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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六十八

作者:三十年重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厨台上摆着几个待洗的空盆,估计是装卤料配菜的,门口标写菜单的小黑板已经被擦干净,一个黑瘦的中年妇女在清洗厨具,手脚麻利,一边用拗口的方言大声跟谁说话,打仗一般。


    凌晨一点,城中村七弯八拐的窄巷里稀松三两盏灯,勉强映照出水泥地上的坑洼,路并不好认,再走下去能不能找着吃的另说,多半是要迷路,陆冬迎走进店里。


    幸福汤粉铺......


    对街两面墙打通的五十平的堂食店在城中村已经算规模较大的餐馆,里头整洁地摆着四张长方桌和几摞折叠椅,绕开承重柱的白墙上挂了一排30年前流行的港台歌星海报作装饰,能看出装潢的材料和风格都有了年头,广告牌也因褪色融进统一的陈旧环境里难找到出挑之处。


    除却厨台上方自搭的不锈钢铁棚留着一块被油烟常年熏出的烟黑印记,卫生环境乍一眼能看出有被每日维护过。


    陆冬迎挽起衬衫的袖子,用鞋尖轻勾出藏在方桌底下的红色胶凳,确认上面没有可疑的油渍后,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店打烊了,不做宵夜。”一个赤膊男人从昏暗里走出来,对他说。


    哦,左手和半边身子缠着绷带,语气硬邦邦的,完好的手臂和那精壮健气的小麦色胸背肌一起发力,估计能抡两个陆冬迎上天。


    “你是店主?”陆冬迎想了想,愿意为了一口吃的冒个险。


    “呃,对啊。”男人抓了抓头:“你白天再来吧。”


    陆冬迎笑了:“哥,等天亮我就饿没了,你这还有什么能吃的,随便来一份,备菜总有吧。”


    “哎呀有有有,猪杂瘦肉汤粉要吗,靓仔,内脏吃得没有呀?”中年妇女推开男人,笑容和气地接了这笔生意,普通话不太好,但转头翻着白眼用方言很流利地骂了句,大概是嫌某个大块头占地。


    刘长杰看着胶凳上衬衫西裤像是某些文员的年轻食客,一副坐定等饭的样子。他脚步摇摆了一下,渡进后厨的隔间。


    王殊女追上去:[去去去外头坐着让我来,不然你就先上楼,把手养合了好跟我回家去。]


    刘长杰掀开冰柜门又合上,朝门外望一眼,估摸人八成从北方来的,就用南方乡话说:


    [妈,屋里没食材,都是叫人每天早上送,现在去哪给人整猪肉粉啊,还是得把人打发走,跟他说拐两个弯就有大排档。]


    [食材外头不还有么,够多煮一份配菜的了,哪有钱往别人口袋送的道理,我现在就去煮!]


    [你怎么没把它们倒掉,都是昨天的份,真给人吃下去我这招牌没得做。]


    [什么昨天今天,人没合眼就到不了明天。肉我检查过不知多新鲜呢,死脑筋,难怪赚不到钱,还是听我的滚回老家结婚最实际。]


    [你怎么句句绕不开这话题......]


    刘长杰拉住自己妈:[算了不想跟你争,我觉得不对劲,啤酒张来砸门不是一天两天了,昨天喊着要上市监局告我们,事就逃不掉。这个生面孔一进门就开始检查卫生、问谁是店主,很可能是接了啤酒张举报,特地挑这个点来暗访的,本来啥事没有,别一时迷了心让人吃出问题来。]


    王殊女回头,客人正往这边看,视线乍一碰上,他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阿姨,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时候能吃啊,我真的很饿哦。”说着摸了摸肚子。


    王殊女想,领导不用睡觉吗?自己儿子高中没读完智商本就不够看,还胆小怕事放不开手脚,白长这副街坊邻里都夸的俊模样,原先她想不通他三十好几怎么一直打光棍,如今王殊女瞧着刘长杰,只觉得他畏畏缩缩实在碍眼,要再过两年,黄花菜都凉透透的了。


    于是她看那气质有把刷子的年轻客人又多了几分怜惜,这下巴尖得快跟猴儿似了,平时指定没好好吃饭。


    [得了,就算来查罪都扣不到你头上,破店比你口袋都干净!]


