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宫宴惊变,旧人重逢
西州王宫,华灯初上。
为彰显国力、笼络东陆各方势力而举办的宫宴,设于宫中最为开阔宏伟的麒麟殿。飞檐斗拱之下,琉璃灯盏如星河倒悬,映照得殿内金碧辉煌,恍如白昼。编钟古磬,丝竹管弦,奏出恢宏而雅致的乐章,萦绕在雕梁画栋之间。身着华服的宗亲贵胄、文武重臣,以及来自东陆各诸侯邦国的使臣、落难贵族,皆按品阶落座,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嬴微坐于王族席位中较为靠前的位置,一身茜素红宫装,以金线密织出繁复的凤穿牡丹暗纹,在灯火下流光溢彩,衬得她肌肤胜雪,容色照人。乌黑的发髻高绾,簪着成套的赤金红宝头面,凤钗衔下的流苏随着她轻微的动作摇曳生辉。她微微垂着眼睫,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神情恬淡,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符合她身份与场合的得体微笑,仿佛全然沉浸在这盛宴的欢愉之中。
然而,那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冷静到极致的清明。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殿内众人,实则将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段低声的交谈都纳入眼底,于心中快速分析、归类。她知道,这看似和谐的盛宴之下,暗流涌动。西州宗室内部的倾轧,东陆各势力之间的合纵连横,以及西州与东陆、南域、北漠之间微妙的关系,都将在今夜这场无形的交锋中,初现端倪。
她的父王嬴骁高踞主位,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威仪天成,正与身旁的姜王后低声笑语,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不时扫过全场,掌控着大局。母后今日气色尚可,妆容精致,雍容华贵,但嬴微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前几日嬴柔母女的小动作虽未掀起大风浪,却也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扰乱了后宫一贯的平静。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东陆使臣们轮番上前,向西州王敬酒,言辞谦卑中带着试探,感念西州庇护之恩的同时,也不忘提及东陆故土的战乱与纷争,隐晦地表达着对更强力支持的渴望。
就在这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之际,殿门处的侍官唱喏声再次响起,报出了一个对于满殿西州权贵而言,略显陌生的名字:“东陆陈郡谢氏公子,谢寻,奉觐见——”
陈郡谢氏。
这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嬴微的心湖中激起了剧烈的涟漪。她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杯中琥珀色的琼浆轻轻晃动。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尽管早已从凌素的情报中知晓他抵达了西州,知晓他或许会出现在此宴之上,但当真切地听到这个名字被唱出时,前世那冰冷刺骨的记忆,依旧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的感官。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甚至端起酒杯,假意啜饮了一口,借此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已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她自己都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投向了那殿门的方向。
只见一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逆着殿外沉沉的夜色与殿内煌煌的灯火,稳步踏入殿中。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色儒衫,洗得有些发白,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磨损,在这满殿锦绣辉煌之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寒酸。然而,这身落魄的装束,却丝毫未能折损他周身那股清贵孤高的气度。墨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面容俊逸,线条分明,只是比之前世记忆中少了几分居于万人之上的凛然威势,多了几分落拓与风霜之色。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步履沉稳,目光澄澈而坚定,如同历经风雪摧折却依旧咬定青山的松柏。
他走到御阶之下,依着最标准的士族礼仪,向高踞上位的嬴骁与姜王后深深一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落难之人谢寻,拜见西州大王,王后娘娘。谢氏蒙难,流离失所,得蒙西州收容庇护,感激不尽。谨祝大王、娘娘福寿安康,西州国运昌隆。”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将一个落难公子寻求庇护的姿态做得十足。然而,嬴微却清晰地看到,在他低垂的眼眸抬起,视线无意间扫过御座之侧,掠过她身上时,那瞬间的凝滞。
那不是陌生人初次相见应有的、礼貌而疏离的打量。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穿透了时光与生死,糅合了震惊、愧疚、痛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埋的炽热与……恍如隔世般的神情。尽管那异样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便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恭谨,但嬴微的心脏,却在那短暂的对视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是他!真的是他!
不仅仅是容貌,更是那眼神深处,无法伪装、无法掩盖的……属于前世那个男人的内核!
前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初遇时他作为东陆质子的隐忍与惊才绝艳,相伴时他许下的海誓山盟与并肩天下的承诺,登基后他日益深沉难测的帝王心术,以及最后……那赐下白绫时,他背对着她,那沉默而冰冷的背影……
恨意如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完美无瑕的、属于西州嫡公主的、矜持而略带好奇的微笑。
嬴骁打量着阶下的年轻人,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自然知晓陈郡谢氏的显赫过往与其如今的悲惨境遇,也看得出此子虽身处逆境,却风骨不减,气度不凡,绝非池中之物。他微微颔首,声音洪亮,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宽和:“谢公子不必多礼。谢氏满门忠烈,遭此大难,寡人亦深感痛心。既来到西州,便安心住下,我西州虽非东陆,亦敬重贤才。”
“谢大王。”谢寻再次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内侍引他至靠近殿门处、较为偏僻的席位落座,那位置清晰地标示着他此刻“客居”且并无实际地位的身份。他坦然坐下,姿态依旧从容,并未因座次的偏远而有任何局促或不满之色。
宫宴继续,歌舞升平,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大多数西州宗亲与官员,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落魄的东陆贵族之后,并未投以过多关注,毕竟,每日前来西州寻求庇护的东陆贵族不在少数。
然而,嬴微却无法再如之前那般“沉浸”于宴乐之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虽不灼热,却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时不时地、极其克制地,从那个偏僻的角落,落在她的身上。那目光并不带侵略性,反而充满了某种复杂的、压抑的探究与……难以言喻的哀伤。
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应,不去探寻,只是偶尔与身旁的宗室女眷低声交谈两句,或是举杯向父王母后示意,将一位备受宠爱、不谙世事的嫡公主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感受到那道目光,她的后背都会窜起一阵细微的、冰凉的战栗。
宴会进行到**,有东陆使臣提议,请西州贵族子弟与在场的东陆才俊即兴比试剑舞,以助酒兴,亦可彰显两国虽风俗各异,然尚武精神相通。此议得到了嬴骁的许可。
殿中空地很快被清出。先是两位西州武将之子表演了一套刚猛有力的战阵刀法,赢得满堂喝彩。随后,一位东陆士族公子起身,表演了一段颇具古风的剑舞,姿态飘逸,剑光流转,亦显不凡。
就在气氛热烈之时,一位与谢寻同桌、似乎有些醉意的东陆贵族,或许是出于想在众人面前彰显存在感,亦或是想试探西州的态度,竟在席间高声笑道:“久闻陈郡谢氏不仅文采斐然,祖上更是出过剑术大家!谢公子身为谢氏嫡脉,想必尽得真传,何不借此良机,让我等一睹谢氏剑舞之风采?也好叫西州的英雄们见识见识,我东陆士族,并非只会吟风弄月!”
