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桂缓缓从暗处走出来。他是宫中的老人,年轻时跟着先帝,老了便当嘉定帝的奴才。
这奴才也有奴才之间的分别,有的奴才为主人家出谋划策,文武百官皆是这样的人。他却瞧不起这些个大臣,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有只言片语的差错,那便是抄家杀头的祸事。
他不一样,是侍奉在天子身边的人,平日里端茶递水、添衣加饭,顺着皇上的心意说话,得意了便是赏金瓜子,失意了就挨顿板子,左不过无妻无子,死了也落个干净。
大臣们嘴上说为国为民,可是这天下有多少人呀?怎么帮得完。倒不如他只专心侍候一人,是真真正正为主子好的奴才。
李德桂望着祝颂明惨白的脸,摇摇头道:“祝大人,慎言啊。”
祝颂明苦笑,“李公公,我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幸而得了宋大人的庇佑,而今触犯圣怒,如何能不惶恐?”不仅惶恐自己,也是惶恐宋相。他科考那年正是宋文彰亲点的探花,此后他跟在宋相身后,倒也叫得一声“老师”。然而今谁人不晓嘉定帝不喜宋相,三番两次公然折辱,已经是势同水火,只待找个由头夺了官名。大树倾颓,倒了也罢,只是压倒了本意为遮蔽风雨的蝼蚁。
“您曾说宋大人对您有一言之恩……”
李德桂冷冷一眼撇过去。
“是在下失言了,但请公公体谅在下,实在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祝颂明话一出口便觉察不对,李德桂是天子内臣,怎能拿此来要挟他?
李德桂这才面色有所缓和,“祝大人不必多言,陛下是天子,胸怀宽广,不会因为此事就降罪于当朝官员。像祝大人这般的肱股之臣,且多替陛下分忧北方那帮鞑子吧!”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匆匆回到宫内。
祝颂明听了这话不知所云,他一个文官,明明在问宋相是否还能东山再起之事,怎得牵扯到了北方鞑子?半知半解间,他暗自乘一顶小轿从宋府偏门进入,然后来到内卧,毕恭毕敬地向床上那人行了一礼。
只见那人的身形隐在枣色的床幔后,他伸出一只清瘦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挥了挥。
祝颂明心下一凛,连忙将今日李德桂跟他说的话一一回禀,这其中又隐去了他的私语。
谁料床上人听罢后,久久未能言语。祝颂明不禁道:“大人?”
不过一瞬,那人便低声笑了起来,他已年逾四十,声音听着却还似年轻时那般清越,“京都那些蠢人低估了帝王气度。生了龃龉又如何?吕真此番大败,陛下是要我抛去前尘,助他图北域啊!”
见祝颂明还是不明白,宋文彰轻咳一声后叹口气道:“你入朝为官已有五载,想当年我见你文中有浩然之气,亲点了你的进士。只可怜文人不善政,善政者难为文人。颂明,过些日子,你且去儋州历练些吧。”
此番夜谈后,翌日宋相复朝,君臣二人重归于好。至于此前为何宋相忽的失了圣宠?生的什么病?祝颂明眼观鼻鼻观心,如今才懂为官之道。
话说傅平朔返回梁京不久,汝南侯次子陆丰便登门拜访。说是拜访,其实是总角之交的久别重逢。陆丰比傅平朔年长一岁有余,因年幼失母,两家又是世交,打小养在傅府里,七岁才随汝南侯迁去越州。
他今日一副公子哥打扮,身着花卉方胜如意纹絁面绢里夹衫,腰佩镂空凌霄花佩,面若傅粉,眼带桃花,天潢贵胄,风流富贵不可方物。
陆丰甫一推开门就喊道:“平朔!三番四次要茗秋请你,你总推脱说公务繁忙,今日是你休沐,可没理由再拒绝我!”语气熟稔,态度平常,好像只分别几月一样。
傅平朔端茶轻抿一口看向他,“少拿我作借口。怕是你难得进京一回,想出门闲逛,又担心陆伯伯不放人,才跑到我这来。”
陆丰闻言,耳根子一红,嘴里小声嘀咕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点也不给我留面子……小古板!”
