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客》 第1章 太平道兴 东汉将倾的年月,烽烟四起,天下不宁。 皇帝有名无实,老百姓的日子过的惨透了,田地填不饱肚子,税收重的似山,县官又贪又蠢,黎民苦的连哭都没力气,官府的手下常欺压乡民,轻则抢粮,重则抓人徭役,各地怨声载道,叫苦连天。 萧陵是个农民,会点武艺,早年四处流荡时,曾得江湖五派之一的云丘山掌门教授「千机破心刺」,虽只有寥寥数招,却够他受用长久,是以他剑法一绝,指点五日,犹胜他人五年。 他并非江湖侠客,只是个普通人,家里穷的叮当响,年少时父亲被徭役累死,母亲直到病逝也医不起。而今好不容易成了家,妻子刚生的孩子却身体极弱,养了好一阵才稍稍好,他气官府,气这世道炎凉,气自己无能为力。 几日前,太平道教主张角的门徒正在广传教义,萧陵初听闻之际只觉荒谬,让病人下跪承认过失,接着用符水和咒术便可救人。怎么可能?那江湖五派之一的青芗院素以能活死人肉白骨闻名,不就可以起死回生让人长生不老? 他住的地方在荆州境内大江之滨,武陵郡一带,一处叫万路街之地,说是街,其实就是几个农家人组成的小村落,约莫五六户,萧陵是最外头那户,这几日常有道人叨扰,他看不懂那几个自称「大贤良师」门徒的人在做什么,不断在附近传道似在洗脑,嘴里念叨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有几户人家更以白土书「甲子」二字于家中大门,着实怪异。 待那几个传道弟子走远后,他拙荆自里屋走出,怀里抱着幼子,边看向外头道:“又走了?” 萧陵擦着手中镰刀点头道:“听着像是在念叨什么经文之类的,没听全。” 他拙荆姓楚,闺名芷汀,是他从一贼人土匪手里救下的,见她可怜带回家中收留,日久生情。二人天地为凭,草木为证,结为夫妻,不久前,楚芷汀诞下一子,取名萧文珝。 萧陵站起身,逗弄着萧文珝,六个月大的孩子睁着双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他,随后挥舞着小手,咯咯的笑起来,楚芷汀微笑的依偎在萧陵怀里,一家三口的氛围平淡而温馨。 “对了。”萧陵松开楚芷汀,起身到小桌,拿了个用竹叶包着的点心递给她。 叶片散开,甜腻气息扑面而来,蜜渍果子的香气瞬间飘出,带着微浓的酸意,像是晒过太阳的梅子与山楂,糕体本身的面香混在其中,外头还透着点糖熬久了的焦香,似长夏的风里带着果味,闻香下马来。 “蜜饯糕!”楚芷汀又惊又喜,“阿陵,你真的买了!” 她素来喜甜食,从前当惯了大小姐,喜欢便会买上几份,而今嫁给萧陵后,日子清贫,是以她从不主动提起要买喜欢的东西,万事都以丈夫和孩子为优先,自己却是落在了最后,如今见萧陵主动买了她喜爱之食,尽管只有少少的两块,她也甚觉满足,眼里是化不开的暖意。 萧陵揉着她的头笑道:“汀汀喜欢的,自然要买,就是贵了点,一块三文钱。” 楚芷汀虽然开心,却也有些不舍,一块三文两块便是六文,三天的饭钱了,按捺不住萧陵的催促,她拿起来轻轻咬了一口,还是喜欢的熟悉的甜酸味,她眼眶微红,没舍得吃太大口,剩了半块递给萧陵。 他摇摇头道:“我不喜欢甜食的,汀汀吃吧。” 楚芷汀眉头轻蹙,不怎么开心道:“尝一些吧,很好吃的。” 萧陵不好这口,平日少食甜味,因此有些吃不惯,但妻子都递到嘴边了,他还是微笑的咬了一小口,留下小小的月牙状,仔细咀嚼道:“确实不错,汀汀喜欢多吃些,改日卖了庄稼我们再买。” 外头传来几道敲门的声响,萧陵放下孩子,推开门,门外是住在第三户的庄大娘。萧陵感到疑惑,自从她儿子徭役离世后,庄大娘便封闭自己,也不怎么和外界接触,甚至连身为邻里的他们也少有来往,见她此刻脸上庄重,似有大事发生,不觉跟着收起笑容,只听她道:“近来城内瘟疫蔓延至这附近,你们有孩子小心些。” 萧陵愣了下,似是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关心,忙躬身道:“多谢大娘告知,您也是。” 庄大娘又道:“此事是我听闻那几个守城的兵士所言。”她四处张望下,压低嗓音道,“切莫告诉他人,这几日夜间别出屋,后日卯时万不可同他们去采收庄稼。” 这「他们」,不言而喻,便是另外几户农家。 萧陵不解道:“这是为何,我内人还等我上街买些肉菜开个荤呢。” 庄大娘没过多解释,将手里一竹篮全塞进他手里道:“你夫妻二人这段日子的照顾,俺家感激不尽,夫人烧菜一绝,多谢了,务必谨记我方才所言。” 她又左右瞧了眼无人后,匆匆赶往家中,碰一声,阖上围篱,关上门,连窗都拉起,留下还一头雾水的萧陵,手里拎着这篮菜肉,百思不得其解。 进屋时,楚芷汀刚哄睡孩子,正轻轻推着摇篮,神色温柔的盯着孩子肉乎乎的睡脸,满眼爱意,见他进来,比了个嘘的手势,两人将孩子移到里屋,这才说上话。 楚芷汀见他面色不对,狐疑道:“怎么了,大娘说了什么吗?” 萧陵指了指地面上一箩筐的菜肉,捂着脸轻声道:“她说城中瘟疫往郊外蔓延,让我们多注意些,又告诫我这几日不可出门,包括后日也不行。” 楚芷汀思量下,道:“阿陵怎么想?” 萧陵道:“我自是相信大娘的,只不过有些不明白,瘟疫和庄稼有何干系?” 楚芷汀伸手替他揉了揉拧在一块的眉心,温言道:“那便不想了吧,照做便是,大娘这么说想来是有用意,我也信她。” 萧陵抬头望向楚芷汀道:“你也信?” 楚芷汀微笑道:“庄大娘虽然平日里不怎么言语,也不爱搭理人,但我只要同她请教些事物,她总会逐一回答我的,纵然语气凉了点,但总归没有恶意的。” 萧陵握住楚芷汀的手道:“好罢,就听汀汀的。” 晚饭过后,楚芷汀早早睡下,时至秋末,寒风骤急,夜里霜气重,她身子不好,常觉困顿。萧陵待她熟睡后,收拾碗筷等,见院外头大门闭的不紧,风灌入缝隙枝桠作响,他披上厚衣走去,弯腰用砖固定好门,没了吵烦的噪音,他直起身,欲回屋,耳边却听见旁头第二户人家传来细弱挪动东西的轻响。 萧陵侧耳屏息,那动静极轻,像有人在拖麻袋,又像是床板被人慢慢挪开。他绕过门前那截破碎的槐木桩子,朝里头望去,那户家里只住着赵家老二一人,他媳妇生产时落了血症,没几日就去了,孩子也没保住,剩下他一人,终日郁郁寡欢。 夜沉沉的,院篱影子在地上晃的像荡开的波纹,萧陵刚想再靠近些,就听「喀哒」一声,似某个木头被踩裂,紧接着是压着极低的闷哼声。 是痛哼。 萧陵沈了沈心,压低声线轻声唤道:“老二哥,你还好吗?”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反倒那声闷哼像被硬生生咽住,他心底浮起一丝不安,心道:“莫不是官府要让人来封户?庄大娘所言的瘟疫蔓延至此是这意思吧?” 