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的日头毒得很。
巨大的皇家广场被汉白玉铺得严丝合缝,正午的阳光砸下来,晃得人眼晕。四周静得有些过分,只有旌旗被风扯动的猎猎声。这声音听久了,像是什么钝刀子在割肉。
几百双眼睛盯着高台下那条长长的甬道。那是通往测灵台的唯一路径。
周围的观礼席上坐满了人。有穿着朱紫官袍的重臣,也有后宫里那些个涂脂抹粉的娘娘们。他们摇着扇子,视线在空气中交汇,偶尔极轻地碰一下眼神,嘴角就带上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弧度。
谁不知道呢。六皇子凌一诺,是个光风霁月的草包。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治国策论倒背如流,长得也是一副好皮囊,可偏偏在修仙问道的大燕王朝,凡人,就是原罪。
“该六殿下了。”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万众瞩目中,一道白色的身影踏上了台阶。
凌一帆穿着属于胞兄的纯白蟒袍,腰间束着那条象征皇子身份的玉带。这衣服有些紧,勒得他肋骨微疼。他和凌一诺是同卵双胞胎,身量几乎一模一样,但凌一诺平日里总是端着架子,背挺得比尺子还直,穿衣显瘦。凌一帆则习惯懒散些,这会儿为了模仿哥哥,不得不硬生生把自己那股子随性给压下去,把背脊挺成了一杆枪。
他走得很慢。台下的角落里,却站着另一个身影。
那是真正的凌一诺,此刻却穿着凌一帆那身暗红色的便服,头发随意地束着。他低着头,似乎在看脚下的石缝,但实际上手心都在冒汗。
帆儿今日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怎成想是这样的惊喜!
凌一帆余光扫过角落,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哥哥在害怕。
也是,这种在几百个修士眼皮子底下玩偷天换日的把戏,换了谁都得腿软。但凌一帆不害怕,他只觉得血液在沸腾,那种行走在刀尖上的战栗感让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后的冷静之中。
他走到了测灵台中央。
面前是一块两人高的黑色巨石,表面坑坑洼洼的,好像还刻着点什么看不懂的符文。
旁边的礼官是个脸上光溜溜的太监,手里捧着名册,眼皮都不抬一下,声音尖细:“六殿下,请吧。”
那语气里的敷衍,连掩饰都懒得做。
底下的窃窃私语声稍微大了一些。
“这就是走个过场。”
“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凡人终究是凡人,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这些话像是苍蝇一样嗡嗡乱飞,钻进耳朵里。凌一帆站在石头前,微微侧了侧头。阳光打在侧脸上,他下唇那两颗标志性的黑痣被幻术遮盖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凌一诺的脸。
他抬起右手。
那只手修长有力,指根处被精心处理过,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只有凌一帆自己知道,那下面藏着一道圆形的疤,是他出生时被切断第六根手指留下的痕迹,也是他一切苦难的源泉。
天生六指,不祥之人。
他把手贴在了冰凉的石面上。
全场安静了一瞬,似乎都在等着看笑话。等着那石头毫无反应,等着这位完美的六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
凌一帆闭上了眼睛。
体内的气机开始逆转。那不是正统的灵气运行路线,而是一种他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残缺的《天衍决》反推出来的诡异法门。他想象着自己的经脉变成了贪婪的触手,不是向外释放,而是向内坍塌,再强行掠夺周遭稀薄的灵气,沿途通过那只断指的旧伤处,伪装成输出的假象。
这很疼。
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着指尖,顺着手臂一路往心口钻。
但他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甚至还带着些许诡异的笑意。
嗡——
一声低沉的轰鸣陡然响起。
礼官那张写满不耐烦的脸僵住了。
黑色的石头深处,突然亮起了一抹光。起初只是萤火般微弱,紧接着,那光芒猛地炸裂开来,刺得礼官遮了遮眼睛。
不是驳杂的五色杂光,而是一道纯粹的、虽然并不算太强,但绝对清晰可见的青色光柱!
五品木灵根。
不好不坏,但在皇室中,已经足够保住储君的位置,也足够堵住悠悠众口。
光芒倒映在凌一帆的瞳孔里,也倒映在台下无数张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的脸上。
那一瞬间,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风好像都停了。
凌一帆缓缓收回手。掌心滚烫,仿佛握着一块碳一样,他转身,衣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度。
这邪术消耗比想象中要大,要是再不做点什么,就要露馅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礼官,声音清冷,学着凌一诺平日里的调子:“记档。”
礼官猛地回过神来,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慌乱地点头:“是……是!六殿下,五品木灵根!”
轰的一声,台下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不是说是凡人吗?”
“藏拙!这是在藏拙啊!”
