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菟丝花》 第1章 暗涨 初夏,庭院内响起几声蝉鸣。 屋檐下没点灯,周遭漆黑一团。 雕花木门没有阖上,一盏燃了半截的红烛正放在桌沿,屋内泻出小片橙黄色光亮,映得门外的阶梯明暗交错,有些模糊。 侍女低垂着头,静立在女子一旁。 紫檀木妆台上,立着一面金边镶嵌的铜镜,镜中人五指白皙纤细,动作轻缓,不急不慢地拆卸着发髻上的钗环。 侍女偷偷抬眸,瞥了眼身侧之人。 肤白如雪,甚至有些白得过分,像是经常不见天日,如同冬日的霜雪,透着些冷。 左眼尾下有一颗小小的灰痣,本是一张清冷的面容,不笑时,平添了几分凉薄。 不是针对谁,而是一视同仁,厌恶所有。 指尖顿了下,楚悠若有所感地侧目,那一抹打量的视线匆匆收回,侍女急忙垂下眼,恭敬道:“姑娘,让奴婢来吧。” 楚悠不喜麻烦,梳的发饰简单,自己动手,很快就能拆个干净,“劳烦了,不必在这伺候,你先下去吧。” 侍女攥着手指,没有立即吭声,楚悠疑惑地投去目光,只见她在原地踌躇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可是殿下吩咐了,得好生照顾您。” 楚悠习惯了一个人,没让太多人伺候,除开大门口空有一身蛮力的守卫,这院子里除了一个丫鬟,别无旁人。 她勾起一边唇,取下一支钗子,捏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那你应该还记得,那位还说了一句。” “凡事听从我的安排。”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入耳像在说笑,却带着一分不容置喙,不是打商量。 许是跟在萧临身边久了,耳濡目染,狐假虎威的气势也给她学了个大半去。 侍女肩膀一僵,讪讪地垂下头:“姑娘恕罪,是奴婢自作主张,您好生歇息,明日可要早起。那婢子先退下。” 明日便是太子的大婚,这位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妃。没人想到,众人猜测许久的太子妃之位,最后的赢家,不是郡主,也不是哪家千金。 而是面前的一个孤女。 至于民间传言,这位太子妃如何温婉大方,貌美动人……侍女阖上房门,最后转身之际,望了眼里间,暗自唏嘘。 怕是只有貌美是真的。 楚悠懒得应声,余光中瞥见待女退下,眉峰一松,原本挺直的背脊瞬间落了下来。 一条腿盘起,落在另一条膝头。 身子坐得歪歪扭扭,怎么舒服怎么来,完全不见刚才那般端庄的模样。 这几日为了陪萧临演戏,日日板着身子,连笑都不能咧嘴,也不知道这什么笑不露齿的毛病是怎么来的? 但为了巩固在他心里的位置,确保大婚能顺利,楚悠不得不多下些功夫。 不得不说,真是累。 她单手撑着下颌,目光灼灼,幽幽地落在手中的一根金钗上,沉默半晌,“哐当”一声轻响,随手将那支金钗砸到了妆奁盒中。 站起身子,无声走到窗边,侧耳听了一息,确认没有旁人,很快又去了床头。 ‘窸窣’几下,楚悠弯下身子,从床板下翻出一个包袱,褪下身上的一套华服,动作敏捷熟练,很快换上了一套黑色劲装。 又从怀中掏出一根白色发带,将长发利落地束了一个马尾,面上戴上了一张黑色面巾。 着装完毕,楚悠将换下的衣物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又把被褥折叠整齐,往里面塞了一床厚重的毯子,扯了下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一切准备就绪,她轻轻吐了口气,拍了拍手心,双手叉腰,满意地看着这幅伪装。 除非有人半夜来掀她的被子,否则,定是天衣无缝。 暗暗点了下头,转身吹灭了桌上的灯烛,目光落及妆奁一处,脚下忽然停住。 楚悠低下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拿起那支刚刚被她随手丢下的金钗。 收到这支钗子时,她的第一反应,只觉得现在的萧氏皇朝是真的有钱。 而外表清心寡欲,不会沾上半分铜臭味的太子,更是为了讨女子欢心,金子不要钱似的砸。 想到那人,嘴角不经意间勾了一下。她伸出手,缓缓摸上那只黄金雕刻而成的花样。 栩栩如生,亭亭而立,是一朵小巧的菟丝花。 世人皆知,菟丝花只能缠绕在其他植株上而存活。 她曾问过萧临,为何要在这支钗上雕刻这种纹饰? 是暗示吗? 今后她只需要乖乖待在他身旁,当一朵依附于他的菟丝花。 至于萧临,那人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温声笑着,轻柔地将她拢进怀中:“日后,你便会知晓。” 楚悠不喜欢打哑谜的人,可偏偏萧临本身就是个哑谜。 对外,他是温润如玉的太子,待人温和,于事真诚,就连京城百姓,谈及他,都是清一色的褒奖。 若楚悠也是个普通人的话,她可能也会被这些传言影响,沦为他脚下虔诚的信徒。 可惜,她不是。 钗环被搁置下,楚悠没忍住,又多看了它一眼,不多久,淡淡地挪开视线。 这答案,她怕是再也听不到一句真话,过了明晚,她也应当和他,真正地道个别。 窗扉被轻轻打开一角,极微弱的声响,一道黑影如风闪过,木窗合拢。 . 深夜的街道,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徐徐吹过的凉风,月色沉沉,毫不吝啬地大片洒在街道和屋檐。 屋顶上,一道黑影快起快落,几个眨眼的时间,便从房檐上消失不见。 不多时,一处偏僻的宅子前,黑影悄然落在一角。 楚悠举起手,在口边轻轻吹了几声。 ‘吱呀’,一扇破旧的木门被缓缓打开,里面缓缓走出一个白衣男子,还未来得及抬头,一个黑影轻轻跃下,停在了院中。 萧子庭捻了下指腹,抬眸含笑望向来人,“小拾。” 楚悠一只手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带笑的面容。 她忘记了梳洗,脸上还敷着脂粉,是今日白天出门闲逛时所化。 伺候的侍女总说,身为未来的太子妃,仪容仪表需端庄大气,不可素面朝天,若是被人窥见,实乃逾矩。 从小到大,萧子庭嫌少见过她上妆。 楚悠长相本就清冷,冷脸时像一朵冰山雪莲,拒人于千里之外。而这妆面,调和了分明的棱角,削弱了些攻击感,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如二月春水,温柔朦胧。 落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萧子庭有些出神,还是女子的一声声呼喊,才把他从思绪中拉回:“子庭哥哥,你在想什么?” 院子是临时的一个据点,等明日事情一结束,他们便会离开此处。 “无事。”萧子庭推开房门,把人邀进了屋,随手给她倒了一杯水,声音有些无奈:“知你不喜饮茶,但我这也没有酒,就委屈小拾了。” 楚悠没跟他见礼,长腿一迈,就着最近的凳子大敞着坐下,一口闷完了那杯水。杯口太小,比起她平日喝的大碗酒,实在不值一提。 