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氏有女:权谋为聘,霸业为妆》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卷:寒宫重生,恨意初燃 第1章:白绫染血,寒宫重生 窒息感是最后的记忆。 冰冷的白绫深深嵌入脖颈的皮肉,勒断呼吸,也勒断了所有残存的念想。视线里是东陆宫廷那雕梁画栋的穹顶,精致,却透着彻骨的寒。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内侍监那毫无波澜的声音——“陛下念旧情,赐公主体面。” 体面? 嬴微想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谢寻,她倾尽母国之力、赌上一切辅佐登基的夫君,最终给予她的“体面”,便是一条让她自我了断的白绫。只因东陆旧臣联名上奏,指控她这个西州公主“牝鸡司晨”、“勾结母国,图谋不轨”。而他,默许了。 甚至未曾来见她最后一面。 滔天的恨意如毒焰般灼烧着五脏六腑,比脖颈上的疼痛更烈。她恨谢寻的凉薄,恨构陷者的阴毒,更恨自己前世的天真!若非她错信爱情,引狼入室,西州强盛的国力怎会被一点点掏空,最终在她“自缢”后不久,便被周边虎狼分食殆尽? 母国覆灭,宗庙倾颓,那才是插在她心口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刀! 意识沉浮于无边黑暗,怨念与不甘几乎要将她的魂魄撕裂。 …… 猛地,一股力量将她从深渊拽回。 嬴微骤然睁开双眼,剧烈的咳嗽起来,肺叶火辣辣地疼,仿佛真的刚被勒过一般。她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肌肤光滑,并无勒痕。 入目不再是东陆皇宫那压抑的殿宇,而是熟悉的茜素红纱幔,空气中弥漫着西州特产的安神香清雅的气息。雕花窗外,是西州王宫特有的、带着些许粗粝感的蓝天。 这里……是她在西州的寝宫? “公主,您醒了?” 一个带着几分急切与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嬴微僵硬地转头,看到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庞——凌素!她前世最信任的陪嫁女官,兼掌她暗中培植的谍报势力,最终为护她周全,被东陆权臣乱箭射杀。 眼前的凌素,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眼神清澈,带着未经历练的纯粹,远非后来那个沉稳缜密、手段老练的谍报首领。 巨大的荒谬感和狂喜交织冲击着嬴微的心脏。她……回来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何年何月?”嬴微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颤抖。 凌素虽觉奇怪,仍恭敬答道:“回公主,已是巳时三刻。今儿是永泰十六年,三月初七。” 永泰十六年!三月初七! 嬴微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无数前世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迅速拼凑出一个清晰的节点——正是她十六岁这一年!今天,正是她那好庶妹嬴柔,端着一碗动了手脚的“补汤”,前来“探望”病体初愈的她的日子! 那碗汤,表面是姐妹情深,实则内里加了慢性奇毒,会慢慢侵蚀人的神智,令人日渐萎靡,最终缠绵病榻,无声无息地死去。前世的她,便是饮下那汤后,身体每况愈下,在后续的和亲博弈中,因“病弱”而失去了许多主动权,最终被父王权衡利弊后,送往了当时看似潜力股、实则包藏祸心的谢寻身边。 一切的悲剧,竟是从这一碗“补汤”开始! 恨意,如同冰原下的火种,瞬间复燃,且燃烧得比前世临死前更为炽烈、更为清醒。不再是单纯的怨愤,而是淬炼了鲜血与国仇家恨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她抚摸着身下柔软的被褥,指尖微微颤抖。上天竟真的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这一世,她嬴微,不再是那个被爱情蒙蔽、被亲情欺骗、最终连累家国的天真公主。 “嬴柔……”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边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前世,嬴柔踩着她的尸骨,在西州覆灭前便已投靠新主,过得风生水起。这一世,且看谁先弄死谁! “公主,您说什么?”凌素未听清。 “没什么。”嬴微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恢复成平日那般略带骄纵、不谙世事的嫡公主模样,只是眼底深处,已是一片沉静如渊,“更衣吧。听说今日御花园的春花开得正好。” 她需要一点时间,独自理清思绪,确认这并非濒死前的幻梦,并规划好接下来的每一步。细微处布局,方能扭转乾坤。 凌素应声,熟练地伺候她起身。看着铜镜中那张青春明媚、毫无岁月痕迹的脸庞,嬴微有一瞬间的恍惚。镜中人,眉眼精致,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带着嬴氏王族特有的英气,只是眼神……那深处藏着的沧桑与冷厉,与这张稚嫩的面孔格格不入。 她抬手,轻轻拂过镜面。从今日起,她就是嬴微,也只是嬴微。前世的血债,今生的命运,都由她亲手来断! 刚梳妆妥当,殿外便传来宫人通传的声音:“二公主到——” 来了。 