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栾雪未归》 第1章 第 1 章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天栾之巅的雪,千年不化,天山雪脉,万里无人。 这里,是被神遗忘的绝境。 天幕低垂,像被风雪揉皱的银灰色纸,沉沉压在山脊上。山脊一线刃口薄而亮,仿佛巨神挥斧劈出来的寒光,把昼夜与生死一并斩断。 嫣枯醒来时,正躺在这寒光的缝隙里。 她是在一片刺骨的寒冷中挣扎着睁开眼,视线所及皆是白茫茫,没有边际,没有色彩,只有极目的白。每一簇雪粒都像淬了冰的针,扎的她裸露在外的皮毛生疼。 鼻腔里钻进一股浓烈的腥甜——血,是自己的血!混着铁锈味的捕兽夹齿痕。 雪粒粗粝,钻进她的软毛,最后,是火,即将熄灭的火,在她胸腔里苟延残喘。 她看着陌生的环境,她不是在鷟泽吗? 不是应该在鷟泽的濯火潭中,燃尽自己的火种吗? “嗷……呜……” 她试图怒啼,那本该是能震彻云霄、焚尽万物的啸鸣,此刻却只挤出半声奶哼,声音软糯得像小猫叫,软的几乎能被风撕碎,毫无威慑力。嫣枯气的想龇牙。 这不是她的身体。 确切的说,这不是她本来的身体。 九凤火鸟,承继火德, 羽分九道,赤若流金。 旧枝不烬,新蕾不萌; 故国不灰,新邦不兴。 上古鷟泽的濯火潭,赤金火浆翻涌成莲,千年不熄,滋养着凤鸟一族,嫣枯作为凤鸟一族的继承者,自出生那日起,便知晓自己的结局——在火种即将熄灭之时,以身殉火,燃尽尘骨,让凤鸟的火德继续庇佑三界,涤荡三界浊气。火种燃尽之日,便是自身魂飞魄散之时。 可是现在,记忆在“死”的那一刻断弦——濯火潭中的火种仍在燃烧,魂魄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拽向万里之外的雪山,醒来时就在一只幼虎身上了。 幼虎的瞳孔还糊着一层蓝灰色的胎膜,视野里的一切都湿而晃荡,模糊不清。她拼命眨动眼睛,才勉强适应了这具身体的视觉。雪地里嵌着一块光滑的冰面,像是一面天然的镜子,她挣扎着挪过去,终于在冰面的冷光里,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白底黑纹的皮毛,软得像初雪,却被血痂粘成绺,四爪蜷曲,其中一只后爪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外翻,铁齿深深,像深渊里探出的倒钩。 更可怕的是——火! 火鸟的魂魄太炽热,幼虎的肉壳太薄,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冰裹住的陶罐,罐内滚油未熄,罐外寒霜极冻。 “找到那小畜生!上面的说了,活捉白虎崽,赏黄金一百两!” “那小畜生肯定跑不远,雪地里都是血印,跟着追。” “快看!血点子往坡上去了!就在前面!” 风雪翻涌,模糊了远处的山林轮廓。嫣枯听到马蹄声和人的吆喝声越来越近。 很快,一行七人出现在了不远处的雪坡下。他们穿着厚重的兽皮袄,腰间挎着长刀,手里端着造型奇特的火弩,弩箭上裹着浸了油的布条,正燃着微弱的火光。那火焰跳动着,带着污浊的气息,与她同源的火德截然不同,让她本能地感到厌恶与排斥。 “在那儿!”有人低喝了一声。 那人的声音顺风砸来,比雪粒更硬。脚步声踏碎积雪,带着贪婪的恶意逼近。 伤了的爪子无意识的抓地,冰屑里拖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嫣枯绝望的蜷缩起身子,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被冻坏的滴漏,节奏越来越慢。火种的灼烧越来越微弱,意识开始涣散。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这具幼虎身体里摇摇欲坠,或许再过片刻,她就会彻底消散,连带着上古火德的最后一丝希望,一同埋在这冰冷的雪地里。 她这缕魂魄将碎成普通的萤火,连转世都算不上,只能做雪原里浮游的冷光。 “火德不熄,长夜必明。”——嫣枯想起来凤鸟祖训。 可是此刻长夜无尽,火德将熄。