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心》 第1章 青竹 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平添了几分不真切的迷离。 宴无咎靠在驾驶座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车载音响里流淌着慵懒的音乐,与窗外倾盆的雨势格格不入,挂在腰间的的青铃响个不停,微微发烫。 他刚结束一个耗时近半年的重大项目——修复一批出土自王侯大墓的残损帛画,精神上的疲惫远胜身体。 按理说,项目结束他该回家蒙头大睡,或者去他常驻的那家高级酒吧喝两杯,享受一下现代文明的奢靡。 但他却鬼使神差地,方向盘一转,将车开向了市郊结合部,停在了一栋被围挡圈起来的,即将被拆除的古宅前。 这是一座官员的府邸,虽保存尚可,但产权复杂,最终没能逃过城市开发的推土机。 宴无咎作为顶尖的文物修复师,曾被邀请做前期评估,当时他给出的结论是“有保留价值”,可惜建议未被采纳。 或许是不忍心看它最后一眼,又或许,是心底某种莫名的牵引——最近几个月,他总是做些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又记不清具体内容,只觉得空落落的。 而这片区域,在之前的勘察中,就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阴森,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波动”。 “真他娘的疯了,大雨天的跑来看一堆破木头烂砖头。”宴无咎暗骂着自己,语气带着不耐。 话虽如此,他还是撑开一把昂贵的定制黑伞,推开车门,修长的腿迈出,踩在积水的地面上。 算起来,这是他在人间浑噩渡灵的一万三千七百多个年头,若非带着受罚的身份困在此地,实在无聊的紧。 白色真丝衬衫被雨丝打湿了几分,贴在他精瘦的躯体上,宴无咎却浑不在意,只静静打量着雨幕中更显破败阴森的宅院轮廓,随即暗骂一声,才踏入腐朽不堪的门槛。 宅院内部比外部看起来更显沧桑,雕梁画栋虽已褪色残破,蛛网层层叠叠地悬挂梁柱之间,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木材腐朽的霉味,还有一种……一丝极淡的阴怨气息。 宴无咎蹙了蹙眉,近几个月,他处理过好几起与刚出土文物相关的“异常事件”,某些陪葬品上附着的执念或阴气,偶尔引发的小麻烦,他都没在意,但这次的感觉,截然不同。 “地府的门槛是塌了吗?怎么什么玩意儿都往外跑。”他轻声自语,语气十分不耐烦。 宴无咎沿着残破的游廊深入,脚步声在空荡的宅院里回响。越往里走,温度越低,那种阴冷的气息几乎凝成了实质。 “都出来吧,躲躲藏藏的,也不嫌憋得慌。”宴无咎停下脚步,懒洋洋地开口,声音格外清晰。 话音刚落,四周温度骤降,刺骨的阴风呼啸而起,数道扭曲的黑影从残破的窗棂,地板,房梁的阴影处猛地窜出,带着凄厉的尖啸,直扑他而来!这些鬼魂形态各异,有的面目狰狞保留着死前的惨状,有的则只是一团充满怨念的黑气,散发着浓烈的恶意与混乱的气息。 宴无咎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右手随意一挥,袖口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一道淡蓝色的狐火如利刃般扫过,冲在最前面的几只阴灵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全,瞬间化作青烟消散。 “就这点道行?”宴无咎轻嗤一声,凤眼里满是戏谑,“还从下面偷跑上来,是嫌油锅炸得不够透?” 阴灵仿佛被他的挑衅激怒,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宴无咎终于稍稍提起了点兴致,他身形极快地在其中穿梭,步伐优雅如同在跳一支独舞,狐火闪烁间,阴灵纷纷溃散。 他看似玩得兴起,心中却渐生疑窦。院内里的阴气并没有因阴灵的消失而淡薄,反而越来越粘稠,而且,这看似杂乱无章地攻击,反而像是有意地,将他引向后院的方向。 “中奖了。”宴无咎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他顺着这股牵引,穿过几重荒废的院落,来到府邸最深处的一片小竹林前。 这片竹林与寻常竹子截然不同,竹竿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诡异的光泽。 竹林深处,隐约可见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正在运转,阵眼处,展开了一把样式古朴的青竹伞缓缓旋转,散发出强大的吸力,将试图冲出竹林的鬼魂强行扯回。 “青竹伞灵阵?”宴无咎挑眉,他认出了这个阵法。这分明是地府用来拘拿,镇压恶灵的专用法器,怎会在此地布设? 而且,看这阵法的运转,似乎有些……力不从心?阵中的阴灵数量远超负荷,正在疯狂冲撞,导致伞身剧烈震动,灵光闪烁不定。 情况不妙。若是让这些失去理智的恶鬼冲破束缚,逃到外面,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宴无咎虽然自我定位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人,甚至常以“纨绔”,“利己”自居,但让他坐视无辜之人因眼前之事遭殃,他那份骨子里的偏执与底线绝不允许。 