寒风刮过,他下意识摸向腰侧,却只有绑柴的绳子,白日收成用的鎌刀留在屋内,正犹豫回屋取刀或是过去瞧瞧,手腕被一人扼住。 是庄大娘。 她不知何时出现的,面色苍白,手里的弯刀显而易见,萧陵大骇,还欲问上几句,被大娘点了穴,话语封于喉间。 庄大娘神色凝重道:“得罪了,小兄台,你快进屋去,不得开门,此事严谨,务必听我话。大娘好歹混迹江湖多年,区区官兵也敢到老娘的地盘上撒野杀人,活腻了。” 说罢解了他的穴,萧陵不敢多言,有些跌跌撞撞的进了屋,门锁落下后,屋外传来兵刃相撞的声响,紧接着是庄大娘的大喝:“狗东西,拿命来。” 那几个官兵正在挖坑埋葬染疫被他们提前杀了的尸身,见此情景,瞬间抽出腰间利刃迎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喊道:“贼婆娘,又是你,老坏我等好事!” 庄大娘道:“害死我儿还有脸在这狗叫,好大的口气。” 为首的官兵仰天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庄澄的娘啊,那小子胆小的很,再说了是他自己去接那重木,被砸死又能怪得了谁。” 这语气,听了真叫人为之愤恨,借刀杀了人还这般理直气壮。 萧陵在屋内听的心惊肉跳,原来那孩子竟真的不是徭役累死,而是被活生生砸死的,他惊觉,难怪庄大娘每回见着官兵,眼底总有种说不明的恨意。 “狗贼,今日老娘替天行道,杀你祭天。” 庄大娘怒极,手中弯刀绕着指上转了一圈,一招「狼烟直上」直取那人咽喉,她脚步踏重,刀势上窜,压迫感直逼那个官兵,他们举刃抵挡,有几位被砍倒在地,为首的那人见此,自怀中掏出烟花正打开之际,庄大娘一式「弦月倒悬」将炮竹打下,而后身形翻转,刀尖下落,一刀毙了那畜生。 其余兵士见此情景,无不四处逃窜,江大娘使出弯刀十三式中最后一式,「血月轮回」,其刀势画圆,能守能杀,灌注内力可使其刀气绵绵如血月不坠,挥刀一斩,逃跑几人瞬间毙命,片甲不留。 萧陵隔着门缝几乎看呆了,也是用这一式认出她乃是江湖人称血月修罗的月孤刀。 他心道:“月孤刀退隐江湖多年,原来是有了孩子,改名换姓住于此,想来也是想同孩子安度晚年,如今孩儿不幸殒命,只怕整个城南都要被屠戮成血河。” 他听过关于她的传闻,知晓她为人狠毒杀人不眨眼。 萧陵暗自握紧手中长剑,他曾听那指导他剑法的老者言过,江湖有五大派并立。素以杀手阁闻名的铟楼和钻研毒理的烯岚司并列第一,其二便是妙手回春青芗院,其三武林大会聚集地云丘山水泽朝,其四邪道千魅谷。 据说很早之前为六派,那第六派名聿南门,未成想那开山祖师在一次比试选拔武林盟主之际,突然宣布退出江湖隐世,留下无尽猜想。除五派外,威名赫赫的便是这血月修罗月孤刀及御风九转七移舟沂嵩,月孤刀及舟沂嵩二人皆出自聿南门。 江湖有传闻,这聿南门主芙乐是个怪人,脾气古怪,能杀人于无形不留伤,隐世多年不再收徒,随便出山的两位弟子都能和五派顶尖高手打成平手,可见其武功必在所有人之上。然每三年一回的武林大会他愣是一次没去过,甚至递出的拜帖不是烧了就是碎了,要不便是石沉大海,诡异的很。 眼见庄大娘步伐逼近,他看了眼屋内熟睡的楚芷汀母子,握紧手里长剑,他不知月孤刀是敌是友,无论如何也不能伤了妻儿。 脚步声逐步贴近,萧陵握的指尖发白,浑身冒着冷汗,心中暗自计算「千机破心刺」和「血月十三式」正面硬刚胜算几何。 门被推开,月孤刀腰间刀柄处沾了斑斑血迹,凉薄的眼眸此刻没了往日的亲和平淡,蒙上一层冰凉。萧陵吞咽下口水,站起身后退几步,戒备的看向她,手里的长剑出窍,剑气逼人。 第2章 疫起荆南 她看了眼萧陵紧张的模样道:“我不伤你,无需惊扰。” 萧陵没有松懈问道:“为何?江湖有言,血月修罗孤刀出,百里方圆皆陌路。” 月孤刀淡漠道:“此事与你们无关,我只帮我儿报仇,不欠人情,先前夫人曾下厨每日不间断的送我吃食,单就此事,我便没有理由杀你们。” 她耳朵动了动,远处似有火光逼近,带着阵阵马蹄声。 月孤刀道:“官府来了,护好你妻儿,别说见过我。” 说罢,她一个翻身上了屋檐,萧陵赶忙关紧门扇进了里屋躺到床上,指尖不自觉颤抖。 他学剑只为两事,一来行走江湖可以少些挨打,年少日子苦,总被人欺,二来他有了想保护的人。奈何宅心仁厚四字是他幼时娘亲所教,是以他的剑名「昭义」,极少出鞘。此次初见这般血腥场景,内心颇为煎熬,是要如实告知官兵?还是装作不知救「庄大娘」一命? 转念一想,血月修罗在江湖上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又翻身细思:“……那这些官兵们怕是有来无回了。” 约略半刻钟后,院外马蹄声止于门前,萧陵闭眼假寐,直到大门敲响之际他这才幽幽起身,装作刚睡醒般同那群官兵微微行礼道:“官爷。” 领头的那人不多说废话,下巴一抬,兵士一把推开他进屋搜查,萧陵习惯了,官府向来如此。他面上带笑,内心快把这些人千刀万剐,只听里头搜查的兵丁出来道:“启禀大人,屋内什么都没有,只有女人孩子。” 那人神色冷淡,没多说话,挥手撤出院子,准备往下一处。忽然,他蓦地回头,张弓搭箭,朝萧陵射去,他大惊,一招「疾风刺」打下箭头,顺势在空中翻滚一圈落地,握紧昭义,眼眸冷然。 “会武功装什么下贱农人。”那人语气嘲弄至极,和他那张周正的脸极为不搭。 萧陵道:“不过是学着玩玩的,草民不擅武。” 那人跳下马走上前,猛的腰间长鞭一甩,径直打向萧陵,他脸色一变,未料到他会突然出手,一个侧身躲过,紧接着一招「断流刺」直击那人腰腹。只见他后撤几步,长鞭陡然甩去,缠住长剑,两人各自使劲,眼眸对上,都有股不服输的劲。 “好剑法。”那人赞许道。 萧陵也回敬道:“官爷鞭法不错。” 寒暄几句,那人长鞭陡然一甩收回腰间,指尖却往后院树林中射去一小物,哐啷一声,暗器和箭头金属碰撞的声音回响在整个万路街,只听得身旁那人道:“久闻血月修罗大名,晚辈乐子昂请教前辈高招,还望月前辈不吝赐教。” 耳边风声忽乱,萧陵还没反应过来二人已缠斗在一块,声响惊醒万路街所有人家,纷纷亮灯想一探究竟,乐子昂抽空拨出一个眼神,他的心腹会意,当即拔剑朝亮堂的几处走去,给那些百姓吓得又缩了回去。 楚芷汀早在刚才官兵进屋就醒了,她抱紧怀中的萧文珝,眼眸担忧的望向外头的萧陵。 那过招的二人从院后打至屋上,又斗至前院,一时间,难分胜负。 月孤刀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招式,「浮沙无迹」,好似捉弄小辈一般,轻、快、飘、移、转、跳、拂,偶尔砍上几刀,悠哉悠哉的,反倒乐子昂的噬魂蛇影鞭已使得消了力气。 又过了几回合,两人停手,月孤刀眼眸不屑道:“千魅谷何时落后成这般,怎么,老东西不是挺能耐的,能和我师父过上三百招不带喘的。” 乐子昂拱手道:“家师仙逝多年,如今千魅谷谷主乃是我小师弟程竹生。” 