萧子庭坐在她的对面,见空了杯底,又给她倒满一杯,慢慢推到她跟前:“明晚的事,准备得如何?” 楚悠在晚上没喝茶的习惯,见又来了一杯,本想推拒,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一饮而尽:“子庭哥哥放心,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面,朝他扬了下下颌:“这匕首我浸了七天七夜的毒,只要刺入半分,毒性立即就会渗入五脏六腑,届时纵使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萧子庭慢悠悠地拿起那把匕首,轻轻抚上刀鞘,隔着屋内微弱的光线,弯了下嘴角:“萧临此人,表面光风霁月,实则手段狠厉,你得小心些,莫要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这些不用他言明,几月的相处,楚悠自然也看得出,萧临完全不像世人眼中那般温和无害。 她双手撑在桌面,认真地点了点头,语气百般笃定:“子庭哥哥放心,我会事先让他服下药,内力减半,他无力抵抗。” 那药是她花费了许多功夫从塞外寻来,不管他武艺如何高强,内力定会暂时失去半成。 遐想间,唇边覆上一抹温热。 萧子庭伸出指背,动作极其温柔,擦拭着她嘴角的水渍:“辛苦小拾了,待此事了结,子庭哥哥便带小拾回家。” 从今以后,他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心跳腾空,不由得快了一拍。 突如其来的触碰,楚悠呆滞了瞬,很快侧开脸,独留下那只手停在半空。 两人齐齐怔住。 四目相对,楚悠干笑了声,卷起袖摆,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谢谢子庭哥哥,我自己来就好。” 耳垂有些发烫,趁人不注意,她用发凉的指背碰了碰耳朵,试图给它降下一丁点温度。 幼时不知是何情愫,但现在两个人都不是小孩子了,楚悠对自己的心看得明白。 她爱慕萧子庭,这个从小到大,把她当作亲妹妹照料,无一处不包容照料的男子。 楚悠这人心思很简单,谁对她好,她便会加倍的对他好回去。也正是因此,当萧子庭说出这个计划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条命,她愿意用尽一生去偿还。 没预料到她的反应,眸中闪过一丝晦暗,萧子庭笑了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小拾。” 抬起眸子,深深注视着对面的女子,像是在确认什么,“你对萧临无意。” “更不会背叛我,对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暗涨 第2章 暗涨 背脊一僵,楚悠连连摇头,因为慌乱,嗓音不自觉提高了些:“自然不会!” 想起那人,眼底慢慢泛起一层泠冽的杀意:“就算是为了我的家人,萧临身为那狗贼的儿子,也难逃其咎,本就该死。” 她本该死在襁褓之中,是义父将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不分昼夜,教她武功。萧子庭更是如同兄长,悉心照料她,陪伴她。 数不尽的日夜,满身伤痕,她从没有抱怨过半句。满门血债,只杀他萧临一人,已经便宜了那狗皇帝。 想到这儿,楚悠对上他的目光,试探道:“子庭哥哥,我们这番大费周章接近萧临,为何不直接杀了那皇帝老儿?” 明日她成了太子妃,入主东宫,加上萧临的偏宠,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狗皇帝,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到现在,她反而有些不明白了。 “小拾。”萧子庭轻拍了下她的手背,温声安抚道:“你只需要做完这件事,剩下的,便由我和义父来完成。” 至于为何这般? 他垂下眼帘,似笑非笑地叹息了一声,以死谢罪,是这世间最轻松的偿罪法子。 他要的,不止于此。 “待我坐上皇位,到时候,我会让你亲手杀了那狗皇帝,为你家人报仇雪恨。” 鼻头冒出一丝酸涩,楚悠伸出手,回握住他的手掌,勉强扯出一抹笑:“子庭哥哥,我相信你,我们定能手刃仇敌。” 他们是相依为伴的一家人,只要还有义父和子庭哥哥在,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她也毫不畏惧。 “好了。”萧子庭颔首,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你今晚需得养精蓄锐,早些回去歇息罢。” 楚悠点头应声,“明晚事成之后,我在城外等着你和义父。” “嗯,回吧,路上小心,切勿被察觉。” 楚悠重新戴上面巾,转身踏出房门,在即将离开的那瞬,她微微侧目,看了眼屋内那个坐着的人影。 心中思绪飘飞。 楚悠不傻,她知道,她是他和义父手中的一把刀。 但是倘若能让他成就大业,报仇雪恨,她甘之如饴。 察觉到门外的目光,萧子庭抬眸,温柔的目光徐徐落在她脸上,浅勾起嘴角朝她笑了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我等你。 像是被烙红的铁烫到,楚悠转过身,两颊漫上一层绯红,脚尖轻点,身形利落地跃上屋檐,眨眼间便离开了院子。 院内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死寂,连一声虫鸣也听不到,迎着月色,男子挺直的影子被斜斜拉长。 一个蓄着短胡须的男人从屋内走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把大刀,‘哐当’作响,直接放下,搁在了院中石桌上:“在想什么?” 萧子庭抬起头,望着苍穹挂着的那弯月,小声喃喃道:“这般好的月色,今后怕是瞧不见了。” 若不出意外,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以家人的身份,和颜悦色地交谈,心平气和地喝完一杯茶水。 “殿下莫非心软了?”男人猛地站起身子,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把利刃,直直刺向他。 萧子庭懒懒地扬起眉,嗤笑一声:“血仇未报,大业未成,区区一颗养大的棋子,我又怎会心软?” 他不否认,确实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但仅限于,那是自己养大的花,一夕之间要亲手折了她,那些付出的精力和时间,无从收回罢了。 “那便好,殿下要记得,她也是仇人之女,决计不能心慈手软。” 男人冷声警醒了一句,见他无言,也没再多话,拿起长刀,跨步出了院子。 目送着门口的身影逐渐消失,萧子庭垂下眼,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指腹。