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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枝上洵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天栾之巅的雪,千年不化,天山雪脉,万里无人。


    这里,是被神遗忘的绝境。


    天幕低垂,像被风雪揉皱的银灰色纸,沉沉压在山脊上。山脊一线刃口薄而亮,仿佛巨神挥斧劈出来的寒光,把昼夜与生死一并斩断。


    嫣枯醒来时,正躺在这寒光的缝隙里。


    她是在一片刺骨的寒冷中挣扎着睁开眼,视线所及皆是白茫茫,没有边际,没有色彩,只有极目的白。每一簇雪粒都像淬了冰的针,扎的她裸露在外的皮毛生疼。


    鼻腔里钻进一股浓烈的腥甜——血,是自己的血!混着铁锈味的捕兽夹齿痕。


    雪粒粗粝,钻进她的软毛,最后,是火,即将熄灭的火,在她胸腔里苟延残喘。


    她看着陌生的环境,她不是在鷟泽吗?


    不是应该在鷟泽的濯火潭中,燃尽自己的火种吗?


    “嗷……呜……”


    她试图怒啼,那本该是能震彻云霄、焚尽万物的啸鸣,此刻却只挤出半声奶哼,声音软糯得像小猫叫,软的几乎能被风撕碎,毫无威慑力。嫣枯气的想龇牙。


    这不是她的身体。


    确切的说,这不是她本来的身体。


    九凤火鸟,承继火德,


    羽分九道,赤若流金。


    旧枝不烬,新蕾不萌;


    故国不灰,新邦不兴。


    上古鷟泽的濯火潭,赤金火浆翻涌成莲,千年不熄,滋养着凤鸟一族,嫣枯作为凤鸟一族的继承者,自出生那日起,便知晓自己的结局——在火种即将熄灭之时,以身殉火,燃尽尘骨,让凤鸟的火德继续庇佑三界,涤荡三界浊气。火种燃尽之日,便是自身魂飞魄散之时。


    可是现在,记忆在“死”的那一刻断弦——濯火潭中的火种仍在燃烧,魂魄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拽向万里之外的雪山,醒来时就在一只幼虎身上了。


    幼虎的瞳孔还糊着一层蓝灰色的胎膜,视野里的一切都湿而晃荡,模糊不清。她拼命眨动眼睛,才勉强适应了这具身体的视觉。雪地里嵌着一块光滑的冰面,像是一面天然的镜子,她挣扎着挪过去,终于在冰面的冷光里,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白底黑纹的皮毛,软得像初雪,却被血痂粘成绺,四爪蜷曲,其中一只后爪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外翻,铁齿深深,像深渊里探出的倒钩。


    更可怕的是——火!


    火鸟的魂魄太炽热,幼虎的肉壳太薄,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冰裹住的陶罐,罐内滚油未熄,罐外寒霜极冻。


    “找到那小畜生!上面的说了,活捉白虎崽,赏黄金一百两!”


    “那小畜生肯定跑不远,雪地里都是血印,跟着追。”


    “快看!血点子往坡上去了!就在前面!”


    风雪翻涌,模糊了远处的山林轮廓。嫣枯听到马蹄声和人的吆喝声越来越近。


    很快,一行七人出现在了不远处的雪坡下。他们穿着厚重的兽皮袄,腰间挎着长刀,手里端着造型奇特的火弩,弩箭上裹着浸了油的布条,正燃着微弱的火光。那火焰跳动着,带着污浊的气息,与她同源的火德截然不同,让她本能地感到厌恶与排斥。


    “在那儿!”有人低喝了一声。


    那人的声音顺风砸来,比雪粒更硬。脚步声踏碎积雪,带着贪婪的恶意逼近。


    伤了的爪子无意识的抓地,冰屑里拖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嫣枯绝望的蜷缩起身子,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被冻坏的滴漏,节奏越来越慢。火种的灼烧越来越微弱,意识开始涣散。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这具幼虎身体里摇摇欲坠,或许再过片刻,她就会彻底消散,连带着上古火德的最后一丝希望,一同埋在这冰冷的雪地里。


    她这缕魂魄将碎成普通的萤火,连转世都算不上,只能做雪原里浮游的冷光。


    “火德不熄,长夜必明。”——嫣枯想起来凤鸟祖训。


    可是此刻长夜无尽,火德将熄。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风雪里忽然伫立起一道白色的身影。


    来人是一身着素白长袍的男子,衣袂在寒风中猎猎吹动,却不见半分褶皱。


    他就那样静静地现在不远处的雪坡上,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寒气,让漫天风雪都在他身前凝滞了几分。


    嫣枯竭力抬眼,却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觉得他像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连周遭的空气都被冻的发脆。


    像是谁,把一片极薄的冰刃,悄悄插进了世界的缝隙。天地苍茫,翻动的衣角像是给暴风雪下了无声的赦令。黑发雪肤,颜色极致分明,仿佛墨落在宣纸上,被冰一凝,便再不能化开。


    奇怪的是,当那道身影出现时,她胸腔里即将熄灭的火种,竟然突兀的跳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温暖——那男子身上散发出的寒气,比这天栾雪山的冰雪还要凛冽百倍,几乎要将她的魂魄都冻僵。可就是这极致的寒冷,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她濒临寂灭的魂魄,让那团死气沉沉的炭火,燃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火星。


    “哗——”


    火借寒气,竟窜起半寸焰火。


    嫣枯疼的发颤,又莫名狂喜。她听见幼虎的心脏重重一撞,血液加速,将这寸火苗送往四肢。


    众人也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纷纷停下脚步,警惕地端起了手中的火弩,其中一人率先开了口:


    “喂!你是哪条道上的?在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你,这条白虎崽是我们先盯上的!”


