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里通体鎏金的长信宫灯的火苗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在昏暗的大殿中如同烛龙衔光,照亮了太子年轻稚嫩的脸。
“你就是随行的掌事太监?”沈复堂愤然地盯着眼前之人。
男人闻言沉默,缓缓屈膝叩首跪地,“奴才宗朔,太子殿下金安。”他一身藏青圆领袍,那是启国宦官的服饰。
沈复堂如何也不能想到,他身为启国太子,居然要被遣往戎狄龙庭做身份低贱的质子。
“你回去告诉太后,本宫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哪能屈身于蛮夷之地?”
宗朔低声回道:“殿下,太后娘娘凤旨已下,木已成舟,难以更改,还望您不要任性。”
“大胆!这天下是姓沈的天下,还是姓宋的天下?!你这腌臜阉货,抬起头来,本宫定要让慎刑司好好处罚你!”沈复堂气极,他最恨有人拿宋太后来压制他,于是未等宗朔反应,便一把捏起他的下巴。
面前的人脸白无须,薄唇细抿,明明是一双多情眼,却也一派冷厉之色。
沈复堂看清后心里骤然一惊,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句:“傅哥哥?”
嘉定三十二年
“小殿下快瞧,这是谁?”温贵妃梳着高髻,少有珠宝罗翠装饰,只用一根金丝楠木簪挽了,白玉花胜缀于额间,虽穿着素雅,但眉眼之间风情万千,当是远山芙蓉一般令人见之难忘的绝代美人。她手中抱有个约摸三四岁的孩童,白净得像个雪团子,正啃着手指,眼睛眨呀眨地盯着他。
傅平朔心下略一思衬,便大概猜到了这孩童的身份,于是一撇身前衣袍,准备下跪。
“臣兵部尚书傅宓之子傅平朔,见过太子殿下。”
温贵妃“哎呦”一声叫起来,连忙虚扶傅平朔的胳膊,“傻孩子,这里又没有外人,什么礼不礼的,若放在寻常人家里,他还该叫你声表哥呢。”
傅平朔作个长揖,“臣初次入宫,方得见贵妃一面,不敢失礼。”他上个月刚满十四,长身玉立,星眸奕奕,一身墨绿衣衫,好似风中挺拔的修竹,是副俊美无双的少年郎模样。故虽做低下之态,而没半分奴颜卑膝,只显得愈发清贵。这次随父亲在战场上屡获战功,嘉定帝特意恩准他入宫探亲。
温贵妃掩着嘴笑叹一声,“也罢,你和你父亲是一个性子。快来吧,小殿下调皮好动,听说有个哥哥要来,便折腾了好一通。”
傅平朔这才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得以看清太子的面容。一张年画上童子样的脸,晶莹润湿的嘴唇上还泛着水光,白嫩的胳膊似院里水塘的莲藕,张牙舞爪地朝他这边抓,趁周围人不注意,竟是挂住他的脖子,要人抱。
乳母赵氏看了笑道:“老奴侍奉太子三年,还未曾见过殿下这样亲近人的呢。”
傅平朔怕他掉下去,连忙稳稳托住他的屁股,可几番变换姿势总是手忙脚乱不得要领,急得面红耳赤,脱口而出道:“姨母,您看这……”
温贵妃笑得直用扇子挡住脸,额前的花胜颤颤,忙用手指着乳娘,示意她去帮忙。
乳娘应过去接孩子,可孩子却死死攥着傅平朔的衣领,最后她使劲往后拉,“咔哒”一声,有个物件应声而落。
那是块上好的羊脂玉佩,通体晶莹圆润,刻了鱼绕莲花纹样,做工极巧匠之能事,鱼儿栩栩如生。
温贵妃看清太子手里拿的是什么后脸上蓦然失色,她赶紧上前去,“复堂!那是你姨母给傅哥哥求来的护身玉佩,快些还给人家!”说着便要去拿。
可小太子那里晓得这些,只当是母妃要抢他的东西,他眼里蓄了一包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但仍旧将玉佩牢牢护在胸口。
温贵妃又急又气,高高举起了手掌。
傅平朔示意姨母稍安勿躁,他缓缓蹲下身子,与沈复堂平视,温和问道:“殿下喜欢这玉佩吗?”
沈复堂拧巴着泪眼婆娑的小脸,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傅平朔伸手去探他怀中,小家伙立刻警备地身子后退一步,他无奈道:“乖,臣不抢。”
沈复堂才慢慢松懈下来,把玉佩摊在肥嘟嘟的手掌心上。
傅平朔一手执玉佩,一手拈起被扯断的红绳,不紧不慢打了个结。
“臣出生时是凛冽严冬,许是被冻着了,小时候常常染疾,太医言恐难活过开春。母亲因此忧虑难安,有天听说南柱寺新来了一位大师,擅玉器雕琢之术,便去向他求了块玉佩,望菩萨保佑能让我得以康复。后来我刚佩戴它没多久,便奇迹般痊愈了,自此这玉一直常戴在我身上。”说着,他将红绳挂在沈复堂的脖子上。
“来得仓促,臣没什么好给殿下的,就把臣的平安送与殿下吧。”
小太子听不懂他的话,咿咿呀呀胳膊乱挥舞了一阵,然后“啵”得一声在傅平朔左脸上亲了一下,留了晶莹的口水印。傅平朔一愣,但刚转头小太子便自己套上玉佩一边玩去了。
温贵妃见此景先是笑起来,然后面色犹豫,“姐姐一片苦心,这玉在你身上是逢凶化吉的宝物,于太子而言却是一时喜欢的玩物。小孩子不分轻重,朔儿,玉佩如何能这样轻巧便给他?”