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风雪里忽然伫立起一道白色的身影。 来人是一身着素白长袍的男子,衣袂在寒风中猎猎吹动,却不见半分褶皱。 他就那样静静地现在不远处的雪坡上,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寒气,让漫天风雪都在他身前凝滞了几分。 嫣枯竭力抬眼,却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觉得他像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连周遭的空气都被冻的发脆。 像是谁,把一片极薄的冰刃,悄悄插进了世界的缝隙。天地苍茫,翻动的衣角像是给暴风雪下了无声的赦令。黑发雪肤,颜色极致分明,仿佛墨落在宣纸上,被冰一凝,便再不能化开。 奇怪的是,当那道身影出现时,她胸腔里即将熄灭的火种,竟然突兀的跳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温暖——那男子身上散发出的寒气,比这天栾雪山的冰雪还要凛冽百倍,几乎要将她的魂魄都冻僵。可就是这极致的寒冷,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她濒临寂灭的魂魄,让那团死气沉沉的炭火,燃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火星。 “哗——” 火借寒气,竟窜起半寸焰火。 嫣枯疼的发颤,又莫名狂喜。她听见幼虎的心脏重重一撞,血液加速,将这寸火苗送往四肢。 众人也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纷纷停下脚步,警惕地端起了手中的火弩,其中一人率先开了口: “喂!你是哪条道上的?在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你,这条白虎崽是我们先盯上的!” 男子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那些人一眼。 他的目光落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白虎身上,那双眼睛像是结了冰的湖面,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嫣枯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还带着一点审视的意味。 众人见他不理不睬,以为是同行或对家,顿时怒了:“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白虎崽是我们的,识相的赶紧滚开!” 中间那个看起来像是头儿的人,三角眼眯了眯,脸上闪过一丝阴鸷。他显然失去了耐心,对着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立刻会意,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火弩。 七人,七把火弩,箭矢同时对准男子。 “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众箭齐发,喷出的火星在黑夜里扭动,像一条条细小的赤蛇。 “咻咻咻——” 嫣枯下意识往雪里缩,伤爪却再次牵动,疼得眼前一黑。 下一秒,她看见男子抬手——动作极轻,像拂去落在袖口的一粒灰尘。 指尖凝出一缕雾白。 那冰雾在风中迅速扩张,瞬间化作一堵厚厚的冰墙,挡在了那一行人面前。 火焰撞在冰墙上,发出“滋啦”的声响,瞬间被寒气扑灭,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冰痕。 对面的众人吓的脸色惨白,同时向后退去,雪地被踩出凌乱的深坑。 “妖……妖术!”有人失声尖叫,声音都在发颤。 他们既不敢上前,又不甘就此退走。