这话看似捧场,实则将谢寻架在了火上。他身份敏感,处境尴尬,若舞剑,难免有**份,如同俳优;若不舞,又显得怯场,堕了谢氏名声,也拂了众人兴致。
瞬间,不少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偏僻角落的谢寻身上,带着好奇、审视,甚至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嬴微的心也微微提了起来。她知他剑术超群,前世便曾于千军万马中护她周全。但此刻……她下意识地看向他。
只见谢寻缓缓放下酒杯,面上并无愠色,也无慌乱,只是平静地站起身,对着那提议之人以及御座方向拱了拱手,声音依旧清朗:“长者有命,不敢推辞。只是谢某流亡日久,手生技疏,恐贻笑大方。且手中无剑……”
“无妨!”嬴骁显然对此也颇有兴趣,大手一挥,“取寡人珍藏的‘秋水’剑来,予谢公子一用!”
内侍很快捧上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剑鞘呈暗青色,隐有流光。谢寻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大王赐剑。”
他走至殿中空地,并未立刻起舞,而是先向四方宾客微微欠身致意。随后,他右手握上剑柄,缓缓拔剑出鞘。
“锃——”一声清越的剑鸣,如同龙吟,响彻大殿。一道寒光如水泻地,剑身澄澈,仿佛真的凝聚了一泓秋水,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寒气森然。好剑!
下一刻,谢寻动了。
他的动作起初极为缓慢,如同闲庭信步,剑尖划破空气,带起细微的嗡鸣。渐渐地,剑势加快,身形也随之舞动。他的剑舞,与之前西州武将的刚猛、东陆士族的飘逸皆不相同。那是一种融入了风骨与气节的舞动,时而如孤鸿掠影,清冷高绝;时而如潜龙在渊,含而不露;时而又如雷霆乍惊,锋芒毕露!衣袂翻飞间,月白的旧袍仿佛化作了流云,而那柄“秋水”剑,则成了他手中引动风云的笔,在空中勾勒出无形的诗篇与画卷。
没有杀伐之气,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孤高与坚韧;没有繁复的花俏,每一式却都蕴含着精妙的剑理与磅礴的力量。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交谈声、嬉笑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清越的剑鸣与衣袂破风之声。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殿中舞剑的身影所吸引,那是一种超越身份、超越处境的,纯粹的对“美”与“力”结合的惊叹。
嬴微也怔住了。
她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剑光,看着他在剑光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侧脸,前世他于月下为她舞剑、于阵前仗剑护她的画面,与眼前的情景重重叠叠,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心口那被恨意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灼热的剑光刺入,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悸动。
就在一套剑舞将至尾声,谢寻一个漂亮的旋身回刺,剑尖直指虚空,身形定格如苍松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是无意识地,再次精准地投向了嬴微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或许是因为舞剑耗神,或许是因为那瞬间情绪的失控,他薄唇微启,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剑鸣余音掩盖的称呼,逸了出来。
那声音很轻,如同呓语,隔着喧闹过后的寂静,隔着数丈的距离,本应无人听清。
但嬴微听到了。
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两个,曾缠绕她前世无数梦境,最终却化为穿肠毒药的音节——
“阿微。”
……于此,悍然触发!
嬴微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那抹习惯性的、维持了一整晚的完美笑容,都彻底僵在了唇角。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杯中剩余的琼浆剧烈晃动,几乎要泼洒出来。
他喊她……阿微?
他怎么会……怎么敢?!
震惊、愤怒、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的恐慌,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他果然……不对劲!这绝非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会对一位尊贵的异国公主应有的称呼!
谢寻似乎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定格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迅速收剑回鞘,敛去眼中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副恭谨落拓的模样,向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雕虫小技,有辱清视,献丑了。”
殿内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众人皆赞叹于他精妙的剑术与不凡的气度,并未留意到那瞬间微妙的气氛变化与那声低不可闻的呼唤。
唯有嬴微,如同被钉在了席位上,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都离她远去。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那道在谢寻归座后,依旧带着复杂难言情绪、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宫宴依旧在继续,丝竹再起,歌舞升平。
但于嬴微而言,今夜的一切,都已不同。
旧人重逢,非是故人。
那一声跨越了生死界限的“阿微”,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彻底搅乱了她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与计划。
前世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而今生的棋局,也因此,变得更加诡谲莫测,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