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庭院内响起几声蝉鸣。
屋檐下没点灯,周遭漆黑一团。
雕花木门没有阖上,一盏燃了半截的红烛正放在桌沿,屋内泻出小片橙黄色光亮,映得门外的阶梯明暗交错,有些模糊。
侍女低垂着头,静立在女子一旁。
紫檀木妆台上,立着一面金边镶嵌的铜镜,镜中人五指白皙纤细,动作轻缓,不急不慢地拆卸着发髻上的钗环。
侍女偷偷抬眸,瞥了眼身侧之人。
肤白如雪,甚至有些白得过分,像是经常不见天日,如同冬日的霜雪,透着些冷。
左眼尾下有一颗小小的灰痣,本是一张清冷的面容,不笑时,平添了几分凉薄。
不是针对谁,而是一视同仁,厌恶所有。
指尖顿了下,楚悠若有所感地侧目,那一抹打量的视线匆匆收回,侍女急忙垂下眼,恭敬道:“姑娘,让奴婢来吧。”
楚悠不喜麻烦,梳的发饰简单,自己动手,很快就能拆个干净,“劳烦了,不必在这伺候,你先下去吧。”
侍女攥着手指,没有立即吭声,楚悠疑惑地投去目光,只见她在原地踌躇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可是殿下吩咐了,得好生照顾您。”
楚悠习惯了一个人,没让太多人伺候,除开大门口空有一身蛮力的守卫,这院子里除了一个丫鬟,别无旁人。
她勾起一边唇,取下一支钗子,捏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那你应该还记得,那位还说了一句。”
“凡事听从我的安排。”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入耳像在说笑,却带着一分不容置喙,不是打商量。
许是跟在萧临身边久了,耳濡目染,狐假虎威的气势也给她学了个大半去。
侍女肩膀一僵,讪讪地垂下头:“姑娘恕罪,是奴婢自作主张,您好生歇息,明日可要早起。那婢子先退下。”
明日便是太子的大婚,这位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妃。没人想到,众人猜测许久的太子妃之位,最后的赢家,不是郡主,也不是哪家千金。
而是面前的一个孤女。
至于民间传言,这位太子妃如何温婉大方,貌美动人……侍女阖上房门,最后转身之际,望了眼里间,暗自唏嘘。
怕是只有貌美是真的。
楚悠懒得应声,余光中瞥见待女退下,眉峰一松,原本挺直的背脊瞬间落了下来。
一条腿盘起,落在另一条膝头。
身子坐得歪歪扭扭,怎么舒服怎么来,完全不见刚才那般端庄的模样。
这几日为了陪萧临演戏,日日板着身子,连笑都不能咧嘴,也不知道这什么笑不露齿的毛病是怎么来的?
但为了巩固在他心里的位置,确保大婚能顺利,楚悠不得不多下些功夫。
不得不说,真是累。
她单手撑着下颌,目光灼灼,幽幽地落在手中的一根金钗上,沉默半晌,“哐当”一声轻响,随手将那支金钗砸到了妆奁盒中。
站起身子,无声走到窗边,侧耳听了一息,确认没有旁人,很快又去了床头。
‘窸窣’几下,楚悠弯下身子,从床板下翻出一个包袱,褪下身上的一套华服,动作敏捷熟练,很快换上了一套黑色劲装。
又从怀中掏出一根白色发带,将长发利落地束了一个马尾,面上戴上了一张黑色面巾。
着装完毕,楚悠将换下的衣物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又把被褥折叠整齐,往里面塞了一床厚重的毯子,扯了下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一切准备就绪,她轻轻吐了口气,拍了拍手心,双手叉腰,满意地看着这幅伪装。
除非有人半夜来掀她的被子,否则,定是天衣无缝。
暗暗点了下头,转身吹灭了桌上的灯烛,目光落及妆奁一处,脚下忽然停住。
楚悠低下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拿起那支刚刚被她随手丢下的金钗。
收到这支钗子时,她的第一反应,只觉得现在的萧氏皇朝是真的有钱。
而外表清心寡欲,不会沾上半分铜臭味的太子,更是为了讨女子欢心,金子不要钱似的砸。
想到那人,嘴角不经意间勾了一下。她伸出手,缓缓摸上那只黄金雕刻而成的花样。
栩栩如生,亭亭而立,是一朵小巧的菟丝花。
世人皆知,菟丝花只能缠绕在其他植株上而存活。
她曾问过萧临,为何要在这支钗上雕刻这种纹饰?
是暗示吗?