在庭院中站立了许久,他转身踏入屋子,轻轻阖上了房门。 屋檐上,凉风袭过,卷起发尾的一缕青丝,眨眼间,空气中只剩下一道黑色衣摆的残影。 …… 街道和来时一样幽静空旷,为了太子大婚,每户檐下都挂着一对大红灯笼,红色的光影投下,随着微风轻拂,左右晃动。 不远处,更夫敲着梆子,沿着街道慢慢走近,嘴里时不时喊着话:“夜半三更,小心火烛!” 前方路口,幽幽出现一个人影。 一身黑色劲装,白色发带束着马尾,耷拉着头,目光无神,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 男人揉了下眼睛,下意识先看眼地上的影子,后怕地拍了拍胸脯,才敢走上前去询问:“这位小公子……” 隔得近了,他眯着眼仔细一瞧,这哪是什么公子,明明是一位俊俏的冷美人。 更夫岁数不小,也难免红了下脸,小声关切道:“你是位姑娘?为何深更半夜还在外面闲逛,赶紧回家去,省得家里人担心。” 闻言,楚悠慢悠悠抬头,确认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她没遮掩面容,手里攥着那张黑色的面巾,呆呆地反应了半晌:“家里人?” 楚悠苦涩地勾了下嘴角,从她出生那刻起,她就没有家人了。而如今,她以为是家人的人,却口口声声称她为仇人之女。 不知想到什么,手心力道加重,那张黑巾被狠狠揉捏成团,满腔的怨气和不甘无处发泄,想要把它碎成一堆齑粉。 “害。”男人以为她和家里闹了脾气,好心劝解了两句,“这人嘛,活着最大,蝼蚁尚且偷生,凡事想开点,莫要太过较真,也不枉活这一遭。” “对了。”不等楚悠回声,说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小串铜板,上面还穿着一根红线,“这是白日太子殿下分发的喜钱,我媳妇儿多拿了一串。” 明日便是太子娶妻,据说那女子是个孤女。凡是有眼的人,都能瞧出这二人没有一处般配,身世门楣相差悬殊。 可太子硬是力排众议,说服了圣上。 婚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京城大到**十的老者,小到三岁孩童,无人不知晓,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入东宫。 见她没动作,男人将那串铜板举到她跟前,笑盈盈地咧着嘴:“今日跟姑娘有缘,你就留着沾沾喜气,日后定能事事顺遂,称心如意。” 话音一转,他轻叹了声气:“那姑娘也真是命好,能得到太子殿下的爱护,肯定是个万分优秀的女子” 自顾自说了一长串,无人搭理,男人讪讪地摸了下鼻头,笑道:“姑娘也生得好看,还是尽快回家吧,外头不安全。” 手下晃了晃,那串铜板随之发出了悦耳的叮咛声响。 睫毛轻颤了下,好似才回过神,楚悠慢吞吞地伸出手,将那串铜板接下,“多谢。” 更夫没再多留,继续提着梆子往前方走去,嘴里的声儿继续着:“夜半三更,小心火烛!” 唯一的声音逐渐远去,原地只剩下她一人,衣摆随风摆动,发尾轻轻扬起,又悄然落下。 楚悠立在原处,垂眸定定地望着手心的铜板。 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根串起的红线,她微微皱了下眉,手指一用力。 “哐当”。 她松开手,一声接着一声,一个个铜板从红线中滑落,跳落在地,四处迸溅。 什么红线姻缘,去他大爷的! 他萧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她也是。 两人的那番对话,一直不断萦绕在脑海。 从进屋的第一眼,她就察觉到了屋内还有一人,她甚至想过是萧子庭带回来的女子。 却没想到,是义父。 她伏跪下身子,指尖深深地掐着鬓角,想要将那些冰冷的字眼,统统抛出去。可越是如此,每一个字却像无穷无尽的潮水,源源不断地涌进。 脑中肿胀,越发强烈。 仇人之女,血海深仇,可他们的仇人,不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萧氏一族吗?为何她成了对立那面? 如果她是仇人,那从小到大,义父教授她武艺,子庭哥哥把她养大,又是为了什么? 她又……是谁? 重重的一拳砸向地面,手磕碰到铜板上,磨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色。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良久,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眼眶通红。 她可以当别人手中的刀,但不能,活得不明不白。 . 次日,薄雾散去。 天际露出一丝浅淡的白光,长街人头攒动,连个下脚的地都找不到。 锣鼓喧天,街道两旁早就挤满了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人不想亲眼目睹,这未来的太子妃,是何种模样。 街道尽头,身着银色铠甲的禁军开道,中间一匹雪白的汗血宝马,金辔红披。 马背上的男子一身大红婚服,浅浅弯着唇,面容温润,气质如玉。所过之处,两旁的百姓齐齐下跪拜见:“恭贺太子殿下大婚!祝太子和太子妃喜结良缘,白手相携!” 马蹄慢悠悠地踏在青石板上,萧临侧过身,对一旁的侍卫吩咐了句:“说得好,赏。” 人声鼎沸,一路喧嚣,长龙的队伍慢慢停在一座府邸前,上方提着大大的“楚宅”二字。 楚悠无父无母,这是萧临为她购置的宅子,也方便在大婚之日,亲自迎她进宫。 府门口守着侍卫,按照规矩,萧临坐于马背之上耐心等候着,没有入门。 身边有人小声嘀咕,“这太子妃怕不是天仙似的女子,惹得太子抛开一众高门贵女不娶,让圣上应下了这门亲事。” 一个妇人悄悄捂住嘴,挑起眉梢瞅了眼前方,示意道,“岂止!你看今儿,太子甚至没遵循礼制,亲自出了宫门,带着凤舆来迎亲。以后这太子妃,得多受宠爱!” 高处投来一道冰冷的视线,快得似乎是错觉,两人张望了下四周,并未瞧见有人。碍于议论的人是太子,妇人低声念叨了几句,匆匆闭了嘴。 萧临悠悠地收回余光,半垂下眼,回味过后,竟慢慢扬了下嘴角。 罢了,今日他心情好,就不跟这些长街妇人一般见识。更何况,她们说得没错,他就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 今日,是他娶楚悠的日子。 穆玄瞧了眼时辰,又望了眼府门口,低声提醒道:“殿下,吉时马上就到了,可需属下让人去催一下太子妃?” 萧临懒懒地掀了下眼帘,一眼望去,门口除了侍卫,别无他人,也不见新娘子的影子。 “无防。”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所谓吉时只是图个吉利,女子梳妆打扮耗时,莫要搅了她不快。” 那么久的日子他都等了,大婚之日,无论多久,他都愿意等。 穆玄噤了声,眸中却不禁露出一丝担忧,时不时探头望向院内。