一百两黄金的诱惑实在太大,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贪婪与恐惧在他们眼中反复拉锯,像被夹住尾巴的豺狗,只能发出低促而嘶哑的喘息。 男子终于开了口。 “滚。” 一字落地,风雪骤起。 冰墙轰然炸裂,碎成千万菱片,每一片都映着月光,像刀刃,贴着众人的面颊,脖颈,手腕掠过。血珠刚冒出来,便被寒气封冻,凝成一颗颗猩红的冰粒,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山中回荡着凄厉惨叫,七人深一脚浅一脚滚下山坡。雪线很快吞掉他们的背影,只剩几粒殷红冰珠,在月光里闪闪发光,像一串朱砂链。 世界重新安静。 男子收回手,抬步,向她走来。 一步,两步。 男子缓缓迈步,走向雪地里的幼虎。他的脚步很轻,落在雪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甚至没有脚印。周身的寒气越来越重,嫣枯能感觉到自己的皮毛都结了一层冰,可胸腔里的火种,却跳的越来越有力了。 嫣枯的呼吸变得极轻,生怕惊扰这场突如其来的梦。她努力撑起前肢,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弱小,可伤爪刚一用力,便“啪”地跪倒,下巴重重磕在冰面,火烫的鼻血涌出来,滴在雪里,像点点朱砂梅。 男子停在她面前,半蹲。 寒气随之罩下,像一张无形的冰网,把她连同将熄的火种一并兜住。 嫣枯本能地龇牙。 两颗乳白的犬齿刚冒尖,毫无威慑,反而把唇肉硌得生疼。她听见自己发出“呼噜”低吼,声音却像被冻住,抖得不成样子。 男子垂眸,伸出右手。 那手修长,骨节分明,肤色近乎透明,淡青血脉在皮下静静蜿蜒。指尖凝着一点寒雾,像冬日里最冷的星,指尖的寒气几乎要将她冻伤。 星点落在她伤口。 极致的寒瞬间封住撕裂的血肉,痛感被冻住,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 嫣枯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因为伤口剧痛动弹不得,只能奶凶地龇了龇牙,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可那男子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皮毛的那一刻,嫣枯胸腔里的火种猛地爆发出一阵灼热的光芒,竟顺着他的指尖,涌入了他的体内。 男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哗——” 火借寒势,再次跳跃。 嫣枯睁大眼,看见一缕极细的金红,顺着自己伤口,钻入男子指尖。 那是她的火。 她的——火德。 凤鸟一族最神圣的本源,此刻却像迷路的孩子,迫不及待扑进那片极寒。 男子眼底终于泛起微澜,似讶异,又似恍然。 寒意与火息在两人之间交缠,竟生出诡异的温存,像雪原深处悄然绽放的双生莲,一半冰,一半火,相互吞噬,又相互慰藉。 嫣枯的意识开始模糊。 她听见自己幼虎的心跳,咚咚,咚咚,渐渐与另一道极缓、极冷的脉搏同步。 那是他的心跳。 咚——咚—— 每一次,都在替她重新点燃将熄的火。 她能感觉到那股涌入男子体内的火种,似乎在与他体内某种极寒的力量相互纠缠、相互慰藉。而她自己,也在这奇异的共鸣中,渐渐陷入了沉睡。 世界一点点暗下去,风雪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嫣枯最后看到的,是男子垂眸凝视她的眼神。那冰湖般的眸子里,涟漪渐深,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像冰雪消融后,悄然露出的第一缕春光。 第2章 第 2 章 雪山月蚀,风如鬼号。 漫山遍野的白,白的纯粹,也白的死寂。 “呼噜噜,呼噜噜——” 胸腔里发出的呼噜声,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容。 这虎睡的如此香甜,竟不知已过去三日之久。 嗯?这又是哪里? 