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龙庭》 第1章 太子 东宫里通体鎏金的长信宫灯的火苗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在昏暗的大殿中如同烛龙衔光,照亮了太子年轻稚嫩的脸。 “你就是随行的掌事太监?”沈复堂愤然地盯着眼前之人。 男人闻言沉默,缓缓屈膝叩首跪地,“奴才宗朔,太子殿下金安。”他一身藏青圆领袍,那是启国宦官的服饰。 沈复堂如何也不能想到,他身为启国太子,居然要被遣往戎狄龙庭做身份低贱的质子。 “你回去告诉太后,本宫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哪能屈身于蛮夷之地?” 宗朔低声回道:“殿下,太后娘娘凤旨已下,木已成舟,难以更改,还望您不要任性。” “大胆!这天下是姓沈的天下,还是姓宋的天下?!你这腌臜阉货,抬起头来,本宫定要让慎刑司好好处罚你!”沈复堂气极,他最恨有人拿宋太后来压制他,于是未等宗朔反应,便一把捏起他的下巴。 面前的人脸白无须,薄唇细抿,明明是一双多情眼,却也一派冷厉之色。 沈复堂看清后心里骤然一惊,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句:“傅哥哥?” 嘉定三十二年 “小殿下快瞧,这是谁?”温贵妃梳着高髻,少有珠宝罗翠装饰,只用一根金丝楠木簪挽了,白玉花胜缀于额间,虽穿着素雅,但眉眼之间风情万千,当是远山芙蓉一般令人见之难忘的绝代美人。她手中抱有个约摸三四岁的孩童,白净得像个雪团子,正啃着手指,眼睛眨呀眨地盯着他。 傅平朔心下略一思衬,便大概猜到了这孩童的身份,于是一撇身前衣袍,准备下跪。 “臣兵部尚书傅宓之子傅平朔,见过太子殿下。” 温贵妃“哎呦”一声叫起来,连忙虚扶傅平朔的胳膊,“傻孩子,这里又没有外人,什么礼不礼的,若放在寻常人家里,他还该叫你声表哥呢。” 傅平朔作个长揖,“臣初次入宫,方得见贵妃一面,不敢失礼。”他上个月刚满十四,长身玉立,星眸奕奕,一身墨绿衣衫,好似风中挺拔的修竹,是副俊美无双的少年郎模样。故虽做低下之态,而没半分奴颜卑膝,只显得愈发清贵。这次随父亲在战场上屡获战功,嘉定帝特意恩准他入宫探亲。 温贵妃掩着嘴笑叹一声,“也罢,你和你父亲是一个性子。快来吧,小殿下调皮好动,听说有个哥哥要来,便折腾了好一通。” 傅平朔这才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得以看清太子的面容。一张年画上童子样的脸,晶莹润湿的嘴唇上还泛着水光,白嫩的胳膊似院里水塘的莲藕,张牙舞爪地朝他这边抓,趁周围人不注意,竟是挂住他的脖子,要人抱。 乳母赵氏看了笑道:“老奴侍奉太子三年,还未曾见过殿下这样亲近人的呢。” 傅平朔怕他掉下去,连忙稳稳托住他的屁股,可几番变换姿势总是手忙脚乱不得要领,急得面红耳赤,脱口而出道:“姨母,您看这……” 温贵妃笑得直用扇子挡住脸,额前的花胜颤颤,忙用手指着乳娘,示意她去帮忙。 乳娘应过去接孩子,可孩子却死死攥着傅平朔的衣领,最后她使劲往后拉,“咔哒”一声,有个物件应声而落。 那是块上好的羊脂玉佩,通体晶莹圆润,刻了鱼绕莲花纹样,做工极巧匠之能事,鱼儿栩栩如生。 温贵妃看清太子手里拿的是什么后脸上蓦然失色,她赶紧上前去,“复堂!那是你姨母给傅哥哥求来的护身玉佩,快些还给人家!”说着便要去拿。 可小太子那里晓得这些,只当是母妃要抢他的东西,他眼里蓄了一包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但仍旧将玉佩牢牢护在胸口。 温贵妃又急又气,高高举起了手掌。 傅平朔示意姨母稍安勿躁,他缓缓蹲下身子,与沈复堂平视,温和问道:“殿下喜欢这玉佩吗?” 沈复堂拧巴着泪眼婆娑的小脸,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傅平朔伸手去探他怀中,小家伙立刻警备地身子后退一步,他无奈道:“乖,臣不抢。” 沈复堂才慢慢松懈下来,把玉佩摊在肥嘟嘟的手掌心上。 傅平朔一手执玉佩,一手拈起被扯断的红绳,不紧不慢打了个结。 “臣出生时是凛冽严冬,许是被冻着了,小时候常常染疾,太医言恐难活过开春。母亲因此忧虑难安,有天听说南柱寺新来了一位大师,擅玉器雕琢之术,便去向他求了块玉佩,望菩萨保佑能让我得以康复。