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在走廊的尽头，404室。
程星连不合时宜地扑哧一笑，好不吉利的门牌号。
“嗯？怎么了，星连师妹。”聂一初闻声回头。
“没事没事，呛嗓子了。”程星连摆摆手，无意多费唇舌解释什么好笑的梗，转头却见关小雨也在看了门牌号后，抿着嘴嗤嗤地笑。
走廊很长，两边的墙壁上挂着学院各个实验室的介绍和照片，但在昏暗的顶灯下，那些照片里的人笑得有些僵硬，眼珠似乎都在盯着走廊中间的人。
“咱们课题组就在这一层最里面，安静，没人打扰。”聂一初一边走一边介绍，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甚至有回音，“前面是实验室，靠这边是工位，这一整大间是联在一起的，中间打通了。”
他在一扇窄门前停下，掏出一张磁卡刷了一下。
“滴——”
电子音响起，门锁弹开。
一股实验室特有的、混杂着泥土腥臭、高压灭菌锅的焦糊味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扑面而来。
程星连走进去的第一感觉是：挤。
巨大的实验区摆满了各种复杂的仪器，比人高的架子上堆满了试剂瓶、枪头盒和各种杂物，桌与桌之间只留出极窄的通道。几台巨大的冰箱发出轰隆隆的运作声，像是困兽的喘息。
最让她不舒服的是坐在里面的几个人。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生，应该就是刚才点名的李梦师姐。她穿着白大褂，头发随便抓了个丸子头，脸几乎要贴到电脑屏幕上。
有人进来，她连头都没回，只有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击。
“李梦在改论文，最近别打扰她。”聂一初压低声音，指了指靠近门口的一排空桌子，“这四个位置是你们的。虽然有点挤，但咱们搞科研的嘛，条件艰苦点才能出成果。”
那确实是“有点”挤。四个工位紧紧挨在一起，像是网吧的连坐，桌面上还残留着上一届学生留下的不知名污渍。
“那里是我的位置。”阚好指了指最靠近门的一个，桌面上放了一些发票和供应商的广告单，“靠门那里，暑期我进组早嘛，就先坐在那儿了。”
“随便，你们自己分。”聂一初似乎对这种小事不感兴趣，他看了看表，“我还有实验，你们先收拾一下。对了，既然签了协议，就先熟悉一下实验室规则。”
他说着，指了指门后贴着的一张塑封纸：“这个可以看看。周老师有的时候会来工位看看大家。”
程星连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张A4纸上的标题是《实验室日常行为规范》，条款密密麻麻。
说完，聂一初扭开门把手，转身走了。随着那扇厚重的门“咔哒”一声合上，实验室里只剩下了她们四个人，以及那个仿佛入定了一样的李梦师姐。
“这实验室面朝阴面，也太冷了，凉飕飕的。”关小雨抱着胳膊搓了搓。
扈杉没有说话，她径直走向实验室门口，准备离开。可当她的手触碰到门的瞬间，动作猛地一顿。不是被弹开，而是……她感觉自己摸了个空。视觉上，那个银色的门把手明明就在那里，但她的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是一片平滑的冰凉，仿佛在触摸一块完整的金属板。
“别——”
和扈杉动作同时的还有阚好刻意压低声音的惊呼。
程星连一直在观察她们，见状立刻问道：“怎么了？”
扈杉缓缓回过头，那双一向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此刻第一次流露出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你们能看到，门把手吗？”
空气一静。
程星连看看眼前无比正常的门和门把手，又看看明显被吓到的扈杉，第一次真正的生出些荒谬的感觉来。
“哎…我说我的妹儿们啊，别这么心急。”
阚好认命般地晃晃脑袋，探身从自己桌上的供应商广告单中抽出三张，分发给三位呆滞的木头人，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认真看，先别问为什么，出去了和你们细说。”
看三人还呆愣愣的在原地站桩，阚好又去拉着她们坐下，提高些音量说：“对于实验室来说，供应商可是很重要的，你们也来帮我选选吧！”
气氛诡异的平静下来，四人居然真的坐下认真看起了广告单。除了阚好还算自在之外，另外三人全都坐立不安。
程星连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纸上，大脑在飞速运转。扈杉的异常、阚好的阻止、那份诡异的协议、还有这个冰冷得不正常的实验室……
半小时后。
阚好收起大家手里的广告单，“走吧，刚来工位第一天，我们虽然还没来得及带电脑，但帮忙研究供应商也是大功一件呢～”
说完，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那个先前对扈杉而言“不存在”的门把手，轻轻一压，推开门走了出去。
“跟上啊！”阚好忍住拔腿就走的冲动，撑着门向三位小呆瓜招手，“出去说。”
-
一出实验楼，傍晚略带余温的空气扑面而来，四人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仿佛离开了某个无形的力场。
“到底怎么回事？”扈杉第一个开口，声音还带着点紧绷，“那个门把手……”
“嘘——”阚好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知道一家烧烤店，边吃边聊。”
她熟门熟路地领着三人从大东门出去，穿过两条小巷，钻进一家名叫“喝丢一只鞋”的烧烤店。
店里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油腻的桌面和空气里弥漫的孜然香味，终于让她们找回了一点现实世界的踏实感。
阚好显然跟老板很熟，打了个招呼就直奔最里面一个用帘子半隔开的小卡座。
“咱姐儿几个也算第一次聚餐了，嘿嘿~这儿说话方便。”她一口气点了半桌的烤串和四瓶冰镇汽水，等老板走远了，才身体前倾，压低声音，“现在可以说了。”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
阚好深吸一口气：“首先，扈杉，你没疯。在那个时候，你可能真的‘摸不到’门把手。”
关小雨倒吸一口凉气。
“为什么？”扈杉追问，她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显然受到了冲击。
“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说的，实验室的一些……嗯，‘潜规则’？”阚好斟酌着用词，“暑假我提前进组，零零碎碎摸到一点。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一旦进入实验室，没有产出或者贡献，就无法正常离开。”
“什么意思？”程星连立刻抓住核心，“‘产出’和‘贡献’如何定义？由谁判定？”