嬴微眸光一凛,瞬间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她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确保那是一张符合十六岁少女的、带着几分病后虚弱和懵懂的脸,这才缓缓转身。 只见嬴柔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襦裙,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手中果然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她容貌虽不及嬴微明艳,却也清秀可人,尤其是一双眼睛,总是含着水光,看起来楚楚可怜,极易让人放下戒心。 “姐姐,”嬴柔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听闻姐姐前几日感染风寒,妹妹心中甚是挂念。这是妹妹亲自盯着小厨房熬的参汤,最是滋补不过,姐姐快趁热用了,也好早日康复。” 她打开食盒,端出一只白玉小碗,碗中汤色清亮,香气扑鼻。 若在前世,嬴微定然感动于这份“姐妹情深”,毫不犹豫地饮下。但此刻,她看着那碗汤,仿佛能看到其中翻涌的黑色毒计。 嬴微并未立刻去接,只是用手支着额头,微微蹙眉,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病气:“有劳妹妹费心了。只是我这身子尚有些不适,闻着油腻便有些反胃,这参汤……暂且放一放吧。” 嬴柔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但面上笑容依旧温婉:“姐姐,良药苦口,这汤炖了许久,药性正好,放凉了反而失了功效。姐姐多少用一些,哪怕只喝一口,也是妹妹的心意啊。” 说着,她将汤碗又往前递了递,姿态谦卑,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嬴微心中冷笑。果然如此急切么? 她抬起眼,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嬴柔发间一枚新簪,忽然笑道:“妹妹这簪子倒是别致,以前似乎未曾见过。” 嬴柔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发簪,眼神微闪:“不过是寻常物件,姐姐若是喜欢……” “哦,倒不是喜欢。”嬴微打断她,语气依旧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只是突然想起,前几日似乎见母后宫里的一个洒扫宫女,也戴过一支相似的。母后还问起,说是宫外时兴的样式?妹妹消息倒是灵通。” 她这话说得含糊,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嬴柔耳边! 嬴柔的生母只是个地位不高的嫔妃,一直觊觎王后之位。嬴微口中的“母后”,正是嬴微的亲生母亲,西州的王后。嬴微这话,明着是夸她消息灵通,暗里却是在点她——你一个深宫公主,如何能接触到宫外时兴的样式?还与王后宫中的低等宫女撞了簪?是私下传递物品,还是别有隐情? 尤其是“外男信物”这个可能性,虽未明说,却已足够引人遐想。在这注重宫廷声誉的西州王宫,一旦沾上此类嫌疑,便是大忌! 嬴柔的脸色瞬间白了白,捧着汤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强笑道:“姐姐说笑了,不过是内府司统一发放的份例罢了,许是巧合。” “是吗?”嬴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再多言,但那目光却让嬴柔如坐针毡。 殿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嬴微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仿佛刚想起那碗汤似的,懒懒地伸出手:“罢了,妹妹一番心意,我若不用,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她接过汤碗,指尖触及温热的碗壁,心中一片冰寒。在嬴柔紧张的注视下,她将碗凑到唇边,作势要饮。 就在汤勺即将沾唇的刹那,嬴微手腕忽然一抖—— “哎呀!” 白玉小碗从她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脆响,摔在地上,汤汁四溅,瓷片粉碎。 “瞧我这身子,真是连碗汤都端不稳了。”嬴微捂住胸口,微微喘息,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懊恼和歉意,“可惜了妹妹的心意。” 嬴柔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泼洒的汤水,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姐姐身子要紧,汤……汤洒了再炖便是。”她此刻心乱如麻,哪里还顾得上一碗汤,满脑子都是嬴微方才那句关于簪子的话。 她匆匆告退,脚步甚至有些慌乱,与来时那袅娜的姿态判若两人。 看着嬴柔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嬴微脸上的虚弱和歉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凌素上前,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片,低声道:“公主,这汤……” “处理干净,一点痕迹都不要留。”嬴微吩咐道,声音沉稳,与方才判若两人。 “是。”