上床边堆满书,她正在翻一本从初中读到现在的《傲慢与偏见》,手边是一只玻璃鱼缸,里面的鱼已经翻了肚皮,失去往日光泽。 木头搭起的房子,因为潮湿天气,常年呈现更深更暗的色泽,经久不衰的霉味时不时钻入鼻腔会让人难以忍受。 这股霉味是她以后住进明亮干燥的房子也终身摆脱不了的。 她忽然想起苏既白,这家伙一定很不习惯。 房门被敲响,沉闷的“咚咚”声,不疾不徐地响了三声,过五秒,又响三声。裴多菲合上书,走过去打开一点门缝,探出一双羔羊般的眼睛。 反正在苏既白眼里,那是羔羊的眼睛。 那只羔羊咬着牙,目露寒光,把自己当作老虎或蛇:“什么事?” “浴室在哪?” 裴多菲将门缝开大了点,露出整张脸:“注意到院子里那只比酒缸还大的桶了吗?” 苏既白沉默两秒,像是在回忆,然后盯着她认真地点点头。 “那个就是洗澡的。” 苏既白面露难色,他不声不响地看着她,似乎在分辨,这句话是真话,还是在逗他,在她快憋不住笑前,他艰难开口:“就在院子里洗吗?” “当然不会啊,我们都是搬到客厅,在屋里支个棚子洗。” 苏既白垂着脑袋,似乎在考量这件事的可行性。 裴多菲撇着嘴,颔首抬眼,眸光闪闪:“但你不能用我的桶。” “我看起来像在打你桶的主意吗?”苏既白失笑。 裴多菲不接他话茬,给他指条明路:“你可以自己到镇上买一只,很便宜的。”未等他回复,她撂下一句,“你等我一下。”就把房门关上了。 过了大概有两分多钟,裴多菲再度打开那扇门,差点迎面撞上他胸口,然后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眉毛拧成一团:“你站这么近干嘛?” 苏既白无辜垂眸:“我刚刚就站在这。”没有挪动位置。 裴多菲用手背搓搓鼻子,将手中的草稿纸塞进他手里:“我按照记忆画的,大概在这个位置。”她用手点点那颗星的位置,“找错了可别哭着回来。” 苏既白将有些皱巴的纸抚平,一句“谢谢”还没出喉咙,就吃了个闭门羹。 他无奈摇摇头,又看了会那张纸,然后折好放进卫衣口袋里,踩着老旧陡峭的木楼梯下了楼。 裴多菲又翻开《傲慢与偏见》,打算反刍她咀嚼过无数遍的片段。 诡异的是,这一次她竟然走神了,开始在心中计算时间。 从山里到小镇骑车的话一来一回要差不多三个小时,但如果开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回来。 于是,在五点多的时候她就在阳台上等。 等得她昏昏欲睡,抱着书直打哈欠,在太阳快落山时,她终于看到苏既白推着那只巨型的桶,歪七扭八、磕磕绊绊地回来了。 裴多菲捧着脑袋,乐不可支地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 苏既白在狼狈不堪时,抬头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阳光燃烧的最后一层色彩渲染着这座古朴的木头房子,蔷薇花从一楼攀援,直逼房顶,火焰似的燃烧着。那姑娘在满栏杆的蔷薇后面,支着脑袋,因为笑意嘴角顶出两个可爱的梨涡。 世界是红色的、黄色的、橘色的、绿色的、棕色的、黑色的,只有她,是油画里最稀有最昂贵的青金石的颜色。 那姑娘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扑腾矮下去,藏进蔷薇花丛里了,只留下一串清脆慌张的铜铃声。 木桶撞向门槛,巨大的响声惊得阿婆扶门而出,磕磕绊绊小跑去:“啊呀,娃呀,你推着泡染料的桶是要做什么呀?” 裴怜清的普通话实在拗口,苏既白反应了好一会才抓住几个关键词,他缓缓从木头背后探出头,迟疑道:“泡染料?。” “喏,前几天刚泡完马蓝的桶还晒着呢。” 苏既白淡淡地看了眼楼上那丛花枝乱颤的蔷薇,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他毫无愠色,露出浅笑:“小妹今早跟我讲,家里的桶快用腐掉,我记下了,去镇上时正巧路过,觉得合适,就买下了。希望阿婆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娱乐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怎么贴着人心坎说话,他就算作为旁观者,也学了几分。 裴多菲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右手在背后握着左臂,从昏暗的厅堂走出来,愉悦地冲他挑眉,然后走到阿婆身后,牵着袖子撒着娇:“阿婆,你不是前几天总念叨着想要一个新桶吗?” “就你这丫头机灵,会变着法地使唤人。”阿婆叹着气,拍了下她的屁股,“还不去帮忙?”裴多菲什么心思,这只桶为何而来,她这个看着孙女长大的老太婆怎么会不知晓? 