“问得好。”阚好赞赏地竖起大拇指，“俺也不知道，”
“不过根据我前段时间的尝试，可能是一组处理完的数据，可能是一次完整的实验记录，也可能是……像我们今天这样，研究了半小时供应商。我猜，判定者可能是周老师，也可能是实验室本身？总之，当你满足了某种‘条件’，门才会对你‘可见’且‘可触碰’。”
扈杉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还有，”阚好继续，“不要当着导师的面，尤其是在实验室里，说悄悄话或者表现出明显的异议。你知道今天见面会上，你俩蛐蛐课题组的时候我有多紧张吗？我见过一次，一个师兄只是抱怨了一句国产设备就是不准，下一秒紫外分光光度计就毫无征兆地坏掉了，花了好久才修复好，可他的数据也没了。”
关小雨害怕地捂住了嘴，欲言又止地说，“这…是巧合吧？”。
“这不合常理。”扈杉反驳，“我也觉得是巧合，或者他操作不当？”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阚好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但次数多了，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还有，晚上如果一个人留在实验室，如果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比如离心机自己响了，或者通风橱发出异响……最好假装没听见，尽快离开。”
“这……听起来像规则怪谈一样，”关小雨说。
扈杉不理解，“通风橱异响不应该去联系工程师检查风机吗？人离开了机器出现意外怎么办？”
“非也非也。”阚好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再待待你就知道了，包括咱导，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能避则避。”
程星连默默地听着，规则、条件、判定、异常现象……这像极了一个设计拙劣但强制运行的封闭系统。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阚好，这些规则，你能直接告诉我们，是不是意味着……离开实验室后，这种‘限制’就减弱或消失了？”
阚好愣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响指：“有道理！我也是这么感觉的。在实验室里，你想跟别人详细说这些，就会莫名其妙地忘记，或者舌头打结。但出来了，就松快很多。不过……”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感觉也不是完全能畅所欲言，在进组之前，我的学长学姐们似乎就想和我透露些什么，总是一副欲说还休的便秘表情。仔细问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说让我别读研快逃，我还以为在和我玩梗呢。”
一阵沉默降临到小卡座里，只有外面食客的喧闹和烤串在铁架上的滋滋声。
扈杉拿起冰汽水，猛灌了一口，冰冷的液体似乎让她冷静了些。“我还是无法相信……太抽象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阚好说的是真的。”关小雨小声但坚定地说，她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我的第六感还蛮准的，从签那个协议开始，我就觉得不舒服了。而且……”她犹豫了一下，“扈杉摸不到门把手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门上闪过一道很短的黑影，特别快，我还以为是眼花了。”
“我相信存在我们目前无法理解的现象。今天签协议的时候，我真的看到协议上的字自己变了。”程星连终于开口，她没有表现出纯粹的恐惧，声音平静而清晰：
“这么说来，扈杉遇到的门把手有点像权限不足导致的访问拒绝，Access Denied。假如我们是在被迫运行一段充满恶意的代码，要想不崩盘，就得反编译它的规则。”
这番话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将恐怖的未知变成了可被解析的逻辑，“扈杉的门把手、阚好的经验、小雨的直觉，还有我看到的会变脸的协议，这些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我们的读研生活，恐怕不会只是看文献做实验那么简单。”
阚好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猛地拍桌：“确实啊确实！太牛了，程师傅神医啊！然后呢？”
程星连拿起一根烤串，却没有吃，只是看着竹签尖：“既然规则存在，那么我们要做的，不是否认它，而是理解它，适应它，然后找到利用它甚至突破它的方法。”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其他三人：“我觉得，我们四个，最好能互相通气。”
阚好立刻点头：“我同意！一声令下我立刻拥护你当老大，幸好你们都是正常人，你们都不知道之前我摸索这些破事有多难绷。”
关小雨也连忙小声说：“我也同意。学环境嘛，贪生怕死勿入斯门。”
扈杉沉默了几秒，最终，也微微颔首。今天摸不到门把手的经历，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坚固的认知壁垒里。
四人举起汽水瓶，轻轻地碰了一下。没有豪言壮语，但这个简单的动作，标志着在这个充满未知和诡异的读研开局中，一个脆弱的同盟正式结成。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关小雨小声问，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那个喝完的汽水瓶盖。
“结账，回宿舍，保存体力。”程星连一锤定音。
老板走过来结账：“一共两百二。既然是阚好的同学，给两百就行啦。”
阚好正要掏手机，关小雨突然“咦”了一声，把手里的瓶盖递给老板：“老板，这个……是不是中奖了？”
老板接过来一看，乐了：“嚯！小姑娘手气可以啊，‘特等奖：10公斤啤酒’？我这店开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兑出来特等奖呢！”
死寂。
阚好、扈杉和程星连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关小雨。
刚才还在谈论生死规则的沉重气氛瞬间被打破。
“欧皇竟在我身边？！”阚好震惊了。
烤串的香气弥漫着，店外是平凡而热闹的人间烟火。但她们都知道，一旦走回那座环境学院大楼，等待她们的，将是另一套需要遵循的、不言不明的规则。
未来的读研路，注定不会好走。但至少此刻，她们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