凌素虽心有疑惑,却毫不犹豫地执行。 嬴微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西州王宫熟悉的景致,阳光洒在她脸上,却暖不透她眼底的寒意。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她没有喝下那碗毒汤,反而借一支簪子,在嬴柔心中种下了一根刺,也间接向母后那边传递了一个模糊的信号。这远比直接揭穿更有回旋余地,也更能试探出各方的反应。 这只是开始。 前世的背叛,母国的覆灭,谢寻的“体面”……一桩桩,一件件,她都铭记于心。这一世,她将褪去所有天真,以智为刃,以谋为甲,在这吃人的权谋场中,杀出一条血路。 保家族,兴邦国,清仇敌。 她倒要看看,这一局棋,最终由谁来执子,又由谁来……称王! 微末之始,亦可掀起滔天巨浪。嬴微轻轻闭上眼,感受着重生后第一次心跳的搏动,有力而坚定。 属于嬴微的时代,刚刚开始。而某些人的噩梦,也已悄然降临。 第2章 第 2 章 第2章:虚与委蛇,反将一军 嬴柔离去时那略显仓惶的背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嬴微心中漾开圈圈冷笑的涟漪。她站在窗边,目光看似落在窗外灼灼的春花上,实则已穿透时空,冷静地审视着眼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廷牢笼。 “凌素。”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方才的虚弱与慌乱。 “公主有何吩咐?”凌素迅速收拾完碎片,净手后垂首立于一旁,姿态恭敬,眼神却比之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她敏锐地感觉到,自家公主自醒来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说不上来,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娇憨或漫不经心的眼眸深处,此刻沉淀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静与……冷冽。 “去查查,嬴柔近几个月,都与宫外哪些人有过来往。特别是,她宫中是否新进了什么……不该有的物件。”嬴微转过身,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清瘦却挺直的轮廓,“小心些,莫要打草惊蛇。” 凌素心中一震。公主竟直接下令调查二公主?且目标明确,直指宫外联系和私藏物件?联想到方才公主看似无意提及的发簪……凌素立刻意识到,那绝非随口一言。 “是,奴婢明白。”凌素压下心中惊疑,低声应下。她是王后精心挑选、自小陪伴嬴微长大的心腹,忠诚毋庸置疑。无论公主因何改变,她只需遵从。 “另外,”嬴微踱步至梳妆台前,指尖拂过台上那些璀璨的金玉首饰,语气平淡无波,“今日之事,包括我打翻汤碗,以及问起嬴柔发簪的话,寻个机会,‘无意间’透露给母后身边的人知道。就说……我病中烦躁,失手打了妹妹送的汤,心中过意不去,又见妹妹簪子新奇,多问了几句。” 凌素眼神微动,瞬间领会了嬴微的意图。公主这是要借王后娘娘的手,去查、去疑,甚至去压制嬴柔及其生母。此举既避免了公主亲自下场撕破脸的被动,又能借助母后之威,敲山震虎。 “奴婢知道该如何做。”凌素躬身,对嬴微这番借力打力、于细微处埋线的做法,心中暗惊之余,更多了一丝信服。公主,似乎真的不同了。 安排妥当,嬴微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她知道,打翻一碗汤,点出一支簪,仅仅只是拉开了这场复仇序幕的小小一角。嬴柔及其背后之人绝不会因此罢手,只会更加谨慎,手段也可能愈发隐蔽狠毒。 她需要更多的筹码,需要更快地织就自己的网。 凭着前世的记忆,她开始梳理当前西州朝堂与后宫的势力格局。父王嬴骁正值壮年,雄才大略,但也多疑猜忌。母后出身西州大族,地位尊崇,却因性子端方严肃,不如嬴柔生母——柔嫔那般善于撒娇邀宠,与父王之间渐生隔阂。而柔嫔背后,站着以她兄长(嬴微的舅父)为首的一部分外戚势力,他们贪婪且野心勃勃,一直试图扳倒王后,扶持柔嫔上位,从而掌控更多权力。 前世,她就是太过忽视后宫这些“细微”的争斗,以为自己是尊贵的嫡公主,无人敢犯,最终才在不知不觉中着了道。这一世,她要将这些潜藏的危机,一一连根拔起。 接下来的两日,嬴微依旧称病不出,静养在寝宫内。她需要时间适应这具年轻的身体,更需要时间消化和规划庞大的前世记忆。她反复推演着已知的、即将发生的事件,思考着每一步的应对与破局之策。 期间,王后果然派了贴身的嬷嬷前来探望,言语间旁敲侧击地问起了那日嬴柔来访以及发簪之事。嬴微依计而行,表现得如同一个因生病而有些小性子、事后又有些懊恼的妹妹,话语间将嬴柔的“关心”与自己的“失手”描绘得合情合理,唯独对那支簪子的来源,留下了模糊的引子。 那嬷嬷是宫里的老人,精得很,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回去禀报王后后,嬴微虽未亲见,也能猜到母后定然会暗中派人留意嬴柔宫中的动静。 风,已经开始吹向该去的地方。 第三日清晨,嬴柔再次来访。 这一次,她脸上已不见了之前的仓惶,笑容依旧温婉得体,仿佛前日的不愉快从未发生。她手中依旧提着食盒。 “姐姐今日气色看着好多了。”嬴柔笑着将食盒放在桌上,亲自打开,里面却不是汤药,而是一碟精致的莲花酥,“前日妹妹鲁莽,忘了姐姐病中不喜油腻。这是妹妹新学的点心,清甜不腻,姐姐尝尝可合口味?” 嬴微心中冷笑。这是换了策略?以退为进,还是想借此试探她的态度? 她面上不露分毫,捻起一块莲花酥,细细端详,赞道:“妹妹真是心灵手巧,这点心做得如此精巧,瞧着便让人喜欢。”