他神色微凝,双手快速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口中低诵着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来源,却自然而然浮现的咒文。 随着灵力的调动,他背后隐约浮现出十二道淡金色的锁链虚影,缠绕周身,这道束缚,每当他动用超过一定限度的灵力时便会出现,带来灼痛。 “封!”他低喝一声,一道精纯的灵力自他体内涌出,化作一道金光,直冲阵法中心,意图加固那摇摇欲坠的青竹伞。 可就在他的灵力即将触及阵眼的刹那——! 一道白色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阵眼处,恰好挡在了他的灵力与青竹伞之间。 来人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孤松立雪,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场。只见那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了那把躁动不安的青竹伞。 那原本剧烈震颤,灵光乱闪的青竹伞,一落入他的手中,仿佛被驯服的烈马,瞬间安稳下来。阵中鬼魂的嚎叫声也随之减弱。 “何人擅自插手地府公务?”来人声音响起,清冷如玉磬,在这喧闹的雨夜中,却清晰地传入宴无咎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宴无咎眯起了眼睛,没有立即回答,他本就被该死的青铃引过来处理这些事而不爽,这人竟说他“插手”! “插手?”宴无咎收回灵力,背后锁链虚影悄然隐没。他缓步向前,伞尖滴落的雨水在两人之间划出无形的界限,“我说这位,你这顶帽子扣得可有点大。若不是我及时‘插手’,你这宝贝阵法怕是已经破了,到时候恶鬼肆虐人间,这责任……你担待得起?” 他语气带着挑衅,目光却锐利地审视着对方的背影。 那白衣人缓缓转过身来。 雨水顺着他线条完美的侧脸滑落,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像是为他清俊绝伦的容颜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光。他面容如玉,眉目如画,一双桃花眸沉静无波,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虚妄。 他穿着一袭看似简单的白色长袍,但衣料上若隐若现的暗纹和腰间悬挂的一枚墨玉令牌,都昭示着他身份的不凡。 当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宴无咎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而来的熟悉感,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 这种陌生的悸动让他烦躁,甚至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慌。 男子目光落在宴无咎身上,他并未在意宴无咎话语中的刺,只道:“青竹伞灵阵乃地府重器,不容有失。你身上灵力亦属阳刚霸道,强行灌注,恐适得其反。” 宴无咎闻言,不怒反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凤眸闪过一丝冷光:“呵,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我帮你稳住局面,免去一场人间灾祸,你非但不感激,反倒怪我方法不对?地府都是这般……不近人情的吗?” 他嘴上说着轻佻带刺的话,全身的神经却已悄然绷紧。这人看他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早就预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而且,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让他胸口处的梵文隐隐发烫,这是万年来都极少有的情况。 男子没有理会他的反唇相讥,只是单手轻抚过青竹伞的伞骨,伞面灵光流转,变得更加温顺。他将阵中残余的鬼魂彻底收束完毕,才再次抬眼,看向宴无咎。 “在下安自渡,地府判官。”他顿了顿,语气似乎并无变化,但细听之下,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妙,“不知……如何称呼?” “宴无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报出了这个名字,同时暗中调动灵力,戒备着对方的任何异动。 “宴无咎……”安自渡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缓,眼神却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复杂难明,“好名字。” 雨势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竹林中的雾气却因灵力的激荡而越发浓重。