后来我刚佩戴它没多久,便奇迹般痊愈了,自此这玉一直常戴在我身上。”说着,他将红绳挂在沈复堂的脖子上。 “来得仓促,臣没什么好给殿下的,就把臣的平安送与殿下吧。” 小太子听不懂他的话,咿咿呀呀胳膊乱挥舞了一阵,然后“啵”得一声在傅平朔左脸上亲了一下,留了晶莹的口水印。傅平朔一愣,但刚转头小太子便自己套上玉佩一边玩去了。 温贵妃见此景先是笑起来,然后面色犹豫,“姐姐一片苦心,这玉在你身上是逢凶化吉的宝物,于太子而言却是一时喜欢的玩物。小孩子不分轻重,朔儿,玉佩如何能这样轻巧便给他?” “娘娘不必担心,臣幼时身体孱弱不假,可如今您看,哪有半分病色?左不过它于我无用,倒不如护着太子在这宫里一生顺遂。” 说到这话时,温贵妃颇有感触,眼角竟已然有湿润之意,拍了拍傅平朔的手背,连声说了几个“好”字。 傅平朔不愿见姨母伤心,便又另开了个话头,言道:“近日和父亲从北域得胜归来,带回不少北边的东西。虽然都是些粗陋之物,但胜在新鲜,改日我取一些来,供太子闲时把玩。” 温贵妃于是破涕为笑,“傅……你父亲年轻时便是行军打仗的好手,本宫观朔儿之资,来日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平日里本是柔弱冷淡的性子,今日又喜又悲,已经大大的反常,声至高处有力竭之势,果不其然,在说“胜”字的时候她忽得身子向前一倾,手指攥住帕子抚在胸口上,忍不住低咳了一阵。 傅平朔看了温贵妃的模样总是不忍。 他年岁渐长,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父辈闭口不谈的秘辛。 温贵妃与母亲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年少时就奉旨与长康傅家的大公子傅宓定了亲。只是天意弄人,嘉定帝下江南微服私访,客宿温学士家中,一眼便注意到温家天资绝色小女儿温允素,便想要向温学士讨她回宫中。温学士性子刚烈,说了几句“小女已有婚约”,见嘉定帝势在必得,便梗着脖子搬出了先皇。 据说当时嘉定帝气得剑眉倒竖,看见了圣旨忽而一笑。圣旨上写的是:赐温氏女予傅家长子傅宓为妻。 温氏女,可是有两个人呀。 人进宫了,婚约不可废,温家只剩下那位双目有疾的大姑娘温允和,再是不愿意,也只能设宴拜堂。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问过温家姑娘的意见。 两姐妹前后脚成了婚,温氏入宫后享尽荣宠,暂掌凤印,不过她十年承恩未有子嗣,是傅宓主动请战骚扰边境的吕真后,才对外宣布怀胎三月有余。这是皇帝沈渌第一个皇子,普天同庆,一时间成为百姓间的美谈。 “朔儿,以后常来看看姨母。这偌大的皇宫待得久了,总是寂寞。”温贵妃身子孱弱,话里了无生气的样子,对傅平朔的眼神却全是温和慈爱。 傅平朔应了,行过礼后便出宫直奔傅府。他在北域两年风餐露宿,此刻看见门口站立的人,忍不住激动大喊道:“母亲!” 温允和自小眼睛有疾,不能见光,便在双目上覆了一层白绢,侍女罗萤已经陪着她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她看不清,听觉却灵敏异常,很快辨别出这道略带沙哑的年轻男声是她三年未见的儿子,也不顾傅家主母的身份,四处用手摸索着,口中哽咽地念道:“吾儿归来!” 罗萤见温氏用手不住摸着傅平朔的脸,忍不住说道:“少爷可是回来了,您不在的日子里夫人日夜担惊受怕,生怕您在那吃人不见骨头的战场上……” 温氏听到这呵斥道:“都胡乱说些什么!” 罗萤自知失言,连忙要向温氏请罪。 倒是傅平朔眼角里还有热泪,笑着说:“快起来,母亲与你说笑的。北域多尘土,我已经很久没吃京都的水晶饼了。”说完后悄悄向罗萤使眼色。 罗萤省得,连忙应道:“奴婢这就去叫厨子准备。”说完一溜烟跑回府内。 温氏没有多说别的,只是讲:“这丫头总不让人省心。” “母亲,外面风大,我们先回去再说。”傅平朔便扶着温氏,一步一步走回正厅。 三年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此次随傅宓征战吕真,吕真三王子乌木丹被俘,大军退至边境三百里外,两国签订二十年不相犯的条约,可以说这是启国建国以来为数不多的漂亮的战役。 温氏不懂用兵,她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儿子变高、变结实了不少。 “此次回来多歇息些时日,陛下前两日遣人来传旨,要你年后到宫中去,陛下亲自给你们设接风宴。对了,将军呢?” 傅平朔心中一凛,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如实说道:“父亲……被宋相请去了相府。” 温氏端起的茶杯“当啷”一声跌落到桌子上。 第2章 宋相 启国大片疆域都集中在淮南一带,是以秋冬时分还残存着春夏的余温。傅家母子吃了几盏茶,到了黄昏时分 ,终于等到傅宓回府。 “这片刻的功夫,竟下了小雪。”傅宓掸了掸身上几朵晶莹的雪花,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正厅。他面容清俊,脸上有被北地风沙侵扰的痕迹,但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只笑的时候,眼尾有淡淡的细纹。他虽是武将,身上却有一种文人的清雅气质。傅平朔的容貌承袭双亲的长处,身姿品性既有傅宓的斯文清贵,又有其母的温良谦恭。 “爹。”傅平朔站起身来,笑意满怀地给傅宓递了一杯茶。 傅宓接过饮了,走到温氏身边来,温声道:“夫人,这几年家里的事多劳烦你了。” 温氏此刻心里又喜又忧,不由得说:“将军在外征战,妾身理应打理好家里。”傅宓与温氏夫妻二人多年来相敬如宾,一直是京都的佳话。她复而说道:“如今将军与朔儿凯旋归来,着实是一件大喜事。只是妾身妇道人家,虽不敢妄议朝堂事,但只怕京都水浑,将军初来乍到,万一沾惹了……前些日子,我与顾家娘子去青云寺祈福,听说那宋文彰不知怎的招惹了圣上,已经几日都没有上朝了。” “夫人不必担心,吕真和启国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规模征战,宋文彰与我在朝一同为官,总不能以后再不相见吧?况且我刚才只是与他闲谈了些在北域的见闻,此人性子雅淡,爱好撰书修典,无甚要紧的。”傅宓随便摆摆手,然后转过身对傅平朔道:“朔儿,明日你早些起,随我一同上朝复命。” 瞧父亲混不在意的样子,傅平朔暗暗思忖。傅家一脉忠烈,从曾祖开始就是随开国皇帝东征西战的将帅,然而到了父亲这辈,却是偏爱文墨,若不是姨母温允素嫁了皇帝,傅宓是怎样也不会拿起刀剑的。眼下却想不得那么多,只低下头拱手应道:“是,父亲。” 傅府在郊外,离皇宫足有五条街,父子二人天未亮便起床洗漱更衣。 傅平朔因此次初战告捷,生擒吕真王子,屡立战功,皇帝便下旨特封他做了正七品的翊麾校尉。启国素来重文轻武,官品比黄金值钱,正七品的武将已经是旁人做梦都想不来的高官,具有面圣的资格。 两人坐马车,期间还朦胧地在车上闭上眼睛小憩。待到醒转,车夫已是轻轻撩起帘子,“大人,已经到了宫门外。” 宫内的路,觐见的臣子不能驱车,只能步行。父子二人便整了官服,向皇宫走去。这启国皇宫从前朝开始修缮,一直修了三百余年才竣工,凝结无数能工巧匠的心血,是以富丽宏大异常。 众臣上朝的地方在太华殿,太华殿前有长长的丹陛,傅平朔抬头望去,竟一眼望不到头,中间石阶以巨大的石料雕刻有蟠龙,衬托以海浪和流云的“御路”。 进入殿内,屋檐下施以密集的斗栱,室内外梁枋上饰以和玺彩画。门窗上部嵌成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龙图案,接榫处安有龙纹鎏金铜叶①。向下看,地面用金砖铺地,熠熠生辉,让人生生不敢直视。 而拥有这一切的,启国最尊贵的人,正端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上。他身旁的老太监唱道:“跪。” 朝廷大小官员便乌泱泱的一片,跪下叩首。 嘉定帝的目光扫视一圈,缓缓开口道:“近日我启国迎来了一件大喜事,与吕真签订二十年不开战的条约。若论功行赏,这头等功非我傅大将军莫属,众爱卿说是也不是?”他语气不悲不喜,群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单有那刚从地方升上来的官,仗着自己是太后母族的远房亲戚,大言不惭地道:“陛下,傅将军领兵有方,的的确确是大功一件。然而若无陛下英明决断,大力支持将军抗北,恐怕也无今日这赫赫战绩。依臣来看,不如先请陛下举泰山封禅礼,以彰显我启国大国国威,镇住那群鞑虏野人。”