月孤刀唇角微勾道:“有意思,老东西纵横江湖多年,最是厌恶朝堂,未料离世之后他徒弟却给狗官卖命,也是好生有趣。”她抬起手,刀尖指着乐子昂道,“你们趁我出行几月,害死我儿,还有脸追人至此,真是贱狗发癫,卑劣至极。” 乐子昂笑道:“前辈的孩子是死于意外,算不得官府之错。” 月孤刀道:“若非徭役,他怎会死。”她弯刀一个起手式对着乐子昂道,“原先看你为千魅谷弟子,老谷主和家师交好,我不伤你命,如今看来也是白费口舌,动手吧,痛痛快快打一场,若死了便当是你学艺不精。” 乐子昂却看都没看,平靜的收起長鞭,从怀中亮出一把绿白折扇,唰一声打开,摇摇晃晃的在月孤刀面前左右踱步,唇角带着笑意,嘲弄至极。她正在气头上,弯刀正欲往前一抹,倏然浑身僵硬,眼眸瞪大,嘴角渗出丝丝血迹,半跪在地,她捂着胸口,刀尖没入土壤撑着身子道:“哼????耍阴招????你们千魅谷不愧为邪门歪道,尽学些??心人的东西。” 乐子昂收起折扇正色道:“前辈放心,封脉香而已,不伤身,晚辈有心邀请前辈府中一叙。” 数十位兵士上前架着月孤刀上了边上停靠的马车,乐子昂回头瞧了眼萧陵,恍若对他又像对手下说,嗓音带笑,字中狠绝:“杀。” 有兵丁握紧木枪和萧陵对视几眼,犹豫道:“大人……这……” 下一秒,兵丁人头落地,血溅五步,死不瞑目。 萧陵大惊,刚想辩解几句,数十名官兵提枪朝他袭来,他赶忙挡下,眼睁睁看着乐子昂驾马带着马车离去。 “大人有令,万路街所有人染了疫病,如今城内已清理完毕,为防止往城内蔓延,生者格杀勿论。” 此话一出,众人恐慌,四处逃窜,那些士兵却像疯子般见人就砍,不留活口,萧陵砍死一个官兵抢了匹马,将楚芷汀母子扔上马,他知道楚芷汀会武,不高但能自保,能带孩子离开,他吼道:“汀汀,带珝儿走!” 楚芷汀流泪回头道:“阿陵,要走一起走。” 萧陵挡下几个进攻的兵刃喊道:“我断后,在我们初见处会合!”说罢,飞身踹了马屁股,马儿受了惊,发了狠的狂奔,楚芷汀不住的频频回头,萧陵以一抵十,着实吃力。 怀里的萧文珝被吓醒,哇哇大哭,楚芷汀只能一边握紧缰绳,一边软语哄孩子。 沿着这条小路北上便是西郊,届时会经过一路边茶摊,她就是在那里被萧陵救下的,后头的惨叫声惊天动地,遍地尸首,楚芷汀抱紧怀中孩子加速离开,内心仍时不时惦念着丈夫的安危,二选一的话,她和萧陵一样,定是先保下孩子。 三日眨眼而逝,天色暗了又明,风从东吹到西,楚芷汀在茶摊后的小房待至今,始终不见萧陵的身影,她的心从一开始的焦急到如今慢慢的沉寂。 “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咯咯咯咯……咳咳咳咳咳咳。” 几声狂咳从喉头溢出,压不住的往外露,楚芷汀顿感不妙,忙起身至囊中服下几粒息疫丸,一来到茶摊喝茶的老者给的,说是吃了不容易感染瘟疫,虽说楚芷汀如今的症状怎么看都像是中标了,但她仍抱着侥幸心态试了下去。 西郊的瘟疫蔓延速度极快,只不过口干舌燥饮了这儿的茶水,她便感觉浑身乏力,近几日持续的低烧,即便她从小习武身体好些,奈何产后未曾大补,虚弱仍存于体内,她戴上薄纱面罩,防止传染给孩子,萧陵未到,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干等着。 却说如今的万路街满地血污,村口的风怯怯地吹过,卷起门扉上半片残破的泛白春纸,鸡犬无声。炊烟早已断绝,只剩破屋断瓦,在倾斜的晨光里显得格外荒凉,街巷上倒斜的车轴、翻覆的篓筐、落了一地的梧桐,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搅碎,散作冷咧满园。 血腥味被近昨日的细雨冲淡,只余泥水混着焦土的味道。 遍地死寂中,远处江岸忽有细微溅声,淤泥边,一道身影缓缓爬起,他浑身泥水,发丝贴在耳侧,似从阴间艰难爬回。萧陵扶着江滩的石块,喘息片刻,劫后余生。 他目光望向被屠灭的万路街,那一瞬,天地都被压的深沉。 疼痛使他清醒,猛然想起妻儿还在西郊,顾不得处理身上横竖不一的伤口,他忍着痛苦,从附近过路的旅客处抢了匹马,不顾后头大吼大叫追赶的人,迳自飞快往茶摊赶去。 一路行去,道旁尽是染了瘟疫被逐出城外的病患。 或有人伏在田埂边,或有人靠着树木喘息,肤色灰白,气若游丝。有人抱着幼子,有人手里还攥着求医未果的观音玉,双目涣散,彷佛已看不清前路。 风从北面刮来,掠过他们单薄的衣裳,带出细碎的轻咳声,飘散在荒野里,听得人心头发紧。道路越往前,倒卧的人影越多,一路走进苦海深处不见日。 孩童无力哭喊,紧抱着母亲衣角;老者捧着破陶碗,似仍盼能讨到一口续命的水,小路深处的城门紧闭,守兵不允许靠近,黎民只能在荒野里等待着天意,等待着黑白无常降临。 日色逐渐昏黄,影子落在地面,几缕光亮掉在那些疫民身上,半明半暗,更添几分凄楚。天地苍茫,人命如草芥,马蹄越过时,萧陵心底竟流露出几分无力与悲凉。 马儿停在茶摊处,本该热闹兴旺的茶摊破败不堪,木架塌了一半,三面破帆布的旗帜被扔在地面,只剩残破的布在风中游荡。木桌七歪八斜,上头的茶渍一层覆一层,地上铺着的草席被踩的稀碎,露出黄土,风一吹扬起细灰,围篱内的草木屋静如夜。 萧陵跳下马,一处处寻找妻儿。 第3章 草间闻道 原先人声鼎沸的茶摊,此刻清冷如坟冢,往日候客的小院更是空的发慌,那处用草木搭起的简陋屋舍,本是行旅、樵夫、过客匆匆歇脚之地,如今倒同夜色一般寂静。 萧陵提着昭义,一间一间推门细寻,指尖掠过木门的裂痕,瓦下的冷露,旧物的轻响,翻遍所有隔间,却始终不见楚芷汀母子身影,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消声匿迹。 心头的忐忑翻涌而上,外头的风寒意逼人的压下心上那股燥热,四下看了几眼,他想着不若先将就一宿,等天明再找,楚芷汀身子不好,左右也不可能出了这西郊。 鞋底步履带着未干的血痕,萧陵先在破井旁提了桶冷水,简单将伤口洗净,又拿出从官兵尸身上扯下的,沾着血污的旧衣,撕成条状,草草缠好。后院堆了些干硬的甘草,他抓了几束扑在冰凉的地面,又找出几件柜中发霉的薄被,轻轻一甩,尘埃纷飞,似小小一场灰雨。 席地而躺时,隔着干草传向身躯的凉意让他猛然一缩,伤口被压到,痛感袭来,逼得他得侧身躺,他臂弯微收,被里握着剑柄,拢着最后的依靠,眼皮一阖,风灌进破屋,刺骨与疲惫同时吞没了他。 一觉整夜,再醒时,日已上了三竿。 破屋顶缝隙洒下的光亮刺的人睁不开眼,他撑着酸痛的手臂坐起,背上胸前的伤隐隐作痛,头脑比昨夜要清醒许多。 官兵不知何时会追查至此,为掩人耳目,他把地上散乱的干草一束束放回后头,薄被抖了抖叠好靠在墙边,用过的布条、破衣,他一样样拾起来扔到角落去,不留痕迹,连那裂口泛白的盆也倒干净水。 