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猎场,观礼高台。
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长案上,摆着几只死去的黑色蜘蛛。
它们蜷缩着,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乌黑发亮,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味。即便已经死了,那股子阴毒的劲儿还没散,让周围几个靠得近的文臣忍不住用袖子掩了掩口鼻。
“这就是从徐公子嘴里吐出来的东西?”
有人小声嘀咕,“看着不像是咱们中原本土的毒虫啊。”
“嘘——慎言!这看着像是……像是蛊。”
“蛊?那不是西域那边的邪术吗?怎么会出现在皇家猎场?”
议论声像是一群苍蝇,嗡嗡作响,挥之不去。徐烈站在一旁,铁塔般的身躯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那双虎目死死盯着那几只虫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虽然徐无妄只是徐家的庶子,但也是徐家未来的重点培养对象。若是在战场上被妖兽咬死了,那叫技不如人。但在皇家的地盘上被人下蛊阴死,那就是打他徐烈的脸!
凌霄端坐在龙椅上,手里依旧把玩着那枚玉扳指。
他听着下面的议论,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那种平静,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谁也不知道下面藏着的是水还是刀。
他的目光在下方众人身上扫过。
先是看了一眼那个正一脸“我也很震惊、我也很愤怒”的三皇子凌一解,眼神里带着几分玩味。
做得不干净啊,老三。
想借刀杀人,结果刀没借好,反而把自己给划伤了。西域那边的手尾没擦干净,居然让这东西直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蠢。
随后,他的目光一转,落在了站在另一侧的凌一帆身上。
红衣,长弓。
那个平日里活得像个影子的七儿子,今天倒是格外扎眼。
“老七。”
凌霄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那群嗡嗡叫的苍蝇瞬间闭了嘴。
“儿臣在。”凌一帆上前一步,垂首而立。
“这黑风林乃是禁地,连御林军都不敢轻易深入。”凌霄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倒是未卜先知,提前带着昭阳的银甲卫埋伏在侧。怎么?你是算到了今日会有妖兽围攻?还是说……这林子里的动静,你也早就知情?”
这话问得诛心。
若是回答不好,那就是“知情不报”甚至是“贼喊捉贼”的罪名。
凌一解在一旁听得眼睛一亮,连忙插嘴:“是啊七弟!你这也太巧了些。六弟刚进去没多久,你就带着人冲进去了,而且装备精良,连二姐的私兵都借来了。莫非……你也早就知道这林子里有猫腻?”
他试图把水搅浑,把屎盆子往凌一帆头上扣。
凌一帆抬起头。
他看了一眼凌一解,眼神里闪过一丝看傻子的怜悯,然后转身面向凌霄,脸上露出一副既无奈又委屈的神情。
“父皇明鉴。”
凌一帆苦笑了一声,摊开双手,“儿臣哪里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儿臣若是有这本事,当年也就不会被雷劈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老臣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七皇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儿臣之所以去借兵,纯粹是被吓怕了。”
凌一帆叹了口气,一脸诚恳,“父皇您也知道,六哥他刚刚觉醒灵根,根基未稳,又是个实心眼的好人。这宫里……人心复杂,儿臣实在担心有人眼红,会在暗中对他不利。儿臣没别的本事,就是胆子小,又只有这么一个亲哥哥,所以才厚着脸皮去求了二姐。”
他指了指自己背后的长弓,又指了指远处的银甲卫。
“本来只是想着带着人在外围转转,给六哥壮壮胆,甚至想着要是真遇到什么不开眼的兔子野鸡,也能帮六哥挡挡。谁承想……”
凌一帆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后怕,“谁承想徐公子跑得那么快,直接冲进了黑风林。六哥这人您也知道,心太软,非要去追。儿臣一看这架势,总不能看着他们去送死吧?这一着急,就带着人硬着头皮冲进去了。至于什么妖兽围攻、什么蛊虫……儿臣也是被吓了一跳啊,刚才射那一箭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几分无赖的坦诚。
这就是典型的“火力不足恐惧症”。我怕死,我也怕我哥死,所以我带了一大堆人来保镖,这有什么错?
不仅没错,反而体现了兄弟情深。
凌霄看着他,眼神微微闪烁。
手抖?
刚才水镜里那一箭,稳得连一丝颤动都没有,直爆猴头。这也叫手抖?
这小子,撒谎都不打草稿。
不过……
凌霄的目光又扫过那几只黑蜘蛛。
这件事,不能深查。再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到老三背后的西域势力,甚至牵扯到当年的一些旧事,那就是皇家丑闻了。
现在还不是跟西域翻脸的时候,也绝不能让皇室和西域宗门的关系暴露。而且,徐烈这边也需要安抚。
“行了。”
凌霄摆了摆手,打断了刚想反驳的凌一解,“既然是误打误撞,那是你六哥和徐家小子的运气。至于这虫子……”
他冷哼一声,语气变得森然,“西郊猎场乃皇家重地,竟混入了这种腌臜东西。安保统领何在?”