    王殊女没再理他,很快到厨台开上火,将剩的肉和菜放汤底里一锅煮了。


    因为食材品类很杂,资深家庭妇女的调味大开大合,等水煮开放入粉条再撒上一点胡椒粉提鲜,端出来时不像能列进菜单的某个单品,倒像是寻常人自家吃的杂菜粉条锅,卖相还行,闻着挺香,份量很大。


    “谢谢阿姨。”客人拿出口袋的湿巾把餐具擦了擦,才夹起一筷米粉往嘴里送,斯斯文文的,两人观察他动作后默默对视了一眼,是个讲究人。


    “味道怎么样?咸了淡了都跟阿姨说啊!”王殊女问他。


    “你家这粉条......挺特别,不错。”客人又夹起一筷停在唇边,轻吹了两下。


    见他没什么异样,对食物口味也没有挑剔,刘长杰推走正欲黄婆卖瓜的王殊女,接话茬说:


    “嗯,你吃得习惯就好,是我们南方老家的手工米粉,你们北方人吃面比较多。”


    “是吗……”那筷米粉又滑进海碗里,客人抬眸打量刘长杰,片刻微弯起嘴角:“哥,你是南方哪里人?”


    “啊?”


    平时食客搭话,赶话头上交换个人信息常有发生,但都随意自然,大多听过就忘了,而眼前人语调有些微难说清的轻佻,连带着那双藏在镜片后的黑眸都多了丝睨味,一种奇怪又粘腻的不适从刘长杰脑海里闪过……


    “啊,哥别误会,我想着你家米粉好吃,有机会可以去你家乡旅游,带朋友体验正宗的南方饮食文化什么的……”


    “你在这儿也能吃得很正宗。”刘长杰如实答。


    “那不一样嘛,不过哥要不方便说,我没意见。”客人笑说:“你还挺好玩儿。”


    “呃,你吃吧,刚还说饿了。”


    “好吧,麻烦哥这么晚愿意招待我。”


    “不麻烦。”


    干净温吞的吃相,仔细看是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仿佛刚才给自己的不适感是种错觉,刘长杰联系普通老百姓的常识,得出结论是自己揣摩错了人……


    不是刘长杰有疑心病,不久前有大师说他五行旺木火,临36岁本命年火行盛会遭些水劫变数,水火相冲,大意不是感情上剥婚煞就是事业上财星落陷,总归有一处劫数要历。


    一个月前王殊女坐火车千里迢迢来崇城找儿子,是为了乡镇宅基地确权的事。大城市寸土寸金,儿子忙活几年全给房东打工,不见得有在崇城扎根的希望,不如让他回乡发展,最好尽快为刘家户口本上新添两页,这样按人口划分到的土地更多,到时盖上新楼,乡土人落地生根,后半辈的营生也就有了着落。


    她就怀着这么一个劳动人民最朴实的愿望,刘长杰却罕见地跟自己拧起来,说什么都不走,问理由却含糊不清。


    要说他看上哪个本地白富美就算爱而不得也要留在崇城,王殊女都夸他是条汉子,可偏偏又没这情况....她能不愁吗?习惯隔着二里地叫人的王殊女嗓门练老大,儿子对上妈只有被训的份,方才要是没客人进门打断两人对话,她还能多念他一个钟头。


    前面提到的啤酒张是刘长杰父亲那辈的同乡,为一些经年烂账特地带了几个乡亲跟踪王殊女来崇城讨债,要在土地确权的档口讨20万回去盖房子。刘长杰没给,他们一日不歇上门连吃带拿,就差把住旅馆的收费单贴出来要求报销了。


    也不知道啤酒张五行属不属水,自从他来闹,店里不是水管爆了重新装接,就是被人拉了电闸坏掉一雪柜卤味,正常托人拉一批啤酒饮料备着吧,结果搬运时工人把腰闪了,还摔坏半车货。


    那搬运工五十多岁自己拉着辆三轮做周边的生意,报价比网络上专门的物流公司还低一些,考虑对方一把年纪干体力活不容易和多年交情,刘长杰正常结给他工钱,还多塞两百块钱叫人养伤......