老太婆撬不动这个犟种的心,只能陪着笑,双手合十于胸口,无比虔诚,对这位贵客千恩万谢。 裴多菲不情不愿地伸手拖住歪斜的木桶,苏既白想对她友好笑笑,但眼前这小家伙根本不领情,从院门到东边院墙的整个过程都没看他一眼。 托裴多菲那对几年前撒手人寰的父母的福,她家是整个山村为数不多能用上淋浴的家庭。这或许也是剧组选择将人安排在她家里的理由,但苏既白似乎不知道这点。 她胡编乱造漏洞百出的话,他当了真,竟真的傻傻驱车奔波。 朋友,你在娱乐圈这些年头咋没被生吞活剥了去? 入夜,苏既白洗完澡,忽然想起车上落下的那条鱼。 他是无意中看到裴多菲桌上那条翻肚皮的鱼的。开车路上又他恰巧路过一家金鱼店,那群蝴蝶鲤恰巧在最碍眼的位置,所以他没有理由不买一只。 屋里没开灯,只点了几根蜡烛。在蝴蝶鲤吐出第三百六十七次泡泡时,裴多菲踏着夜色终于回来。 她是从房间侧窗爬上来的,再往下看是一段后院围墙,围墙外有一把年代久远的木梯子。 这么久以来她都是这样日暮时分跳下去,皓月当空时爬回来的。悄无声息、无人发觉。 她小心翼翼地攥住窗框,站在围墙上的脚奋力一点,一跃而上,跨坐于窗台。然后始料未及地与侧靠在窗帘边的男人四目相对。烛光在他眼里摇曳,灼灼如鬼火。 她险些尖叫出声,但由于做贼心虚,她堪堪掩住自己的嘴。 裴多菲压低声线:“你在我房间做什么?” “你阿婆知道她的乖孙女半夜出去鬼混吗?”他好整以暇地扫了眼她跨坐在窗台上泛着盈盈月色的大腿,以及脚踝处系着的红绳,漫不经心移开。 布衣换成系带短裙,铃铛已经被她摘下。 裴多菲被他毫不避讳的视线烫到心慌,终于犯上点羞耻心,试图用瞪圆的双眼吓回他冒犯的眼神:“不关你的事。” 美人怒嗔,小猫挠一下,大概如此。 苏既白刚要溢出的笑意在看到她红肿的嘴唇时变了味。他微眯双眸,语调又正又冷:“我想她应当有权知道。” 裴多菲挑挑眉,仿佛没听到他带有教育意味的威胁。那张雪白的脸,在月色下愈发纯真,她俯身,没入烛火的微光之中,愈白的愈红,愈纯的愈妖,愈天真无邪的愈不知悔改。 她右腿直直悬于窗台,左腿屈膝被框进窗户里,身子一路俯下去,似乎在等他抉择,是扑一场空,还是扑进他怀里。 苏既白认为任由眼前这个女孩摔下窗台是一件非常不绅士的事。这是他握住她手臂。 但这不是让她的唇意外贴上他脖颈的理由。 她的唇不久前疯狂地吻过另一个男人。 如果没有吻过,他就可以欣然接受一个只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女孩的亲密拥抱吗? 不能的。 但他发麻的手指、额头的薄汗、梗动的喉结都在出卖他的体面。 明明只是一个意外的、疑似刮蹭的、算不上吻的吻。 他下意识地后退,抬手将女孩推拒开,后者却穷追不舍起来。 她嘴唇下移,狠狠咬住苏既白的肩膀,男人吃痛闷哼,死死拧住她手臂。在口水快阴湿他衣服时,裴多菲沿着他脖子一路向上,贴上他耳朵,似威胁似嗔怪:“苏既白,你敢告诉阿婆就死定了。”说完,她笑眯眯与他拉开距离。 这时候苏既白发现她眼角有一块泪痣似的淡红色胎记,水滴一样溅落的形状,苏既白觉得,如果沿着胎记的不规则边缘一点点撕去,能揭开她另外一张脸。 疼痛后的酸胀感与齿痕处的黏湿感让他有种想呕吐的感觉。他忽然想明白,刚刚不是动情的表现,而是战栗的表现。 这让他瞬间轻松许多。 小女孩一句你死我活的狠话对他来说实在太轻,轻到像一枚落在手背来不及感受冰冷就被他体温炙化的雪。他也没有搅合到这场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闹剧里的必要。作为这座山林的他者,他有权利置身事外。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用血液里仅存的一丝温情对她说:“别做不该做的事,别让你阿婆难过。”然后他转身,走到书桌边,用手指点了点压在她作业本上的一沓钞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苏既白是第一次住这种四面环山、生态良好到近乎野蛮的村落,所以这一晚他成功地失眠了。鸟啼、蛙鸣、虫叫、风声、水声、以及蛀虫啃食木头的声音,万花筒似的层层叠叠的频率将他纷纷包围,他有时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外界的杂音还是他耳鸣。 这一夜,他成功失眠了。 第3章 礼物 苏既白是裴多菲见过最固执的男人。 不然他怎么会因为她白天一句话在她房间等她到半夜?她想如果晚上她不回来的话,那个男人会等他到第二天清晨。 她将那沓钞票胡乱塞进木质梳妆匣内,弯腰吹蜡烛时,她惊讶地发现,她的蝴蝶鲤活了。 她拿起蜡烛端详了两秒,很快就发现不是之前那一条。因为原来那只眼睛旁边有一块不健康的小黑斑。 烛光隐隐烁烁闪动,蝴蝶鲤煽动婚纱般的鱼鳍,原本纯白的鳞片边缘泛着幽深的蓝。 