两人隔着朦胧的雨雾和对峙的空气相望,谁都没有再轻易开口,一种无声的、牵扯着过往与现在的张力在沉默中蔓延。 宴无咎表面上虽是那副波澜不惊、玩世不恭的模样,心底却早已浪潮汹涌。 真他娘的好看啊!怎么他在人间数万年都没见过这位判官大人? 对上那双桃花眸,宴无咎能感觉到,安自渡看他的眼神,绝不仅仅是审视一个擅自插手地府事务的陌生人,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确认,又像是某种压抑极深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等待。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想要撕破对方那层面具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向前踏了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目光直直刺向安自渡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安自渡握着伞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回道:“未曾。” “哦?”宴无咎挑眉,凤眸里闪过一丝狡黠和不信,他故意用更加轻佻的语气追问,“那……判官大人为何从刚才起,目光就一直黏在在下身上?莫非……大人有断袖之癖?” 这话堪称冒犯,却也带着试探。他紧盯着安自渡,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然而,安自渡并未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故作轻浮的表象,直抵他内心深处的不安。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抛下了一句足以在宴无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重磅炸弹。 “我并非在看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宴无咎周身,仿佛在看他背后那无形的枷锁,“我只是好奇,一个身负十二道天道枷锁的失忆天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雨,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静止了。 第2章 交易 宴无咎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冻结、剥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带着杀意的情绪自他眼底深处骤然升起。 他失去记忆之事,是他深埋心底的秘密!除了他自己,这世间绝不该有第二人知晓!这个初次见面的地府判官,他又怎么会……知晓此事? 在他看来,这件事一是他自己知道,二则……只有伤害过他的人知道! “你还知道些什么?”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危险,仿佛只要安自渡的回答有半分不如他意,他暗自积蓄的雷霆便会毫不犹豫地落下。 安自渡面对这股强劲的杀意,面色始终平静。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姿态,只是握着青竹伞,任由伞面边缘滴落的雨水在地面晕开小小的水洼。他的目光坦然地迎上宴无咎,深邃的眸子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淡然。 “我知道你失去了记忆,知道你背负枷锁,还知道……”他微微停顿,视线扫过宴无咎紧绷的手指,“你此刻想杀我灭口。” 宴无咎瞳孔微缩,对方的态度太过镇定,反而让他不敢太轻举妄动。这判官的实力深不可测,能一眼看穿他最深层的秘密,绝非易与之辈。 在他有记忆的漫长岁月里,便一直在极力寻找缺失的记忆,风流不羁,游戏人间的表面下,隐藏的是找到存在的意义,找回记忆,这无疑是他最深执念。 杀意稍稍收敛,但警惕丝毫未减。 宴无咎冷笑道:“地府判官,也学会蛊惑人心了?” “并非蛊惑。”安自渡向前迈了一步,无视两人之间依旧紧张的氛围,“天道枷锁在身就会失去记忆,小狐狸,你难道不知道吗?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 “交易?” 安自渡应了一声,抬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一道淡淡的、由灵力构成的复杂纹路显现出来,与周围环境中残留的异常波动隐隐共鸣。 “此处青竹伞阵镇压的东西,与你身上的灵力有所关联。” 宴无咎眉头紧锁,看向那灵力纹路。 “所以,判官大人是怀疑是我自己布的阵?然后大半夜不睡觉心里过意不去,特意过来解阵?” 安自渡闻言,眼里漾起笑意:“是,或不是,查过便知。” 他顿了顿,看向宴无咎,“你的灵力至阳至刚,对阴邪之物有天然克制,正是修复此阵的最佳助力。况且,查明此事,或许能助你将天道枷锁卸下一道。” 宴无咎轻嗤一声:“这就是你所说的交易?” 简直就是**裸的阳谋!天道枷锁在身数万年,都未曾卸下分毫,如今补个破阵就能卸下一道?这不纯扯淡吗! “同意吗?” 