床榻上的白虎眼睛眯成一条缝,意识像从水中慢慢浮出,似是觉得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有个男子抬手将她抱在怀里,轻声说着别怕…… 不对,这不是梦,我被救了! 屋内陈设简陋却不失格调,但没有一丝生机。 而她身下,是一张柔软的绒垫。 忽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疏离。嫣枯看见向她走来的正是那日面似寒冰的男子,这会儿却将他的面容瞧得真切。 男人一头青丝如缎,未束发冠,就这般随意的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垂在胸前,随着他的脚步轻晃。身着苍葭色袍子,上面是极素雅的暗纹,在昏暗中泛着淡淡的暗光。衣袂轻飘,像这茫茫无际白中的一抹春色。待他走近,嫣枯惊呆了,那是一张让天地黯然失色的脸。 那人颌骨如刀削,却又不失温润,眉骨如峰聚,眼睛生的漂亮但是一望无尽的忧郁,像是藏着千年不化的冰雪,让人捉摸不透,嘴巴—— 嘿嘿,看着软软糯糯的。 绝!太绝了! 嫣枯在心里惊呼,琥珀色的瞳孔里满是惊艳。她活了数千年,见过九天之上的仙娥,见过凡间倾国倾城的女子,却从未见过这般姿色的男子。这般容貌,这般气质,简直是天命的偏爱。 我为什么没见过如此姿色? 她歪着小脑袋,尾巴不自觉地轻轻扫了扫绒垫,好奇地打量着他,像是在研究一件稀世珍宝。男人先开了口:“既然醒了,就自行离开吧。” 什么,你竟然舍得丢下刚从娘胎里掉下来,还被坏人猎捕,这么可爱的——小老虎。 “嗷呜——”幼虎耷拉着脑袋,低声吼吼了一声。 声音委屈巴巴,带着满满的控诉。 “既然答应了就走吧。”男人面不改色的说道。 伸手轻轻抱起榻上的白虎。 喂喂喂,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想走了,我都没说你怎么知道。两只前爪有气无力地挠了挠男人的胸口。 我走了能去哪儿呀?你就不知道可怜可怜一个刚出生就没娘带的孩子吗? 嫣枯心里正想着如何能留在这里时,圆圆的眼睛瞄见了屋外檐下幽光闪烁——大老虎哎! 男子将怀中的小家伙轻轻放在它面前,那身形比她庞大数倍母老虎低头一嗅,便摇了摇脑袋,似是怅然,仰天长啸一声便转身进入林海。 宿鸦‘呀’地炸窝,黑雨般倒射上空,撞得松针簌簌如雨下。 从那林中走来一人,小家伙身后的男子开了口道:“山君。”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被称作山君的男子嘴角轻勾,点了点头应了声后,大步走向前来,目光落在地上的小白虎身上,伸手一把捞起地上的幼虎。 “兮溟,不如这虎就交给我吧。”男人摸了摸怀里的小家伙,语气带着几分玩笑。 兮溟? 应无形兮,溟无迹也。 嫣枯恍然大悟,原来救她之人,是早已被褫夺神格的雪神兮溟。 变故发生在三千年前,凡人贪念众多,所求不满,竟妄想弑神,司人间一线众神沉默,凡间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天命降下法旨,“凡人生死自有定数”,不许诸神干涉。 凡间百姓饿殍遍野。可天栾山的雪线却从未消退,终年积雪,草木不凋,成了凡间唯一的净土。走投无路的凡人步步逼近,妄想打神山的主意,进山猎捕生灵,挖掘矿藏,将圣洁的神域搅得鸡犬不宁。 山君眼睁睁看着自己佑护的一方遭人践踏,奈何天命难违。 昔日雪神厌恶凡人污了神域,让雪山的雪水融化,去滋养旱地。 他并非怜悯凡人,只是不忍山中生灵因凡人的贪念而遭难。 介入因果,必遭天谴。 天命夺了他的神职,罚他永生永世在这寒冷中不得温暖。 三千年,雪神任由他将自己变成一座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冰山。山中孤寂,千年来也无人做伴。 “小家伙还挺沉的。”山君掂了掂幼虎道。 被他嫣枯想挣脱开来,这个男人的怀抱一点也不舒服。 只是用她那还没出月的乳牙向抱她的人龇了龇。 要是不是她现在是一只受伤的老虎,她早就飞了,一翅膀不把你拍过去,竟敢如此粗鲁。 “这小崽子不简单啊,兮溟你看,她竟然向我呲牙!” “嗷呜——”嫣枯用尽吃奶的劲,边挣脱边吼着。 那面冷的男人,从山君手中接过白虎。