裴多菲的那只小小鱼缸不知已经换过多少条蝴蝶鲤。 高二那年地理课上,老师给大家看过国家自然博物馆里蝴蝶鲤的视频,那是一整面墙的蝴蝶鲤,在幽蓝色的水里浮游,像一汪又一汪的雪。 那时她没见过蝴蝶鲤,也没去过北京,更没看过雪。 天光还未亮时,苏既白听见隔壁有了动静,摁亮手机,显示凌晨两点。大概过了三四分钟,他听见了熟悉的铜铃声,清脆而镌长,能举重若轻地压过窗外一切杂音。那串铃声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 她下楼了。 苏既白挣开干涩的眼睛,推开门,走上阳台。浓厚的夏夜全部堆到他肩上,潮湿黏腻的空气让他有种身处于某个人类胃里错觉。他感到自己在被慢慢消化掉。 院子里是顽固不化的黑,滞涩而寂寞,等一场胃酸的降临。 铜铃声再度响起时,他看见一抹比黑色更幽深的靛蓝。 同昨日清晨一模一样的装束。苏既白很快反应过来,她是要去采菌子了。 原来要这么早。 她怎么可以在做孝顺乖乖女的同时又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呢?而这么折腾自己的结果是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分身乏术,实在笨拙。 天蒙蒙亮时,楼下也有了动静。步子很慢,每一步都谨慎稳妥,是阿婆醒了。她开始了数十年如一日的、伴着月色的劳作,洗菜、浇花、翻土、择菜、热锅、喂鸡,如水长流,不知疲倦。 在这座山里,耽于劳作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因为很难找到一件事如此消磨时间。 七点二十三分,铜铃声响,阳光终于攀上苏既白搭在书桌上的手的指尖。 楼下是阿婆跟裴多菲用闽南语闲谈的声音,他从语调里能听出她们的愉快,他猜今天又是大丰收。他听了一会,又将注意力收回。隐约间似乎听到木质楼梯被踩踏的“吱呀吱呀”声和细细的铜铃声,但这回他没留意。 “苏既白。”门被敲响。 他抬头时,眼神里还有一丝茫然,静了几秒,覆上剧本起身开门。 凌晨夜色太重,他未看清衣服细节,同昨天的并不一样,同样是靛蓝色,但这件做了收腰,白色襟线比昨天粗了点,盘口上多挂一只玉质的花样压襟,苏既白看不出是什么花。 最醒目的是她手中捧着的那束花,红红火火、轰轰烈烈,是压襟的品种。 她将那一大串花悉数塞进他怀里,过程之慌乱连头发缠进枝叶里都没察觉,唯有挣开时的疼痛感将她扯回。 她的发尾扯下了一朵,掉落在地上。 苏既白蹲下,捡起,他摊开手问:“这是什么花?” “扶桑花。” “送给我的?” “你不是也送给我蝴蝶鲤?” “这个可比蝴蝶鲤珍贵得多。” “怎么会?蝴蝶鲤只有镇上才能买到,而且整个镇子只此一家。但是扶桑花满山都是。” 苏既白笑:“你凌晨两点起床,跋山涉水去山上摘到的带露水的扶桑花,难道不珍贵吗?” 裴多菲被问住了。因为很久以来,她从未在意过她的这些让步,让步健康、让步金钱、让步命运。今天忽然有个人上来说,你的让步不是天经地义的,是需要付出痛苦的。而她就需要这一点能体谅她痛苦的心思。 尽管他可能只是有口无心。 送扶桑花是连裴多菲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情。 漫山遍野的花是一场每年夏天都会燃烧的山火,她从未认真观赏过。今日却稀奇。她走了一条之前每走的小道,天光乍现时,穿过窄小的泥路,猛然闯进一片花海。这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她脑子里偏偏蹦出了苏既白的样子。 那样黑白分明的人,黑的是发,白的是皮,不容许一点杂色的玉净瓶的人,会允许被一株火红的扶桑花染指吗? 她起了坏心思。 都怪天公作美。 夜色如沼,苏既白推脱掉对于自己身体来说已经饱和的酒,从剧组聚餐中抽身。 院口新装的白炽灯亮得晃眼,是只有审讯犯人时会用这种强制直白的光源。 他晃晃悠悠中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满座高朋,身后的陈旧古厝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是电影画布,他怀疑手指轻轻一扯,画面就会切换成五星级酒店的vip包厢。 走出白炽灯的照射范围,黑暗将他吞并,觥筹交错声像另一个世界的呓语。 空气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厚字典,随手翻开一页,都是血肉模糊、重峦叠嶂的汉字。 村内没有路灯,他借着月色走了很久,恍恍惚惚走到村的最边缘,那里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凤凰木,漆黑的天空下,像铺天盖地的、干涸褪色的血。 