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陵垂头默不作声,他的愿望很简单,妻儿平安,一家三口寻一世外桃源隐居即可。他幼年的志向是成为和郭解一样的大侠,并非杀人惩恶替人出头,而是行侠仗义捍卫弱者。遇到楚芷汀后他没了这些抱负,只想同她执子之手,相守到老。适才张角的一番话和评估现今盛况,让他曾经的豪侠壮志再现,内心逐渐一点一滴缓慢的动摇根本。
衣角被轻轻扯了下,他低头瞧了眼,楚芷汀已经醒了,面色苍白,好在干咳声已不再出,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妻子,楚芷汀拍拍他的手微笑,示意他想做便去,虽然昏迷许久,但意识恍然间,几人的言论她早已跟着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萧陵低声道:“汀汀,我这些年早已不奢望什么侠义之名了,能陪着你和珝儿,便是我最大的欢喜。”
楚芷汀望着他,声音有些颤抖:“阿陵,万路街已经没了,我们的名字、样貌都落在官府手里,路上到处都是缉拿的官兵,再想隐居,已是不可能了。”
她顿了顿,看向旁边沉睡的孩子,又道:“珝儿还这么小,带着他四处逃荒只会饿死,萧叔萧婶的仇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再躲,只会被追到下一个万路街。”
楚芷汀抬眼看他道:“你想做侠,便去吧,逃,总归也不是长久之策。”
萧陵沉默良久终于抬起眼,张角和其余太平道部分弟子立在不远处,他们身上满是风尘,像一道乱世里唯一亮着的火光。十二年,瘟疫延烧了整整十二年,太平道也存活了十二年。
他轻轻吸了口气,把所有的散乱压进心底,对着张角抱拳道:“若要为苍生,为这世道,也为我家人讨个活路,萧某愿入太平道。”
张角大喜过望的扶起他道:“好!自今日起,萧兄入我太平道。此路艰险,但为天下苍生而行便不枉此生,愿黄天庇佑你我同行,共勉。”
日月如惊鸿掠影,倏忽即逝,转瞬间风色渐寒,草木枯黄,岁末将至。不知不觉已从深秋过到腊月,天色愈发早黑,万事都像被寒风催促着往前走,道中隐隐有风雨欲来的气息。
太平道诸营皆忙于备冬,萧陵日夜奔走,倒也无暇多想昔日之事。寒霜未融之时,远在武陵郡内的刺史府地牢中,有人正被绑于台上,面前的女子双手双脚被缚,鼻尖一息尚存,地面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啪。”清脆的声响拍打在脸上,女子缓缓抬起头,朝那狱卒吐了口唾沫,又自顾自的垂下头。
那狱卒气的当即又是一个大耳刮子:“贱人!都成阶下囚了还在那嚣张个什么劲,真以为你还是那个能呼风唤雨的血月修罗?笑话,双手双脚尽废,如今你只是个废人。”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那日被乐子昂带走的月孤刀,她轻敌中了乐子昂所谓的「封脉香」,实则是慢毒「绝息煞」,两月不曾运功,再加上同乐子昂爆发口角,筋脉被挑断,如今的她连握刀都费力,江湖上昔日威风赫赫的血月修罗,成了地下密室内任人欺辱的囚犯,可恨啊可恨,她竟无法一死了之,被生生吊着一口气。
月孤刀骂道:“叫那个姓乐的畜生出来,有种把老娘一刀抹了痛快,少在这边假惺惺的装什么清高君子,我呸!”
“千魅谷出了这般恶徒,老东西泉下有知怕是能气死,那狗才人呢,让他给老娘滚出来!”
狱卒骂道:“我们刺史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疯婆娘,还不快住口,乖乖说出敛蘅草下落,否则,当心老子一鞭子抽掉你半条命!”
月孤刀不理,仍是一个劲的咒骂:“乐子昂!你祖宗十八代尽做草芥,你这奸佞小人,你不得好死!”
“你贱畜不肖,一个低等小辈胆敢挑了我手筋脚筋,还妄想得到敛蘅草?呵,老娘活着一日,这药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
外头的木门被推开,紧随而来的语句轻佻至极,乐子昂身着青衣银冠,手拿折扇,犹如陌上公子,只听他道:“好大的火气,看来是我们刺史府的下人招待不周了,竟惹得前辈这般动怒。”
他侧眸瞧了眼那狱卒,对着心腹苗雾道:“拖出去,把他指甲全给我拔了,未经本官点头,谁准许你用刑了?”
那狱卒吓得浑身发颤,本想狐假虎威逼问出下落,好在乐子昂面前邀功,未料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小命都搭上了,他着急忙慌的跪下去,嘴里不停喊着:“大人饶命,小的……小的只是想帮您拿到……敛、敛蘅草,绝无二心!”
乐子昂往前头木椅上一坐,翘起脚,漫不经心的把玩扇子道:“哦,是吗?可本官怎么听着你是想要抢这敛蘅草呢?”