“六殿下好深的心机!”
凌一帆没理会那些喧嚣。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暗红色的身影上。
真正的凌一诺猛地松开了攥紧袖口的手,整个人浑身冒冷汗,虚脱地靠在了身后的石柱上。隔着这么远,凌一帆仿佛能听到哥哥急促的心跳声。
胆子真小。
凌一帆迈步走下高台,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当。周围人的眼神变了,从轻蔑变成了敬畏,甚至带着一丝讨好。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人群,走向了不远处的偏殿。
“走。”
路过凌一诺身边时,他嘴唇微动,吐出一个字。
凌一诺低着头,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
偏殿的门刚一关上,外面的喧嚣就被隔绝成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光线有些暗,只有高处的窗格透进来几缕充满尘埃的光柱。
凌一诺像是突然被抽走了脊梁骨,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一把扶住旁边的红木桌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把那身暗红色的衣领都浸湿了。
“完了……我们完了……”凌一诺的声音在发抖,他抬起头,那张和凌一帆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惊魂未定,“要是被发现,这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凌一帆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慢条斯理地解开腰间那条勒人的玉带。
“欺君?”
他随手把那价值连城的玉带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哥哥,脸上的清冷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戏谑。
“哥,父皇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有个能手搓灵根的弟弟,所以然只有一瞬,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杀我们?”
凌一帆一边说着,一边扯开了领口。那层伪装出来的端庄架子彻底散了,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坐没坐相地打量着凌一诺。
“再说了,你看外面那些人。”凌一帆抬手指了指门外,修长的手指在光柱里晃动,“刚才一个个恨不得把你踩进泥里,现在呢?估计都在琢磨怎么把家里的女儿塞进你府里。”
凌一诺没接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凌一帆面前,伸手去解那身属于自己的白色衣袍。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解扣子的时候甚至有些笨拙。
“把衣服换回来。”凌一诺的声音有些哑,但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这事儿没完。那石头……你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凌家用了几百年的,从未出错过。”
凌一帆任由哥哥的手在自己身上忙活,他微微仰着头,让凌一诺能更方便地替他脱下那层象征着“完美无瑕”的外皮。
“一点小把戏而已。”凌一帆轻描淡写地说,“从那本破书里看了点旁门左道,把我也没什么用的这点灵气短暂地聚在指尖,骗骗那块死石头罢了。”
他说得轻松,仿佛刚才那种钻心的剧痛不存在一样。
凌一诺动作停顿了一下。
“一帆。”凌一诺直直注视着凌一帆的眼睛,“你不该为了我涉险。如果是为了那个位置,我不稀罕。”
“我也不稀罕。”凌一帆耸了耸肩,脱下白袍,露出里面单薄的中衣。他伸手拿过凌一诺脱下来的暗红衣袍,随意地往身上套,“但我讨厌他们看你的眼神。”
他站起来,系好腰带,动作行云流水。
“你是完美的,哥。”凌一帆凑近凌一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近在咫尺,“既然他们想要一个有灵根的储君,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反正……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那光芒到底是谁发出来的?”
凌一诺看着弟弟。
那双眼睛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疯狂,却又包裹着最柔软的依恋。凌一诺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凌一帆抓住了手腕。
凌一帆的手指冰凉,指腹轻轻摩挲着凌一诺的手腕内侧。
“刚才在下面,吓坏了吧?”凌一帆低笑着问,语气里没有半分歉意,反而透着股恶劣的愉悦。
凌一诺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吓坏了?下次这种事,必须先跟我商量。”
“商量了你就不让我干了。”凌一帆理直气壮。
他松开手,转身走到铜镜前。镜子里映出两个身影,一个红衣张扬,一个白衣胜雪,同样的面孔,却是截然不同的神态。
凌一帆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角,抬手用指腹抹过自己下唇,消掉那点幻术,那两颗黑痣重新显露出来,像是白雪地里落下的两点墨。
“好了。”
凌一帆转过身,看着已经换回太子服饰、重新恢复了端庄仪态的凌一诺。
“从现在起,你就是天启城万众瞩目的天才六殿下。”凌一帆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邪气,“而我,依然是那个混吃等死、游手好闲的七皇子。”
凌一诺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伸出手,替凌一帆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
“回去吧。”凌一诺轻声说,“待测灵大典结束,就将母妃那坛好酒挖出来。”
凌一帆挑了挑眉:“我要把那一坛子都喝光。”
“随你。”凌一诺眼中闪过一丝宠溺。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宫里的太监来催促了。
凌一帆立刻换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他率先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阳光重新洒在他身上,刺眼得很。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去哪位“好兄弟”那里收点利息了。
毕竟,刚刚在台上,有几个人的眼神,让他很不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