树下的少男少女是电影里的关键帧,幽蓝幕布下,五官模糊的二人亲密无间,基耶斯洛夫斯基镜头下完美的24帧。 沈炼将她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亲昵地蹭着她耳朵:“我给你带了礼物。” 裴多菲觉得痒,躲了躲,附和着问:“什么?” 沈炼打开车篮,从里面提出一个透明塑料袋,他手举起来,在裴多菲面前得意地晃:“你前阵子不是说鱼缸里那只死了吗?” 裴多菲接东西的手在控住微微一滞,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蝴蝶鲤?” 没有他预想的欣喜表情,他追问:“不喜欢吗?怎么,肯听我话养只乌龟试试看了?” 裴多菲原本快漾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是鸡蛋掉进油锅里,蛋白质变性发白的表情,但这个过程很短,下一秒,她泼出更用力的笑:“没有,很喜欢。” 其实,沈炼送她第一只蝴蝶鲤的时候,她是真的很开心。谁都会因为自己曾经的小小愿望被满足而快乐的吧?当时的她不知道,她误把白雪公主没咬的另一半无毒苹果当成亚当的苹果,她每死掉的一只蝴蝶鲤都是困住她的枷锁。 她是死掉的每一只蝴蝶鲤,被抛进污浊发绿的河。她没有游进博物馆的天分,一直沉落、沉落。 她还没有勇气说出那句我不喜欢。 沈炼走之后,裴多菲在树下靠了好一会才挪身。 “随手丢掉别人给的礼物会不会显得不太礼貌?” 裴多菲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斜靠在土墙边的某人,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跟偷偷听墙角比起来,哪个更不礼貌?”她其实早就看到他,长长一条,玉树一样站着,比墙帽还高。 苏既白笑:“我不是顺风耳,听不到那么远的墙角。”微弱的月色细碎跌进他眼睛,眸光闪烁,裴多菲有种自己也一起跌进去的错觉。他低头,将那根疑似夹在指间凹造型的烟塞进烟盒里,逆着她方向,朝凤凰木的方向走去。 裴多菲下意识跟上去:“你去哪?” “打扫犯罪现场。” 裴多菲听得云里雾里,等苏既白捡起地上被她随意丢弃的那只蝴蝶鲤时,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她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我还不知道你有捡垃圾的癖好。” 苏既白挑眉,眼里满是笑意,语气柔下来,像在安抚小朋友:“现在知道了?” 他的温柔让她有种被俯视的感觉,她听得心里发毛,半边身子麻酥酥的。满腔野火被毛茸茸裹起,她没了脾气,干瞪他一眼:“苏既白,你别多管闲事。” 她的瞳仁又黑又大,瞪圆时总有种娇嗔之意,毫无威慑力。 “好,我不管。但你至少找个垃圾桶,扔在这里,他会看见的。”苏既白语速很慢,每个字跟梳子上的小尺似的,一点一点顺她的毛。 “我管他看没看见。”裴多菲脑海里又蹦出那个人的脸,条件反射地皱了一下眉,仿佛那个人就坐在她的眉弓上,她抖一下,沈炼就会摔下来。 苏既白一针见血:“你真不在意的话,就不会等他走了才扔掉。”他观察着女孩的表情,斟酌着问出口,“你怕他?” 裴多菲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在叹气:“我没办法拒绝他。” 苏既白笑:“你连拒绝跟他接吻的勇气都没有,却能把我耍地团团转?” 裴多菲气得胸口一抽一抽的:“你少羞辱我。” 苏既白一脸无辜道:“我很冤枉,” 裴多菲觉得同一双漂亮的眼睛对视超过十秒而完全没有亵渎之意是一件有违人伦的事,所以她先移开了视线,妥协道:“算了,给我吧,明天我送给邻居小孩。” 轻易跟一个英俊陌生男人谈论另一个与她维持着亲密关系的男人,太大意了,她有一种被登堂入室的感觉。 仲夏之夜,空气里蒸腾着好闻的混合花香。裴多菲捧着装鱼的塑料袋子沿着苏既白手电筒的光走在前头。两个人谁都没说话,隔着清白的一米距离,唯有影子不分彼此。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这条路线是回家的路,而不是逃跑的路。 “裴多菲。”男人的音调不高,尾音懒懒翘上去,像反复翻开的书里永远抚不平的毛边,偏偏她耳朵听个正着,在心里一遍一遍抚下去。她转过头,压下心中升腾的疑惑,定定望着他。 “我买的那只,你也丢了?”他的语气似风一样不经意。 裴多菲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存心逗他:“那只是你买的啊,我还以为我的小鱼自己活了呢。” 