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月隐星沉,神宫寂寂。
少年立在卧榻边的水晶镜前,独对镜中身影。
这积年累月的习惯,早已刻入骨髓。
孤清无伴的夜,万籁俱寂到连自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尘世喧嚣早被神宫的高墙彻底隔绝在千里之外。
指尖轻触镜面,一片沁凉透过肌肤传来。
他凝神望着镜中,旧事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六岁之前,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模样,只因旁人望向他时,眼中总带着惧意与厌嫌,便以为自己生得形如怪物。
直到入了神宫,才从这面镜中知晓,自己的形容仪态竟堪称俊美无俦。
可他始终不解,那般模样,何以会招来憎厌?
神宫岁月漫长,曾让他觉得没有尽头,可他心底清楚,再长的时光终有尽时。或许镜的那一端,便是他日的归宿。
他抬手抚上镜中自己的脸颊,喃喃自问:“我配吗?”
白日所见之人的身影蓦地浮现在脑海,他指尖微颤,顺着镜面缓缓移动,仿佛能透过这层寒凉,触到那人的温度。
心念一动,竟不由自主幻想着:自己的手与他的手,在镜面上轻轻相合的模样。
第一章
北地玄武神宫文籁阁内,一面万年青铜古镜巍然如墙,高近丈余,宽达三丈,镇守着阁中流转的光阴。
三年前,玄武神君亲启文籁阁沉重的扉门,携他步入阁楼最深处。
神君立于镜前,指尖轻叩镜面,青铜发出沉闷的回响,神君问道:“此处原是大神的书房,大神离了泾阳,却日日能与国君议事,你可知为何?”
他垂首躬身,恭敬答道:“必是大神神法通天,虽隔千里,亦如亲至朝堂。”
神君闻言摇头轻笑,袍袖微扬,示意他细看古镜。他抬眼望去,镜中自己的身影模糊如雾,远不及卧房内水晶镜映照得真切,连衣料的纹路都化作一片朦胧的光晕。
不等他发问,神君指尖已抚过镜面。
刹那间,青铜古镜上光影流转如潮汐,竟变幻出一间恢弘殿宇,梁柱雕龙,金砖铺地,正是他从未见过的规制。
“这是泾阳皇宫勤愍殿,祗项国君议事之所。”神君的声音轻缓如丝,刚落入耳中,便见数人缓步入殿。
为首者头戴十二旒帝冠,玄色皇袍,正是祗项国君主。他身后跟着躬身的内官与垂首的大臣,步履轻缓不敢扰圣。
皇帝居中落座,众人行礼毕,依次分坐两侧,议政的序幕就此拉开。
“你需每日在此聆听朝堂议论。”神君留下这句嘱托,便转身离去,只留他一人守在冰冷的镜侧。
他立在古镜旁,静静听着殿中诸人论及漕运、边患、农桑,桩桩件件皆需帝王权衡筹谋。
可那些话语中藏着怎样的深意与机锋,他却始终未能全然明晰。
镜中影像本就恍惚,皇帝的面容更是蒙着一层薄雾,殿中诸人或坐或立,未有一人踏近镜前半步,仿佛这镜面是一道无形的界限。
待殿中众人躬身告退,勤愍殿复归寂静,他忽见那身影缓缓起身,一步步朝着镜前走来。
他心下骤然惶然,神宫秘事断无外泄之理,可那步步逼近的身影,却让他心头如擂鼓般突突直跳。
直至皇帝立在镜前,他才看清那张面容:年约三十,身高八尺有余,剑眉斜插入鬓,星目炯炯含威却藏着倦意,鼻梁峻挺如峰,唇形微薄紧抿时透着决断。纵使身形清瘦,玄袍之下仍能窥见强健体魄,隐有龙虎之姿。
只是那周身萦绕的孤寂,如寒渊般化不开,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镜中皇帝孤身伫立,唇齿微启,嗫嚅之声轻若叹息,竟穿透镜面清晰传来:“你在哪里?”
他心头一震,茫然四顾。文籁阁内唯有他一人,陛下问的,莫非竟是自己?
他轻声唤了句“陛下”,可那声音刚出口,便消散在阁内的寂静之中,未激起半分波澜。
镜中的皇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这声呼唤毫无察觉。
一股空落之感从心底蔓延开来,让他更觉阁内清冷。
悠悠三载光阴倏忽而过,他在古镜旁默默聆听了三年朝堂风雨,也无数次目睹皇帝孤身立于镜前低语。
他渐渐读懂,“他”与自己一般,皆被寂寞缠绕,身旁无人依偎,心中千言万语亦无处倾诉。
有好几回,他眼睁睁看着皇帝对着镜面悄然落泪,晶莹泪珠砸在玄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彼时他内心澎湃如潮,几欲冲破这无形的镜面壁垒,施展出神法让皇帝知晓:“陛下莫要伤怀,我始终伴您左右。”
可待指尖触及冰冷的青铜镜面,那份冲动终究还是被按捺下去。
他将满腔心绪藏于心底,继续做这镜后的旁观者,守着这份咫尺天涯的羁绊,直到……到了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