她作势要放入口中,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嬴柔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紧张。 动作微微一顿。 前世被毒药侵蚀身体的痛苦记忆瞬间复苏。她岂会再轻易食用嬴柔送来的任何东西? 就在糕点即将触唇的刹那,嬴微忽然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顺势将糕点放回了碟中,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瞧我,这身子还是不利索,刚想尝尝妹妹的手艺,喉头便有些发痒。” 嬴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化开:“无妨,姐姐身子要紧。这点心就放着,等姐姐爽利了再用不迟。” 两人又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几句,嬴柔话里话外,依旧围绕着嬴微的病情和饮食起居,关怀备至,却绝口不再提前日的汤和簪子。 嬴微耐心与她周旋,言语间滴水不漏,既不过分亲热,也不显疏离,始终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符合她“病中”心绪的平淡。 直到嬴柔起身告辞,走到殿门口时,似乎才想起什么,回头状似无意地说道:“哦,对了,姐姐。昨日妹妹去给母后请安,恰逢舅父(指柔嫔兄长)也在,听闻姐姐抱恙,还关切地问起,说寻得了一位民间神医,尤擅调理女子弱症,若姐姐需要,他可代为引荐。” 嬴微心中猛地一凛! 来了! 前世并无此节!是她的改变引发了新的动向?还是前世此时,她已中毒渐深,根本无人再在意她的“弱症”? 舅父引荐神医?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若她应下,那“神医”怕是能让她“病”得更恰到好处,更符合某些人的期望! 嬴微瞬间心念电转,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与一丝受宠若惊:“舅父有心了。只是我这不过是寻常风寒,劳师动众已是不该,岂敢再劳动舅父大驾,延请民间医者?宫中医官医术精湛,细心调养几日便好。还请妹妹代我谢过舅父美意。” 她这番回答,合情合理,既全了长辈颜面,又婉拒了对方的“好意”,将自己置于一个懂事、不愿添麻烦的位置。 嬴柔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又不失礼数,愣了一下,才笑道:“姐姐总是这般体贴旁人。那妹妹便如此回禀舅父了。” 送走嬴柔,嬴微独自坐在殿内,指尖冰凉。 舅父亲自出面,借口引荐神医……这信号非同小可。这意味着,外戚势力可能已经有些不耐烦,或者察觉到了什么,想要更快、更直接地介入,掌控她的“病情”。 局势,比她预想的,发展得更快。 她不能再仅仅被动防御,等待母后那边的调查结果了。她必须主动出击,在敌人布下更严密的网之前,先撕开一道口子。 而突破口,就在嬴柔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与外男有所牵连”的嫌疑上。这不仅是后宫大忌,更是父王绝对不能容忍的污点。 “凌素。”她再次唤来心腹。 “公主。” “之前让你查的事情,加快速度。重点查近三个月,嬴柔身边贴身宫人出宫记录,以及……她宫中是否有人暗中传递、收受来自宫外,特别是与……北漠风格相关的物件或信函。”嬴微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 她记得,前世后来清算时,曾隐约查到,嬴柔及其母族,似乎早在她和亲之前,就与北漠某些部落有着不清不楚的联系。只是当时她自身难保,无暇深究。如今,这或许是一把能提前斩断敌人触手的利刃。 凌素眼中闪过一丝惊骇。北漠?那可是西州边境常年冲突的死敌!二公主若真与此有所牵连……那便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她不敢怠慢,深深吸了口气:“奴婢……遵命!” 看着凌素领命而去的背影,嬴微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带着花香的春风吹入殿内。 风已起,云渐涌。 这西州王宫,乃至整个天下的棋局,她嬴微,正式落子了。 虚与委蛇,只是手段。 反将一军,才是开始。 她倒要看看,在这场提前开启的权谋暗战中,谁先露出破绽,谁先……血溅五步!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宫宴惊变,旧人重逢 西州王宫,华灯初上。 为彰显国力、笼络东陆各方势力而举办的宫宴,设于宫中最为开阔宏伟的麒麟殿。飞檐斗拱之下,琉璃灯盏如星河倒悬,映照得殿内金碧辉煌,恍如白昼。编钟古磬,丝竹管弦,奏出恢宏而雅致的乐章,萦绕在雕梁画栋之间。身着华服的宗亲贵胄、文武重臣,以及来自东陆各诸侯邦国的使臣、落难贵族,皆按品阶落座,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嬴微坐于王族席位中较为靠前的位置,一身茜素红宫装,以金线密织出繁复的凤穿牡丹暗纹,在灯火下流光溢彩,衬得她肌肤胜雪,容色照人。乌黑的发髻高绾,簪着成套的赤金红宝头面,凤钗衔下的流苏随着她轻微的动作摇曳生辉。她微微垂着眼睫,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神情恬淡,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符合她身份与场合的得体微笑,仿佛全然沉浸在这盛宴的欢愉之中。 