宴无咎看了他一眼,越看他奶奶的越喜欢,表面仍故作思考道:“我若帮你,大人要如何谢我?以身相许吗?” 安自渡;“……你要如何?” 宴无咎盯着安自渡看了半晌,眼底深处多了一丝算计与兴味。 “在这件事结束之前,你,必须跟在我身边,直到你说的天道枷锁卸下一道。” 安自渡笑了笑,道:“可以。但在此期间,你需听从我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成交。”宴无咎爽快答应,心里却自有盘算。 听话?那得看是什么事。 初步的“合作协议”达成,气氛虽仍微妙。 安自渡不再多言,转身面向那片墨竹灵阵残余的波动中心。他单手结印,青竹伞在他手中散发出柔和而威严的光芒,开始缓缓修补被破坏的阴阳节点。 宴无咎抱臂在一旁看着,没有插手,他能感受到其中的东西与他灵力相悖,贸然出手恐会适得其反。 他此刻反而乐得清闲,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安自渡专注的侧脸上。 此刻雨已停歇,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洒落,勾勒着安自渡清俊的轮廓。他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本职工作。宴无咎就这么楞楞地盯着他,那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口蔓延。 宴无咎在心里暗骂一声,移开目光,却掩不住那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愫与……恨意? 阵法的修复需要时间。期间,又有几股被吸引过来的阴灵在附近徘徊,试图冲击阵法。 宴无咎懒洋洋地出手了,他只随手摘了几片竹叶,灌注一丝灵力,信手弹出。竹叶如同蓝色的飞镖,精准地穿透那些虚影,将其打散。 动作行云流水且漫不经心。 安自渡虽未回头,但感知到这一切,手中法诀未停,开口:“手法不错。” “判官大人过奖,对付这些,手到擒来。”宴无咎挑眉,语气带着点小得意,“说起来,大人之前说镇压的东西与我灵力有关联,具体是哪里有关联?” 安自渡动作微顿,侧头看了他一眼,张口就来:“哦,是一种抽取阴灵记忆的法门痕迹,你的灵力核心,与此法门气息微同。” 抽取魂力与记忆? 宴无咎道:“哦?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判官大人该不会以为是我练了这邪功,然后走火入魔把自己搞失忆了吧?” “并非没有此种可能。”安自渡转回头,声音平稳传来。 谈话间,节点修复接近尾声。安自渡最后打出一道灵光,整个区域的异常波动彻底平复,那阴冷的气息也消散大半。 “此处阵法已稳定。”安自渡收起青竹伞,看向宴无咎,“据感应,最近的一处强烈怨气聚集点,在东南方向,约三里外。” “那就走吧,判官大人。”宴无咎懒洋洋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的车就在外面。总不能让您这地府高官,跟着我用两条腿丈量人间吧?” 安自渡道:“有劳。”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古宅废墟。宴无咎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吉普停在雨后的空地上,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宴无咎熟练地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安自渡则站在副驾驶门外,打量了一下这钢铁造物,才从容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车内弥漫着宴无咎身上淡淡的、如同雪后松木般的冷冽香气,混杂着一丝极淡的文物修复常用的矿物与植物材料的气息。 宴无咎猛然凑过去,鼻尖瞬间缠绕着让人莫名心安的冷香。 “你做什么?” “要严格遵守交通规则!安全带必须系上。”宴无咎说着,边系,边故意凑的极近,语气中带着调侃,“话说,我这辆宝贝车,还没坐过这么美的美人呢,大人若是女子,我定然会拜倒在你石榴裙之下。” 他边说边发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醒目。 他瞥了一眼身旁正襟危坐的安自渡,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猛地一踩油门。 吉普如同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强烈的推背感将人紧紧压在座椅上。 然而,安自渡依旧坐得稳如泰山,连呼吸都未曾乱一分,只是目光平静地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仿佛这凡间的极速于他而言,与腾云驾雾并无不同。 宴无咎讨了个没趣,撇撇嘴,稍微放缓了车速。“大人定力不错嘛。” 安自渡笑道:“是吗?我倒不觉得。” “哦?”宴无咎手指轻敲方向盘,“那大人觉得,我这般沉溺红尘万象的凡人,定性如何?” 安自渡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语气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你并非凡人,你只是……暂时迷路了。” 