一个穿着铠甲的中年将领战战兢兢地跪了出来:“微臣……微臣在。”
“玩忽职守,致使毒虫入林,惊扰圣驾,险些酿成大祸。”凌霄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拖下去,斩了。其余负责巡视的校尉,各领五十廷杖,革职查办。”
“陛下!陛下饶命啊!”
那统领还想求饶,已经被两个金甲武士拖了下去,声音很快消失在风中。
凌霄转头看向徐烈,语气缓和了一些:“徐爱卿,此事乃是守卫疏忽,让令郎受惊了。朕库房里有一株千年的赤血参,正好给令郎压压惊,补补身子。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徐烈是个聪明人。
他也知道,皇帝这是在给台阶下。虽然心里憋屈,但也明白这蛊虫查到最后多半也是个死无对证。皇帝既然杀了人给交代,又给了赏赐,这面子算是给足了。
“臣……谢主隆恩。”徐烈抱拳行礼,咬着牙咽下了这口气。
凌一解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好险。
他又看了一眼凌一帆,眼神阴毒。
这次算你运气好。
……
日落西山。
狩猎大典在一片诡异的祥和气氛中落下帷幕。
凌一帆和凌一诺并没有回长春宫或听雨轩,而是在天启城内城的一处茶楼里暂时歇下。
这里虽然比不上听雨轩僻静,但胜在有阵法隔绝,而且是中立的地盘,还算安全。
一进屋,凌一诺那种强撑出来的镇定就垮了。
“太危险了。”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成了个“川”字,“一帆,你今天太冲动了。父皇最后看你那一言,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背发凉。他那哪是在看儿子?分明是在看……”
“看食材。”
凌一帆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那个空了的茶杯,替他说完了没敢说出口的词。
“你也知道?”凌一诺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把底牌亮出来?银甲卫、琉璃弓,还有你那一身根本藏不住的煞气……你这是在告诉父皇,你是一颗长熟了的、充满了药力的大补丹!”
“哥,你以为我不亮出来,他就不吃我了?”
凌一帆放下茶杯,抬起头,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我是五品杂灵根,你是伪造的五品木灵根。在他的食谱里,我们本来就是配菜。但现在……”
他站起身,走到凌一诺面前,伸手理了理哥哥有些凌乱的衣领。
“现在我已经暴露了。想再装回那个只能躲在冷宫里发霉的小透明,已经不可能了。既然如此,那就不装了。”
“不装了?”凌一诺愣住,“你要干什么?逼宫?”
“逼宫那是找死。”凌一帆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咱们换个玩法。以前是‘全藏’,现在改叫‘半露半藏’。”
“半露半藏?”
“对。”凌一帆笑得像个狐狸精,“露,是露给外人看的。我要让他们觉得,我是个有点小聪明、有点小手段,但性格乖张、难成大器的皇子。我要表现得像是一个因为压抑太久而突然爆发的疯子,而不是一个深谋远虑的策士。疯子虽然危险,但只要好用,那就是把好刀。”
“而藏……”
凌一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藏的是真正的核心。比如这《天衍诀》的真正奥义,比如我是怎么把银甲卫借来的,再比如……我对父皇真正的杀意。”
凌一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这其中的利弊。
“这样做,依然是在冒险。”
“活着本来就是在冒险。”凌一帆耸了耸肩,“而且,今天这把也不算亏。至少,我们赚了一张大牌。”
“徐家?”凌一诺反应很快。
“没错。”凌一帆打了个响指,“那个徐无妄虽然是个被宠坏了的傻缺,但他爹徐烈可是实打实的军方大佬。今天咱们救了他儿子一命,这份恩情,徐烈必须认。有了徐家的支持,你在朝堂上的腰杆子就能硬不少。就算是父皇想动我们,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得住西境军心的动荡。”
凌一诺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政治嗅觉敏锐的他,自然知道这份人情的份量。
“你说得对。徐家……确实是个突破口。我会找机会跟徐烈多接触,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还有一件事。”
凌一帆的神色突然变得冷了下来,“老三那边,不能就这么算了。引兽蛊这事儿虽然被父皇压下去了,但这笔账我记下了。”
“你想怎么做?”
“查。”凌一帆吐出一个字,“燕归已经去查了。我要知道这引兽蛊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老三跟西域毒龙教到底勾结到了什么程度。只要抓住了实证,那就是捏住了老三的七寸。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父皇就会替我们清理门户。”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而且……我也想知道,当年的四哥和五姐,是不是也跟这种脏东西有关。”
……
夜色渐深,承坤殿。
这座象征着三皇子尊贵地位的宫殿,此刻却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暴戾气息。
“哗啦——!”