然而,那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冷静到极致的清明。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殿内众人,实则将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段低声的交谈都纳入眼底,于心中快速分析、归类。她知道,这看似和谐的盛宴之下,暗流涌动。西州宗室内部的倾轧,东陆各势力之间的合纵连横,以及西州与东陆、南域、北漠之间微妙的关系,都将在今夜这场无形的交锋中,初现端倪。 她的父王嬴骁高踞主位,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威仪天成,正与身旁的姜王后低声笑语,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不时扫过全场,掌控着大局。母后今日气色尚可,妆容精致,雍容华贵,但嬴微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前几日嬴柔母女的小动作虽未掀起大风浪,却也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扰乱了后宫一贯的平静。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东陆使臣们轮番上前,向西州王敬酒,言辞谦卑中带着试探,感念西州庇护之恩的同时,也不忘提及东陆故土的战乱与纷争,隐晦地表达着对更强力支持的渴望。 就在这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之际,殿门处的侍官唱喏声再次响起,报出了一个对于满殿西州权贵而言,略显陌生的名字:“东陆陈郡谢氏公子,谢寻,奉觐见——” 陈郡谢氏。 这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嬴微的心湖中激起了剧烈的涟漪。她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杯中琥珀色的琼浆轻轻晃动。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尽管早已从凌素的情报中知晓他抵达了西州,知晓他或许会出现在此宴之上,但当真切地听到这个名字被唱出时,前世那冰冷刺骨的记忆,依旧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的感官。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甚至端起酒杯,假意啜饮了一口,借此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已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她自己都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投向了那殿门的方向。 只见一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逆着殿外沉沉的夜色与殿内煌煌的灯火,稳步踏入殿中。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色儒衫,洗得有些发白,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磨损,在这满殿锦绣辉煌之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寒酸。然而,这身落魄的装束,却丝毫未能折损他周身那股清贵孤高的气度。墨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面容俊逸,线条分明,只是比之前世记忆中少了几分居于万人之上的凛然威势,多了几分落拓与风霜之色。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步履沉稳,目光澄澈而坚定,如同历经风雪摧折却依旧咬定青山的松柏。 他走到御阶之下,依着最标准的士族礼仪,向高踞上位的嬴骁与姜王后深深一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落难之人谢寻,拜见西州大王,王后娘娘。谢氏蒙难,流离失所,得蒙西州收容庇护,感激不尽。谨祝大王、娘娘福寿安康,西州国运昌隆。”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将一个落难公子寻求庇护的姿态做得十足。然而,嬴微却清晰地看到,在他低垂的眼眸抬起,视线无意间扫过御座之侧,掠过她身上时,那瞬间的凝滞。 那不是陌生人初次相见应有的、礼貌而疏离的打量。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穿透了时光与生死,糅合了震惊、愧疚、痛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埋的炽热与……恍如隔世般的神情。尽管那异样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便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恭谨,但嬴微的心脏,却在那短暂的对视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是他!真的是他! 不仅仅是容貌,更是那眼神深处,无法伪装、无法掩盖的……属于前世那个男人的内核! 