当最后一块布条被塞入架下,萧陵拿起昭义直起身走向外头,待到前院时,他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 “昨夜有人来过。” 马儿他可是牢牢缠在围篱上的,如今消失无影,想来应是有人偷了,他心底警铃大响,暗骂自己蠢,睡得这般安稳,怕是如何死的都不知。远处传来数道人声,声势浩大,绝非过路的差役,是类似土匪头子的那种部众,大部众。 萧陵手指一紧,转身快速步入后院杂物堆后,握住剑柄蹲下,整个人贴着木头往隙中看去。 阳光映照下,远处尘土践踏成浪沙,一列又一列的人群朝茶摊所在地来,萧陵估算了下,约莫十几二十来人,领头的人身着粗麻布长衣,胸前配挂药囊,腰系绳带,面色偏黄,年约不惑,眉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灵气与狠意,似能洞穿人心。 其余人手持木棍、竹棍等,也有拿柴刀、斧头的,萧陵心道:“想来定是山匪了。” 乱世里山匪比官兵多得多,个个嗜血,如同疯狗般,最忌起冲突,眼下他身上带伤,剑也未磨锋利,此刻硬闯出去只会送命,他前不久中了乐子昂的毒粉,清理大部分余毒却未排除,无法施展轻功,更别说飞檐走壁脱身,只能先躲着。 萧陵悄悄后退几步,能听得清院内响动,又不会让人察觉这里躲着人,他瞥了眼地面的破草席,半跪在上头,握着剑鞘的手稍放松了些,靠在杂物边,让呼吸平缓。 破败屋内光线斜斜打下,照在他收拾干净的地面上,架上只剩几个缺口的盆,裂罅的瓦罐,院外那口井离的远,井架上还挂着半截断绳,好似被谁匆匆扯过。茶摊前的路被昨日的雨打湿,泥痕凹凸,一看就是荒了好些时日,再无人来往。 萧陵心想:“若真是山匪,看不上这种空壳之地,多半歇会便走。” 外头的人声又近了些,这回的话语声比刚刚更清晰,他拎紧剑,侧耳细听。 “教主,咱们前几日去传播教义的弟子陆续回来了,这回信众又多了许多。” 为首那人点头道:“不错。对了,我方目前有多少人?” “约略三十万,大多分布于青、徐、幽等八州。” 为首之人又道:“三十六方都差不多齐了,你帮我传书信,告诉马元义,让他先集结荆扬两州的人,我们届时在邺城会合。他常往来于京城,有他帮忙方便些,顺道让中常侍封谞、徐奉二人接应。” “我们理应外合,杀那些个狗官片甲不留。” 话落,数十人纷纷赞道:“ 好!” 此人并非旁人,正是太平道的首领张角。 他素来行迹飘忽不定,近月却悄然踏入荆州,还意外来到这荆西城郊。他医术有成,自许得「太平清领之术」,号「大贤良师」,一路救治不少困苦百姓。凡遇伤病,皆俯身施救,赐与黄符水;凡见饥寒,便分草药与干粮,如此仁义之举,自然引得乡民口耳相传,数十年得信徒数十万。 然张角荆州此行非行医,他治病时语气温和,话里却暗藏锋芒,和每位前来看诊的百姓说着同样的话语。。 “苍天已死,皇天当立,若愿求太平,可入我太平道。” 言外之意,昭然若揭。劝诱众人速入道门,以为了隔年三月初五举大事,灭朝政,推腐纲做准备。 这事说来也怪,瘟疫盛行之际,连朝堂御医和街上医馆大夫都束手无策,偏偏张角站在市集中央,手举黄符,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听我张某人一言,只要喝下由我这符烧成灰的符水,便可驱除体内病鬼邪祟。” “怎么可能啊……” “真的假的。” 质疑声此起彼落,张角往下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又道:“我这符不收钱,只要向这幅画像下跪承认你毕生的罪行,喝下便可痊愈。” 有人言道:“这画谁啊,看都没看过。” “就是就是,贼道士莫要匡人,真当我们市井小民好糊弄。” 张角鞠躬道:“不敢,此画乃是南华老仙赠与张某,晚辈有幸,入山采药之际,巧遇一碧眼童颜的老者赠了此画和书籍,黄符,便是按照书中所画,此番来此,是为了救助各位父老乡亲。” 又有人问道:“如果喝了没效呢?” 张角笑道:“那张某的项上人头就献给各位了。” 彼时天灾频仍,瘟疫延烧,官府苛敛,世道衰败,贫户遇病等同宣判死刑,连一帖草药都买不起的穷人,只能在破屋里等待阎王落下最后一笔,活在这样的世上,人心早已熬的干枯。更有些孩子出世不久染病,父母心疼,竟活生生的掐死,让其免受病痛之苦。 张角恰是在此时出现,他称符水不收分文,只需跪下忏悔自己一生的罪恶,并奉太平道之名,就可得救,这对当时处于绝境拼死挣扎的人来说,比甘霖更能给人希望。 众多人民涌向他们所在处,争抢着符水,饮下的人不论先前咳血、腹泻、寒热亦或是久病难起者,竟都在数日内不药而愈,人们啧啧称奇,都说他通神问道,是难得的活神仙。 信众如潮水般汇聚,不过短短数月,教众陆续遍布八州,黄符贴满各地乡间祠庙、舟船及城门口,天下尚未颠覆,但此举已悄然凝聚成撼动王朝的风暴。 张角更言之:“众星亿亿,不若一日之明也;柱天群蚑行之言,不若国一贤良也。” 意思就是:天上亿万星辰加起来的光亮,也比不上太阳一天的光明;世间成群的小人说再多、声势再大,也不如国家得一位真正的贤良之士,由此可见其自负。 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有的信徒十分虔诚,诚心到疯狂,不惜变卖所有财产前往投奔他,道路被挤的水泄不通,有的疫民还没到就死在了旅途,郡县的官员蠢笨如猪,不仅没有细查内情,反而声称张角推广教化,得到人民爱戴,太平道逐渐壮大,如日中天。 此次正好聚在荆西,萧陵也从对话听出,此人是太平道教主,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道:“断不可冒然出手,张角此人能将人民哄的入教,想来不简单。” 他不懂太平道,但听过张角,百姓都说他悬壶济世如医仙再世,兀自胡思乱想间,他随意往隙中瞧去,瞳孔猛地一缩。 不远处一大汉手里抱着一个人影步行而来,垂落的手上带着流苏花环,不用看他都知道,是楚芷汀,萧陵愣在原地,他怎么也想不到,妻子原是被这些所谓的臭道人给捉去,又见旁头另一人抱着孩子走进,他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想。 手指用力的几进发白,在看到那大汉伸手触碰楚芷汀的脸颊之际,他胸口登时怒火旺盛,猛地抽出剑,拨开杂物堆,径直朝那人杀去,一招「破影刺」逼向那男子,速度太快,以至于众人一下没反应过来,那大汉臂膀被他刺伤,其余人回过神来,纷纷拿起兵器同他对峙。 萧陵此时正在气头懒得废话,妻子让人轻薄给他怒红了双眸,他二话不言直接开打,千机破心刺共三十二招,那云丘山老者只教了他七招,他简单挽了一个剑花,一招「裂风刺」顺势转手,带动劲风击退五六人,又一手「蜿蜒刺」迅速移位躲避伤害,划伤张角,「穿云刺」高下交替,凌驾众人之上,他一个翻身又斩伤数人。 