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元京和唐明都很早就认识,但也仅限于认识。
他们同在华兴科技,同部门但不同组,也都是产品经理。
区别在于,唐明都的确会写几行代码。
彭元京离职的时候,部门的苏米姐姐组了个局,说要欢送他。
是该欢送,也算是白捡了N 1大礼包。
只是他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
做市场的人好像天生都很社牛,也不管熟不熟络,都要来和他敬酒。
没事,他海量!
部门的同事爱喝白的,他嫌辣——
没办法,一个成熟的成年人总要在适当的场合适当地委屈一下自己。
酒过三巡后,他感觉自己脸颊已经烫得不行。
苏米说他红的像碳烤乳猪。
一定是今天状态不好。
在卫生间,他朝脸上泼了几捧冷水,又踮脚凑近镜子,仔细端详。
“真红啊......”
事实证明,醉酒的人不仅走不了直线,连踮脚也未必安全。
他只是稍稍一晃,整个人就已经贴上镜子,两只手撑在洗手台边缘,才勉强稳住没栽下去。
在唐明都的视角里,彭元京像是在与镜子里的自己接吻。
他站在身后,礼貌问道:“你没事吧?”
彭元京慌乱地立定站直。
“没事!地滑,你小心点儿哦!”
唐明都走到洗手台边,打开水龙头。
“怎么突然要辞职?”
怎么突然要问这个?
彭元京对唐明都的定义:面熟,但不熟。
而他离职的事情,确实是临时起意——
彭元京嘻嘻笑道:“为了诗和远方!”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故事......
苏米脸上也带着红晕:“怎么这么久?学龙叫去了?”
彭元京匆匆入座:“哪儿有!洗腮红去了!”
苏米压低声音,凑了过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说真的,你和李响怎么了?我专门叫了他,他也没来。”
哼,就知道你会问他!
桌上其他人忽然都安静下来,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彭元京扯着嘴角,摆出职业假笑:“也许有事吧。”
他和李响,在部门里——至少在他听过的故事里,没有什么好名声。
“疑似同性伴侣”,在这家偏保守的企业里,还是太具有噱头与争议。
大城市里的人,既冷漠,又热衷于去揣测异类,是绝佳的旁观者。
他们不会真的指着鼻子去骂,毕竟某种程度上,他们眼中的异类逐渐成了一种“潮流”或是一种正确的“态度”。
他们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挑战这份权威或者形势的。
但蛐蛐别人,他们做得到,而且,做的很好。
因为没有哪个体面人会为了些虚无缥缈、无伤大雅,或者至少说暂时无伤大雅的流言,真的去追根溯源,找人对质——
那就真是太不体面了!
彭元京并不十分在意这些流言。
好吧,也做不到完全不在意。
至少在他看来,自己的名声完全是被李响给败坏了。
他——一口标准烟嗓,行动举止爷们儿得很,大隐隐于市的本事,不算宗师,也敢自称是一把好手!
但是,李响,一只标准的花孔雀,敢在年会上跳热舞,其身份,不言自明!
谁会怀疑——或者说,没有人会想过——李响会喜欢女生。
而当他和李响一起逛胡同,意外撞见同事时,他就清楚,全公司的人都会知道了......
众人像在等着看戏,反复追问彭元京关于李响的事。
他开始还敷衍周旋,但醉酒的人,理智的崩塌或许真的就在一瞬间。
他一把揪住那个喋喋不休的男同事的领口:“那么好奇,他妈的怎么不去问李响!”
苏米也被他吓住了,忙把二人拉扯开:“都是同事,这是在做什么?”
男同事悻悻地抖了下衣领,眉头拧在一起,断定:“他醉了!”
都在说他醉了,彭元京不服,他还要喝。
他抢过苏米面前的酒瓶,对嘴灌了两口,还没咽下,嗓子就被辣得呛了出来。
“他醉了!谁联系下李响,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啊!”
“谁让你们找他了!”
彭元京彻底醉了,说话完全不过脑子。他把在场能得罪的同事,全都得罪了一遍。
还没被点到的人,都是一副惊讶又暗喜的模样,一边努力维持理性、中立、客观,劝着大家,一边巴不得彭元京再疯一点,好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流言蜚语从来不会专属于某个人。
被点到名字的,无一例外,都憋红了一张脸,五官极不协调的扯成一幅难堪的表情。
“散了吧!散了吧!”
