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新城,闷热得像一口蒸锅。
程星连拖着行李箱走出高铁站,热浪裹挟着陌生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勾下手腕上的皮筋,把半长不短、长度恰好到脖子的头发扎拢在一起,才稍稍感受到一丝清爽。
手机导航显示,从新城南站到新城大学,地铁换乘两次,预计用时四十七分钟。
她浅浅呼出一口气,汇入人流中。
时间还早,地铁上人不算太多。程星连找了个角落坐下,把行李箱竖在腿边,点开手机里存的那份《环境学院研究生入学须知》。
第三遍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又或者说,她太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跨专业考研,从热门的计算机跳到环境,她知道自己的选择在别人眼里有多奇怪。
家里人不理解,本科同学更不理解——放着高薪的大厂不去,去读什么天坑专业?
但她就是想。
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想学自己真正感兴趣的学科,想摆脱被父母规划好的人生轨迹,想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在一个全新的领域站住脚……
计算机是个好专业,只是不是她想要的。
非0即1,输入1就得到0的可控线程,她厌倦了这种被封装好的确定性。
手机屏幕上,文档翻到了导师介绍那一页。周凛,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环境生态修复,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三项,发表SCI论文八十余篇——
简历很完美。
当初选到周导师组时,程星连在小某书上搜过这个名字。评价不多,寥寥几条,说他“很和蔼”、“对学生很好”、“组会氛围轻松”,让她松了口气。
地铁报站声响起,程星连回过神,发现已经到了换乘站。她收起手机,拖着箱子往外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新城大学。
从今天起,就是她的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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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另一列地铁上。
扈杉靠在车窗边,耳机里放着摇滚的音乐,眼睛却是死水一般,一直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隧道壁。
黑暗,光亮,黑暗,光亮。
像她过去一年的日子。
有时候扈杉自己也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真的不应该在这里的。本科四年,她在山河大学——那所比新城大学更好的学校——环境系排名前10%,绩点3.85,有项目有竞赛,保研是板上钉钉的事。
保研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系里老师都这么说,辅导员也这么说,梦校京城大学的老师已经和她聊了很久,只等她推免后就进组,连她自己都这么以为。
然后九月,推免名单公布。
她的名字不在上面。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扈杉不太愿意回想。她只记得自己在宿舍楼下里站了很久,久到室友下来找她,久到手机震了十几次,久到她终于想起来,哦,还有考研这条路。
从九月到十二月,一百天。
她像疯了一样复习,像一头闷头冲撞的困兽。
初试过线,复试正常发挥……
然后,调剂。
京大的研究生招生,竞争何等惨烈。她报的方向只收一个人,她是第二。往年第二可以调剂到本校其他方向,但今年政策变了——建议外调。
扈杉后来也没搞清楚到底是谁建议的。
也不重要了。毕竟世界上有太多无法理解的事,从推免失利那天起,她的努力好像就成了难料的世事中最不起作用的一环。
推免她尽了全力,初试她尽了全力、复试她也尽了全力…不是她不努力,只是有点不敢赌了。
新城大学是她调剂志愿里的保底院校。面试的时候,老师随口问她:“你本科山河的,怎么愿意来我们这儿?”
她笑着回答:“新城大学环境学科很强,我很期待。”
笑得很标准。
耳机里的音乐突然卡了一下,扈杉皱眉摘下来,发现是手机没电了。她把耳机收进包里,目光扫过车厢——对面坐着一个女生,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正在低头玩手机,行李箱上贴着"新城大学"的贴纸。
新城大学,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校。
居然也是她的母校了。
扈杉收回目光,靠回座椅,闭上眼睛。心脏的某个地方紧了一下,又松开。
没关系,只是跳板而已,会回到正轨的,她在心里把这自己的计划又过了一遍,像背课文一样熟练:好导师比好学校更重要,读研好好干,发几篇好文章,申个好学校的博士,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她一定可以的。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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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小雨是坐大巴来的。
她家就在新城不远的小镇,没有通高铁,大巴最划算——悠悠颠簸四五个小时,四十块钱。
她不晕车,这是最好的消息。