旁头一黑衣少年见状登时护在张角前,忙拿起双刀同他比划,两人一个砍,一个刺,一个强攻,一个猛守,打的难分难舍,黑衣男似乎不擅武,一个劲的胡乱挥舞,边上的张角似是看出萧陵是为了楚芷汀而来,眼见手下落于下风,当即从腰间掏出匕首抵在楚芷汀的脖颈喝道:“再动我就杀了她。” 第4章 苍天道义 闻言,萧陵刺出的剑生生拐弯停手,擦过那少年的耳侧,右肩不甚被锋利刀尖划破衣裳,鲜血流出,滴落在地,他捂着伤口道:“放了我妻儿,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见张角的匕首没有要放下的意思,他厉声道:“我被官府追杀途经此处,恰好在此避难,绝无偷听之意,我们夫妻二人与太平道素无仇怨,你为何要带走她和我们的孩子!” 张角默默收回匕首道:“我还没问你为何无故出手伤我护法,你这人倒好,先反咬一口了?” 他侧头瞧了眼楚芷汀,指了那大汉道:“宋遥,你告诉他,这姑娘哪来的。” 宋遥先是弯腰对张角行礼,转而面向萧陵道:“我是在前头不远处的路边看到这姑娘抱着孩子昏倒在路旁,她高烧不退,脸上带着薄纱面,想来得了瘟疫,这才想着带回来给教主救治。” 张角道:“听清了吧,宋遥只是好心,我张某人医术一绝,刚刚你伤了我数名信众,如今你妻子染疫多日危在旦夕,张某也绝非凉薄之辈。这样吧,公子,你给我们赔个不是,正好今天我心情好,动动手救救她也不是难事。” 萧陵心中万般不愿,在他看来,这大汉虽说名义上是救了妻子,可对于他碰了楚芷汀这事,他心底极不痛快,眼看楚芷汀因为高热昏迷不醒,孩子饿的哇哇大哭,他到底还是丢弃了尊严二字,朝二人弯下直挺的背脊道:“刚刚箫某鲁莽了,给各位弟兄赔个不是,还望……教主不计前嫌,救我妻一命。” 张角道:“好说好说。” 语毕,自怀中掏出几张黄符纸,又自身旁人手中接过沾有红墨的毛笔,随意在上头画着看不懂的图画,轻吹几口气后焚烧,拿过碗接下,又倒了些水递给萧陵道:“给她喝下,不出两日必有所好转。” 萧陵半信半疑的接过,疑问道:“你不会下毒罢?” 张角轻蔑一笑道:“笑话,本教主一言九鼎,不信你问问我这些信众,他们的家人都是我所救。” 萧陵抬眼打量着这些信徒,每对上一个人的双眼,他们都会自动回答道:“教主神通广大,驱除病邪自是手到擒来。” 又一人道:“是啊是啊,张角张教主可是个活神仙呐,咱们西门村的大伙都让他给救了,我们都是自愿追随他的。” “公子还是赶紧把这黄符水给你娘子服下吧,晚了可就无用了。” 萧陵扶起楚芷汀,一小口一小口的喂进她嘴里,大半碗进去,他放下碗,紧紧抱着楚芷汀,对着宋遥道:“抱了那么久,可否把我儿子还我了?” 宋遥道:“夫人尚未痊愈,孩子靠的太近容易感染。” 萧陵道:“你放在我身旁就行,你抱着我不放心。” 宋遥迟疑的看向张角,他微微摇头,只听他迅速转移话题言道:“萧公子师从何门?” 萧陵道:“无门。” 黑衣男疑惑道:“无门是何门派?江湖上从未听过。” 萧陵:“……” 张角拍了拍手道:“原来无师,那这「千机破心刺」是……你偷的?” 萧陵登时气的眼白翻出,怒道:“臭道士,再敢胡言,信不信我宰了你。” 张角耸了耸肩道:“你又不告诉我你师出何地,这「千机破心刺」你虽只使了四、五招,可张某行走江湖十多年,又怎会认不出,这是云丘山水泽朝的剑法呢?” “水泽朝并无武功不得外传一事,早年有所耳闻,那老掌门常云游四方,见了几个资质好的少男少女,便会指点一二,萧公子既非水泽朝门下,那想来便是老掌门云游之际随意教导的少年吧?” 他说的话字字清晰,句句在理,萧陵见老底被揭穿的透顶,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索性闭口不言。他不言,自有人言,张角话多的让人耳朵起茧,从刚才到现在就没停过,此刻又开始他的游说行动。 张角道:“萧公子不妨加入我太平道如何?” 萧陵头也不抬道:“不用。” 张角又道:“公子方才有言被官府追杀,可见城内定是贴满你二人之通缉令,如若加入我太平道,来年三月起事之际,我等入那洛阳京师,砍下那些狗皇族的人头祭天。” 萧陵道:“你知道乐子昂这号人吗?”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面色突变,气氛霎时间变的凝重,张角眉头皱在一块,他道:“萧公子和乐子昂的关系是?” 萧陵答道:“就是他下令屠戮万路街。” 张角恍然大悟般道:“竟是他所为。” “此人乃朝中大司农许然提拔上来,原为关中邪道千魅谷谷主大弟子,后不知何原因去给当时还是书生的许然做门客,再到如今坐上这荆州刺史之位,许然也从一介平民受公主青睐草鸡变凤凰当上驸马,走上这如今的大司农。” 他席地而坐,弯头细思道:“按理来说,同他结下梁子的是我们,他们的目标应是我们,和你们万路街这些农人并无干系,这屠村之事我尚无头绪。” 萧陵道:“他的目标也不是你们,是月孤刀。” 张角瞳孔瞪大道:“月孤刀?血月修罗月孤刀?不可能,她十多年前就隐退江湖无踪迹了。你的意思是……她又出世了?” 萧陵抬头道:“她隐退之地便是在万路街,化名庄大娘,同我夫妻二人为邻里。约莫去半年余,她出行数月,留下一子于家中,年方十五。不久后那庄姓少年接到郡县的文书,上头点名要他去做徭役。” “那孩子憨厚老实,纯朴忠厚,自然就去了。不到两月,待她回来时,儿子却只剩一具尸体。问了官兵后得知,少年是搬运重木间,不慎被压死,月孤刀气急败坏,倒也没有真的暴露武功,而是日日待在屋内不出门。我内子和她私交甚好,故常给她送点吃食,直到前些日官兵查封我们第二户农家,月孤刀同那些兵士交手,透过「血月轮回」我才认出她是血月修罗。” 张角道:“那后来呢?她现在在哪?” 萧陵道:“和乐子昂交手中了封脉香,被带走了。” 张角倏然起身惊道:“什么?你说封脉香?可是江湖上常听闻的那种封脉香?” 萧陵被他一惊一咋搞得有些茫然,回道:“想来是吧,乐子昂说不伤身……” 张角打断道:“哪有不伤身的封脉香,那不是封脉香,应当是绝息煞。” 萧陵呢喃道:“绝息煞?那是什么?” 张角道:“月孤刀是不是突然浑身僵硬无力,嘴角渗出鲜血?是否无法行走,只能由人架着?” 萧陵点点头,张角拍腿道:“那便是了。这绝息煞乃烯岚司研制的一种毒药,原先是专门给中了花谷碎心掌之人的解药,以毒攻毒。单独使用便是慢性毒,中此毒者不得使用内力,否则毒性会渗入七经八脉,长久不运功不致命,一旦经年累月,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废人。一个解药的事物,未成想竟让千魅谷这般滥用,果真是邪门歪道,阴险卑鄙,月孤刀此去小命休矣。” 