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平添了几分不真切的迷离。
宴无咎靠在驾驶座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车载音响里流淌着慵懒的音乐,与窗外倾盆的雨势格格不入,挂在腰间的的青铃响个不停,微微发烫。
他刚结束一个耗时近半年的重大项目——修复一批出土自王侯大墓的残损帛画,精神上的疲惫远胜身体。
按理说,项目结束他该回家蒙头大睡,或者去他常驻的那家高级酒吧喝两杯,享受一下现代文明的奢靡。
但他却鬼使神差地,方向盘一转,将车开向了市郊结合部,停在了一栋被围挡圈起来的,即将被拆除的古宅前。
这是一座官员的府邸,虽保存尚可,但产权复杂,最终没能逃过城市开发的推土机。
宴无咎作为顶尖的文物修复师,曾被邀请做前期评估,当时他给出的结论是“有保留价值”,可惜建议未被采纳。
或许是不忍心看它最后一眼,又或许,是心底某种莫名的牵引——最近几个月,他总是做些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又记不清具体内容,只觉得空落落的。
而这片区域,在之前的勘察中,就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阴森,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波动”。
“真他娘的疯了,大雨天的跑来看一堆破木头烂砖头。”宴无咎暗骂着自己,语气带着不耐。
话虽如此,他还是撑开一把昂贵的定制黑伞,推开车门,修长的腿迈出,踩在积水的地面上。
算起来,这是他在人间浑噩渡灵的一万三千七百多个年头,若非带着受罚的身份困在此地,实在无聊的紧。
白色真丝衬衫被雨丝打湿了几分,贴在他精瘦的躯体上,宴无咎却浑不在意,只静静打量着雨幕中更显破败阴森的宅院轮廓,随即暗骂一声,才踏入腐朽不堪的门槛。
宅院内部比外部看起来更显沧桑,雕梁画栋虽已褪色残破,蛛网层层叠叠地悬挂梁柱之间,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木材腐朽的霉味,还有一种……一丝极淡的阴怨气息。
宴无咎蹙了蹙眉,近几个月,他处理过好几起与刚出土文物相关的“异常事件”,某些陪葬品上附着的执念或阴气,偶尔引发的小麻烦,他都没在意,但这次的感觉,截然不同。
“地府的门槛是塌了吗?怎么什么玩意儿都往外跑。”他轻声自语,语气十分不耐烦。
宴无咎沿着残破的游廊深入,脚步声在空荡的宅院里回响。越往里走,温度越低,那种阴冷的气息几乎凝成了实质。
“都出来吧,躲躲藏藏的,也不嫌憋得慌。”宴无咎停下脚步,懒洋洋地开口,声音格外清晰。
话音刚落,四周温度骤降,刺骨的阴风呼啸而起,数道扭曲的黑影从残破的窗棂,地板,房梁的阴影处猛地窜出,带着凄厉的尖啸,直扑他而来!这些鬼魂形态各异,有的面目狰狞保留着死前的惨状,有的则只是一团充满怨念的黑气,散发着浓烈的恶意与混乱的气息。
宴无咎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右手随意一挥,袖口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一道淡蓝色的狐火如利刃般扫过,冲在最前面的几只阴灵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全,瞬间化作青烟消散。
“就这点道行?”宴无咎轻嗤一声,凤眼里满是戏谑,“还从下面偷跑上来,是嫌油锅炸得不够透?”
阴灵仿佛被他的挑衅激怒,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宴无咎终于稍稍提起了点兴致,他身形极快地在其中穿梭,步伐优雅如同在跳一支独舞,狐火闪烁间,阴灵纷纷溃散。
他看似玩得兴起,心中却渐生疑窦。院内里的阴气并没有因阴灵的消失而淡薄,反而越来越粘稠,而且,这看似杂乱无章地攻击,反而像是有意地,将他引向后院的方向。
“中奖了。”宴无咎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他顺着这股牵引,穿过几重荒废的院落,来到府邸最深处的一片小竹林前。
这片竹林与寻常竹子截然不同,竹竿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诡异的光泽。
竹林深处,隐约可见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正在运转,阵眼处,展开了一把样式古朴的青竹伞缓缓旋转,散发出强大的吸力,将试图冲出竹林的鬼魂强行扯回。
“青竹伞灵阵?”宴无咎挑眉,他认出了这个阵法。这分明是地府用来拘拿,镇压恶灵的专用法器,怎会在此地布设?