这楚姑娘平日最是守时,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会突然拖拉,延误时间呢? 偏生自家主子像是被勾了魂,迷了心窍一般,对她百依百顺,就连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竟也笑着由她去。 许是周遭喧闹有些不适,马儿百无聊赖地在立在原地,鼻头呼出了一股白气,轻晃着脑袋。 萧临俯下身子,轻轻摸了摸它雪白柔软的毛发,温声安抚着:“等急了?” “你知道的,小白兔有些害羞,我们有耐心,再等等她。” 言语间,一只手摩挲着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 不知想到什么,他垂下眼,宠溺地笑了声,状似自言自语 :“也有可能是我太惯着她了,她才敢在今天给我难堪。” 今晚,该怎么罚她好呢? 时间似流沙般逝去,不知又等了多久,门口还是没有半个影子。周围的百姓开始小声纷纷议论起来,“这新娘子莫不是长相丑陋不堪,不敢出来见人吧。” 穆玄神色微变,按住腰间的长剑,立马上前大呵了声:“乱嚼什么舌根,等会把你打发去官府。” 这动静不算小,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念叨起来,就连前方的禁军头领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萧临眼睛都没眨一下,任由着底下的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胡说八道,她明明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终于,一道褐色的裙摆引入眼帘,不是新娘子,而是宫里打发来的嬷嬷。 妇人踉跄着身子,路过门槛时,脚下不留神,直直地摔了一跤。 巨大的动静引起了四周的关注,也是这时,马背上的人才动了动,抬眸扫了一眼来人。 他扬了下眉梢,声音是显而易见的欢快和愉悦:“太子妃还有何要求?” 莫不是突然心血来潮,又想出了什么折磨他的法子?通过了测试,才肯出来见他。 嬷嬷哆嗦着肩膀,心惊胆战地爬到萧临脚边,‘扑通’一声,重重地俯身跪在地上。 眉心跳了下,萧临微微皱眉,压下心底那丝慌张:“可是她身子有何不适?” 嬷嬷鬓发微散,像是在犄角旮旯里奔蹿了一番,额头还铺着一层薄薄的细汗。她咽了下口水,手忙脚乱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递上前。 穆玄凝眉接过,仔细查验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才将信封呈给萧临。 与此同时,妇人垂下头,‘哐哐’的声响磕在青石板上,“太子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萧临手中捏着那封信,没有立即打开,妇人嘟囔着,三两句一直说不清楚。他面上带了些不耐,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就要阔步迈进府邸去亲自看个究竟。 衣摆被紧紧拽住,嬷嬷摸了一把鬓角的冷汗,颤声道:“殿下,太子妃她……她跑了!” 话音甫一落下,周围的人无一不瞠目目结舌,纷纷跪在一旁,头有多低放得多低,捂住嘴不敢多言。 萧临温声笑了下:“她性情活泼,定是在与我玩闹,我亲自进府去找她。” 嬷嬷连连摆头,哭喊道:“老奴带着一院子的下人找了整整一早上,整个宅子都翻了个底朝天,没有瞧见一丝踪影。” “除了楚姑娘自己的衣裳,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只留下了一封亲笔信。” 手中的信封宛如千金重,沉得快要握不住。 萧临面色自若,缓缓地打开了那封信,指尖却在微微颤抖,信封落下,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仅写了一行黑字。 捏着纸张的指骨嘎吱作响,不经意间就泛起了一抹白。 萧临冷笑了声,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折叠,脸色温润如常,语气温柔无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森寒之意: “掘地三尺,把太子妃,给我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第3章 暗涨 天边的日头正慢慢落下,斜阳照在小径上,将人的影子斜斜拉长。田间劳作的村民扛着锄头,三两一群地谈笑着。 不远处,一女子手臂挽着一个藤条篮子,背对着光影缓缓走来。 齐冲瞧见了她,刻意放慢步子,脱离大伙,在路边停了下来,卷起衣袖擦了下鬓角的汗水,又将衣襟整理了一番。 女子逐渐靠近,双眸泠冽而深邃,眉如远山,细长而清冷,嘴角微微上扬,冷艳中带着几分媚色。尽管一身粗木麻衣,仍旧难掩其姝丽。 “齐大哥?”他目光久久未曾挪开,楚悠连唤了好几声,“你怎么在这站着?” 齐冲猛地一回神,双手慌乱,胡乱一通地捶了腰腿:“害,做活累了,在这休息小会,没想到正好碰到你回来。” 说着,他挠了下头,随口问道:“今日的绣活可卖完了?” 楚悠掀开篮子上的盖布,微扬了下唇角:“今日遇上一个大主顾,看上了我的手艺,半个月后再给她做几幅绣品送过去。” 齐冲攥着衣袖,讪讪地笑了声:“小拾姑娘真是厉害。不仅人长得漂亮,性情也好,这绣活手艺更是难得,真像天上的仙女儿。” 楚悠淡淡地勾了下嘴角,没放在心上,自从来到这个村子,这种话她听过无数次。 只可惜,除了这副皮囊长得不错之外,他说的话,没有一个字符合她。 她性情恶劣,不会拿绣花针,只会举刀杀人,不是天上的仙女,而是地狱的修罗。 一年前,她来到了浔溪村,伪装成了一个逃命的孤女,在村里好心人的帮助下,隐姓埋名在这里生活了下来。 每逢半个月,她便会出村子一趟,酉时前按时回村。 明面上,她是按照惯例去镇子上卖绣活,实际,她只是在附近打探消息,以防自己的踪迹泄露,顺便若有主顾找上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毕竟,若她没有正常的银钱收入,这个身份怕是要装不下去。 齐冲是个单身的老实人,二十七八的年纪,因性子木纳,不擅长讨女孩欢心,一直没有成家。对她也颇为照顾,恪守着规矩。 男人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楚悠丝毫不感兴趣。 她无意与他闲谈,随口敷衍了两句,便道了别,往自家院子走去。 推开院门,住的屋子不算简陋,中间是卧房,左边是一个简易搭建的灶台,最右边的边缘搭了个简易的厕屋。 这是一户去世的村民留下的院子。死过人的屋子晦气,周围的人有多远搬得多远,除了虫鸣鸟叫,没第二个活人出声。 楚悠倒是乐得自在,毕竟她不喜欢太多人。 