萧陵道:“可乐子昂对月孤刀说的是,邀她府中一叙。” 张角道:“萧兄果然没混迹过江湖,不懂道上的是非。这乐子昂素以疯批嗜血闻名,武功不高,但极其能耍阴招,和他过招务必谨慎三思,稍有不慎容易着了他的道。” “我想他捉月孤刀的目的是有意纳入麾下吧,毕竟大司农的意图谁人不知?除了那九五至尊之位,还有何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 萧陵震惊道:“这大司农居然想做皇上?” 张角道:“可不是吗?前年还问我可愿与他共谋,我自然不乐意做小伏低,当即驳了他的情面,这少年郎,也真是有趣,区区弱冠过五便几乎权倾朝野,手握都内国库,掌太仓米谷库储,为人骄矜自负。不过数日便同那皇帝谏言太平道意图谋反,原先我已开使部署,待官兵来之际,来一个,我砍一个,谁料到各州郡县蠢的很,不仅自个儿帮我撇清干系,还顺道说我平复了瘟疫等事,皇室自然没当回事。” 萧陵道:“这京中局势竟这般复杂,听的萧某一头雾水,还是不管的好。” 张角原是有意拉拢萧陵入道,想着他武功瞧着不弱,若加入军队,士气定然大涨,届时还能顺道收一猛将。如今在这乱世之中,这大好人才极难遇,更别提有些功夫的英雄豪杰,要么不愿过问朝堂事,只做江湖人;要么厌倦起义兵,只想着自身快活,鲜少有人愿意为百姓难民出头,此次同萧陵交谈,张角觉得这人话语中心系苍生,应是个极好的领袖之人,他自是不愿就这么让到手的鸭子飞了,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匡的萧陵入他太平道,以为往后早做打算。 只听他又道:“说了这么多,京师局势公子您应当听的清楚,所以您可愿入我太平道?随我等一同讨伐这混帐王权?” 第5章 烽火之邀 萧陵垂头默不作声,他的愿望很简单,妻儿平安,一家三口寻一世外桃源隐居即可。他幼年的志向是成为和郭解一样的大侠,并非杀人惩恶替人出头,而是行侠仗义捍卫弱者。遇到楚芷汀后他没了这些抱负,只想同她执子之手,相守到老。适才张角的一番话和评估现今盛况,让他曾经的豪侠壮志再现,内心逐渐一点一滴缓慢的动摇根本。 衣角被轻轻扯了下,他低头瞧了眼,楚芷汀已经醒了,面色苍白,好在干咳声已不再出,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妻子,楚芷汀拍拍他的手微笑,示意他想做便去,虽然昏迷许久,但意识恍然间,几人的言论她早已跟着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萧陵低声道:“汀汀,我这些年早已不奢望什么侠义之名了,能陪着你和珝儿,便是我最大的欢喜。” 楚芷汀望着他,声音有些颤抖:“阿陵,万路街已经没了,我们的名字、样貌都落在官府手里,路上到处都是缉拿的官兵,再想隐居,已是不可能了。” 她顿了顿,看向旁边沉睡的孩子,又道:“珝儿还这么小,带着他四处逃荒只会饿死,萧叔萧婶的仇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再躲,只会被追到下一个万路街。” 楚芷汀抬眼看他道:“你想做侠,便去吧,逃,总归也不是长久之策。” 萧陵沉默良久终于抬起眼,张角和其余太平道部分弟子立在不远处,他们身上满是风尘,像一道乱世里唯一亮着的火光。十二年,瘟疫延烧了整整十二年,太平道也存活了十二年。 他轻轻吸了口气,把所有的散乱压进心底,对着张角抱拳道:“若要为苍生,为这世道,也为我家人讨个活路,萧某愿入太平道。” 张角大喜过望的扶起他道:“好!自今日起,萧兄入我太平道。此路艰险,但为天下苍生而行便不枉此生,愿黄天庇佑你我同行,共勉。” 日月如惊鸿掠影,倏忽即逝,转瞬间风色渐寒,草木枯黄,岁末将至。不知不觉已从深秋过到腊月,天色愈发早黑,万事都像被寒风催促着往前走,道中隐隐有风雨欲来的气息。 太平道诸营皆忙于备冬,萧陵日夜奔走,倒也无暇多想昔日之事。寒霜未融之时,远在武陵郡内的刺史府地牢中,有人正被绑于台上,面前的女子双手双脚被缚,鼻尖一息尚存,地面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啪。”清脆的声响拍打在脸上,女子缓缓抬起头,朝那狱卒吐了口唾沫,又自顾自的垂下头。 那狱卒气的当即又是一个大耳刮子:“贱人!都成阶下囚了还在那嚣张个什么劲,真以为你还是那个能呼风唤雨的血月修罗?笑话,双手双脚尽废,如今你只是个废人。”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那日被乐子昂带走的月孤刀,她轻敌中了乐子昂所谓的「封脉香」,实则是慢毒「绝息煞」,两月不曾运功,再加上同乐子昂爆发口角,筋脉被挑断,如今的她连握刀都费力,江湖上昔日威风赫赫的血月修罗,成了地下密室内任人欺辱的囚犯,可恨啊可恨,她竟无法一死了之,被生生吊着一口气。 月孤刀骂道:“叫那个姓乐的畜生出来,有种把老娘一刀抹了痛快,少在这边假惺惺的装什么清高君子,我呸!” “千魅谷出了这般恶徒,老东西泉下有知怕是能气死,那狗才人呢,让他给老娘滚出来!” 狱卒骂道:“我们刺史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疯婆娘,还不快住口,乖乖说出敛蘅草下落,否则,当心老子一鞭子抽掉你半条命!” 月孤刀不理,仍是一个劲的咒骂:“乐子昂!你祖宗十八代尽做草芥,你这奸佞小人,你不得好死!” “你贱畜不肖,一个低等小辈胆敢挑了我手筋脚筋,还妄想得到敛蘅草?呵,老娘活着一日,这药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 外头的木门被推开,紧随而来的语句轻佻至极,乐子昂身着青衣银冠,手拿折扇,犹如陌上公子,只听他道:“好大的火气,看来是我们刺史府的下人招待不周了,竟惹得前辈这般动怒。” 他侧眸瞧了眼那狱卒,对着心腹苗雾道:“拖出去,把他指甲全给我拔了,未经本官点头,谁准许你用刑了?” 那狱卒吓得浑身发颤,本想狐假虎威逼问出下落,好在乐子昂面前邀功,未料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小命都搭上了,他着急忙慌的跪下去,嘴里不停喊着:“大人饶命,小的……小的只是想帮您拿到……敛、敛蘅草,绝无二心!” 乐子昂往前头木椅上一坐,翘起脚,漫不经心的把玩扇子道:“哦,是吗?可本官怎么听着你是想要抢这敛蘅草呢?” “扔出去,打死了罢,尸体送去给他娘,老人家晚年能有儿子陪伴可是莫大的福气呢。”