他巴结了一路,只悟了个“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你傅宓再是战功显赫,在向来看重文臣的启国又算得了什么? “哦?”嘉定帝微微向前倾了身子,好似颇感兴趣的样子。那韦修得了脸,正欲继续说下去,可话未开口,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陛下,韦大人此言差矣。” 傅平朔抬起头向那声音来源处看去,原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面容清癯,腰板却挺得笔直。 “泰山封禅,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重要祭祀,然而与吕真一战后我朝国库空虚,此时难以支持如此规模的盛典,还请陛下三思。”此人正是嘉定帝容妃的父亲,礼部尚书杨清台。 嘉定帝思虑片刻,状似无意地问道:“宋爱卿以为呢?” 满朝无人回应。 过了须臾,才有一人哆哆嗦嗦地回禀道:“陛下,宋相染上风寒,积热难退,昨日便递了折子告假。” 嘉定帝半晌沉默,然后看着那官员说道:“哦?又病了?谁准了宋卿的折子,朕怎么没有看到。李德桂,你瞧见了吗?” 老太监慢慢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官员,摇了摇头。 那官员见状连忙慌张地跪下道:“是臣失言!”他将头埋得低低的,像要钻进地上的石板缝中去一样。 “哼,宋卿倒是会挑好时候。朕感念他身子欠佳、缠绵病榻多年,便免了他无假旷朝的板子。李德桂,下朝后叫太医院的人替朕去瞧瞧宋爱卿。” 李德桂低声应了,退到后头去。 “如此看来,泰山封禅一事便等到宋卿回来后再议。傅将军——”他唤道。 傅宓施然拱手道:“臣在。” “爱卿真乃天降将才,朕每每接到北边的传来的战报,都喜不自胜。” “陛下谬赞。” 嘉定帝点点头笑道:“爱卿不必自谦。所谓虎父无犬子,朕听闻傅小将军‘三进吕真牙帐、生擒王子乌木丹’的故事,早已传遍西京三岁小儿的口中,倘若朕的玉奴能肖似你儿,朕便放心了。”这玉奴正是太子沈复堂的乳名。 傅宓微微皱眉,作揖道:“犬子不过是误打误撞,哪里比得上太子殿下天潢贵胄。” “傅卿自谦了。朕说他可以,便是可以。”嘉定帝甫一招手,“朔儿,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傅平朔面如冠玉,全然看不出紧张之色,迈步向前后站定,拱手应道:“陛下。”龙座此时已经是近在咫尺,金黄色的绣线明晃晃得灼人眼。 嘉定帝正值壮年,他身量瘦削,却隐隐有寒光出鞘的锐利,又有苍山冷柏的厚重,眼睛像被高高提起的虎目,冷淡地注视着所有人。然而此刻他收敛起目光,将其遮藏在冕旒晃动的珠子之间,从上至下看了看傅平朔,说道:“你与其父倒是有七分相像。”又道:“往后常来宫中,贵妃思念你得紧。” 乍听这话傅平朔一愣,虽说皇家家事便是国事,可到底朝堂是庄重之地,嘉定帝的闲言家事按常理不应出现在这里。 然而嘉定帝似乎毫不在意,他赞许地对傅平朔点了点头,竟然是在封他七品武官的基础上又追赏御用的钧瓷。这钧瓷是当世一顶一的工匠所制,名为“祥和樽”②,瓶口荷叶寓意和和美美,瓶颈锦鸡化型为凤凰,意为凤临祥瑞,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精品,宫中仅此一件。太后曾想讨要,却也被嘉定帝以别的物件搪塞过去。 众臣纷纷对这十四岁的少年将军侧目。 老太监眯着眼睛冲傅平朔笑道:“小傅校尉,还不领旨谢恩呐?” 傅平朔这才如大梦初醒,连忙行了一个大礼,朗声道:“谢陛下,此后臣定当斩尽龙庭,不负陛下厚望、不负大启万里山河!” 沉默半晌,嘉定帝突然道:“好!”他抚掌大笑,“卿的豪言壮志朕记下了,朕对你拭目以待。再过半月,便是上元节了,届时朕在宫中设宴,正式为你接风洗尘!” 散朝后各级臣子如潮状退出太华殿,谈论的多是这傅家长子傅平朔,有的暗叹这小儿将来必得重用,还有的人家已经起了挖乘龙快婿的念头。 只见在众人中,却有一人偷偷地躲入墙后,左顾右盼确定无人,才低声说道:“还请公公赐教。”原来此人正是那个在朝上替宋文章回禀的官员,祝颂明紧紧低着头,浑身紧绷着,只敢看地面灰白的石砖。 ①来自百度百科 ②祥和樽为大宋官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宋相 第3章 宫宴(1) 李德桂缓缓从暗处走出来。