前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初遇时他作为东陆质子的隐忍与惊才绝艳,相伴时他许下的海誓山盟与并肩天下的承诺,登基后他日益深沉难测的帝王心术,以及最后……那赐下白绫时,他背对着她,那沉默而冰冷的背影…… 恨意如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完美无瑕的、属于西州嫡公主的、矜持而略带好奇的微笑。 嬴骁打量着阶下的年轻人,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自然知晓陈郡谢氏的显赫过往与其如今的悲惨境遇,也看得出此子虽身处逆境,却风骨不减,气度不凡,绝非池中之物。他微微颔首,声音洪亮,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宽和:“谢公子不必多礼。谢氏满门忠烈,遭此大难,寡人亦深感痛心。既来到西州,便安心住下,我西州虽非东陆,亦敬重贤才。” “谢大王。”谢寻再次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内侍引他至靠近殿门处、较为偏僻的席位落座,那位置清晰地标示着他此刻“客居”且并无实际地位的身份。他坦然坐下,姿态依旧从容,并未因座次的偏远而有任何局促或不满之色。 宫宴继续,歌舞升平,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大多数西州宗亲与官员,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落魄的东陆贵族之后,并未投以过多关注,毕竟,每日前来西州寻求庇护的东陆贵族不在少数。 然而,嬴微却无法再如之前那般“沉浸”于宴乐之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虽不灼热,却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时不时地、极其克制地,从那个偏僻的角落,落在她的身上。那目光并不带侵略性,反而充满了某种复杂的、压抑的探究与……难以言喻的哀伤。 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应,不去探寻,只是偶尔与身旁的宗室女眷低声交谈两句,或是举杯向父王母后示意,将一位备受宠爱、不谙世事的嫡公主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感受到那道目光,她的后背都会窜起一阵细微的、冰凉的战栗。 宴会进行到**,有东陆使臣提议,请西州贵族子弟与在场的东陆才俊即兴比试剑舞,以助酒兴,亦可彰显两国虽风俗各异,然尚武精神相通。此议得到了嬴骁的许可。 殿中空地很快被清出。先是两位西州武将之子表演了一套刚猛有力的战阵刀法,赢得满堂喝彩。随后,一位东陆士族公子起身,表演了一段颇具古风的剑舞,姿态飘逸,剑光流转,亦显不凡。 就在气氛热烈之时,一位与谢寻同桌、似乎有些醉意的东陆贵族,或许是出于想在众人面前彰显存在感,亦或是想试探西州的态度,竟在席间高声笑道:“久闻陈郡谢氏不仅文采斐然,祖上更是出过剑术大家!谢公子身为谢氏嫡脉,想必尽得真传,何不借此良机,让我等一睹谢氏剑舞之风采?也好叫西州的英雄们见识见识,我东陆士族,并非只会吟风弄月!” 这话看似捧场,实则将谢寻架在了火上。他身份敏感,处境尴尬,若舞剑,难免有**份,如同俳优;若不舞,又显得怯场,堕了谢氏名声,也拂了众人兴致。 瞬间,不少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偏僻角落的谢寻身上,带着好奇、审视,甚至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嬴微的心也微微提了起来。她知他剑术超群,前世便曾于千军万马中护她周全。但此刻……她下意识地看向他。 只见谢寻缓缓放下酒杯,面上并无愠色,也无慌乱,只是平静地站起身,对着那提议之人以及御座方向拱了拱手,声音依旧清朗:“长者有命,不敢推辞。只是谢某流亡日久,手生技疏,恐贻笑大方。且手中无剑……” “无妨!”嬴骁显然对此也颇有兴趣,大手一挥,“取寡人珍藏的‘秋水’剑来,予谢公子一用!” 内侍很快捧上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剑鞘呈暗青色,隐有流光。谢寻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大王赐剑。” 他走至殿中空地,并未立刻起舞,而是先向四方宾客微微欠身致意。随后,他右手握上剑柄,缓缓拔剑出鞘。 “锃——”一声清越的剑鸣,如同龙吟,响彻大殿。一道寒光如水泻地,剑身澄澈,仿佛真的凝聚了一泓秋水,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寒气森然。好剑! 下一刻,谢寻动了。 他的动作起初极为缓慢,如同闲庭信步,剑尖划破空气,带起细微的嗡鸣。渐渐地,剑势加快,身形也随之舞动。他的剑舞,与之前西州武将的刚猛、东陆士族的飘逸皆不相同。那是一种融入了风骨与气节的舞动,时而如孤鸿掠影,清冷高绝;时而如潜龙在渊,含而不露;时而又如雷霆乍惊,锋芒毕露!衣袂翻飞间,月白的旧袍仿佛化作了流云,而那柄“秋水”剑,则成了他手中引动风云的笔,在空中勾勒出无形的诗篇与画卷。 没有杀伐之气,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孤高与坚韧;没有繁复的花俏,每一式却都蕴含着精妙的剑理与磅礴的力量。