乐子昂慢悠悠的拿起一盏茶轻抿,面上挂着的仍是如沐春风的笑意。 密室内登时回响着撕裂般的呼喊,狱卒被拖出牢门时,整个人被硬生生砍断脊骨,喉管里迸出的嘶哑被布巾赌进嘴中,十根手指的指甲一个一个被生拔,当着月孤刀的面,乐子昂饶有兴致的观察她的反应。 嘶吼在石壁间反弹,凄厉的叫人头皮发麻,自甬道深处一路撕碎寒风,带着极度恐惧和不甘。 月孤刀看着狱卒被拖走,眼皮连抬一下都懒,好似在听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她被铁链高高缚于木架上,血从手脚淌的滴滴作响,双眸仍冷的像刀,倔的似石,连一丝哀色都不露,眼底不为所动。 乐子昂转着扇子,负手于囚架前,垂眸望着被吊起的月孤刀,语气散漫的像在话家常:“前辈真是有义气,算算日子,已过了三月有余。四肢尽废,也要护着你那旧情人的踪迹,啧啧,令人感怀啊。” 他微微俯身,指尖挑起月孤刀被血水濡湿的发丝,嗓音低哑,带着几分讥诮道,“只是不知,舟前辈若是知道自己忽然冒出个儿子,又听说那孩子死的连骨头都找不回,会是何等风景呢?晚辈竟隐隐有些期待。” 月孤刀猛然抬头,瞳孔血红,她奋力挣动着被绑的四肢,血珠顺着臂弯低落,铁链哐当作响,声嘶力竭的吼道:“呸!狗杂种!你不得好死!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老娘做鬼也要把你们一个个拖入地狱!” 乐子昂抹了下脸上的唾沫,眼底闪过阴狠。打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孤儿,不过是幸运被千魅谷老谷主捡回做弟子,别的师兄弟都是父母送去学武功的,只有他是路边没人要的可怜虫。他憎恨所有能被爱的人,老谷主离世后,他被师弟程竹生赶出谷,内心扭曲歪斜成恨意。「狗杂种」三个字触动他的逆鳞,只见他收起折扇,扇柄狠狠的砸在月孤刀额角,柄尖带刃,疼的她低吼,他却是微笑的揪着她的头发往后仰道:“月孤刀,本公子敬你是条好女郎,有意拉拢你,甚至大司农大人也愿意赐你个一官半职,只需乖乖给出敛蘅草和舟沂嵩下落便可,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月孤刀道:“有本事你就一刀给我个痛快!舟沂嵩的去处你永远别想知道!” 乐子昂轻嗤一声:“给你痛快?那太便宜了。”他凑到月孤刀的耳边,字字狠毒道,“我要慢慢的折磨你到死,再散播消息说一切为太平道所为,月前辈您说,舟前辈是信我还是信那太平道呢?” 月孤刀道:“哼……我师兄又不傻,你们自己没本事拉拢百姓,太平道做到你们又赶尽杀绝,低贱命的下作东西也配当官儿,真有趣。” “啊啊啊啊啊……” 滚烫的烙铁生生烫在脸颊上,囚字狠狠印在上头,血肉模糊,月孤刀登时疼晕了过去,乐子昂扔下烙铁,脸色阴寒对苗雾道:“备马,去南郡。” 苗雾道:“大人,大司农大人让您先……” “啪!”清脆的巴掌甩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乐子昂吼道:“本官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这里是武陵!这个府邸只是临时搭建,南郡刺史府多得是刑具,把人带走,路上要是让人察觉为你是问!” 苗雾跪地道:“是。” 且说自那日投入太平道后,萧陵一家暂住在巴郡分部边村的草舍中,天色愈发寒凉,冬霜一夜比一夜重,道中却日日热闹起来。远近饥民络绎前来,或求药,求食,或只是聆听张角与二、三弟子讲道。 萧陵起初只是在旁协助分粮或搬药,渐渐的,张角见他手脚勤快,和道内弟子处的也好,便让他负责护送粮车和巡查道路。有时同行的道众会调侃他道:“萧兄比我们还像个兵。”他只是笑笑,心底要比从前踏实的多。 楚芷汀白日照看萧文珝,夜里挑灯缝补衣裳,小小的草舍被她打理的暖意四溢,萧文珝也在这段日子里长了许多。初时会拽着萧陵衣角咿咿呀呀的叫,现如今能摇摇晃晃的在地上爬走,偶尔还会对众人咯咯笑,有道众看见也常摸摸他的头,说一句:“小郎将来必是个好命根。” 冬日里,张角时常闭门炼药,太平道的旗帜与号令越传越远,萧陵耳中听的最多的,就是黎民对世道的怨声,盼来年能真有个太平。 这些日接近除夕,萧陵同几名弟子同起同息,一同研习「太平清领书」,偶尔陪张角行医济明,脚下山路走的熟了,人心也沉淀不少,这天夜里听风过门前,忽见一弟子自外头奔走而来,眸色惊慌,略感焦急。 第6章 官下疾行 萧陵走上前询问道:“可有要事,教主在闭关。” 未料,那弟子是个哑巴又是个聋子,指手画脚挥舞了半天,给萧陵整的茫然不解,拿过纸笔递上,这人又不识字,萧陵没辄只好找来宋遥。 一番你比我猜的磕磕绊绊好一会,宋遥才大约懂了意思,他对着萧陵道:“无妨,说是跟着去往南郡补给的弟子有一人失踪了,挺常见的,萧兄无需惊扰。” 萧陵道:“原来也有人会逃离道中。” 宋遥坐在地面的火堆旁道:“此计划约前年开始部署,有些百姓怕连累自己,纷纷趁我们不注意跑了,还连吃带拿的带走许多粮食和水,教主没说什么,我等也不便过问,这般世道,人之常情,怪不得他人。” 萧陵往火堆上架了几颗红薯回道:“也是,大家都只想活着而已,谁都没错,错的是贪官污吏,错的是烂法乱钢。” 宋遥指了下远处方才的聋哑人说:“那少年郎也是命苦,生下不久得了高热,给脑子烧坏成聋子了,后面又因偷了东西,让那些官兵给割了舌头。幼年父母早逝,本来有个姐姐,叫京中来游玩的公子哥看上,硬是强毁了人姑娘的清白,姑娘脾气犟,当即投河自尽了,这孩子那时才十岁,被我们教主捡了,平时打打杂混口饭吃,转眼已经八年,十八了,真快。” 萧陵看着那少年,眼底不禁浮上些同情,想起自己的过往,也是同这孩子大差不差的,父母早逝,留他一人,不同的是比他大了四岁的自己很幸运,四处游历间得了不少江湖上的好心人帮助,后来还遇上楚芷汀结为夫妻,更有了可爱的孩子,和前头的少年相比,自己真的很幸福。 幼时的萧陵总是怨天尤人的,他恨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这等风雨飘摇的年代,为什么所有人都是有父母疼爱的他没有,为什么他得自己养活自己。他想过很多,恨过很多,甚至有了ㄧ死了之的念头。 可如今回首,往事过眼云烟,这世间比他过得更差的大有人在,所有人都在为了活命不断的奋斗,所有人都是惜命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埋怨并想要轻生呢? 他怔怔地望着火堆发了很久的呆,直到红薯表面焦透上了火,他才赶忙夹起,甩灭上头细小的火焰,吹了吹被烫着的手沉默。 