手掌扶上小家伙的背,一边轻抚一边说道:“似乎,她并不愿意。”低头看向怀中的小白虎,嘴角不经意间上升了一个弧度。 “对啊,是你救的她,她肯定将你认成……”山君话说到一半,顿了顿,原本想说“认成娘了”,但看着兮溟那张清冷的脸,又觉得不妥,连忙改口,“救命恩人啊!”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想要摸一摸嫣枯的虎头。 小家伙猛地摇了摇脑袋,甩开了山君的手。 “哎吆呵,这厮这般认生。” 山君又无奈的笑了笑。 哼,把你的爪子挪开,不要放在我尊贵的头顶上,我嫣枯岂是你能摸就摸的? 还是这个男人的怀抱舒服。 幼虎在男人的怀里,瞬间卸了势,乖乖的依偎在男人怀中。 “前些日子的那些不速之客,你可查清楚了?”兮溟薄唇轻起。 “这些人是凡间的金钩客,七个人捕一只刚从胎里掉出来的白虎,说出去不笑掉大牙。”又说道:“这谁信啊,后面我打听了一下幕后主使,竟是乾坤盟的人。” “这小崽子真不简单啊。”山君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嫣枯。 “不自量力。”嫣枯耳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看来,浊渊的人又有动静了。” 浊渊——是上古浊气所聚。 凤鸟一族净化的,就是世间流窜的一些浊气,要是通往浊渊的大门被打开,那天下将会是一场浩劫,甚至天下会归于混沌。 而乾坤盟,是一群反天道的人,妄想打开浊渊危害三界。 嫣枯突然想到,难不成她的魂魄被抽离,是因为乾坤盟? 可是现在魂魄被困在这具身体里,无法回去,但愿不要让居心叵测的人知道凤鸟魂魄离身,让人钻了空子。 似是太困,嫣枯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呦,这崽子真能睡。” 嫣枯感觉像被人扽了扽耳朵。 “夜深了,那我便不多打扰了,告辞!”说完那人便瞬间消失了身影。 兮溟抱着幼虎转身进了屋子,男人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幼虎皮毛的柔软触感。这是他千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的滋味。 四季轮回,雪落霜降,他的身边似乎多了一抹不一样的存在。 嫣枯似是感觉到男人将她放在榻上,嫣枯在绒垫上翻了个身,软乎乎的身子扭动了一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呼呼睡了过去,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长夜漫漫,可这一夜,男人似乎却不好过。 千年万载,与他长伴的是寒毒。兮溟之所以不出这雪山,是因为他体内的寒毒太过霸道,稍有不慎,便会冻结周遭的一切,伤及无辜。他隐居在此,远离三界纷争,也远离所有生灵。 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孤独,习惯了用冷漠包裹自己,也将所有靠近的都拒之门外。 而这白虎确是例外。 那天夜里在雪坡上驱走众人时,他本是打算漠视,三界生灵的生死,他早已不想干涉。 他连他自身都难保,哪还有什么心思管一只病死的小虎崽。 可当他靠近时,感受到嫣枯体内那缕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体内的寒毒也像是找到克星一般,瞬间变得躁动起来。 或许是那幼虎,又奇迹般地平静了下去。 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停下脚步。 或许是他看到幼虎后肢的伤口,看到它明明虚弱不堪,却还要奶凶奶凶的呲牙咧嘴的模样,心中竟莫名生起了一丝不忍。 当他小心翼翼的将幼虎抱起来的时候,感觉到小家伙很轻,蜷缩在他怀里,像一团小小的毛球。兮溟也感觉到体内的寒毒,被这源源不断的暖意渗透。 寒毒似是抵抗,但又像是贪婪地吸取着那缕暖意。 半夜—— 嫣枯感觉整个身体忽冷忽热,睁开眼睛,却看见身边的男人寒气四溢,她将爪子搭在兮溟的额头上,却被一股力量拉进了一个陌生的空间,四下漆黑。 “嫣枯。” 幽冥空有梵音。 “谁,是谁在说话。”嫣枯在这黑无底洞的地方什么也看不清,她并没有感觉到周围有危机感,反倒是这二字叫的她定了神。 “万事万物,皆有定缘,空里生万有,有处见真空。阴阳交汇,方得始终。” “无他。” 刚刚是—— 啊!好烫,怎么会这样! 自己的爪子刚刚搭在男子的额间,被烫的猝不及防。 那日金红色纹路此刻在兮溟额间盘成一条暗纹,嫣枯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便暗下去了。 欸?我的火德回来了。 嫣枯又低声祝咒,这次,是真的。 她将自己的火种小心翼翼注入兮溟体内,一冰一火,一寒一热,本该是两种相克的力量,此刻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 火种的暖意中和了寒冷。 夜幕中,榻上的幼虎眸色低沉,随即昏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 兮溟觉得胸口有些闷,脖子有点勒的喘不过气。 原来是小崽子虎身炸毛,趴在他胸口,在他颈窝呼噜熟睡。 昨夜,睡了个好觉。 兮溟觉得从来没有睡的如此安稳踏实了。 他手下动作极轻,将幼虎从他身上扒拉下来,放在一侧。榻上的男子青丝垂落,一手拄着,另一只手一撮一撮替她顺毛。 “皎耳,就叫你皎耳。” 第3章 第 3 章 男子眉下是清澈明亮的眼睛,真是面如冠玉。就这样温柔地看着软软糯糯小白虎。 皎耳,皎耳是谁? 在叫我吗? “皎皎白耳,映雪生辉,小家伙,跟了我可就不许跑了。” 男人用他那冰冷的手指点了点幼虎的鼻尖。 嫣枯似是被这寒气扰到,鼻子有些痒,浑身一抖,耳尖唰地竖成两把冰棱,尚未睁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电,重重的打了一声喷嚏。 本来还想再眯一会儿,现在装也装不住了。 兮溟看着醒来的幼虎,起身将虎抱在怀里,缓缓开口道:“这么小,应该还需要母乳,你也看见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山中倒是有母老虎,或许可以向它们借点。”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一个响指,嫣枯再次睁眼看见的,便是正在哺乳的母老虎。 “去吧。”兮溟将幼虎放在地上,示意让过去。 真的是块冰,有病啊。 嫣枯却绕到男人身后,要不,你帮我挤点。 我们鸟是卵生,跟他们胎生的不一样啊。 我不会啊,你喂我。 嫣枯本想不吃也是可以的,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在这具身体里要是不吃,会一命呜呼。 兮溟也想到了什么,他觉得这虎崽不是亲生的,母虎应该也不愿意喂养。 他伸手用冰变化了一个能盛东西的容器,向前方走去,手一挥一落,母乳便被接入容器中。 转身顺手捞起嫣枯,一念灭,又回到了屋中。 “吃吧。”他将那盛满母乳的容器和幼虎一并放在桌案上。 容器虽是冰做的,但器皿内的物品温度如初。 嫣枯享用完这顿后,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 冰山的脸上露出微笑,温柔地说道:“小家伙吃了这顿,还有下顿。” 只见男人伸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几道金色的符文飞了出去,不一会儿,房门便被推开,来人正是山君。 “唤我过来,有什么重大事情?” 山君径直走过来,坐在圆凳上,一脸茫然。 “让你来是想帮我办件事,我这小家伙,这些日子还得吃奶,劳烦山君了。”说完,便摸了摸案上的幼虎。 “好家伙,你直接把我当奶娘得了。” “那我可是要报酬的。”山君意味深长的说道。 “嗯。” “你既已应下,便断没有反悔的道理。” 山君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声音带着几分恳切:“我那姑姑,偏生听了将离神君的蛊惑——那厮黑心肝的很,竟硬给我撮合了一门亲事。