他是宫中的老人,年轻时跟着先帝,老了便当嘉定帝的奴才。 这奴才也有奴才之间的分别,有的奴才为主人家出谋划策,文武百官皆是这样的人。他却瞧不起这些个大臣,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有只言片语的差错,那便是抄家杀头的祸事。 他不一样,是侍奉在天子身边的人,平日里端茶递水、添衣加饭,顺着皇上的心意说话,得意了便是赏金瓜子,失意了就挨顿板子,左不过无妻无子,死了也落个干净。 大臣们嘴上说为国为民,可是这天下有多少人呀?怎么帮得完。倒不如他只专心侍候一人,是真真正正为主子好的奴才。 李德桂望着祝颂明惨白的脸,摇摇头道:“祝大人,慎言啊。” 祝颂明苦笑,“李公公,我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幸而得了宋大人的庇佑,而今触犯圣怒,如何能不惶恐?”不仅惶恐自己,也是惶恐宋相。他科考那年正是宋文彰亲点的探花,此后他跟在宋相身后,倒也叫得一声“老师”。然而今谁人不晓嘉定帝不喜宋相,三番两次公然折辱,已经是势同水火,只待找个由头夺了官名。大树倾颓,倒了也罢,只是压倒了本意为遮蔽风雨的蝼蚁。 “您曾说宋大人对您有一言之恩……” 李德桂冷冷一眼撇过去。 “是在下失言了,但请公公体谅在下,实在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祝颂明话一出口便觉察不对,李德桂是天子内臣,怎能拿此来要挟他? 李德桂这才面色有所缓和,“祝大人不必多言,陛下是天子,胸怀宽广,不会因为此事就降罪于当朝官员。像祝大人这般的肱股之臣,且多替陛下分忧北方那帮鞑子吧!”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匆匆回到宫内。 祝颂明听了这话不知所云,他一个文官,明明在问宋相是否还能东山再起之事,怎得牵扯到了北方鞑子?半知半解间,他暗自乘一顶小轿从宋府偏门进入,然后来到内卧,毕恭毕敬地向床上那人行了一礼。 只见那人的身形隐在枣色的床幔后,他伸出一只清瘦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挥了挥。 祝颂明心下一凛,连忙将今日李德桂跟他说的话一一回禀,这其中又隐去了他的私语。 谁料床上人听罢后,久久未能言语。祝颂明不禁道:“大人?” 不过一瞬,那人便低声笑了起来,他已年逾四十,声音听着却还似年轻时那般清越,“京都那些蠢人低估了帝王气度。生了龃龉又如何?吕真此番大败,陛下是要我抛去前尘,助他图北域啊!” 见祝颂明还是不明白,宋文彰轻咳一声后叹口气道:“你入朝为官已有五载,想当年我见你文中有浩然之气,亲点了你的进士。只可怜文人不善政,善政者难为文人。颂明,过些日子,你且去儋州历练些吧。” 此番夜谈后,翌日宋相复朝,君臣二人重归于好。至于此前为何宋相忽的失了圣宠?生的什么病?祝颂明眼观鼻鼻观心,如今才懂为官之道。 话说傅平朔返回梁京不久,汝南侯次子陆丰便登门拜访。说是拜访,其实是总角之交的久别重逢。陆丰比傅平朔年长一岁有余,因年幼失母,两家又是世交,打小养在傅府里,七岁才随汝南侯迁去越州。 他今日一副公子哥打扮,身着花卉方胜如意纹絁面绢里夹衫,腰佩镂空凌霄花佩,面若傅粉,眼带桃花,天潢贵胄,风流富贵不可方物。 陆丰甫一推开门就喊道:“平朔!三番四次要茗秋请你,你总推脱说公务繁忙,今日是你休沐,可没理由再拒绝我!”语气熟稔,态度平常,好像只分别几月一样。 傅平朔端茶轻抿一口看向他,“少拿我作借口。怕是你难得进京一回,想出门闲逛,又担心陆伯伯不放人,才跑到我这来。” 陆丰闻言,耳根子一红,嘴里小声嘀咕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点也不给我留面子……小古板!” “嗯?”傅平朔眉毛微挑。 陆丰连忙作求饶状,“平朔……小朔,看在我是你哥哥的份儿上帮我这回吧!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老头子素日里待你比待我更像亲儿子,这次一进京他就把我锁在别院里,要不是借着找你的名义,我都踏不出房门的槛!况且——” 他悄悄在傅平朔耳边说道:“我也不光是为了自己。