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交谈声、嬉笑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清越的剑鸣与衣袂破风之声。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殿中舞剑的身影所吸引,那是一种超越身份、超越处境的,纯粹的对“美”与“力”结合的惊叹。 嬴微也怔住了。 她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剑光,看着他在剑光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侧脸,前世他于月下为她舞剑、于阵前仗剑护她的画面,与眼前的情景重重叠叠,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心口那被恨意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灼热的剑光刺入,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悸动。 就在一套剑舞将至尾声,谢寻一个漂亮的旋身回刺,剑尖直指虚空,身形定格如苍松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是无意识地,再次精准地投向了嬴微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或许是因为舞剑耗神,或许是因为那瞬间情绪的失控,他薄唇微启,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剑鸣余音掩盖的称呼,逸了出来。 那声音很轻,如同呓语,隔着喧闹过后的寂静,隔着数丈的距离,本应无人听清。 但嬴微听到了。 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两个,曾缠绕她前世无数梦境,最终却化为穿肠毒药的音节—— “阿微。” ……于此,悍然触发! 嬴微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那抹习惯性的、维持了一整晚的完美笑容,都彻底僵在了唇角。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杯中剩余的琼浆剧烈晃动,几乎要泼洒出来。 他喊她……阿微? 他怎么会……怎么敢?! 震惊、愤怒、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的恐慌,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他果然……不对劲!这绝非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会对一位尊贵的异国公主应有的称呼! 谢寻似乎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定格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迅速收剑回鞘,敛去眼中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副恭谨落拓的模样,向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雕虫小技,有辱清视,献丑了。” 殿内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众人皆赞叹于他精妙的剑术与不凡的气度,并未留意到那瞬间微妙的气氛变化与那声低不可闻的呼唤。 唯有嬴微,如同被钉在了席位上,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都离她远去。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那道在谢寻归座后,依旧带着复杂难言情绪、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宫宴依旧在继续,丝竹再起,歌舞升平。 但于嬴微而言,今夜的一切,都已不同。 旧人重逢,非是故人。 那一声跨越了生死界限的“阿微”,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彻底搅乱了她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与计划。 前世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而今生的棋局,也因此,变得更加诡谲莫测,步步惊心。 第4章 第 4 章 第四章:假山私语,疑窦丛生 宫宴尚未正式结束,她便以“不胜酒力,需吹风醒神”为由,由凌素扶着,悄然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金碧辉煌。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拂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却无法驱散心头那一片混乱与冰寒。耳边反复回荡着那一声轻若耳语、却重若千钧的“阿微”。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记忆最深处,挑起那些被她强行埋葬的前尘往事。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是试探吗?