“娘娘不必担心,臣幼时身体孱弱不假,可如今您看,哪有半分病色?左不过它于我无用,倒不如护着太子在这宫里一生顺遂。”
说到这话时,温贵妃颇有感触,眼角竟已然有湿润之意,拍了拍傅平朔的手背,连声说了几个“好”字。
傅平朔不愿见姨母伤心,便又另开了个话头,言道:“近日和父亲从北域得胜归来,带回不少北边的东西。虽然都是些粗陋之物,但胜在新鲜,改日我取一些来,供太子闲时把玩。”
温贵妃于是破涕为笑,“傅……你父亲年轻时便是行军打仗的好手,本宫观朔儿之资,来日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平日里本是柔弱冷淡的性子,今日又喜又悲,已经大大的反常,声至高处有力竭之势,果不其然,在说“胜”字的时候她忽得身子向前一倾,手指攥住帕子抚在胸口上,忍不住低咳了一阵。
傅平朔看了温贵妃的模样总是不忍。
他年岁渐长,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父辈闭口不谈的秘辛。
温贵妃与母亲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年少时就奉旨与长康傅家的大公子傅宓定了亲。只是天意弄人,嘉定帝下江南微服私访,客宿温学士家中,一眼便注意到温家天资绝色小女儿温允素,便想要向温学士讨她回宫中。温学士性子刚烈,说了几句“小女已有婚约”,见嘉定帝势在必得,便梗着脖子搬出了先皇。
据说当时嘉定帝气得剑眉倒竖,看见了圣旨忽而一笑。圣旨上写的是:赐温氏女予傅家长子傅宓为妻。
温氏女,可是有两个人呀。
人进宫了,婚约不可废,温家只剩下那位双目有疾的大姑娘温允和,再是不愿意,也只能设宴拜堂。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问过温家姑娘的意见。
两姐妹前后脚成了婚,温氏入宫后享尽荣宠,暂掌凤印,不过她十年承恩未有子嗣,是傅宓主动请战骚扰边境的吕真后,才对外宣布怀胎三月有余。这是皇帝沈渌第一个皇子,普天同庆,一时间成为百姓间的美谈。
“朔儿,以后常来看看姨母。这偌大的皇宫待得久了,总是寂寞。”温贵妃身子孱弱,话里了无生气的样子,对傅平朔的眼神却全是温和慈爱。
傅平朔应了,行过礼后便出宫直奔傅府。他在北域两年风餐露宿,此刻看见门口站立的人,忍不住激动大喊道:“母亲!”
温允和自小眼睛有疾,不能见光,便在双目上覆了一层白绢,侍女罗萤已经陪着她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她看不清,听觉却灵敏异常,很快辨别出这道略带沙哑的年轻男声是她三年未见的儿子,也不顾傅家主母的身份,四处用手摸索着,口中哽咽地念道:“吾儿归来!”
罗萤见温氏用手不住摸着傅平朔的脸,忍不住说道:“少爷可是回来了,您不在的日子里夫人日夜担惊受怕,生怕您在那吃人不见骨头的战场上……”
温氏听到这呵斥道:“都胡乱说些什么!”
罗萤自知失言,连忙要向温氏请罪。
倒是傅平朔眼角里还有热泪,笑着说:“快起来,母亲与你说笑的。北域多尘土,我已经很久没吃京都的水晶饼了。”说完后悄悄向罗萤使眼色。
罗萤省得,连忙应道:“奴婢这就去叫厨子准备。”说完一溜烟跑回府内。
温氏没有多说别的,只是讲:“这丫头总不让人省心。”
“母亲,外面风大,我们先回去再说。”傅平朔便扶着温氏,一步一步走回正厅。
三年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此次随傅宓征战吕真,吕真三王子乌木丹被俘,大军退至边境三百里外,两国签订二十年不相犯的条约,可以说这是启国建国以来为数不多的漂亮的战役。
温氏不懂用兵,她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儿子变高、变结实了不少。
“此次回来多歇息些时日,陛下前两日遣人来传旨,要你年后到宫中去,陛下亲自给你们设接风宴。对了,将军呢?”
傅平朔心中一凛,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如实说道:“父亲……被宋相请去了相府。”
温氏端起的茶杯“当啷”一声跌落到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