我磨破了嘴皮也劝不动,你能不能帮我去说和几句?”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着对方,又补了句带着几分试探的请求:“若实在劝不通,不然……过几日你替我去见一见那位未婚妻也好。” “还有,那人正是西海姝邶。” 山君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来。 这四海八荒,谁不知道西海姝邶出了名的爱闯祸。 偷喝东海龙宫珍藏三千年的“醉鲸酿”,酒后误放龙宫镇宅的玄冰蛟龙,搅得东海三日巨浪滔天,鱼虾翻肚;听闻鹭洲有上古灵草能活死人肉白骨,深夜潜入采摘,却踩碎了用来镇压魔君的“镇玄石”,导致墟中妖风外泄,惊扰三界;觉得九天玄女的霓裳羽衣太过素净,偷偷用西海珊瑚汁在衣上画满游鱼戏莲,气得玄女三日闭门不出,扬言要拆了她的海底洞府。 老龙王觉得此女若是再待下去,怕是要把这龙宫拆了不可,所以急得四处找夫君。 “嗷呜——” 我想去,我想去。 嫣枯连忙摆了摆爪子,搭在兮溟的手臂上,拍了拍。 她知道这旁人眼里胆大包天的西海公主,实际上心地善良,敢爱敢恨。 嫣枯尾巴都忍不住翘了起来,爪子在兮溟手臂上拍得更急,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是姝邶姐姐!我去我去! 她转头看向山君,嘴角咧开大大的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兮溟垂眸,正对上那双亮得近乎灼人的琥珀色虎瞳。 那一点小小的星焰,在幼虎尚未长开的眉眼间跳动,像雪夜里唯一不熄的烛芯,竟把满室冰寒烫出一道细不可察的裂痕。 他伸指,轻轻抵住嫣枯的眉心,声音低得似雪落无声 ——“言出霜消,耳映雪明;万灵暂借,各归其声。” 指尖微一用力,一缕幽蓝霜息顺着绒毛游走,瞬息凝成一枚冰纹符篆,没入她额间。 冰纹符篆在她皮下悄然化开。 “你想去?”兮溟缓缓开口。 “当然。” 兮溟在嫣枯身上下了通心咒,旁人自然听不见声音,只有他一人可以。 “山君放心,说不定啊,姝邶姐姐根本就不想嫁,还能帮你搅黄这门亲呢!” 听见回答后兮溟收手,广袖掩住半幅雪色,抬眼望向山君,眸底寒潭无波。 “那我便去帮你劝劝。” 声音极淡,像冰棱坠地,碎成齑粉。 “但——” 他指尖轻弹,一缕霜线缠住嫣枯虎爪,瞬息结成一枚小小的冰铃。 铃内封着一点幽蓝火。 “若姝邶当真不愿,此桩亲事,便此了去。”兮溟顿了顿,眸光微垂,落在正用尾巴偷偷卷住他衣袖的小虎身上。 “好啊,我的终身大事就托付在你身上了。我这就去给小崽子寻奶。”山君话音一落便走了。 男人抱起嫣枯,指尖拂过她耳尖,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小家伙心眼还真不少。” 凡间—— “你们拿了赏钱就下去吧,既然那畜牲没抓住,百两黄金,也自然作废。”一黑衣男子对面前的七人说道。 “要不你再看看,给咱们兄弟几个多给点,这点怕是不够分呐。”为首的三角眼往前一步,声音拖得老长,像钝刀割肉。他伸出两根布满刀疤的手指,在黑衣人眼前晃了晃,“再添一千两,以后接着干。” 黑衣人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像是听见什么荒唐的笑话。笑声未绝,他袖中滑出一物——七人应声倒地。 乾坤盟殿中—— “事情都办完了?” “这些人太啰嗦,我都解决了。”黑衣男子向殿堂上座的人回禀道。 “七万年了,好不容易等到凤鸟一族将枯。” “哈哈哈哈哈。”一女子在殿堂上疯狂的笑了起来。 高坐于鎏金椅上的女人一掌拍下,坚逾金铁的黑曜石扶手上登时出现五道深深指痕,石屑簌簌而落。 怒吼声震得屋脊瓦片嗡嗡作响,殿内灯火被真气激荡得明暗不定。 “都怪那多管闲事的人,本来想找凡人顶个罪,现在看来还得我亲自出手。” “我倒要看看,你能护那畜生到几时?” 怒吼声震得屋脊瓦片嗡嗡作响,殿内灯火被真气激荡得明暗不定。 雪山,半夜 “兮溟,你醒醒啊。” “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变成冰块了?” 嫣枯被男人不安的喘气声吵醒。 