第4章 感冒药 门口留了一盏昏黄的钨丝灯,裴多菲知道是阿婆给苏既白留的。 阿婆... 她如梦初醒般,将手中的金鱼塞进苏既白怀里:“你拿着吧,我爬窗不方便。” 苏既白勾起看不出情绪的笑,指尖隔着一层膜,陷进水里,温和答着好。 裴多菲没有从正门走进去,她就可以欺骗自己,这一夜她什么都没做,没去见沈炼,没有谈见不得人的恋爱,没有出卖自己的良心。在阿婆眼里她永远是采蘑菇的小村姑阿妹。 苏既白静静望着她,灯光太暗,显得他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乱,露出浓重如墨的眉山,卷着愁云隐没眉宇,轻轻的一声“嗯”被风刮走。裴多菲在这样的目光下埋下头,走出去两米,才听见他的一句“注意安全”。 透明袋子被裴多菲怀里的温度捂得很热,明明是夏夜,但苏既白用整个掌心拖住,都阻止不了它渐渐失温变凉。 梯子位置高度都没变,只是脚感变了。原本踩上去吱吱呀呀颤颤巍巍的梯子,现在平稳坚固地不像话。 她的旧梯子被换掉了。 一定是苏既白干的。 裴多菲跨上窗台,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苏既白磕磕绊绊扛梯子的模样,她自己都未察觉嘴角的梨涡汤圆漏出来的馅一样戳破在脸上。 真是没用的好心。 他能帮她换一把不至于摔跤的梯子,他只能做那么多了。想到这,裴多菲的梨涡瘪下去,变成一道深深的折痕,弯进她苍白如纸的脸。她跨坐在窗台上一动未动,头靠着窗框,朝窗外望去,眼神不知道在看哪,或许哪儿也没看到。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窗外的虫鸣声竟然可以吵成红白喜事摧枯拉朽的音调。 她一时分不清沈炼今晚的话到底属于红的还是白的喜事。 “阿妹,你下个月就二十岁了吧?” “已经到法定结婚年龄了。” “我们在一起也快两年了,我父母也很希望我们早日安定下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不肯让阿婆知道我们的关系。” “到时候我可以把你接到镇上来生活,你阿婆也可以跟过来。镇上有卫生院,看病很方便。” “阿妹,你在听我说话吗?” 沈炼说这些话时,眼底无限温柔,是野猫毛茸茸的手掌,他描绘的未来似乎光明而柔软,但裴多菲知道,掀开绒毛,掌心的最前端是可以陷进肉里使人流血流泪的利爪。 太冷了,仲夏的夜。 裴多菲是第二天清晨被苏既白拉下窗台的。 意识很朦胧,她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穿过她腰窝和腿窝的是一双温暖宽大的手,贴上她鼻尖的是柔软干净的衬衣布料。她的重心完全倾倒一侧,若有似无的清茶香涌入,让她的胃部轻轻抽搐。 是让人食指大动的味道和触觉。 最后是视觉。 裴多菲挣开惺忪的眼,朦胧中看见了一截洁白无瑕的脖子以及如珍珠的喉结。 嗜睡是贪恋的一种,是人类最脆弱的生之**。人类往往更容易对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人产生初生婴儿般的孺慕之情,而这种情感往往掺杂着卑劣的爱欲。 裴多菲唾弃自己的情感,嫁接得如此轻而易举,如此慌不择路。 理智与情感在打架,她无处发泄,让书面的譬喻为自己分担,承担恶果:“你是宙斯变的白天鹅吗?专门勾引凡间少女。” 男人脚步微顿,将她放到床上,两手握住钳着他脖子的手,让它们缓缓分开,无奈道:“我是苏既白。” 裴多菲倒进凉席,蜷起双腿,慢半拍地笑出声:“噗。” 苏既白抱着胸,垂眸睨她:“你笑什么?” 裴多菲弯着月牙湖般的眼睛,眼角的红色胎记水光潋滟:“原来宙斯还有一个中文名。” 苏既白没好气地笑,俯身抓起薄毯子一角,不着痕迹地盖住她裙摆被过度上卷的腿,不动声色地问:“昨晚怎么挂窗户上睡着了?” 听了他的问话,裴多菲垂死梦中惊坐起,她对上他观世音玉净瓶之水的眼神,心脏似乎坠进胃里,被胃酸一点点消化掉。 她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眼帘,掐掉某种可能。静静陷进竹编的席子里,像心脏一样陷进去,她和心脏一起被熬煮着,休戚与共、相濡以沫。 “一个不小心你会在梦里摔死。”苏既白语气很轻,像一团灰色的云,淋在她潮湿的心上,长出一片又一片青苔。 裴多菲张了张嘴,心口有一块在发痒,是绿色植物顶破土壤层伸展开弯曲毛绒茎叶的生长感觉,气从胸口往上涌,让她忍不住咳嗽两声,咳出生理眼泪。 苏既白俯身拍拍她的背,顺势单膝蹲下,望着她泛着泪花泛红的眼睛,似乎在懊悔:“着凉了?” 裴多菲抬眼,睫毛瞳仁湿漉漉一片,委屈道:“你咒我。” 