这句话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搔过宴无咎心头最痒的地方。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的低吼和窗外掠过的风声。 按照安自渡指引的方向,吉普最终停在了郊外废弃的工厂外。这里怨气冲天,远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鬼哭狼嚎之声,比之前的古宅更甚。 两人下车,望着那被浓郁黑气笼罩的工厂厂房。 “看来是个大家伙,或者……不止一个。”宴无咎眯起眼,“你们地府的治安管理确实该加强了。” “回去我说他们。”安自渡笑道,张开掌心,青竹伞再次出现,伞尖指向工厂:“此处怨气已凝结成网,我以青竹伞布下结界,防止逃窜扩散,你……” 他看向宴无咎,“你灵根属火,吸引其主要注意力便好,瓦解其怨气核心。我从旁辅助,净化与拘魂。” 分工明确,俨然将宴无咎当成了最强的矛。 宴无咎笑道:“大人放心,拆东西这活儿,我擅长。” 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如一道淡蓝色的闪电,径直冲入了那浓稠的怨气黑雾之中!下一刻,工厂内部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和凄厉无比的惨嚎,狐火与黑气剧烈碰撞,整个厂房都仿佛在震动。 安自渡立于原地,手中青竹伞飞旋而起,化作一道巨大的光罩,将整个工厂区域笼罩。 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中心那若隐若现的,灵动而暴烈的身影,指尖悄然掐动法诀,一道道纯净的灵力精准的避开宴无咎的攻击轨迹,切入怨气最浓郁的关键节点。 两人的配合,竟在第一次联手中,显露出一种惊人的、仿佛演练过无数次的默契。 一个霸道张扬,如烈日焚天;一个精准节制,如清泉涤尘。 第3章 枷锁 废弃工厂内的怨灵远比预想的还要棘手。那并非单一的强大怨念,而是由数十个惨死的阴灵所聚,在某种外力催化下融合扭曲而成的“聚合体”,混乱而暴戾,几乎将整个厂房变成了它们的领域。 宴无咎如同流星撞入浓稠的黑雾,灵力轰然爆发,所过之处,怨气快速破开,他身形灵动,在扭曲的钢筋水泥和疯狂扑来的怨念间穿梭,每一次挥手,每一道指风,都带着灼目的光,精准地撕开怨气的防御。 安自渡布下的结界光晕流转,将阴灵牢牢锁定,他本人则立于结界边缘,手中青竹伞悬浮,伞面垂下道道清辉,十分精准,不断洗涤、削弱着聚合体的核心怨力。他的辅助恰到好处,既不会干扰宴无咎狂放的节奏,又能在他制造出的缝隙间给予致命一击。 两人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一个主攻,一个主控,效率极高。 然而,那阴灵聚合体毕竟融合了太多怨念,核心处一团漆黑如墨、不断蠕动的能量尤其顽固,宴无咎几次强攻都被它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曲、卸开。 “啧,真是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恶心人。”宴无咎闪身避开一道腐蚀性极强的怨气冲击,落在了一根倾斜的钢梁上,微微蹙眉。 他能感觉到,那核心处除了怨念,还缠绕着一丝与古宅节点相似的、令人不快的禁术气息。 就在这时,工厂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几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疾驰而来,粗暴地停在结界外围。 车上迅速下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考究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各异的人,有道士打扮,也有穿着现代作战服的,眼神锐利,显然都是处理“非常事件”的专业人士。 中山装男人看到被安自渡结界笼罩、内部金光黑气交织的工厂,脸色一沉,尤其是看到结界内那卓尔不群的白色身影和在里面大杀四方的宴无咎时,眉头紧紧皱起。 “你们是什么人?谁允许你们在这里私自行动的?!”中山装男人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对着结界内的安自渡呵斥道,“这里是‘特调局’管辖的区域!立刻停止行动,出来接受调查!” 他身后的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连忙上前,对结界内的两人喊道:“两位,我们是特殊事件调查局的,这位是我们的刘处长。此处灵异事件已被我局接管,请你们立刻撤出,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和危险!” 工厂内,宴无咎正打到兴头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弄得十分不爽。他随手拍散一道偷袭的怨气,扭头看向外面,凤眼里满是不耐烦:“特调局?没听说过。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妨碍小爷除魔卫道,守护人间。” 