“扔出去,打死了罢,尸体送去给他娘,老人家晚年能有儿子陪伴可是莫大的福气呢。”乐子昂慢悠悠的拿起一盏茶轻抿,面上挂着的仍是如沐春风的笑意。
密室内登时回响着撕裂般的呼喊,狱卒被拖出牢门时,整个人被硬生生砍断脊骨,喉管里迸出的嘶哑被布巾赌进嘴中,十根手指的指甲一个一个被生拔,当着月孤刀的面,乐子昂饶有兴致的观察她的反应。
嘶吼在石壁间反弹,凄厉的叫人头皮发麻,自甬道深处一路撕碎寒风,带着极度恐惧和不甘。
月孤刀看着狱卒被拖走,眼皮连抬一下都懒,好似在听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她被铁链高高缚于木架上,血从手脚淌的滴滴作响,双眸仍冷的像刀,倔的似石,连一丝哀色都不露,眼底不为所动。
乐子昂转着扇子,负手于囚架前,垂眸望着被吊起的月孤刀,语气散漫的像在话家常:“前辈真是有义气,算算日子,已过了三月有余。四肢尽废,也要护着你那旧情人的踪迹,啧啧,令人感怀啊。”
他微微俯身,指尖挑起月孤刀被血水濡湿的发丝,嗓音低哑,带着几分讥诮道,“只是不知,舟前辈若是知道自己忽然冒出个儿子,又听说那孩子死的连骨头都找不回,会是何等风景呢?晚辈竟隐隐有些期待。”
月孤刀猛然抬头,瞳孔血红,她奋力挣动着被绑的四肢,血珠顺着臂弯低落,铁链哐当作响,声嘶力竭的吼道:“呸!狗杂种!你不得好死!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老娘做鬼也要把你们一个个拖入地狱!”
乐子昂抹了下脸上的唾沫,眼底闪过阴狠。打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孤儿,不过是幸运被千魅谷老谷主捡回做弟子,别的师兄弟都是父母送去学武功的,只有他是路边没人要的可怜虫。他憎恨所有能被爱的人,老谷主离世后,他被师弟程竹生赶出谷,内心扭曲歪斜成恨意。「狗杂种」三个字触动他的逆鳞,只见他收起折扇,扇柄狠狠的砸在月孤刀额角,柄尖带刃,疼的她低吼,他却是微笑的揪着她的头发往后仰道:“月孤刀,本公子敬你是条好女郎,有意拉拢你,甚至大司农大人也愿意赐你个一官半职,只需乖乖给出敛蘅草和舟沂嵩下落便可,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月孤刀道:“有本事你就一刀给我个痛快!舟沂嵩的去处你永远别想知道!”
乐子昂轻嗤一声:“给你痛快?那太便宜了。”他凑到月孤刀的耳边,字字狠毒道,“我要慢慢的折磨你到死,再散播消息说一切为太平道所为,月前辈您说,舟前辈是信我还是信那太平道呢?”
月孤刀道:“哼……我师兄又不傻,你们自己没本事拉拢百姓,太平道做到你们又赶尽杀绝,低贱命的下作东西也配当官儿,真有趣。”
“啊啊啊啊啊……”
滚烫的烙铁生生烫在脸颊上,囚字狠狠印在上头,血肉模糊,月孤刀登时疼晕了过去,乐子昂扔下烙铁,脸色阴寒对苗雾道:“备马,去南郡。”
苗雾道:“大人,大司农大人让您先……”
“啪!”清脆的巴掌甩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乐子昂吼道:“本官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这里是武陵!这个府邸只是临时搭建,南郡刺史府多得是刑具,把人带走,路上要是让人察觉为你是问!”
苗雾跪地道:“是。”
且说自那日投入太平道后,萧陵一家暂住在巴郡分部边村的草舍中,天色愈发寒凉,冬霜一夜比一夜重,道中却日日热闹起来。远近饥民络绎前来,或求药,求食,或只是聆听张角与二、三弟子讲道。
萧陵起初只是在旁协助分粮或搬药,渐渐的,张角见他手脚勤快,和道内弟子处的也好,便让他负责护送粮车和巡查道路。有时同行的道众会调侃他道:“萧兄比我们还像个兵。”他只是笑笑,心底要比从前踏实的多。
楚芷汀白日照看萧文珝,夜里挑灯缝补衣裳,小小的草舍被她打理的暖意四溢,萧文珝也在这段日子里长了许多。初时会拽着萧陵衣角咿咿呀呀的叫,现如今能摇摇晃晃的在地上爬走,偶尔还会对众人咯咯笑,有道众看见也常摸摸他的头,说一句:“小郎将来必是个好命根。”
冬日里,张角时常闭门炼药,太平道的旗帜与号令越传越远,萧陵耳中听的最多的,就是黎民对世道的怨声,盼来年能真有个太平。
这些日接近除夕,萧陵同几名弟子同起同息,一同研习「太平清领书」,偶尔陪张角行医济明,脚下山路走的熟了,人心也沉淀不少,这天夜里听风过门前,忽见一弟子自外头奔走而来,眸色惊慌,略感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