“嗯?”傅平朔眉毛微挑。
陆丰连忙作求饶状,“平朔……小朔,看在我是你哥哥的份儿上帮我这回吧!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老头子素日里待你比待我更像亲儿子,这次一进京他就把我锁在别院里,要不是借着找你的名义,我都踏不出房门的槛!况且——”
他悄悄在傅平朔耳边说道:“我也不光是为了自己。今晚京都第一名妓萧楚楚要在万芳楼舞《潇湘曲》,之前在越州就听说南鱼北楚,方品鱼的琵琶语确是珠落玉盘、不绝如缕,你就不想看一看萧姑娘的舞姿如何动人啊?”
“陆丰,你要去狎妓?”
“迂腐!才子佳人,风流韵事,本就是美谈!况且你十四年来第一次进京,却偏要埋在那繁琐的文书里,也不嫌闷得慌!”
傅平朔听罢放下茶杯,他动作慢条斯理,眉目更显疏朗清俊。然后他缓缓站起身笑道:“可以,你付钱。”
梁京不愧是启国第一大都城,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①。
傅平朔前日刚入宫觐见,已是惊叹天家之雄壮,然而今日走在市井闹市之中,却又是另一番风味。
陆丰轻揽住傅平朔的肩,被满街琳琅满目的器物饰品、杂货小吃迷住了眼,“越州虽然也是富庶之地,但是论新鲜好玩绝比不过梁京!你在北域呢?我听老头子说那群鞑子茹毛饮血,残暴异常,甚至生食人肉,是真的吗?”
傅平朔被他一番话勾起了回忆,他三年前出征时还是个稚子,坪泉之战他砍下第一个吕真士兵的头颅,他只记得血花四溅,湿热的血液喷洒在他的脸上,腥气直冲鼻腔。他还在怔愣之间,吕真人的军刀已经堪堪劈向他的背脊,与此同时,身旁的侍卫官佟捷大喊道:“少将军小心!”,然后一个转身将他护在身下。
佟捷是父亲亲自给他选的侍卫官,他们年纪相仿,在塞北的草原上赛过马、摔过跤。他们一起滚落在软绵绵的草丛里,大口地喘息,佟捷护着他的腰,手指轻轻抹过他的嘴唇。
而那刻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眼睛牢牢盯住掉落在地面的东西,那是佟捷的头颅。
“平朔?平朔,你怎么了,怎的脸色惨白?”
傅平朔强忍住胃中的翻涌,摆摆手道:“无妨。”
陆丰奇道:“难不成吕真人真有那么厉害?竟然把威名都传入京都的小傅校尉吓成这样。”
“你要听吕真人如何吃人肉,还是去找你的萧姑娘?”傅平朔的眼中如同浸染了一层寒霜。
陆丰登时缄默不语。
二人一路沿街西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只见不远处有一栋两层的楼阁,富丽异常。刚一走近,便能闻到浓烈醇厚的酒香和好似掺了桂花的脂粉味。傅平朔借着灯笼的红光看清了高挂的牌匾,牌匾上写着“万芳楼”几个大字。
不过在主廊走百余步,便能够望见南北天井两廊。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有浓妆艳抹的妓女站在主廊槏面上,茉莉盈头,香满绮陌,以待酒客呼唤②。
“萧楚楚,萧姑娘何时登台?”陆丰坐在二楼雅间,他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酒楼的小二见惯了达官贵人,也是不怵,落落大方回答道:“回这位公子,萧姑娘因为天气炎热,心情烦闷,今日会晚片刻,还请公子稍安勿躁。”
陆丰眉毛一挑,转头对傅平朔笑道:“在越州,方品鱼伤了手也照弹琵琶。梁京女子的脾气是大。”然而他话音未落,只听得有一清朗的女声传来。
“梁京乃是天子脚下,若是活在这儿的人没有架子,岂不是让外邦人看扁了去?”音罢,嘎吱一声,内屋的门应声而开。
从中走出一名女子,旁人一见到她竟有沧海难为水之意,原是再多的粉子③也比不得她色貌无双。弯弯两道朱眉,盈盈一双秀目,再衬着万缕青丝④,身量若春日拂柳,姿容为九天皓月。她身着淡绿衫裙,巧笑粲粲,盈盈一拜。
“妾身萧楚楚,见过二位公子。”
①:出自《东京梦华录》梦华录序
②:出自《东京梦华录》以及《武林旧事》
③:女支女别称
④:出自《镜花缘》
另:启国首都“西京”因和古时洛阳别称同名,为免引发歧义,改为“梁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