院子虽然小,但是很整洁干净,正如她每次杀完人,也会将指缝和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直至闻不到一丝血腥气。 “咕噜”一声轻响,肚子叫了声。 楚悠皱着眉,将空空如也的藤条篮子放在门口的木板上。走近灶房,四下翻找,找出了前几日剩下的一小撮面条。 做饭,她不会。 但面条容易。 生火烧水,再把面条扔进去,软了捞上来,加丁点食盐便可入腹。 这也是她最近新学的一门手艺,但是经常失败,比如面条夹生,所以就没有归到会的那一栏。 楚悠的动作很快,手中轻轻摇着扇子,灶膛的火越烧越旺,无波无澜的眸子里倒印着窜天的火苗,炙热烫人,像是要吞噬一切。 看着那簇火花,她有些愣住。 “哎呀!”忽然,她站起身子,探出头向铁锅内望了一眼,猛地一拍脑门。 该死,她忘了已经下面了! 出乎意料,这次的面条没有夹生,熟了。 然而,熟得过分,一夹就断。 火太旺,面条沱成了面糊。 她握着筷子,犹豫了很久,叹了声气,最后换成一把勺子,把面当成疙瘩汤喝了起来。 不过楚悠并不嫌弃,这可是她亲手做的,别人想吃还没有这个福气。最重要的是,能吃上这么一碗热乎的面疙瘩,于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幸运。 灶房只有一个碗,一双筷子。喝完后,她很快舀水把碗筷洗了个干净,收拾妥当后,才慢吞吞地推开房门。 忙活了半晌,天色已经暗下,习武之人入夜也能视物,但她还是会习惯点灯。 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碰上桌角,她摸索着拿起灯烛,“嗤”的一声,刚刚亮起的一小簇火光瞬间熄灭。 亮光暗淡下去的那一瞬间,前方一个人影的轮廓,清晰地暴露在眼前。 就算她变成厉鬼,也认得出那人。 没有半分犹豫,楚悠果断地扔下手中的灯烛,利落地转过身,快步朝着门口跑去。 然而,身后的人比她更快。 手腕猛地被一把抓住,楚悠紧紧皱眉,反手抬臂撞击他的胸膛,男子反应极快,轻而易举躲过了她的反击。 同样的力道缠了上来,楚悠小声咒骂了一句,狠狠地瞪着那人。 不出意外,另一只手也被死死拽住。 男子加大了点力气,她双手被牢牢钳制住,他大力一拽,楚悠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猝不及防地,身前撞上一片温热的胸膛,鼻尖环绕上来的,还有一股熟悉至极的味道。 那是在床第之间,闻了无数遍的香。 整个人被控在怀中,动弹不得,楚悠纳了闷,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力气这般大。 趁人不注意,她眸光一凛,不管不顾,抬起腿便要给他身下重重一击。 像是知道她的下一步动作,男子迅速地侧过身,松开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颗早已备好的药丸,顺势给她塞了进去。 手上的钳制忽然撤去,楚悠被呛到,捂着嘴连连后退了几步。 缓过一口气,她抬起头,恼怒地盯着面前的人:“萧临!你打不过就暗中使诡计,这就是你自诩的君子所为?” 她一心一意跟他打架,他却趁她不备给她喂药,小人行径! 见他不回答,楚悠又咳嗽了几声,冷嗤道:“怎么,好不容易找到我,就那么迫不及待想杀了我?” 不知何时,外面的天已经全部暗下,只余一道浅淡朦胧的月光透进房间。 他站在里面,隔着夜色,楚悠看不清楚他的容貌。 不知道他这一年吃胖了没有,变黑了没有,或是……爱上其他女子没有。 空气死寂,只剩下偶尔几声咳嗽,和战斗一番过后,两道浅浅的呼吸声。 楚悠不知道他喂的是什么药,但按照这人的脾性,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大婚之日被一个平民女子抛弃,定然对她恨之入骨,喂的也必定不是好东西。 果不其然,不到几息的功夫,脑子变得昏昏沉沉,身体开始软绵无力。她强撑着清醒,后退到了木桌旁,借着桌子,勉强站直身子。 她一有动作,原本伫立不动的人便迈出了步子,一步一步,幽幽地朝她走来。 下颌猛地传来一阵疼痛,他伸出手,没有丝毫怜爱,冰冷的一把捏住那片白皙的肌肤:“你从未喜欢过我,一切只是逢场作戏,是吗?”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楚悠呆愣地看着他,眸中满是疑惑:“你喝醉酒了?大晚上在说什么胡话?” 此话一出,萧临手下的动作越发用力,像是积压着许久的恨意,全部灌入到了这手上,想要将她揉捏//弄碎。 他俯身靠近她耳畔,沉着声,咬牙切齿道:“你写下的亲笔信,怎么?连这个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全身的力气开始丧失,楚悠强撑着抬起手,奋力地想要掰开他的手掌,嘴里还不忘反驳:“我记不记得,你管不着。” 她确实不记得了。 知晓真相后,哪里还愿意无脑去卖命,趁着萧子庭还未发觉,收拾好行囊,连夜逃离了京城。 至于那封亲笔信,只是她为了割断萧临对她的念想,胡乱写下的一句话。不曾想这人不仅没忘了她,反而更加恨了起来。 被一个女子欺骗了感情而已,如此睚眦必报。过了一年还没忘,甚至不惜追到了这处落魄的偏僻村子。 但仔细想来,他可是太子。 那日一定令他颜面尽失,受尽了冷嘲热讽,所以才这般耿耿于怀。 “闭嘴。”楚悠这头还没想清楚,只听他冷冷地呵了声。 她一用力挣扎,他手下的动作变得更紧,捏得她生疼,除了床上,罕见这厮下手这般重。 挣扎无果,楚悠不再做多余的动作,双膝发软,身子不断往下坠,自暴自弃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太子殿下快动手吧。” 她的武功大不如从前,所以才连他在屋子里待了半晌都没有发觉。更别提如今这般,轻而易举就落在了他手里。 萧临微怔,缓缓垂下眼,扫过她那双淡漠无情的眸子,勾起嘴角,自嘲般地笑了声:“杀了你?” “你以为,我找了你这么久,就是为了杀你?” 楚悠刚想出声,就算她戏弄欺骗了他,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也没损失什么。难不成还要跟他抓的那些犯人一样,吊着一口气,严刑拷打? “痛快点行吗?” 干她这一行的,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统统一刀下去,哪里那么多磨磨叽叽。 萧临不理会她,一寸寸逼近,迫使她扬起脸,“你不是很会逃吗?你不是他培养的第一杀手吗?怎么现在,一个小小的迷药就难住了你。” 楚悠一愣,缓缓闭上眼,不禁松了口气。 原来不是毒药。 多亏身体有些武功底子,她才坚持了那么久。 才刚庆幸完,眼前的景物就模糊了起来,意识彻底涣散。 见她不应,男子语调提高了几分,夹杂着一丝气急败坏:“他不是如此看重你吗?怎么让你躲在这种犄角旮旯里,吃那种狗才不嫌弃的面疙瘩!” “楚悠!告诉我!这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吗?” 