今晚京都第一名妓萧楚楚要在万芳楼舞《潇湘曲》,之前在越州就听说南鱼北楚,方品鱼的琵琶语确是珠落玉盘、不绝如缕,你就不想看一看萧姑娘的舞姿如何动人啊?” “陆丰,你要去狎妓?” “迂腐!才子佳人,风流韵事,本就是美谈!况且你十四年来第一次进京,却偏要埋在那繁琐的文书里,也不嫌闷得慌!” 傅平朔听罢放下茶杯,他动作慢条斯理,眉目更显疏朗清俊。然后他缓缓站起身笑道:“可以,你付钱。” 梁京不愧是启国第一大都城,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①。 傅平朔前日刚入宫觐见,已是惊叹天家之雄壮,然而今日走在市井闹市之中,却又是另一番风味。 陆丰轻揽住傅平朔的肩,被满街琳琅满目的器物饰品、杂货小吃迷住了眼,“越州虽然也是富庶之地,但是论新鲜好玩绝比不过梁京!你在北域呢?我听老头子说那群鞑子茹毛饮血,残暴异常,甚至生食人肉,是真的吗?” 傅平朔被他一番话勾起了回忆,他三年前出征时还是个稚子,坪泉之战他砍下第一个吕真士兵的头颅,他只记得血花四溅,湿热的血液喷洒在他的脸上,腥气直冲鼻腔。他还在怔愣之间,吕真人的军刀已经堪堪劈向他的背脊,与此同时,身旁的侍卫官佟捷大喊道:“少将军小心!”,然后一个转身将他护在身下。 佟捷是父亲亲自给他选的侍卫官,他们年纪相仿,在塞北的草原上赛过马、摔过跤。他们一起滚落在软绵绵的草丛里,大口地喘息,佟捷护着他的腰,手指轻轻抹过他的嘴唇。 而那刻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眼睛牢牢盯住掉落在地面的东西,那是佟捷的头颅。 “平朔?平朔,你怎么了,怎的脸色惨白?” 傅平朔强忍住胃中的翻涌,摆摆手道:“无妨。” 陆丰奇道:“难不成吕真人真有那么厉害?竟然把威名都传入京都的小傅校尉吓成这样。” “你要听吕真人如何吃人肉,还是去找你的萧姑娘?”傅平朔的眼中如同浸染了一层寒霜。 陆丰登时缄默不语。 二人一路沿街西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只见不远处有一栋两层的楼阁,富丽异常。刚一走近,便能闻到浓烈醇厚的酒香和好似掺了桂花的脂粉味。傅平朔借着灯笼的红光看清了高挂的牌匾,牌匾上写着“万芳楼”几个大字。 不过在主廊走百余步,便能够望见南北天井两廊。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有浓妆艳抹的妓女站在主廊槏面上,茉莉盈头,香满绮陌,以待酒客呼唤②。 “萧楚楚,萧姑娘何时登台?”陆丰坐在二楼雅间,他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酒楼的小二见惯了达官贵人,也是不怵,落落大方回答道:“回这位公子,萧姑娘因为天气炎热,心情烦闷,今日会晚片刻,还请公子稍安勿躁。” 陆丰眉毛一挑,转头对傅平朔笑道:“在越州,方品鱼伤了手也照弹琵琶。梁京女子的脾气是大。”然而他话音未落,只听得有一清朗的女声传来。 “梁京乃是天子脚下,若是活在这儿的人没有架子,岂不是让外邦人看扁了去?”音罢,嘎吱一声,内屋的门应声而开。 从中走出一名女子,旁人一见到她竟有沧海难为水之意,原是再多的粉子③也比不得她色貌无双。弯弯两道朱眉,盈盈一双秀目,再衬着万缕青丝④,身量若春日拂柳,姿容为九天皓月。她身着淡绿衫裙,巧笑粲粲,盈盈一拜。 “妾身萧楚楚,见过二位公子。” ①:出自《东京梦华录》梦华录序 ②:出自《东京梦华录》以及《武林旧事》 ③:女支女别称 ④:出自《镜花缘》 另:启国首都“西京”因和古时洛阳别称同名,为免引发歧义,改为“梁京”。 第4章 宫宴(2) 萧楚楚落落大方一拜后,柔柔起身。她成名多年,自认王侯将相已是见过不少,却仍旧被眼前之人的神采惊住,怔愣在原地。 只见得一身着墨绿锦衣的男子挺然端坐在那里,虽然衣着素雅,但是芝兰玉树、丰神俊秀,难掩贵气。而坐在旁的那一个转盼多情,腰佩长箫,自有名流风范。 她语停片刻后向那绿衣少年道:“不知二位阁下是哪家公子?” 傅平朔淡淡笑道:“我与朋友只是倾慕萧姑娘舞艺,无甚轻重的小人物罢了,姑娘无需挂怀。”语气温柔疏离,陆丰不得不急得暗中拽了拽他的袖子。 “姑娘莫怪,我朋友性子内敛,不爱交际。”说罢,他一拱手,“在下陆丰,‘处颠者危,势丰者亏’的丰。早听闻萧姑娘名冠群芳,特意自越州而来。” 萧楚楚面不改色,仍是言笑晏晏,对陆丰点头道:“相逢便是有缘,陆公子不远千里来看楚楚粗陋舞技,妾不胜感激,正当将这一曲潇湘舞好,以报公子垂怜。” 