那刘处长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他负责这片区域的灵异事件多年,向来是说一不二,何曾被人如此轻视过,尤其还是这么个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的年轻人。 “狂妄!”刘处长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宴无咎那身价格不菲却略显凌乱的衣着,又看了看里面气质超凡但不明身份的安自渡,语气带着讥讽,“看你们的样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修士,怕是哪个不懂规矩的野路子或者招摇撞骗的世家子吧?这里的东西非同小可,我们已经追踪多日,布下了天罗地网,岂是你们能胡乱插手的?万一让它跑了,酿成大祸,你们担待得起吗?” 他这话阴阳怪气,既贬低了两人的身份,又暗示他们无能且鲁莽。 安自渡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出声,依旧维持着结界的稳定,仿佛外界的嘈杂与他无关。 他此刻只想尽快解决此事,至于人间的纠纷,他根本懒得理。 宴无咎却被这话气笑了。他这人,虽表面风流不羁,实则骨子里傲得很,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看不起他,尤其还是在这种他明明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 “哦?天罗地网?”宴无咎停下攻击,任由那怨灵暂时喘息,他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抱着手臂,隔着结界光幕,似笑非笑地看着底下的人。 “刘处长是吧?你说你们布下了天罗地网,那请问,你们这网,是打算等这玩意儿把方圆十里的生魂都吸干了再收吗?” 他指了指厂房内虽然被削弱但依旧张牙舞爪的怨灵聚合体,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 “你!”刘处长被噎得脸色涨红,他身边一个穿着道袍、手持罗盘的老者上前一步,沉声道:“年轻人,口气不要太大!这怨灵聚合体核心诡异,寻常手段难以净化,我等正在研究万全之策,岂容你在此肆意妄为,打乱部署!” “万全之策?”宴无咎挑眉,凤眼里闪过一抹恶劣的光,“就是躲在远处看热闹,等它壮大到无法收拾,再向上头求援,或者干脆一炸了之,把这里变成更大的阴地?果然是‘高明’的策略。” 他这话直接戳中了特调局某些时候处理类似事件的痛处和潜规则,刘处长和那老道士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放肆!”刘处长厉声喝道,“立刻给我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他身后那些穿着作战服的人立刻摆出了攻击姿态,手中拿出了一些特制的、针对灵体的武器和符箓。 结界内,安自渡终于淡淡开口,声音透过结界,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地府办案,闲杂人等,忽扰。” “地府?”刘处长和他手下的人都是一愣,随即露出怀疑的神色。地府之说虚无缥缈,他们特调局虽然处理灵异事件,但更多是基于科学和玄学结合,对所谓的神祇地府,大多持保留态度。 “装神弄鬼!”刘处长认定对方是在虚张声势,怒极反笑,“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地府’来的,有多大本事!给我破开这结界!” 他一声令下,那名老道士和几个擅长阵法的人立刻上前,开始施展手段攻击安自渡布下的结界。 然而,他们的灵力撞在青竹伞布下的光罩上,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安自渡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他们一个,依旧专注地引导着被迷惑的阴灵。 这下,刘处长等人的脸色彻底变了。他们意识到,里面那个白衣人,恐怕真的不是普通人。 而此刻,被彻底无视和挑衅的宴无咎,耐心终于告罄。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骨子里的偏执,接连被打断和嘲讽后,开始蠢蠢欲动。 “吵死了。”他低声自语,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既然你们这么想看本事,那小爷就让你们开开眼。” 他不再理会外面那群人,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怨灵聚合体,尤其是那团顽固的漆黑核心。 “不就是掺杂了点见不得光的禁术残渣吗?也配跟我扯上关系!”宴无咎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真当小爷拿你没办法?” 他双手猛地于胸前合十,背后那十二道淡金色的天道枷锁虚影再次浮现,但这次,它们不再是束缚,反而像是被宴无咎引导化为己用,锁链之上符文流转,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恐怖、更加古老的威压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 整个工厂区域,包括结界外的特调局众人,都感到呼吸一窒,仿佛有无形的巨石压在胸口。