楚悠别过头,嗫嚅着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半个字,失去扶着桌沿的力道,脚下一滑,顺势便要摔倒在地。 即将倒地的前一息,一双宽大的手接住了她,揽住那抹纤细的腰身,将人满满当当地圈到了怀中。 指尖不动声色地在她腰间游走了几寸,另只手抚上女子的脸颊,眸光逐渐变得森寒。似是想要报复,他伸出拇指,在她侧脸重重按了一下。 那块软肉塌进去,露出一处凹陷,很快回弹。 他皱着眉,噪音低沉,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委屈和控诉:“为什么要离开我?” 为什么,要留下那样的话。 他能接受她怀着目的蓄意接近,可他没法接受,她不喜欢他。 怀中人自是没有回声。 静默许久,他拦腰将人抱起,缓缓走向那张简陋的木床。 第4章 缠绕 这一觉,虽然是被下了迷药,但出乎意料的是,楚悠睡得很好。 小时候,她时常梦到一场大火,滔天火海,把所有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 一个女人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面色逐渐苍白,直到胸前贯穿出一把长剑,嘴角缓缓流下血迹。 无数次,她哭着从睡梦中惊醒。 后来,义父传授她武功,让她保护萧子庭。 身为女子,身子骨本就比男子弱,她需要花上数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弥补上那些不足。 长大后,她依然日以继夜地练习,夜里从不会睡熟,时刻警惕着仇敌突然的袭侵。 后来顺利接近了萧临,她更是不敢松懈,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担心身份败露,不能再帮义父和萧子庭做事。 可奇怪的是,和萧临在一起的那几个月,她睡得比之前每一次都好。 来到浔溪村,她依然天天提心吊胆。 而这回,害怕的人却变了,成为她引以为傲的义父和那位曾经钦慕之人。 生怕他们寻到自己的踪迹。 不仅如此,还要时刻躲避着萧临派出的人。 经过昨晚,她还是不明白,按照萧临的性子,被一个女子骗了感情,他也丝毫不亏,何至于耿耿于怀,一直放不下。 想不到当今太子殿下,竟真是个小心眼。 迷糊之间,她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梦见第一次和萧临同床共枕。 男子躺在她身侧,罕见地手足无措,询问了半晌,争得了她的同意,才小心翼翼从背后拥住她。 她不是什么纯良的少女,男女之事,她该懂的都懂。 可萧临没碰她,只抱着她,和衣而卧了整晚。直到次日清晨,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她只轻轻扭动了下身子,耳畔便响起了男子的沙哑声:“醒了?” 楚悠顾不得害臊,狐疑地翻了个身子,“殿下刚醒?” 然而眼下那一圈浅淡的乌青,将事实暴露了个彻底。 萧临无声叹了口气,将她按进胸膛,揉着她的后脑勺:“我,睡不着。” “怎么了?”楚悠刚问完这句话,他的反应便立马给了答案。 僵持一夜的战况,好不容易停歇了片刻,感受着女子的清香和柔软,不用任何撩拨和刻意动作,便又起了趋势。 愈演愈烈。 被硌得有些不舒坦,楚悠从他臂弯中探出头,转着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隐隐泛红的侧脸。 “为何这般看我?”萧临垂下眼,靠近了几寸,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 “萧临。”楚悠伸出手,轻轻整理着腰间的衣带,状似无意,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脸上。 “要吗?” 往日聪颖的人,不知在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懂:“什么?” “我。” …… 腰间覆着一只手掌,紧紧环绕着,力气有点大,箍得她有些不适。 她翻了个身,嘴里小声嘤咛着,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以往,只要她这般,男子的力道便会松懈许多,可这一次,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圈得更紧。 被闷得喘不过气,楚悠睁开眼,生生被憋醒。转过头,对上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 好几次,在睡梦中见过。 昨夜光线昏暗,没有看得太清。 他闭着眼,眉头紧皱,面容有些憔悴,像是连夜奔波了许久,没有休憩。 和梦里的姿势一样,他双手环在她腰身,怕她离开,手指绷得紧巴,牢牢将人圈在臂弯中。 两人隔得太近,好像只有咫尺,可以清晰看到他脸上的细绒,甚至能数清有多少根睫毛。 距离上一次这么近,已经过去了一年。 他没怎么变,只肤色深了点,棱角深邃了些,却还是分明,五官依然精致俊朗。 楚悠咽了下口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一下他的眼。 可她没想到的是,就算在睡梦中,萧临的警惕心也如此强烈。 男子倏地一下睁开眼,那双眸子,离她的指尖,仅仅一寸之遥。 从刚刚转醒时的茫然,眼底逐渐恢复清明,最后慢慢攀上了一层晦暗。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加大了力道,冷声道:“想趁我不备逃走?” 楚悠被他的反应搞得一脸懵圈,挣扎着抽了下手腕,随着抽离的动作,他眼底的暗色越来越深,力气也越来越重。 她没劲地吸了口气,转过头不再看他,闷闷道:“你弄疼我了。” 萧临一怔,下意识松开了手掌,发觉另一只手还缠着她的腰身,立即抽了回来。随即坐起身,屈膝背对着她,不知是在向谁解释:“近几日处理公务,没有睡好,不小心犯了困。” 所以才会不小心睡着,还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 楚悠揉了下手腕,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的习惯倒是没有变,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搂着什么,只是不知道,现在身边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个人。 想到这儿,心头莫名有些堵塞,楚悠猛地拍了下脸颊,掀开被子,麻利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他就算抱着一条狗睡,也和她没有关系。 