一整套青瓷茶具被狠狠地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凌一解站在大殿中央,胸口剧烈起伏,那张平日里挂着虚伪笑容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厉鬼。
“凌一帆……凌一帆!”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恨不得把这三个字嚼碎了咽下去,“这个六指废物!这个杂种!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坏我的事?!”
明明计划得天衣无缝。
引兽蛊一出,妖兽围攻,凌一诺那个伪君子必死无疑,徐无妄也会成为陪葬品。到时候徐家震怒,只会怪罪负责安保的太子党,甚至是皇帝。而他凌一解,就能从容地收割利益,甚至还能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
可是现在呢?
凌一诺没死,还成了救人的英雄。徐家欠了他们天大的人情。而他凌一解,不仅损兵折将,还差点被父皇抖出底细!
“殿下息怒。”
阴影里,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跪在地上。那是鬼手,他的声音依旧阴沉,但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息怒?你让我怎么息怒?”
凌一解猛地转身,一脚踹在鬼手肩膀上,“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你不是说那些引兽蛊神不知鬼不觉吗?为什么那个废物能带着人冲进去?为什么父皇会发现那些虫子?!”
鬼手被踹得闷哼一声,却不敢躲,只能低着头:“属下……属下也没想到七皇子会有那般手段。那银甲卫是二公主的人,属下确实疏忽了……况且…徐家那小子好像被一肘子把肚子里的蛊全打出来了……”
“疏忽?又是疏忽!”
凌一解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我为了这些虫子废了多大劲吗?那是毒龙教最后的存货了!现在全没了!全他妈的没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发火没用,必须得想办法挽回局面。
“去查。”凌一解阴冷地说道,“给我把凌一帆那个杂种查个底掉!我不信他一个五品杂灵根能有这种本事。他跟凌一萱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不是那疯女人在背后给他撑腰?还有他那个什么狗屁琉璃弓……都给我查清楚!我就不信他真的毫无破绽!”
“是。”鬼手应道。
“还有。”凌一解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既然引兽蛊不行,那就用更直接的。我要‘蚀骨粉’。”
“蚀骨粉?”鬼手一惊,抬起头,“殿下,那可是毁人根基的毒药。一旦中了,经脉尽断,沦为废人,且无药可救。这……”
“我就是要让他沦为废人!”凌一解狞笑一声,“只要凌一诺成了废人,父皇还会看他一眼吗?一个废人,就算‘身负国运’那又如何!到时候,这大燕的储君,除了我还能是谁?”
“你去联系毒龙教。告诉他们,只要给我蚀骨粉,等我登基之后,西域那三座灵矿,我给他们划两座!”
鬼手却并没有表现出领命的兴奋,反而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殿下……这恐怕……很难。”
“很难?什么意思?”凌一解皱眉。
“殿下。”鬼手叹了口气,“您也知道,您的生母虽然曾是毒龙教圣女,但她毕竟已经过世多年了。这些年,您仗着这一层关系,向教中索要了太多的资源和秘宝。这批引兽蛊,还有您之前要的噬心蛊,已经是几位长老看在圣女最后的情分上给的了。如今教中新任教主对您……颇有微词,觉得您是个无底洞。蚀骨粉乃是毒龙教镇教之毒,炼制极难,他们……未必肯给。”
“什么?”
凌一解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这帮见利忘义的蛮子!平日里拿我的灵石拿得痛快,现在要点药推三阻四?他们忘了是谁在京城给他们销赃的吗?”
“殿下慎言。”鬼手低声提醒,“毒龙教毕竟势大,若是真翻了脸,咱们在西域的线就断了。”
凌一解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指节蹭破了点皮。
该死!
处处受制!
“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凌一解眼神闪烁,毒计再生,“既然毒龙教那边暂时指望不上,那就先从舆论下手。明日早朝,我们安排几个御史,给我狠狠地参凌一帆一本!”
“就说……七皇子私调公主府兵卫,意图不轨,甚至有谋反嫌疑!我就不信,父皇会对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放心!”
这是诛心之计。
也是绝户计。
只要这顶帽子扣实了,哪怕凌一帆再有本事,也会被皇帝猜忌,甚至直接打入天牢。
“属下明白。”鬼手领命。
“滚吧!”凌一解挥了挥手。
鬼手如蒙大赦,身影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大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凌一解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轮清冷的月亮,眼中满是怨毒。
“凌一帆……咱们走着瞧。”
“我会让你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我会把你还剩的那五根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剁下来,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