苏米快要后悔死了,怎么瞎操心,组了这么个局!
彭元京倒是一走了之,相忘于江湖,剩下这些人,本来关系只能算貌合神离,现在可好,暧昧不明!
唐明都刚从外边回来,正好撞上枪口。
彭元京疯了一阵,终于锁定新目标,指着唐明都就要爆料:“你......”
唐明都其人,十分低调,除了姓名和职位,你再想去关联什么东西,就很难再做到。
他总是游离在一切场所之外,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有他无他又都一样。
彭元京没听说过关于他的故事,指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话太少了!”
同事们几乎走光了,苏米扶着额头,不知该如何收拾残局。
“明都?”苏米试探着问,这位爷没被彭元京得罪——至少,“话太少”算不上什么骂人的话。
彭元京已经醉晕过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苏米央求:“你和我一起扶下元京吧?我一个人扛不动!”
唐明都看了他一眼:“行,打上车了吗?”
苏米浏览着手机:“这边有个快捷酒店,就几百米,辛苦你和我架他过去!”
彭元京一路上都在说着呓语,幸亏他轻,不算太费力。
到达酒店,苏米开了间双床房。
两人好不容易脱掉彭元京的鞋,把被子搭在他身上。
“你留在这儿帮忙看下他吧,免得他再做傻事......”她自己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哎,对,你不介意的吧?要不还是我来吧!”
唐明都问她:“介意什么?”
苏米面露惊讶:“你不知道?”
唐明都摇头,他之所以能游离在边缘,全凭他不主动、不参与、不打听。
苏米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李响,是他男朋友!他是——”
她弯了弯手指,再次确认:“不介意吧”
唐明都挑眉:“介意什么?”
彭元京醒来时候,头都快裂开。
再喝多他就是狗!
他从来不信什么断片的说法,像他——
哪怕昨晚喝瘫在地上,依然能有个模糊印象——他把那群八婆八公骂了个遍!
再喝多他就是狗!
事到如今,只好装作断片了。
反正都离职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有什么可丢脸的?
唐明都正靠在另一张床上玩手机。
窗帘很厚,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屏幕前的一点微光。
二人的视线恰好撞上。
这位哥......他好像没骂——还是他把自己弄回酒店的。
彭元京尴尬地打招呼:“你醒了啊......”
唐明都的反应倒是十分平常:“嗯。”
呵呵,你话太少了。
彭元京捏着那张离职证明,若有所失地走出那扇进出了千百回的大门。
好奇怪的心情。
他对这个公司,没什么好眷念的。
他对公司的同事,也没什么可眷念的。
他对这个公司里的人,更不该有什么眷念。
但他总觉得心里很空旷,好像有个洞,风能够从心脏那穿堂而过。
应该是因为今天天气不错,他觉得这栋建筑好像也挺美观,再多看两眼,之后不会再来了。
他独自去了一趟漓江,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苗族少年,在那片青绿的江水里,在那叶窄窄的竹筏上。
漓江的水真的像书上说的那样,清澈见底。头上戴的银饰却有些沉重了。
他回了一趟家,和妈妈又喝了整夜的酒,说起小时候的故事,却没怎么聊起现在。
他好像没能活成他心中的愿望。
院子里的花被她照料的很好,年年都能再生新芽——
可是他,却那么难过。
他早就已经想明白,许多事情的结局早就预留了伏线,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些寄托,与足够的时间,来慢慢地消化这既定的一切。
人不应该被困在一段情绪里,无法自拔。生活的列车没有停靠站,但它有时足够温柔,会放慢车轮,让你小跑奔上。
彭元京再次回到京城,更新了朋友圈的定位,配上在漓江的自拍与院子里花的照片。
他仍旧是那个热情洋溢、鲜衣怒马的少年——至少要先装作是。他知道,自己总会入戏的。
时间冲刷走了他最原始的愤怒,他对新生活又有了些痴迷的期待。
而生活总是突然闯入一些奇妙的情节,譬如一则意外的简讯。
彭元京听见叮咚一声,着急地抓过手机,迅速点进消息页面,期待破灭后又升起一丝疑虑。
唐明都?
他怎么会?
彭元京盯着屏幕上那行信息量巨大、难以置信的文字:
“我准备开一家酒吧,你愿意来当合伙人吗?”
诈骗?发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