瞧见她这般迫不及待下床的样子,像是生怕跟他沾染上半点关系,萧临眼底猛地生出一层戾气。 黑着脸理了下衣襟,端正地坐在床沿边,一言不发地穿起长靴,末了,便像一尊大佛,一动不动。 楚悠不知他活络的心思,想起这是个金尊玉贵的主,清咳了声,给他倒了一杯清茶:“喝点吧。” 他有个习惯,总是喜欢晨起时先喝一杯茶水。而这个动作,楚悠却是没有想多久,便自然而然地做了出来,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不对。 萧临没说话,紧绷的下颌缓了几分,淡淡瞥过她杯中的茶。只有几片新鲜的绿叶子,桔梗还沉在杯底,面上漂浮着一层黑灰。 不过几息,他皱着眉,抿起唇,抬起眸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其中言语不用明说,楚悠心下一颤,默默将杯子收了回去:“太子殿下,乡下条件简陋,您委屈一下。” 她忘了,他哪里喝过这种粗茶? 抬起杯子,正准备自己喝,手腕突然被抓住。 完全忽略掉了她眼中的疑惑,萧临挣扎了片刻,视死如归一般,夺过了那杯茶,一饮而尽。 盯着那只还握着她的手,她挑了下眉,萧临面无表情地一把松开,迫不及待地擦了擦手指,像是刚刚的触碰弄脏了他。 **裸的嫌弃之意,楚悠心下一沉,很快平复了下情绪,语气轻快道:“不知太子殿下来这找我,是有何事?” 既然没杀她,那就一切好说。 可她也不会自作多情,以为萧临是对她念念不忘,所以才寻到这来。 他是太子,大海捞针的找一个人,虽不容易,但总不会没有半点风声。 除了刚逃婚那一个月,满京城的人都听说太子妃丢了,几乎全天下都闹得沸沸扬扬。 到了后面,大概是觉得一个女子,跑了便跑了,于是没再听过寻人的传闻。 逃婚这事,也逐渐被百姓遗忘。 想到这里,楚悠不自觉地又将眼神投向了他,想必现在,他应该有太子妃了吧。 照他夜里那般力气,怕是孩子都生了。 想着想着,她竟莫名笑出了声,只是那笑声听着,莫名有些苦涩和自嘲。 萧临淡淡地掠过她一眼,“追查反贼的线索,碰巧查到了这儿。” 楚悠没说话,停顿了下,他轻扬了下嘴角,意有所指道:“楚姑娘不会以为,我是特意来寻你的吧?” 听到这个称呼,楚悠沉默了片刻,是第一次,他们相见时他的称呼。只如今,同样的称呼,确是完全不同的语气和心境。 “既如此,那殿下今日就离开吧。” “哼。”话刚刚落下,萧临忽然站起身子,一整个黑影沉沉笼罩下来,像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你在赶我走?” 脚下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楚悠知道,他真的生气了。 外人面前的萧临总是温文尔雅,对谁都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可唯独楚悠见过,他最真实的样子。 楚悠侧过身子,连忙稳住身形,胡乱地解释道:“我只是担心殿下玉体,在这乡野之间,待不习惯。” 她并不在乎他追查的什么反贼,只想让他赶快离开,还自己一个太平日子。 萧临单手负在身后,轻轻摩挲着拇指间的玉扳指,佯装无意地问道:“怎么?不想知道我查的是谁?” 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大概是萧子庭和义父那帮人,可她早已退出了这些腌臢事,谁死谁活,谁逃谁追,都与她无关。 “与我何干?” 没再理会他,楚悠侧过身,打开了房门,端着个木盆准备去打水洗个脸。 太子爷而已,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毕竟脚长在他身上。 留下原地呆楞的人,静默半晌,泻入窗户的第一缕晨光下,他轻轻扬了下嘴角。 现在季节是初夏,井水清凉,并不刺骨。楚悠蹲在井边,认真擦洗了一番,最后慢悠悠地抱着一捆木柴走向灶台。 昨日那把细面还剩一些,可以煮一大碗,早饭吃这个倒也足够。 灶炉中火越烧越旺,楚悠把剩下的一小撮面条全部都扔进了铁锅。吸取了昨日的教训,这次楚悠一边扇火,一边盯着铁锅。 余光一瞥,那位锦衣玉食的太子殿下还没走,站在水缸边,拧着眉默不作声,背着双手直愣愣盯着水面,满脸黑线。 思忖一瞬,她慢悠悠起身踱步到水缸旁,随手拿起一旁的一个木瓢,舀了一瓢清水,对着男子扬了扬下颌:“接着。” 这人好面子,不好好梳洗一道,怕是不愿意见到那帮下属。 萧临先是蹙了下眉,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深深地看了眼拿着木瓢的那只手。肤色暗淡了些,指甲盖边缘也参差不齐。 他没吭声,垂下眼,默默半弯下腰,伸出手接住一捧捧清凉的井水,勉强洗漱了一番。 全程两人都没说完,极其安静。 见他梳洗完毕,楚悠放好木瓢,刚想转身往回走,身后莫名响起一阵突兀的声响。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过去:“你饿了?” 大粒的水珠圆滚滚从脸颊淌下,鬓发被水沾湿了几缕,有些凌乱地别在耳侧。许是一大早被气的,漆黑的瞳孔布满了水雾,看着竟有几分委屈。 不知不觉,耳尖漫上了一片粉,萧临负着手侧过身子,还在嘴硬:“不关你的事。” “嗯,那慢走不送。”楚悠自顾自地点了下头,指了指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出门的时候顺便帮我把门带上。” “对了,轻点儿。” 一声冷笑从齿间溢出,萧临两个跨步便越到了她身前,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眼神犀利,“我是太子,你竟然敢赶我走?” 从小到大,他都是被捧在手心中长大的,恐怕这还是头一次,被一个乡野女子赶出门。偏偏这人,他还无可奈何,甚至还要…… 想方设法地留下。 楚悠忽略掉被捏住的腕子,抬起手肘在他面前晃了晃:“那,我煮面给你吃?” 第5章 缠绕 灶台边放着一张简单的方形木桌,两人面对面坐着,没人先开口。 中间放着一个瓷碗,刚刚出锅,还腾腾冒着热气。 楚悠碰了下嘴唇,看了眼对面的人,把碗挪到了跟前:“等会让下属给你带点吃的吧。” 随着她的动作,萧临的目光也跟着动了起来,但依然紧紧跟着那碗瓢着白蒙蒙热气的面。 准确来说,是碗面疙瘩。 二人僵持那时间,楚悠完全忘记了锅里还煮着一碗面,这不,又成了糊糊。 看着眼前大小锦衣玉食的太子爷,她抿了抿唇,默默将碗挪到了跟前。 期间静默无言,只剩下汤勺碰撞的声音。 昨日面剩得不多,煮起来倒是有一大碗,楚悠面无表情地吃着碗里的面疙瘩,余光还不忘偷偷瞥着对面的人。 只有一个碗,她也没法分给他吃。 再者。 寡淡无味的汤汁在舌尖转了一圈,楚悠微微皱了下眉,心中暗自嗤笑了声。 再者,这样的东西,的确只有狗才不会嫌弃。 磨磨蹭蹭吃了一半,分量较往日多,加上味道本就不好,最重要的是,面前坐着一尊大佛。 她完全没有胃口,食不知味。 