    原先刘长杰没多放心上,阶段性运气不佳可以理解,生活嘛,总是放在热锅上翻炒翻炒才激得出鲜味。


    然而上周他正常走在路边,让辆电瓶车撞绿化水渠里去,左手撑地导致桡骨骨折、背划了道二十厘米长的口子,得亏市三老医院就在两道马路对面,拍完片那骑电瓶的小姑娘扶他进手术室,哭哭啼啼地看医生给他缝针。


    他背上的伤看着吓人但没伤筋骨,接诊的地中海主任端着装热茶的保温杯,身后站了五个挂着规培医工牌的小年轻,被点名的女规培医眼神凌厉,按平时日夜苦练缝猪皮的雷霆速度,把血口子收拾得漂漂亮亮。剪子一落,地中海主任把茶一搁,满意地点了点头,刘长杰身后传来一片欢快的掌声。


    车主小姑娘止了哭嗝,她刚到崇城还没找着工作,刘长杰就只让她付了医药费,至于姑娘主动提出的赔偿则一分没收。而刘长杰没了左手颠锅,大半的小炒没法供应便暂时撤了菜单,只做几样常规吃食,营业额大大缩水。


    事儿就这么个事儿,至此刘长杰信了大师的点醒,对一切威胁到他开店的可疑人员开始警惕,破财消灾不要紧,前提是不能把铺子破没了。


    可二十万.....


    刘长杰捏了捏眉心,收回跑掉的神来。


    铺子里王殊女整理盘碗发出时大时小的清脆碰撞声,专门打开的大顶灯将店里照得堂亮,光将他的影子缩在他脚下。


    除开招待深夜访客的小小意外,周遭似乎恢复了以往夜里的平静,这份夹在城市边缘逼仄却繁荣不息的生态圈里的稀松平常,时隔多日短暂落回幸福汤粉铺。


    时针快指向两点,深秋十月的夜晚有了渐深的寒意,还剩三小时就得起来做早市的准备,饶是刘长杰年轻力壮也有些熬不住,为了节省时间,他决定上楼拎张毯子和折叠床就在店里睡:


    [妈,你上去歇着东西等阿婆她们来了弄,反正白天还得翻出来,我留下看店。]


    [你没走啊?]半天没声响王殊女还以为他早上了楼:[得了你别跟我犟,困你就去睡,睡到中午再起我都能给你看住!昨天我合了十几小时眼,还精神着呢 。]


    哎,反正自己妈是劝不动.....


    刘长杰拿好钥匙,先检查一遍铺里的电路和燃气阀门,环视一圈,客人还没搁筷他也不好催着人走,他嘱咐王殊女几句,从偏门离开了。


    陆冬迎胃口不佳。


    初到这片老城区,他还没能摸清周围的民生设施,跟搬家公司卸完行李已是傍晚,他累得倒头扎在纸箱上睡过去,被冻醒就到深夜了。


    原想着应付几口回去接着睡,结果碰着意外之喜。


    啧,后头空虚,想要男人。


    他看着如此对胃口的男人下饭,好歹多吃了几口,也没怪汤咸,因为那男人的态度已经够淡,自己眼神抛得那么明显,最后还是招呼不跟他打一声就走了,即使是作为店主都有些不合格不是吗?


    陆冬迎搅着泡稀烂的米粉,心情差得跟这碗错过最佳食用时间的泔水一般,过量的胃酸没被消解,甚至有了反流的趋势,这下他连饭后烟都不敢作死再抽了。


    陆冬迎又坐了一会儿。


    实在太晚,他自嘲似的扶了扶眼镜,唯有一丝遗憾没能在睡前多看一眼今晚的春梦主角,终于决定付款离开。


    “结账,多少钱。”惦记的人不在,陆冬迎语气不免冷了些。


    “你吃完了呀……诶呀剩那么多!后生你这就饱了?”王殊女正打盹呢,她下意识朝桌上看,觉着碗里的状况有些惨烈,想不明白几口米粉他是怎么吃了四十多分钟的。


    “你给六十八吧。”


    “嗯。”他随口应了句,兴致缺缺地把注意力放在手机扫的二维码上,等滴的一声弹出付款页面时,他又问:“多少来着?”


    一个透明的高大人影从偏门框住的那截过道掠过,一手提着两个黑色大塑料垃圾袋,胸前浮着一簇闪光亮源,光却弱得照不清此人上方的面容,活像一点着鬼火招摇过市的无头阿飘。


    “六十八,你给六十八就行。”王殊女有些心虚的声音同时响起。


    陆冬迎转过脸,像被这数字下了降头,他忍不住高声喊出来:


    “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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