美人泫然欲泣、眼含水光的模样总是动人的 。她只眼波一勾,陆丰顿时连话都说不利索,待到他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萧楚楚已翩然走至朱台中央,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石竹花香。 傅平朔也曾在北地闻过这种花香,可北地的花是难以开在南方的。 陆丰见四周安静下来,知道这是要开始了,连忙拨开帘子,拉着傅平朔落座。 《潇湘曲》原是前朝诗人刘梦得所作,借娥皇女英泣竹的典故以抒怀古之情,如今重新找乐师谱了曲,搭了台。 萧楚楚莲步轻移,微微站定,长练一半拖曳在地面,如同连缀的云霭。随着一声悠远的琴音,她蜂腰慢旋,下颌轻扬,修长的脖颈好似明亮的白玉,整个人被自高阁降下的绿纱垂幔围绕着。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十几个歌女在高阁上吟唱。 她是潇湘妃,本应心向死在苍梧的帝舜,然而此刻她杏眼含泪,万种断肠柔情,却是望着西边的陆丰。陆丰被这眼神一震,也不顾傅平朔讶然的模样,当下从腰间抽出长箫,放至唇边,与舞相和。 台侧的琴师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愣,眉宇隐有怒色。然则不出半刻,他便觉察到这箫声并非是有意要与他的琴斗,而是如绵绵的细雨,空灵幽邃,凄怆无声,甚至琴与箫一明一暗,一重一轻,反而相得益彰,于是大有久逢知音的兴头,手下扫弦更是挥洒得酣畅淋漓。 “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歌女如泣如诉,萧楚楚的步伐也愈加急促,无骨般的兰花掌抚过面靥后顺势往前一指,这一指全然不似之前的似水柔态,反而像凌厉的剑锋,这感觉很短,只是一眨眼。 傅平朔心思不放在乐舞上,朝着指向看过去,是东南处拐角的雅阁,鹅黄色的帷帘后有两个人影。再想细看时,突然听得一阵震耳的喝彩,原是一曲舞毕,萧楚楚身姿行云流水,以一个极为漂亮的“卧鱼”做结。 “南鱼北楚”,果真名不虚传。 一转头,陆丰早已跑得没影,迫不及待要去见他的潇湘妃了。 万芳楼虽楼层不高,但视野极好,又难得没有树木遮挡,从楼上向下望去便是四通八达的街市。傅平朔心下稍动,观察从正门出去的散客,他本是无心插柳,没想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祝颂明。 他不是明日便要启程去儋州?傅平朔微皱起眉头。前些日子圣上下旨,户部主事祝颂明放任儋州通判,儋州湿热偏僻,快马加鞭,离梁京也足有三个月的脚程。现在已是戌时,祝颂明不在府中休息,却来万芳楼观舞,看完后又匆匆离去? 他其实并不善谋,有的只是行军之人敏锐的直觉——对危险的直觉。梁京就像盘根错杂、看起来枝繁叶茂的古树。这些枝丫表面上各长各的,一团和谐,实际上都在拼命汲取养分。暮夏未过,一阵风吹来,有几片还鲜绿的叶子就零零散散落下来,这其实不是风的过错,而是叶子本身已经无力在这棵大树上支撑了。 傅平朔心下想道:幸好,父亲应该不会在京中待得太久。 傅氏以兵起家,真正的长康傅家扎根在西北的燕州,梁京的傅府,不过是帝王为了掣肘塞外作战的主将而暂时设置的栏笼。宫宴之后,反正外乱已平,嘉定帝大概会让久经沙场的将领前往鱼米之乡,做一个闲散的富家翁,就如史书中的始皇和王翦那样,功成身退,君圣臣贤。 “这些人真是疯狂,你瞧瞧,我的凌霄花佩都不知道被谁趁乱摸走了!那可是我前些日子进京时从夏青那小子那儿打赌,重新赢回来的。”陆丰一边整理散乱的衣袖,一面愤懑不平地说道。其实这花佩原是他的物件,幼年被夏青使计要了去,他因此一直憋着一口气。 傅平朔笑着问:“什么赌?” 陆丰登时哑了火,谁不知道观文殿大学士夏其昌的幼女夏锦菱自小和傅家独子傅平朔青梅竹马?夏傅两家是世交,傅平朔还未出征时,夏锦菱就整日平朔哥哥长哥哥短。他与夏青打的赌,便是他妹妹能不能如愿以偿,成为将军夫人。 这赌他应当是打赢了,因为傅平朔回府,不光带回来北地的捷报,还带回来一支珊瑚龙纹银簪。 他还未思索好怎样敷衍过去,话头已经被别人接过。 “凡可失者,必不得也。”只听得一个男子带着笑意说道。这是在讲如果可以失去的东西,那原本就不是你的。 