热腾腾的食物冒着温暖的白烟,掰成两半先透出的,是薯泥甜香松软的气息,他咬了一口嚼碎咽下去,舌头被热气烫的他呼呼吹着,暖意自胃里升起,浑身暖融融,是寒冬里绝佳的滋味,萧陵吃着吃着不自觉的笑了,是十多年来的释怀,对自己的和解,久违的、愉悦的笑容。 亥时一刻,张角闭关结束找上萧陵,表示有要事相商。 萧陵入屋,对张角抱拳道:“教主。” 张角指着地图分布,眉头紧皱:“明早我们要启程回冀州钜鹿,路途遥远,陵弟是同我们一块走,还是想留在这巴郡分部?” 萧陵沉思道:“我本是荆州武陵人,如今家园已破,便随教主同行,我妻儿就留在这吧,此去不知是否艰险,如若出事,我恐怕无法抽身兼顾。” 张角点点头道:“那就请弟妹待在这了,我会留一些兵力和弟子在此驻扎,保障住于此的黎民们安全,另外我已派遣几名弟子先行回冀州,我们人数虽然不多,但走山路恐怕要两月有余方能到。” 萧陵看了看地图道:“若是从汉中再到关中、河东去往钜鹿,应当快些,教主要不走这条路。” 旁头不知从哪冒出的黑衣少年插嘴道:“这条路都是官道,我们声势浩大太过明显,只能走山路隐蔽些,此番回去只有十余人,紧赶慢赶一月半足矣。” 萧陵转头,对上靠在桌边好整以暇的少年,生的面容清朗,眉如远山,此刻嘴里叼了根草,漫不经心的抬头看他。这人正是那日在破败茶摊同他对打的双刀少年,只见他单边唇角悠悠勾起道:“萧兄这般盯着我看,好生害怕呢。” 萧陵道:“你是那天的……” 不等他说完,少年打断:“算起来此次是初见,上回蒙着面,萧兄瞧的不清。”他凑上前,目光直视他的双眸问道,“如何?小弟长得好看吗?” 萧陵默默后退几步道:“挺好。” “知道还不离我远些,长那么丑。” 萧陵默默摸了下自己的脸,对突如其来的恶意感到不解,心道:“也没有丑到让人厌恶吧?” 张角拉回云潇,对萧陵抱歉的笑笑:“这是我的义子,叫云潇,实在对不住,这孩子说话没个轻重,打小闹腾。” 萧陵摆摆手,云潇倒是不怎么乐意了:“义父,这人当初可是要杀你呢,你还让他跟着我们回总营,谁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张角斥道:“瞎说什么,萧兄弟那次只是误会你宋叔了,没有别的意思,小孩子家家的,别胡说,赶紧的去外头备明日的马和粮食。” 云潇还欲待再说上几句,张角使个眼色,宋遥直接拎起他的后领往外走去,他一边扑腾,一边挣扎对萧陵道:“我就是不喜欢你!你不能跟我们回去!” 待到人声远去,张角才尴尬的解释:“说什么呢,这小鬼。抱歉啊,萧兄弟,这孩子是个孤儿,被我侥幸收养,平常疏于管教,他也是替我不平,适才话语偏激了些,实在失礼,你莫要同他计较。” 萧陵无所谓的笑道:“孩子嘛,常有的事,不妨事。令郎倒也是性情中人,今年十五了吧?看着不大。” 张角道:“实不相瞒,这孩子已经十七了,再有几年便是弱冠,说起话来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真是。” 萧陵惊道:“已经十七了?是吗,真瞧不出。” 张角道:“云儿生的端正,标志的很,初时见到他之际,还以为他是个女娃娃呢,谁料竟是个男孩儿。日子过得也是真快啊,一下就长到这般大,我捡到他的那会,还只有五岁多,小小一个,缩在路边的洞穴里,像糯米团子似的。” 萧陵笑出声,两位父亲在屋内不约而同的互相述说着家中孩子的一切,热茶加红薯,二人恍若忘年知己,聊了整整半夜,直至二更天,这才各回屋歇息。 萧陵轻手轻脚的上了床,年久的木床微微晃荡,吱吱作响,睡梦中的楚芷汀感受到热意,下意识的翻身往他怀里拱,他笑着揽过。外头风大,萧陵拥着爱人,一夜好眠。 翌日,天色刚亮,山岭间的雾气尚未散尽,萧陵和楚芷汀匆匆道别后,同张角等人率领十余名弟子,驾马往东北方向的山路行去。近来京中陆续在抓太平道弟子等大规模的聚众,为藏踪匿影,他们多选择两两乘一匹马,萧陵和宋遥,张角搭云潇,其余弟子同上。 踏着夜霜初融的泥土往汉中行去,山道险峻,纵骑快马也要十余日,尤巴山蜀道最是难行,其多崖壁、栈道等,一旦逢雨,行程便要拖上个二、三十日。 好在几人运气极佳,连着数十日都是好天,脚下的山路崎岖湿滑,逐渐转为宽实。最初那几日皆是林木深密之地,古松如盖,枝影层层压在肩头,风一吹,松香与潮湿的土味混在鼻端,精神格外清醒。 夜里宿在破庙或是山脚石亭,篝火边的烟气直上山脊,与天上的星光纠缠。又行了数日,此时的天还未完全亮透,东边的光线已由灰转蓝,薄雾从山坳里悠悠爬上来,山雀啼声在林间跳动,草叶上的露珠被马蹄踢的四散,出了狭窄的山谷,视野忽然开朗不少,前头便是汉中郡,此行走得极顺,不消十四日便已抵达。 入城前,他们乔装打扮一番,换上平民的布衣服饰,牵马入城。 “义父,我们找个酒楼先吃点东西吧,连着好几日都吃干巴巴的干粮,我想喝鱼羹。”云潇一蹦一跳的说着。 张角点头道:“也好,大伙赶路辛苦,前面那间我看就不错,走罢,瞧瞧去。” 汉中郡不若关中郡县那般华贵,却自有一番山中要塞的热闹繁华。挑着药草的山民与送粮的军卒同走一道,城门口马蹄声不绝,各地往来的商旅吆喝,空气中满是巴蜀潮湿的雾气。 “唷,客官,里面请。” 还未到门前,已有行童迎上前,替几人接过行囊,引他们入内歇息。 张角道:“我们人多了些,劳烦伙计找个大些的桌凳。” 行童带他们沿着木梯上去,推开一间狭长的小室,里头约莫可容下十几二十人,隔板将外头的喧哗遮的七七八八,他道:“客官,这间大些也清净,可放心用膳。” 张角微微躬身道:“有劳。” 桌上菜肴很快摆了满满当当一案,约莫十来样。热气袅袅的椒盐野鸡,山药炊饼,腌笃笋汤,还有蜜炙鱼段,红烧狮子头,几道就地取材的山蔬炒物、石耳羹、鲜鱼汤。香味交织着油气,在略显狭窄的小间里愈发浓烈。 众人连日赶路,早已饥肠辘辘,萧陵本想要壶热酒暖暖胃,但想到时日有限,需尽快赶回钜鹿部署,怕误了正事便作罢。木杯一盏盏摆开,热水浇注,水波微动。 弟子们吃的干脆、豪爽,少有言语,饭桌上除了云潇问东问西哪哪都好奇外,其余人只专心填饱这几日消耗的气力。饭毕,稍作休整后,行囊一提,众人依序下楼,推门而出的霎那,市集喧闹似潮水般涌了上来。 只见前头中央密密麻麻的围了好几圈人影,声响杂乱无章,议论纷纷又带着压抑的惶急。 云潇探头探脑道:“欸,那边怎么回事?是在变戏法吗?我瞧瞧去。” 说罢,一溜烟的挤进人群内,往最前头去。 “喂!”萧陵本想拉住的,可惜慢了几息,他转头对着张角、宋遥道:“要不去看看怎么回事,这么多百姓聚在这,一时半会我们也过不去。” 他们挤到最内圈,只见一名男子倒在地上,衣衫破碎,面上身上一片又一片的脓疮,狰狞不已。男子四肢僵直,不规则抽搐,似被无形之手拉扯,喉间溢出浊重的嘶鸣。 “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