大巴在沿途的镇子停靠拉客,车上空调坏了,闷热得像蒸笼,不少人都在下车透气。关小雨下去上了个厕所,又在小卖部买了瓶水。一瓶矿泉水三块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又热又渴一路,实在受不住。
回来时,她原本的座位被一个彪形大汉占了。她不想生事,只好缩到后两排角落里的空座。
谁知刚坐下五分钟,头顶那坏了一路的空调出风口突然发出“咔哒”一声,紧接着,一股凉爽清冽的冷风精准地吹向了这个角落——全车只有这一个出风口好了。
前面的大汉热得骂骂咧咧,关小雨没理他,扭开矿泉水大口喝起来。
她其实可以再忍忍的,但老天爷似乎总会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给她塞一颗名为“好运”的糖。
从小到大,她好像一直在忍。忍着不说话,忍着不出头,忍着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尽量不去麻烦任何人。
高考的时候,她差重本线三分。
家里人问她要不要复读,她说不用了,二本也挺好的,正适合她——当鸡头还能拿奖学金补贴生活,当凤尾就没这待遇了。
考研的时候,她报了新城大学。不是因为有多想来,是因为这个目标不大不小,招的人多,分数线还好,她觉得自己努努力应该能考上。
结果还真考上了。
初试分不高不低,她虽然做实验还蛮擅长的,但复试也没考什么实操,所以复试表现也就那样。面试的时候,老师问她为什么选这个方向,她卡壳了五秒钟,最后憋出一句“因为感兴趣”。
老师当时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透明人。
不过没关系,她从小就习惯当透明人,不被注视、自在做事是她的舒适区。
大巴重新发动的时候,关小雨把水塞进包里,摘下眼镜,模糊地辨认着窗外的风景——听说这样可以锻炼视力。
快到了。售票阿姨说显示还有一个小时就到新城,一个小时后,她就是新城大学的研究生了。
新城大学环境学院,周凛教授课题组。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有点恍惚。
真的考上了啊……
虽然不是什么最顶尖的学校,虽然导师她还没见过,虽然接下来三年会发生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但至少现在,她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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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好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
不是因为路远,而是因为她压根不着急。
反正学校就在这儿,又不会跑嘛。
她本科就在新城大学读的,学生工作搞得风生水起,学工保研直升了本校。学弟学妹还是原来的学弟学妹们,老师还是原来的老师们,就连宿舍都没换——哦不对,换了。专硕没有校内宿舍,她得自己在外面租房。
暑假的时候,她刚在学校附近找了个不小的单室套,月租八百,押一付三,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之前校外办活动认识的,特意给她算了便宜价格。
真可惜,新城大学的研究生宿舍还不错,小而美的单人间,她是无福享受了。
阚好一边走一边回微信。消息太多了,学弟学妹问开学事宜的,社团群里通知活动的,还有几个喊她吃饭的——
“我的好姐姐,你是不是快到学校了?晚上聚个?”
“好好学姐,新生咨询群里有人问档案接收老师的联系方式,你有吗?”
“阚主席啊,今年研会线下招新打算定在周四,你们组见面会开完第二天,我贴心吧!到时候记着来帮你的老学长摆摊啊!”
阚主席。
她盯着这个称呼看了两秒,打出一行字:“少贫,好姐姐我退休了,以后打算好好做人,再也不干学工了。”
发送。
她烦躁地抓了抓蓬松的头发,把自己搞得像一头小狮子,犹豫一阵,还是又补了一条:“去看看也行,人多热闹,支持一下咱哥的工作。”
然后她把手机揣回兜里,抬头看了眼面前的校门。
新城大学,大东门。
她在这儿走了四年,闭着眼睛都认识。
阚好深吸一口气,往里走去。
研究生新生报到处的牌子很醒目,摆在行政楼门口,旁边站着几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学生。
阚好都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熟人。
“好姐!”一个男生小跑过来,“我就说你今天到,你看你看,我特意来接你——”
“行了行了。”阚好笑着摆手,“今天忙吧,快点带我走完流程,等你们收工了烧烤去。”
“得嘞~走着我好姐!”
流程很简单:签到,拿材料袋,领校园卡,确认宿舍信息,拿宿舍钥匙回去收拾。阚好是没有宿舍的专硕,轻松了不是一点半点。
“咦,好姐,你们组今年收了四个人啊?”负责登记的学妹翻着名单,“还都是女生诶!”
“是吗。”阚好拿过名单看了眼,目光扫过那几个名字。
扈杉,程星连,关小雨。三个都是学硕。
“对了,”学妹凑过来,压低声音,“我一上午在这坐着,听人们说起你们导师周凛,都说周老师人可好了,组会也不怎么骂人,咱们院很多同学都羡慕你们组的。”
阚好笑了笑,没接话,“走了哈。”
可好了。
可好了啊。
她把材料袋往包里一塞,转身往外走。
阳光晃眼,她眯了眯眼睛,忽然想起推免选导师的那段时间。
那时候的她,学院的、学校的学生工作干了个遍,眼底有光,意气风发,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正直得像一株阳光下的小白杨树,天真地以为象牙塔就是世界的全部。然后——
算了。
阚好甩甩脑袋,把那些念头甩出去。
已经过去了。
她现在只想顺顺利利毕业,拿个文凭,然后离开这个邪门的鬼地方。
至于周凛这个老登?
只要他不要再挑战她的底线,她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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