正当她放下碗的那一瞬,男子的目光突然直直地望了过来,不如之前那般,是毫无忌惮的打量。 “那个……” “我饿了。” 楚悠一愣,“穆玄不在你身边吗?” 好歹是最得力的侍卫,竟然那么久了还不给主子送吃食来,这一年来,看来他底下的人都松懈了不少。 萧临没想回答她,沉默了一瞬,手掌一捞,把半碗剩下的面疙瘩搬到了自己面前。 “不行!”楚悠很快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身,将双手盖在碗上,“这个你不能吃!你要实在饿的话,我带你去周围婶子家吃。” 给点银子,吃顿饭还是没问题的。 萧临掀了下眼帘,淡淡吐出两个字:“拿开。” “至于这般饥不择食吗?”见他油盐不进,楚悠有些心急,说话的音调都高了几分:“你怎么能吃这种东西?” 明明这番话是为了他好,可刚说出口的那刻,楚悠就后悔了。 这不过是正经的粮食,她也吃了。 不知是听到哪句话,原本神色如常的人,眉目间多了几分泠冽:“你吃得,我便吃不得了?” 说完,一把推开了挡在上方的那只手,低着头,自顾自地舀着碗里剩下的面疙瘩。 一口接着一口,没有任何波动的表情,就连楚悠都不能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什么。 只是,这举止实在有些暧昧。 他们早已不是能同食一碗的关系。 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心头莫名冒出了一股酸涩,不上不下,像一只无情的铁手,报复一般揉捏着那颗心脏。 “穆玄查到这里出现过萧子庭的踪迹。” 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楚悠却忽然听到这么一句。 她拧了拧眉,下意识反驳:“不可能,若是他出现过,我一定会有所发觉。” “你连我的存在都没发现,其他人不也正常吗?” 不多时,碗里的面疙瘩被一扫而空,楚悠沉浸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没有回过神,萧临便已经迈着步子去了水缸边。 “萧……”完整的话没有说出口,他也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动作很流畅,一双碗筷,很快便清洗了干净。 随后长腿一迈,又若无其事地坐到了桌前:“这一年,他们的据点早已经被端了□□,现在只是垂死挣扎。” 楚悠知道他指的是谁,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只一言不发地静坐在一边。 与此同时,萧临也在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有无一丝动容。 她似是彻底和那群人决裂,他应该高兴,可抚不平的眉心,暴露了他的不愉。 那是她应该恨的人,她都这般不在意了。 那他,是不是也一样。 楚悠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心里的小九九,“那也与我无关。” 如今左右不过,她跟这些人都没了关系。 现在面也吃了,这人也没有理由待在这,楚悠扬了扬手:“你现在可以走了。” 面前的人像是听不见赶人的话,执着地问道:“当初为何改变了主意?” “你们的计划,不就是在你我大婚之日杀了我吗?”萧临站起身,弯腰一寸寸靠近她,“为何?为何临阵脱逃?” 楚悠没躲闪他的目光,只是迫于那双眼中的深邃,像海底的漩涡,让她仿佛心甘情愿地要陷进去。 她终是受不住,挪开了些,“我和你无冤无仇。” 这一年间,她无时无刻不在查找自己的身世。 她和萧临,无仇无怨,甚至…… 接下来的话,她不想说,也不愿意再和他扯上关系,就这般,他坐金殿,她住乡野,了清也好。 “前镇国公,为了保护父皇登基,全家上下死在了反贼手中。” 随着他的一句话,手心慢慢攥紧。 “可当年,还有一个人活了下来。”萧临走到了她身侧,“镇国公儿媳,尚且分娩不到一月的女婴。” “楚悠。” “你我本该一同长大。” 最后一个字落下,楚悠闭上眼,深深吐出来了一口气。 是啊,按照辈分,她应该唤他一声表哥。所以,她明白萧子庭和义父对她的恨。 用她的手,杀了萧临,再将她的身世公之于众。 杀人诛心。 平复片刻思绪,楚悠缓缓抬眸对上他的眼:“这一切都过去了,殿下。” 清除逆党,与她无干,不论是谁,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许是不知如何面对,扔下这句,楚悠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返回屋子,躲回那个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手腕被一把拉住,猝不及防地,身后贴上一片温暖的胸膛。 “不想伤害我。”耳畔的气息,炽热不减分毫,“对吗?” 他不信,她对他没有半分感情。 缱绻的字眼像水流,漫过耳廓,流入身体,激起一阵轻微的颤栗。 楚悠垂下眼,望着被紧紧握住的那只手腕,犹如在每个日夜,他钳制着她的样子。 “萧临,我们不是一路人。” 她是他们从小打磨的刀。 这把刀,早就不干净了。 “我管你是哪里人?”想要挣脱,身后圈着人的力度更加大,令人动弹不得:“这一切本就不是你的本意。” 不论是蓄意接近杀害他,亦或是手下的冤魂,那都不是她的错。 她不明不白地活了二十年,谁又来朝她赎罪呢? 筑起的那面高墙,开始慢慢坍塌。 感受着怀中人态度的缓和,萧临轻轻凑到她的侧脸,万般难忍地落下一个一触即离的亲吻:“你的武功,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她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失去了一半武功,否则不会被他找到。 楚悠没再和他作对:“我被萧子庭找到过一次。” 她寻到的药,终是喂到了她口中,勉强留下一条命,失了大半内力,只剩下三脚猫的功夫。 若没感觉错,听到这些,怀着她的那双手,僵硬了片刻:“楚悠,跟我回去吧。” “我……” 楚悠刚想出声,身子便被转了过去,面对面地,看清了他脸上的所有神色。 她没有颜面回去,也没有勇气去见皇帝。 不等任何拒绝的机会,唇上贴上了一股温热,撬开唇齿,一步步强势地驱入。 楚悠瞪大眸子,双手推拒着,然而这点力气,在一个会武的男子面前,毫无用处。 好不容易得到一次喘息的机会,她狠狠地咬上了那片嘴角:“萧临!你这是在干什么?” “啊!” 下一瞬,因为突然的双脚离地,她下意识圈住他的脖颈。 萧临垂下眼,感受着胸前活生生的人儿,他找了那么久,才能抱住的女子:“楚悠,你我下了聘,合了庚帖,只差一个婚仪罢了。” “你早就是我的太子妃。” 至于她的担忧,她的躲避,他来解决。 那朵菟丝花,终究会吞噬所有,将他的满颗心,占据得满满当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