一颗滚圆的泪水溅落在他手背,炸开最小面积的花。水花湮进皮肤肌理,融进血管,回流到心脏,凉的发颤。苏既白手指蜷了蜷,轻笑道:“抱歉,是我言重了,以你家二楼的高度,顶多断胳膊断腿吧。” 人类在产生无法应对的情绪的第一反应是逃避,或者是撒一个弥天大谎。苏既白不擅长撒谎,但他是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的高手。 裴多菲无语地扯了扯嘴角,剜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多谢你的好心。” 苏既白好脾气地笑,起身出门。裴多菲愣愣盯着门口,还没反应过来叫他关门时,那人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杯水和一盒药。 他晃了晃手中那盒药,锡纸碰撞纸盒的声音簌簌作响,他扣出一粒放进她手心,看进她眼底的眸子如春柳拂水,声音是水波的余韵:“够不够好心?” 裴多菲觉得手心那颗圆白的不是药,而是羊类的眼球。她扯扯嘴角,内心挣扎几秒,就着温水,将药服下。药外原本有一层甜甜的糖衣,但融化的速度太快,里面撵过她上颚和舌头的药粉苦得她差点呕出来。 她从小打大都很健康,感冒发烧基本没吃过什么药,都是阿婆变着法地烧枇杷叶、梨子水、姜茶给她喝。 苏既白的西式药是她这辈子吃过最苦的东西。 苏既白似笑非笑道:“这么苦?” 裴多菲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原则,咧着嘴:“不苦不苦,都是观世音给我的考验。” “都苦地开始说胡话了。”苏既白试图理解感冒药和观世音的联系,但显然失败了。 他以为闽南人跟妈祖的关系会比跟观世音近一些。 感冒药的药效太猛,让裴多菲一个下午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吃过晚饭后,她索性什么也不管,直接沉沉睡过去。 大约是月光斜斜从窗台西侧洒进来时,裴多菲被热醒。她撑着昏沉的脑袋坐起身,缓了好一会,五感才渐渐分明。她想抬头看看月亮来确认现在大概是什么时间,谁知却看到一片巨大的黑影,如鬼魅般,不言不语地站定在书桌前,垂着的脑袋似乎被截断,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她觉得这比看见苏既白进她房间还惊悚。 裴多菲凝固在床上,不再有动作,任凭汗珠一点点浸润她的眼眶和衣服。她竟然感觉不到热,而是从胸腹生出一股寒意,她的身体从最里面开始结冰。 对面的人一动未动,连呼吸声都很轻。他的背如此挺拔,像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树,直直插进她的生命,遮天蔽日,成为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勉强用自己干涩的嗓子发出声音:“沈炼。” 沈炼洋装着才发现她醒了的样子,移开视线,走到她床边:“醒了?” “嗯。” “今晚怎么没来?被我昨天的话吓到了?对不起,是我太急了。” 裴多菲凝视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清秀的脸,月色下染上深海的蓝,因为片刻焦急皱起波纹,她在他那双海胆一样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她。 沈炼似乎很关心她,因为他总是会为她焦虑、不安、魂不守舍,但他好像关心的又不是她,因为他听不出她沙哑的喉咙,看不出她不喜欢他送的蝴蝶鲤,不理解她的拒绝、沉默、盛情难却。 她敛眉,似乎松了一口气,吸气时又郁结在胸口:“我感冒了。” “你身体不是很好吗?” “身体再好也会感冒。” 又是一阵沉默。 “我困了,你先回去吧。” 沈炼委屈道:“我大老远跑过来的,不该有点奖励吗?” “我真的很累。”她说话很慢,语气很轻,完全是用胸腔在发音,喉咙那块稍微震一下就很痛。 沈炼慢慢蹲下来,撩开她额前汗湿的头发,不容拒绝地吻上她额头,在他还想继续时,裴多菲错开脸。沈炼动作一滞,虚捏在她两颊的手指捧住他的脸,拇指指腹揉搓着她眼底的框骨,沉声道:“行,你好好休息。” 男人临走时,又看了书桌一眼,而后跨上窗台,跃下去之前,他又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裴多菲没看懂他的眼神。 第5章 《汽车中的婚礼》 第二天一早,裴多菲发现,她的蝴蝶鲤死了。 它的尸体附在干净的水面,苍白而僵硬,她想,奥菲利亚溺死时大概也是这样的,像字迹凌乱的小说废稿,不明不白、无头无尾的剧情,一点都不美。 她胃里翻腾出酸,一股脑地涌上来,全部变成黄黄白白的呕吐物。 