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走得向来快,她提着灯笼,在看清巷子里站着的确实是程知雨不假后,急急地奔上来,抓起她垂在衣裙旁边的手,被那温度一刺,不住地担忧:“手怎么这样冰,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多穿点。”
程老爷走在最后,他见程知雨完好无损,便回过身来,给卖提灯的老板塞了一包银子:“有劳了。”
提灯老板掂量掂量手中荷包的重量,笑得合不拢嘴:“程老爷真是客气。”
程轻徽瞧着有些生气地大步走来,程知雨一向怕她生气,小声地开口唤道:“阿姐……”
“……”程轻徽像是狠狠憋住的一口气被她叫散了般,叹着气抬手捏捏她的脸,“你啊,担心死我们了知不知道。”
“抱歉……”程知雨歉疚地抿唇,“我不会再不打招呼在外面乱跑了。”
程老爷拍拍程夫人的肩:“先回家吧,冬夜风大。”
程府。
程轻徽端来一碗姜汤,轻轻叩响了程知雨的房门:“阿雨,娘煮了姜汤,让我给你端来。”
“阿姐。”程知雨拉开门,将她迎进来。
程轻徽把姜汤放在桌上,看见程知雨的窗户还开着,前去合上后,开口关心着:“今晚的风大,你在外面吹了许久,怎么回来还开着窗?”
程知雨偷偷看了一眼在窗边吹风的碎魂,后者无所谓地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
“嗯……我在看月亮。”程知雨胡乱扯了个借口,便拉着程轻徽离开窗边,在放姜汤的桌边坐下,“我记得你和娘说过,我出生那日,月亮也是这样亮。”
程轻徽边细细回想着,边坐下:“是很亮,不过啊,那晚的月亮,是圆月。”
程知雨的眼睛亮了亮,程轻徽在她额头轻拍一下:“而且呢,就在娘给你取完名字后,下了很久的雨,忽然停住了。”
程轻徽抬手摸了摸碗,往程知雨面前推去:“快喝了睡觉。”
程知雨刚苦大仇深地朝嘴里灌了两口,见程轻徽起身要走,连忙喝净碗里最后几口,抬手拉住对方:“阿姐等等,我有事要和你说。”
在程轻徽来之前。
程知雨正坐在桌前。看着包里的珠子发呆,碎魂靠在窗边的墙上:“你想怎么告诉她?”
程夫人和程老爷都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只是摸摸她的脑袋,嘱咐她好好休息。
程轻徽也没有过问此事。
但程知雨想要告诉她。
告诉她真正的李承跃已经死了很久了,她认识李承跃实际上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鬼。
“我把珠子给她看。”程知雨说
“常人可看不见气息,在她眼里,这只是一只普通珠子罢了。”
“我,想告诉她,我能看见一些东西。”程知雨没去看碎魂,她把荷包放在桌边,坚定地说道。
“……”碎魂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姑奶奶,你知不知道,鬼呢,完全不会是人希望看见的东西。”
“可我能看见。”程知雨固执地说,“我要告诉她。”
碎魂闭了闭眼,抛开脑子里的血海漫天,还是劝道:“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人,可要做好孤独一人的打算了。”
“我生来就是不一样的。”程知雨笑着抬手,指指自己红色的左眼,“但我身边有爹娘阿姐,还有碎魂。”
“我不是一个人呢。”
碎魂愣住,他迈步走来停在桌前,手掌在她脑袋上轻拍:“油腔滑调,也不知道你上哪学的。”
程知雨顺着他的力微眯眼,嘿嘿笑了两声,问起自己比较关心的问题:“你不是说,只有修行到家的引魂师才能触碰到魂魄吗,为什么你能碰到我,难不成……”
“打住吧。”碎魂冷漠无情地戳破她的幻想,“你现在最多算刚入门。能碰到你呢,纯粹是因为我厉害。”
“切。”程知雨愤愤地揉揉自己脑袋,“对了,你和林海百年前的那一架是为什么?”
“没有百年的时间,我随便乱说的。”碎魂坐在椅子上,“也就五六十年前吧。”
程知雨单手撑在桌子上托起腮,依旧好奇道:“你们有仇吗?”
“没有。”碎魂失笑,大概是自觉荒唐,“他当时找到了他仇家的转世,我拦了他。”
程知雨一惊,质问脱口而出:“为什么?”
碎魂不答反问:“你觉得,要是一个人喝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还会是原本的那个人吗?”
程知雨沉默了,碎魂便自顾自答道:“不是了,不然洗去记忆的孟婆汤,和放下情缘的奈何桥,就成多此一举。”
“他或许不是真的为了报仇呢。”程知雨忽然开口,“只是需要发泄也说不定。”
“那我更该拦下他了。”碎魂站起身,走回窗沿,身形微晃,“不然,他就没机会送他夫人去轮回了。”
程知雨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碎魂这时指了指房门:“你阿姐来了。”
‘叩叩。’
门应声响起。
“阿雨?”程轻徽的声音唤回程知雨的思绪,“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程知雨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姐。”
“嗯?”程轻徽站在原地低头,好笑地看着紧紧拉住自己不放的妹妹。
“你相信世间有鬼神吗?”