雪山寒夜如浸冰窖,屋外月光,被云遮的忽明忽暗 映着兮溟骤然僵住的身形。他原本抱着嫣枯的手臂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额间青筋突突跳动,原本乌黑的睫毛上迅速覆上一层冰晶般的白翳。 兮溟浑身一颤,广袖下的皮肤开始浮现蛛网状的冰纹,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那纹路泛着幽蓝冷光,像极了淬毒的冰棱。 纹路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凝结出细碎的霜花。 “兮溟!”嫣枯被这变故吓得毛发倒竖,琥珀色的虎瞳里满是惊慌。 她感觉到身边人的体温正急剧下降,原本微凉的肌肤此刻冷得像万年玄冰,冰纹还在疯狂蔓延,眼看就要爬上他的脖颈。 她忽然想起男人额间那枚金红色的纹路,嫣枯想试试。 嫣枯灵巧地挣脱开渐渐失去力道的手臂,小小的身躯顺着他敞开的衣襟钻了进去。贴身的里衣带着他残存的体温,却被冻得发硬,刺得她绒毛发麻。她找准他心口的位置,那里的冰纹最是密集,幽蓝的光芒几乎要穿透衣物。 “嗷呜——”嫣枯低啸一声,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他心口,温热的肚皮紧贴着冰冷的肌肤。 她张开嘴,舌尖泛起一点橘红色的火舌,这会儿火德似乎起了作用,火舌舔舐过他心口的冰纹,发出“滋啦”的轻响,白雾瞬间从衣物间蒸腾而上,混着淡淡的霜气与暖意。 冰与火的碰撞在方寸之间激烈上演。 嫣枯只觉得舌尖传来刺骨的寒意,那寒冰仿佛有生命般,顺着她的火舌往体内钻,冻得她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冰锥刺穿。 她不敢松口,只能死死咬住牙关,源源不断地吐出真火,一遍遍地舔舐着那些顽固的冰纹。她能感觉到身下的冰纹在火舌的灼烧下渐渐变淡、收缩,兮溟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原本停滞的呼吸开始变得悠长。 可是火种消耗远超她的承受,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嫣枯的毛发就被汗水浸湿,贴在小小的身躯上,原本亮晶晶的虎瞳也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的体温在急剧下降,火舌越来越微弱,最后几乎只剩下一点温热的触感。 当心口最后一道冰纹彻底消散,兮溟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时,嫣枯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歪,瘫软在他心口,浑身烫得惊人,却连抬起爪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嫣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什么是又冷又热,这一夜好长。 兮溟缓缓睁开眼,白翳褪去,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惊魂未定。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口残留的暖意,以及那团蜷缩在衣襟里、烫得像小火炉却毫无动静的小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抬手,指尖拂过嫣枯湿漉漉的绒毛,触到她滚烫的皮肤时,眸底的冰寒瞬间融化。 “傻东西。” 他低声呢喃。 声音带着刚从鬼门关走一遭的沙哑,指尖轻轻抚摸着她虚弱的身子,“谁让你这么拼命的。” 皎月也终得高悬,月光映着他心口渐渐淡去的冰纹,也映着那只在他衣襟里蜷缩成一团、气息微弱却依旧紧紧贴着他心口的小白虎。雪山的寒夜依旧漫长,但此刻,这方寸之间的暖意,却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