眼泪滚下来,落进呕吐物里,很快被吞噬,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消逝,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再也不想养蝴蝶鲤了。 苏既白推开门前,以为她感冒严重到干呕。走近了才发现,事实比他想得还要严重很多。 裴多菲哭时没声音,像一场小雨落进安静的河。 他能分辨什么是生理泪水,什么是伤心的泪。 苏既白蹲下来轻轻抚着她的背,温暖的手心烘烤着她后背的皮肤,一下又一下,想烤干她的眼泪。 裴多菲怔怔出神,不知道在看哪儿,嘴里喃喃道:“苏既白,我的小鱼死了。” 苏既白的手心碰上她因干瘦而凸起的肩胛骨,觉得心脏也被膈了一下,他停顿两秒,动作更轻更慢,说话也慢悠悠的:“没关系,我们可以再买一条。” “再买一条也会死的。” “那就再买一条。” “有什么用?” “下一条永远都是活的,永远都在等你去买。” “但他们都会死,我根本养不好。” 苏既白想了一会,说:“河水和井水的成分太复杂,确实不适合观赏鱼生存。你不要责怪自己。” 裴多菲擦掉摇摇欲坠的眼泪,对上苏既白的眼睛:“我知道,可我给不了它们想要的环境。” 她出神涣散的眼睛终于聚了神,苏既白眉毛舒展开,势必要做一块养人的玉,继续安抚道:“我们可以努力去改变,不是吗?” 我们?裴多菲眼里满是困惑,他们之间仅有一束扶桑花和一只蝴蝶鲤的交情,他用的哪一种决心谈的我们?他用的什么样的勇气去畅想的未来? 可能对娱乐圈的人来说,一句暧昧不明的话脆弱的像宫廷剧里一根手指就可以捅破的窗户纸,可是对她来说,是整个亚热带季风气候的重量。 裴多菲过了良久,才扯出一个笑,答着“好”。她会努力去改变,她一直在努力改变,但是,还没到时候。 她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她想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早饭时间,阿婆给煮了一大锅梨子水。苏既白也半推半就喝了一小碗。裴多菲猜阿婆煮太久,把梨子都熬苦。 阳光公允的落在院子里的每个角落,将阿婆银灰色头发照得宛若新雪。苏既白坐在檐下的八仙桌边一口一口泯着梨子水,瓷白色小臂架在红漆木上,有一种快融化的感觉。 一天之中,最美好、安静、热烈的时刻。 裴多菲支着脑袋,用汤匙百无聊赖地搅和着碗里橙得发褐的水。 裴怜清放下碗筷,两条单色眉毛拧在一块,搓着满是老茧的双手,用闽南话问她:“被人欺负了?怎么眼睛红红?” 汤匙贴着碗壁碰出一声脆响,裴多菲回过神,笑着摇头:“没有,是昨晚没睡好。” 裴怜清将信将疑道:“被人欺负了要跟阿婆说。” 裴多菲点点头,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裴怜清神色突然严肃,一双干涸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阿妹,我知道你不快乐。” 裴多菲说话带着鼻音:“阿婆——” “你让阿婆把话说完。阿婆虽然年纪大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你告诉阿婆,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 “没有啊,阿婆。”裴多菲双手紧紧扣住两侧腿肉,努力让自己神色如常。 “阿妹,你骗不了阿婆的。你瞒着阿婆夜夜去找那个人。” 裴多菲听了阿婆的话,只觉得浑身血液在倒流,指尖一点点坚硬发凉,她僵硬地转过头,难以置信道:“阿婆,你怎么知道的?” 老太叹着粗气,棕褐色的面庞裂成一块一块缺水的土地:“我不是老糊涂。阿妹你也不要糊涂。” 裴多菲鼻子发酸,胃里的梨子水反涌上喉咙,连呼吸都是苦的:“我没有。” “无论怎么样,跟那个人断了。” 裴多菲生平第一次听阿婆说如此决绝的话。 无数可能的汉字在她胸腔打架,她深呼吸一口压下去,幽幽叹息:“还断不了。” 苏既白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两个人都不太愉快。裴多菲那张脸在透亮的阳光下,下起潮湿的雨,朦朦胧胧的,语焉不详着。 老太拔高音量,脸上弯弯曲曲的河道被拉得笔直:“你要跟阿婆耍小脾气吗?你确定你要在我们这个山沟沟里捡个大字不识的男人,断送自己一生?菲菲,你是读过几年书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 在阿婆眼里,她此时此刻,是个一心扑在恋爱上,整夜与男人私会,荒废学业与事业,浪费生命的败家女。 难道不是吗?