程轻徽的眉头微拧,下意识反问:“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程知雨身边的碎魂侧头,冲她露出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不过程知雨并没有看向他,继续说道:“我相信,因为我能看见。”
“阿雨。”程轻徽半蹲下来,与坐在椅子上的程知雨平视,她神色复杂,“你能看见这些东西多久了?”
程知雨忽地有些委屈:“很多很多年了……”
“……”程轻徽没说话,抬手将她揽入怀里,像小时候哄她入睡那样,轻轻拍打着她背脊,“不怕不怕,阿姐在的。”
碎魂沉默地低头,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他余光仍然能瞥见相拥的姐妹俩,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默然翻涌。
于是,碎魂看着蜷缩在程轻徽怀抱中的程知雨,慢慢笑了。
那该是羡慕吧。
羡慕程知雨不用给程轻徽证明什么,就会被相信。
真好啊。
“对了阿姐。”程知雨从程轻徽怀里抬起头,声音打断了碎魂飘荡的思绪,她眼睛亮亮地抬手,往他所在的方向一指,“这是我朋友,他叫碎魂。”
程轻徽虽看不见,但十分认真地起身,朝着程知雨手指的方向一躬:“多谢您照拂小妹。”
碎魂望着一旁笑盈盈的程知雨,也浅笑着开口道:“程小姐不必如此,令妹心似玲珑玉,相比之下,她教于我的更多。”
程轻徽虽然已经做好准备,但空荡荡的地方突兀传出道声音来,还是让她吓了一瞬,不过听到夸奖程知雨的话,她稳下心神,笑笑:“小妹确是如此。”
程轻徽拉过程知雨的手,忧心道:“这事,你打算告诉爹娘吗?”
程知雨微微抿唇,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没关系。”程轻徽摸摸她的脑袋,“等阿雨想说的时候再说好了,想来到时,爹娘也愿意听。”
程知雨撒娇般扑到她怀中:“阿姐你真好。”
“因为你是我妹妹啊。”程轻徽揽住她悄声说。
“所以你今日才会在外面这样久。”程轻徽听了关于林海的事,眉头久久未松,“我对他并无爱慕,只是欣赏。他的死确实令人心生遗憾,但这事危险,你应先当心自己。”
末了,她又补充道:“不过既然是你想做之事,我不会阻拦,爹娘那儿我会帮忙打圆场,但你一定事事小心,千万以自己为先。”
程知雨连连应好,程轻徽这才放心地离开。
夜深,窗外树上鸟窝中的幼鸟也已经歇息。
“碎魂。”程知雨躺在床上,转了个身,“你睡了吗。”
“废话。”碎魂还靠在窗边,“我又不是马,怎么站着睡。”
程知雨干睁着眼:“我睡不着。”
碎魂干巴巴地回应:“我不会哄人睡觉。”
“那你陪我说说话吧。”程知雨说,“你方才在阿姐面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不必多礼是真的。”碎魂故意说道。
“什么啊!”程知雨不服气,“你说我心似玲珑玉……”
“好了打住。”碎魂匆匆打断,含糊不清地回答道,“真的真的……都是真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程知雨也故意说道。
“啧。”碎魂转过身,面朝墙壁,“我说,程知雨小姐秀外慧中,伶俐过人,真乃天之才女。”
程知雨‘咦’了一声:“好假。”
“知道假还要听。”碎魂迈步过来,坐在了她床对面的椅子上,“快睡吧小姑娘。”
“嗯……”程知雨依言闭上眼。
她听见碎魂不自然的声音响起:“我说,你今天被那花晕住的时候,嘀嘀咕咕讲的,都是些什么?枣泥糕,甜汤……不会是故意馋我吧?”
程知雨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胡乱扯道:“对呀,就是故意馋你的。”
“……”碎魂生闷气般,在椅子上转过身,不再看程知雨。
程知雨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瞬间乐了。
她翻身坐起来,被褥紧紧裹在身上:“你生气了吗?”
“没有。”碎魂依旧背着身,硬生硬气地回道。
“你不是说,你活着的时候,还没有这些糕点可吃吗。”程知雨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我想你这鬼做得未免太可怜。然后我又想,要是每一种糕点的味道我都知道就好了,这样我能替你尝尝,也能告诉你味道。”
她说完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很蠢啊。”
“没有。”程知雨闻声抬眼,就见碎魂不知道什么来到了她床边。
他半蹲着身子,与她眼睛平视,难得认真地说道:“一点不蠢,谢谢你。”
程知雨拍拍他的肩,许诺道:“放心吧,我会带你尝遍全天下所有美味糕点的!”
碎魂勾唇浅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
其实他活着的时候,不是没有这些糕点可吃。
只是没人会记挂他。
幸好,现在他身边有了这样的人。
还不算迟,他还能‘尝’完天下所有美味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