连那怨灵聚合体都发出了恐惧的哀嚎,蠕动着想要后退。 安自渡一直平静的桃花眸中,露出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他看向宴无咎的背影,眼里漾着暖意与自豪。 这是他一点点教出来的人。 “给我……净化!” 宴无咎低吼一声,合十的双手猛然拉开!一道凝练由纯粹真火构成的金色光柱,自他双手间迸发,不再是之前大范围的横扫,而是无视了所有怨气的阻挠,直刺那团漆黑核心! 金色光柱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冰块,发出“嗤嗤”的剧烈声响,怨气疯狂四散,核心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淡化! “不——!!!”聚合体发出了无数怨念重叠的,充满绝望与不甘的尖啸。 宴无咎眼神冰冷,持续输出着恐怖的灵力。他背后的天道枷锁虚影越来越凝实,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崩断,但他毫不在意。 终于,在一声轻微的破裂声中,那团漆黑的核心被彻底湮灭! 核心一灭,整个怨灵聚合体如同失去了支撑,庞大的身躯瞬间溃散,化作无数道精纯的阴气与残存的魂力。 安自渡适时出手,青竹伞光芒大盛,将这些无主的阴灵收纳。 工厂内,肆虐的怨气彻底消失,只剩下残破的厂房和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波。 结界外,一片死寂。 刘处长和他带来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那个他们研究了许久、觉得棘手无比的怨灵聚合体,那个他们准备动用压箱底手段,甚至考虑牺牲部分区域才能解决的灾难……就这么被那个看起来像纨绔子弟的年轻人,用如此霸道、如此摧枯拉朽的方式,硬生生地……净化了?! 尤其是那道金色光柱散发出的威压,让他们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 那绝对不是普通修士能拥有的力量! 宴无咎缓缓放下手,背后的枷锁虚影悄然隐没。 他脸色有些苍白,连续动用超出禁锢的力量,尤其还是引动天道枷锁的反向力量,对他负担不小。 他强撑着身子,转过身,目光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扫过结界外那群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的人。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轻勾了勾手指。 笼罩工厂的结界应声而散。 安自渡收起青竹伞,走到谢无妄身边,目光平静地看向刘处长等人。 刘处长脸上的傲慢和讥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后怕,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之前出声呵斥的年轻助理和道士更是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敢与宴无咎对视。 宴无咎懒得跟他们废话,他走到刘处长面前,因为身高优势,他微微垂眸看着对方,语气带着刺骨的凉意:“老头儿,你们的‘天罗地网’,可以收了。” 他顿了顿,凤眸弯起,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另外,下次再想瞧不起人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说完,他不再看对方青红交错的脸色,转身对安自渡随意道:“走吧,大人,这儿空气不好,一股子……蠢货的味道。” 安自渡微微笑了笑,搀住宴无咎的胳膊,给他助力,两人无视了身后那群呆若木鸡的特调局成员,径直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 直到吉普的引擎声再次响起,消失在夜色中,刘处长等人才仿佛解除了定身咒,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与苦涩。 今晚,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和那句“配不配”,恐怕会成为他们心中的长久阴影。 车上,宴无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刚才那一下消耗确实不小。 安自渡看着他略显苍白的侧脸,沉默片刻,语气有些冷淡开:“强行运用天道枷锁破怨念,谁教你的。” 宴无咎没听出安自渡话中的情绪,他懒洋洋道:“那要不然呢?听着那群蠢货在旁边嗡嗡叫?小爷我可没那份好脾气。”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怎么样,判官大人,我这次‘擅自行动’,没给你地府丢脸吧?” 这时,漆黑的天空中滚动着一声“轰隆”巨响,宴无咎半开车窗看去。 “什么情况?天要塌了?” 接着,他奇妙的感觉身上的负担轻了一些,一股久违的灵力在经络中涌动。 天道枷锁……竟卸下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