陆丰听了自然生怒,“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 甫一回头,一个面容清俊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回廊,微笑着看着他们。 这人他从未见过,于是傅平朔问道:“阁下是?” 那男子不答,只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小傅校尉。果然如你父亲所说,是位肃肃如松下风的好儿郎。” 傅平朔问:“阁下认得我?” 男子哈哈一笑,眼中狡黠的光一闪而过,“我不光认得你,我还认得他呢。”他指了指陆丰,浅浅作揖,“陆小侯爷。” 两个不过舞勺的少年这下齐齐惊讶了。傅平朔拉着陆丰退后一步,面上的笑意尽失,竟然隐隐透出一股冷冽肃杀之意,他沉声再次问道:“你究竟是谁?” 听到这话,那男子不慌不忙,对扑面而来的敌意恍若未觉,他双手负于身后,淡然道:“我姓宋,单名一个典。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他似是慨叹,然后缓缓说道:“世人更愿意称我的字,文彰。” 傅平朔蓦然抬起头,这就是辅佐过两代君王的一品权臣,曾经的太子太傅,大启左相宋文彰。 和坊间传言不同,他的长相并不是他早些年处理政事一针见血的利落作风,恰恰相反,他长得平和俊雅,身量瘦削,略带几分病气,穿着一身天青衫夹白里衣,倒是端方儒雅的儒生相,只是一双眼睛如秋日清幽的深潭。 陆丰已是惊呆了,他不是没听过宋文彰的名字,先皇时辛酉年的状元,“三税法”、元明新政,皆出自他手,他一路做到文臣之最,权倾朝野。只是嘉定帝成年后,他身体上的隐疾似乎就愈加厉害,现如今虽然还未正式致仕,手中政务已大多交给底下的参政处理了。而他和这位大人物的第一次相见,居然不是在朝堂之上,而是在勾栏瓦肆。 傅平朔弯腰行礼道:“晚辈傅平朔,见过宋相。” 旁边的陆丰也如大梦初醒一般,连忙也跟着行礼:“汝南侯府陆丰,见过宋相。” 宋文彰眯着眼睛,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不在朝堂,何来宋相?”言语淡淡,似乎是要他们不要见外。 可傅平朔相信大巧不工,所以不理会宋文章的机锋,单刀直入地道:“敢问先生,是如何得知我二人身份的?” 宋文彰浅叹一口气,像逗总角稚子一样伸出两根手指,“我们不若玩个游戏,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回答你一个问题,绝不隐瞒。” 陆丰大声嚷道:“这算什么游戏!分明是不公平的……” “一言为定。”傅平朔已经答应了。 宋文彰点头赞道:“好。第一个,为什么来万芳楼?” “和陆丰来看萧楚楚。” “哦?”宋文章意味深长,“小傅校尉与小侯爷真是年轻气盛,少年风流。第二个问题,你想不想留在梁京?” 他问的不是傅校尉,问的是傅平朔。傅校尉不能有自己的意愿,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而傅平朔却可以在不那么辽阔的领域里,保留一点自己的天地。 “梁京繁华,只是非我所愿。”傅平朔如实答道。梁京固然是富贵锦绣之地,但如今的傅家早已不比当年傅氏先祖一剑破万军的势,卷进漩涡,怕是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嘉定帝与傅宓其实都清楚,与吕真此战的胜利,并不是因为主将神兵天临,而是此前数代已记不清姓名的优秀将领以血肉为驱,填进了边塞的城墙。这种消磨的打法让双方都元气大伤,不得不停战休养。而傅宓的作战风格似他的人一样沉稳,是最适合结束这场蔓延十数年惨烈争斗的人,他完美地完成了历史交给他的使命,为这些岁月画上句号。 既然无仗可打,那自然天下广大,他宁愿回到那个苦寒之地戍边,哪怕将军在那里的意义仅仅是“存在”。 宋文彰闻言浅笑,“你倒是和你父亲很像。” 傅平朔未答。轮到他了,他不急不缓,可眼睛却似山松一样坚定,他一字一句问道:“我刚才看见了祝大人,他是来见你的吗?” 回廊静默一瞬,过了片刻,宋文彰才慢慢开口道:“不问我为什么知道你二人的身份吗?” 名倾大启的宋相也有难得算错的时候,傅平朔这下终于显露出少年人的意气,眉梢飞扬,“因为我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