今后她只需要乖乖待在他身旁,当一朵依附于他的菟丝花。
至于萧临,那人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温声笑着,轻柔地将她拢进怀中:“日后,你便会知晓。”
楚悠不喜欢打哑谜的人,可偏偏萧临本身就是个哑谜。
对外,他是温润如玉的太子,待人温和,于事真诚,就连京城百姓,谈及他,都是清一色的褒奖。
若楚悠也是个普通人的话,她可能也会被这些传言影响,沦为他脚下虔诚的信徒。
可惜,她不是。
钗环被搁置下,楚悠没忍住,又多看了它一眼,不多久,淡淡地挪开视线。
这答案,她怕是再也听不到一句真话,过了明晚,她也应当和他,真正地道个别。
窗扉被轻轻打开一角,极微弱的声响,一道黑影如风闪过,木窗合拢。
.
深夜的街道,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徐徐吹过的凉风,月色沉沉,毫不吝啬地大片洒在街道和屋檐。
屋顶上,一道黑影快起快落,几个眨眼的时间,便从房檐上消失不见。
不多时,一处偏僻的宅子前,黑影悄然落在一角。
楚悠举起手,在口边轻轻吹了几声。
‘吱呀’,一扇破旧的木门被缓缓打开,里面缓缓走出一个白衣男子,还未来得及抬头,一个黑影轻轻跃下,停在了院中。
萧子庭捻了下指腹,抬眸含笑望向来人,“小拾。”
楚悠一只手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带笑的面容。
她忘记了梳洗,脸上还敷着脂粉,是今日白天出门闲逛时所化。
伺候的侍女总说,身为未来的太子妃,仪容仪表需端庄大气,不可素面朝天,若是被人窥见,实乃逾矩。
从小到大,萧子庭嫌少见过她上妆。
楚悠长相本就清冷,冷脸时像一朵冰山雪莲,拒人于千里之外。而这妆面,调和了分明的棱角,削弱了些攻击感,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如二月春水,温柔朦胧。
落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萧子庭有些出神,还是女子的一声声呼喊,才把他从思绪中拉回:“子庭哥哥,你在想什么?”
院子是临时的一个据点,等明日事情一结束,他们便会离开此处。
“无事。”萧子庭推开房门,把人邀进了屋,随手给她倒了一杯水,声音有些无奈:“知你不喜饮茶,但我这也没有酒,就委屈小拾了。”
楚悠没跟他见礼,长腿一迈,就着最近的凳子大敞着坐下,一口闷完了那杯水。杯口太小,比起她平日喝的大碗酒,实在不值一提。
萧子庭坐在她的对面,见空了杯底,又给她倒满一杯,慢慢推到她跟前:“明晚的事,准备得如何?”
楚悠在晚上没喝茶的习惯,见又来了一杯,本想推拒,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一饮而尽:“子庭哥哥放心,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面,朝他扬了下下颌:“这匕首我浸了七天七夜的毒,只要刺入半分,毒性立即就会渗入五脏六腑,届时纵使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萧子庭慢悠悠地拿起那把匕首,轻轻抚上刀鞘,隔着屋内微弱的光线,弯了下嘴角:“萧临此人,表面光风霁月,实则手段狠厉,你得小心些,莫要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这些不用他言明,几月的相处,楚悠自然也看得出,萧临完全不像世人眼中那般温和无害。
她双手撑在桌面,认真地点了点头,语气百般笃定:“子庭哥哥放心,我会事先让他服下药,内力减半,他无力抵抗。”
那药是她花费了许多功夫从塞外寻来,不管他武艺如何高强,内力定会暂时失去半成。
遐想间,唇边覆上一抹温热。
萧子庭伸出指背,动作极其温柔,擦拭着她嘴角的水渍:“辛苦小拾了,待此事了结,子庭哥哥便带小拾回家。”
从今以后,他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心跳腾空,不由得快了一拍。
突如其来的触碰,楚悠呆滞了瞬,很快侧开脸,独留下那只手停在半空。
两人齐齐怔住。
四目相对,楚悠干笑了声,卷起袖摆,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谢谢子庭哥哥,我自己来就好。”
耳垂有些发烫,趁人不注意,她用发凉的指背碰了碰耳朵,试图给它降下一丁点温度。
幼时不知是何情愫,但现在两个人都不是小孩子了,楚悠对自己的心看得明白。
她爱慕萧子庭,这个从小到大,把她当作亲妹妹照料,无一处不包容照料的男子。
楚悠这人心思很简单,谁对她好,她便会加倍的对他好回去。也正是因此,当萧子庭说出这个计划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条命,她愿意用尽一生去偿还。
没预料到她的反应,眸中闪过一丝晦暗,萧子庭笑了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小拾。”
抬起眸子,深深注视着对面的女子,像是在确认什么,“你对萧临无意。”
“更不会背叛我,对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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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暗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