而且,看这阵法的运转,似乎有些……力不从心?阵中的阴灵数量远超负荷,正在疯狂冲撞,导致伞身剧烈震动,灵光闪烁不定。
情况不妙。若是让这些失去理智的恶鬼冲破束缚,逃到外面,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宴无咎虽然自我定位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人,甚至常以“纨绔”,“利己”自居,但让他坐视无辜之人因眼前之事遭殃,他那份骨子里的偏执与底线绝不允许。
他神色微凝,双手快速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口中低诵着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来源,却自然而然浮现的咒文。
随着灵力的调动,他背后隐约浮现出十二道淡金色的锁链虚影,缠绕周身,这道束缚,每当他动用超过一定限度的灵力时便会出现,带来灼痛。
“封!”他低喝一声,一道精纯的灵力自他体内涌出,化作一道金光,直冲阵法中心,意图加固那摇摇欲坠的青竹伞。
可就在他的灵力即将触及阵眼的刹那——!
一道白色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阵眼处,恰好挡在了他的灵力与青竹伞之间。
来人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孤松立雪,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场。只见那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了那把躁动不安的青竹伞。
那原本剧烈震颤,灵光乱闪的青竹伞,一落入他的手中,仿佛被驯服的烈马,瞬间安稳下来。阵中鬼魂的嚎叫声也随之减弱。
“何人擅自插手地府公务?”来人声音响起,清冷如玉磬,在这喧闹的雨夜中,却清晰地传入宴无咎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宴无咎眯起了眼睛,没有立即回答,他本就被该死的青铃引过来处理这些事而不爽,这人竟说他“插手”!
“插手?”宴无咎收回灵力,背后锁链虚影悄然隐没。他缓步向前,伞尖滴落的雨水在两人之间划出无形的界限,“我说这位,你这顶帽子扣得可有点大。若不是我及时‘插手’,你这宝贝阵法怕是已经破了,到时候恶鬼肆虐人间,这责任……你担待得起?”
他语气带着挑衅,目光却锐利地审视着对方的背影。
那白衣人缓缓转过身来。
雨水顺着他线条完美的侧脸滑落,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像是为他清俊绝伦的容颜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光。他面容如玉,眉目如画,一双桃花眸沉静无波,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虚妄。
他穿着一袭看似简单的白色长袍,但衣料上若隐若现的暗纹和腰间悬挂的一枚墨玉令牌,都昭示着他身份的不凡。
当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宴无咎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而来的熟悉感,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
这种陌生的悸动让他烦躁,甚至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慌。
男子目光落在宴无咎身上,他并未在意宴无咎话语中的刺,只道:“青竹伞灵阵乃地府重器,不容有失。你身上灵力亦属阳刚霸道,强行灌注,恐适得其反。”
宴无咎闻言,不怒反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凤眸闪过一丝冷光:“呵,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我帮你稳住局面,免去一场人间灾祸,你非但不感激,反倒怪我方法不对?地府都是这般……不近人情的吗?”
他嘴上说着轻佻带刺的话,全身的神经却已悄然绷紧。这人看他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早就预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而且,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让他胸口处的梵文隐隐发烫,这是万年来都极少有的情况。
男子没有理会他的反唇相讥,只是单手轻抚过青竹伞的伞骨,伞面灵光流转,变得更加温顺。他将阵中残余的鬼魂彻底收束完毕,才再次抬眼,看向宴无咎。
“在下安自渡,地府判官。”他顿了顿,语气似乎并无变化,但细听之下,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妙,“不知……如何称呼?”
“宴无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报出了这个名字,同时暗中调动灵力,戒备着对方的任何异动。
“宴无咎……”安自渡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缓,眼神却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复杂难明,“好名字。”
雨势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竹林中的雾气却因灵力的激荡而越发浓重。两人隔着朦胧的雨雾和对峙的空气相望,谁都没有再轻易开口,一种无声的、牵扯着过往与现在的张力在沉默中蔓延。
宴无咎表面上虽是那副波澜不惊、玩世不恭的模样,心底却早已浪潮汹涌。
真他娘的好看啊!怎么他在人间数万年都没见过这位判官大人?
对上那双桃花眸,宴无咎能感觉到,安自渡看他的眼神,绝不仅仅是审视一个擅自插手地府事务的陌生人,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确认,又像是某种压抑极深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等待。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想要撕破对方那层面具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向前踏了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目光直直刺向安自渡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安自渡握着伞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回道:“未曾。”
“哦?”宴无咎挑眉,凤眸里闪过一丝狡黠和不信,他故意用更加轻佻的语气追问,“那……判官大人为何从刚才起,目光就一直黏在在下身上?莫非……大人有断袖之癖?”
这话堪称冒犯,却也带着试探。他紧盯着安自渡,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然而,安自渡并未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故作轻浮的表象,直抵他内心深处的不安。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抛下了一句足以在宴无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重磅炸弹。
“我并非在看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宴无咎周身,仿佛在看他背后那无形的枷锁,“我只是好奇,一个身负十二道天道枷锁的失忆天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雨,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