没有一个字是虚构的,每一个笔划,横、竖、折、撇、捺、勾、点,笔笔钻心。 她蜡在那里,似乎想把自己燃尽:“我有我的难处。” 老太眼看着少女一点点熄灭。有外人在,她不能流泪,不能捶打自己刺痛的心,她只有一口肆无忌惮的方言,可以坦然地诉说自己的懊悔:“阿婆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你让你留下。你在这荒山野岭陪着我一个半身入土的老太婆能有什么未来?是我耽误你。” “陪阿婆是我心甘情愿,再说,我才十九岁,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阿婆,你除了我还有什么呢? 为了阿婆这个唯一的亲人,裴多菲可以暂时放弃很多东西,比如学业、比如尊严、比如自由、比如时间。 医生说阿婆的时间已经不多,最后一段安稳时光,是她能给阿婆最后的东西。 但她好像还是搞砸了。 风将阳光吹碎,破裂成金色的海,扑落在人脚边,打湿每一双鞋。 凌晨两点半,裴多菲系好铜铃,换上洗的有点褪色的靛蓝色衣服,推开房门。 她风风火火出门,被一句不冷不热的话绊了一跤。 “感冒还没好全就上山吗?” 苏既白从暗处走出来,脸沉没在夜色中,一双眼睛像刚写下的未干的墨,裴多菲觉得那是两个完美的句号。 古人写字,似乎是没有标点符号的。裴多菲想到这,收回了自己牵强附会的譬喻。她希望语文老师不要怪罪她。 “睡了两天,我已经好很多了。”裴多菲自顾自往前走,走到楼梯口,她停下来,对与她相隔不到半米的人说,“我要上山,你不要跟着我。” 苏既白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能看到她眼里的小月牙,笑道:“我知道。” 裴多菲无奈:“知道你还跟?” “你送我的扶桑花枯了,我想摘点新的。”苏既白站在那,像一道冷冷的月光。 很拙劣的借口,裴多菲挑眉,装作不知道:“我会帮你带的。” “我想自己摘。” “你很碍事。” “五百块。”苏既白慢悠悠竖起五根手指。 “行。”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一裴多菲很没骨气地被五百块收买。她很气愤,苏既白可以轻而易举的拿捏她的弱点。 或许是大多数人都弱点。 整个村庄都在沉睡。 虫鸣声此起彼伏,夜色是紧闭的眼皮,裴多菲的铜铃是苏既白唯一的锚点。 裴多菲一路上一步三回头,生怕他这个财神爷有什么闪失。她差点就摘下自己的铃铛给他系上:“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跟来。” 身后的人沉默良久,冷不丁冒出一句:“我也不明白你。” “什么?” “或许我什么人都不明白。”或许就是各有各的难处而已。 裴多菲被他搞得一头雾水:“你在说梦话吗?” “......” 快进山时,裴多菲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跟紧我。 苏既白突然有点后悔,他看起来真的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要不到时候再加五百? 苏既白还在思考给什么价格比较合适的时候,眼前突然袖风一扫,随即出现一只秀气洁白的手。橙花的香气,叶脉的掌纹,糯米糍的手掌肉。 “你拉着我的手吧。”做这个决定,她只用了两秒,但伸出手后,她就后悔了。 不合适,太不合适了。再怎么说,她现在还是别人的女朋友,她在心中狠狠唾弃着自己薄弱的道德观念。 晚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浓郁的蓝染上男人柔软的发梢。她很自然地想到某个夜晚,她的牙齿嵌进的皮肉。 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不是吗? 咬都咬了,还怕什么牵手?于是,心安理得地等着他那只手。 暗如泥沼的夜色像一小截菲林胶卷,刻下裴多菲将手伸出的那一帧。 苏既白脑海中迅速出现二十世纪初电影产业的婴儿时期,婴儿般的实验短片,他反复观摩过的四分钟电影《汽车中的婚礼》。 两种手叠加在一起,使苏既白目眩。亦真亦假中,他竟觉得裴多菲的某根手指上应该戴一枚戒指。 他想他是中了电影的毒,加上缺少睡眠,才让自己的思绪如此不着边际。 苏既白低下头自嘲笑笑,抬手,轻轻扣住她手腕,尾音像蓬松的蒲公英,风一吹就会飘走:“这样安心了?” 他掌心的温度以一种蚂蚁啃噬苹果心的速度由静脉攀升至她的心脏。同沈炼完全不同的,有温度、有力量、不僭越的手。她有些分不清现在的脸红是因为哪只手了。 但裴多菲不得不承认,被钞票握住的感觉,确实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