    男子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那些人一眼。


    他的目光落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白虎身上,那双眼睛像是结了冰的湖面,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嫣枯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还带着一点审视的意味。


    众人见他不理不睬,以为是同行或对家,顿时怒了:“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白虎崽是我们的,识相的赶紧滚开!”


    中间那个看起来像是头儿的人,三角眼眯了眯,脸上闪过一丝阴鸷。他显然失去了耐心,对着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立刻会意,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火弩。


    七人,七把火弩,箭矢同时对准男子。


    “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众箭齐发,喷出的火星在黑夜里扭动,像一条条细小的赤蛇。


    “咻咻咻——”


    嫣枯下意识往雪里缩,伤爪却再次牵动,疼得眼前一黑。


    下一秒,她看见男子抬手——动作极轻,像拂去落在袖口的一粒灰尘。


    指尖凝出一缕雾白。


    那冰雾在风中迅速扩张,瞬间化作一堵厚厚的冰墙,挡在了那一行人面前。


    火焰撞在冰墙上,发出“滋啦”的声响,瞬间被寒气扑灭,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冰痕。


    对面的众人吓的脸色惨白,同时向后退去,雪地被踩出凌乱的深坑。


    “妖……妖术!”有人失声尖叫,声音都在发颤。


    他们既不敢上前,又不甘就此退走。一百两黄金的诱惑实在太大,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贪婪与恐惧在他们眼中反复拉锯,像被夹住尾巴的豺狗,只能发出低促而嘶哑的喘息。


    男子终于开了口。


    “滚。”


    一字落地,风雪骤起。


    冰墙轰然炸裂,碎成千万菱片,每一片都映着月光,像刀刃,贴着众人的面颊,脖颈,手腕掠过。血珠刚冒出来,便被寒气封冻,凝成一颗颗猩红的冰粒,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山中回荡着凄厉惨叫,七人深一脚浅一脚滚下山坡。雪线很快吞掉他们的背影,只剩几粒殷红冰珠,在月光里闪闪发光,像一串朱砂链。


    世界重新安静。


    男子收回手,抬步,向她走来。


    一步,两步。


    男子缓缓迈步,走向雪地里的幼虎。他的脚步很轻,落在雪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甚至没有脚印。周身的寒气越来越重,嫣枯能感觉到自己的皮毛都结了一层冰,可胸腔里的火种,却跳的越来越有力了。


    嫣枯的呼吸变得极轻,生怕惊扰这场突如其来的梦。她努力撑起前肢,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弱小,可伤爪刚一用力,便“啪”地跪倒,下巴重重磕在冰面,火烫的鼻血涌出来,滴在雪里,像点点朱砂梅。


    男子停在她面前,半蹲。


    寒气随之罩下,像一张无形的冰网,把她连同将熄的火种一并兜住。


    嫣枯本能地龇牙。


    两颗乳白的犬齿刚冒尖,毫无威慑,反而把唇肉硌得生疼。她听见自己发出“呼噜”低吼,声音却像被冻住,抖得不成样子。


    男子垂眸,伸出右手。


    那手修长,骨节分明,肤色近乎透明,淡青血脉在皮下静静蜿蜒。指尖凝着一点寒雾,像冬日里最冷的星,指尖的寒气几乎要将她冻伤。


    星点落在她伤口。


    极致的寒瞬间封住撕裂的血肉,痛感被冻住,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


    嫣枯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因为伤口剧痛动弹不得,只能奶凶地龇了龇牙,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可那男子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皮毛的那一刻,嫣枯胸腔里的火种猛地爆发出一阵灼热的光芒,竟顺着他的指尖,涌入了他的体内。


    男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哗——”


    火借寒势,再次跳跃。


    嫣枯睁大眼,看见一缕极细的金红,顺着自己伤口,钻入男子指尖。


    那是她的火。


    她的——火德。


    凤鸟一族最神圣的本源,此刻却像迷路的孩子,迫不及待扑进那片极寒。


    男子眼底终于泛起微澜,似讶异,又似恍然。


    寒意与火息在两人之间交缠,竟生出诡异的温存,像雪原深处悄然绽放的双生莲,一半冰,一半火,相互吞噬,又相互慰藉。


    嫣枯的意识开始模糊。


    她听见自己幼虎的心跳,咚咚,咚咚,渐渐与另一道极缓、极冷的脉搏同步。


    那是他的心跳。


    咚——咚——


    每一次,都在替她重新点燃将熄的火。


    她能感觉到那股涌入男子体内的火种,似乎在与他体内某种极寒的力量相互纠缠、相互慰藉。而她自己,也在这奇异的共鸣中,渐渐陷入了沉睡。


    世界一点点暗下去,风雪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嫣枯最后看到的,是男子垂眸凝视她的眼神。那冰湖般的眸子里,涟漪渐深,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像冰雪消融后,悄然露出的第一缕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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