用这种近乎荒谬的方式,来确认她是否也与他一样,背负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还是……他当真在那一瞬间,情难自禁? 不,不可能。嬴微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尖锐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谢寻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情难自禁”的人。前世不是,这一世,一个经历了国破家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重生者,更不可能是。他的每一个举动,必然经过深思熟虑,带着某种目的。 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相认?还是为了……再次靠近,再次利用? 心乱如麻。她需要冷静,需要独自梳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凌素,”她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去看看母后那边是否安好,宴席嘈杂,我担心她身子受不住。我独自走走,不必跟着。” 凌素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虽平静,但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终究还是应了声“是”,躬身退下,悄然隐入夜色中,去往椒房殿方向。 嬴微独自一人,沿着宫殿之间蜿蜒的复道缓缓而行。月光如水,洒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映照着她孤寂的身影。宫灯在风中摇曳,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一如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她刻意避开宫人往来频繁的主道,走向御花园深处那片嶙峋的假山。那里怪石林立,洞穴幽深,在夜晚更是僻静无人,正适合她整理纷乱的思绪。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近假山区域时,一阵极其低微的、压抑的交谈声,顺着夜风,隐约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很熟悉。 嬴微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借助一块巨大的太湖石隐住身形,悄然凝神细听。 是谢寻的声音!还有一个较为沉稳的男声,似乎是……他那日带入宫中的那个名叫苏砚的谋士!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宫宴还未散,他们作为客居之人,离席来到如此僻静之处密谈?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嬴微。她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石面上,连呼吸都放得轻不可闻。 只听苏砚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低低传来:“……公子,方才殿上,您太冒险了。那一句……若是被人听去,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于我们眼下处境不利。” 他在说那声“阿微”!嬴微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短暂的沉默后,是谢寻的声音,比在殿中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与痛楚:“我知道……是我失态了。只是……苏先生,当你眼睁睁看着一个本该鲜活明亮、受尽宠爱之人,再次出现在眼前,那种……恍如隔世,失而复得,却又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配靠近的感觉……我实在……难以自持。”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毫不掩饰的痛苦,那痛苦如此深沉,几乎不似作伪。嬴微紧紧咬住了下唇。 苏砚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冷静,却带着理解:“属下明白公子的心情。重生归来,再见故人,尤其是……心中有愧之人,难免心潮起伏。但公子,大局为重。我们如今势单力薄,寄人篱下,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公主她……似乎与前世有所不同,更加警惕,也更难接近。公子若急于相认,只怕会适得其反,将她推得更远。” “我何尝不知……”谢寻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与苦涩,“看着她如今的眼神,冰冷,戒备,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甚至……仇人。我心如刀割。苏先生,你说……她会不会也……”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苏砚沉吟片刻,方道:“公主殿下今日在殿上的应对,沉稳大气,虽略显稚嫩,却已初露锋芒,与前世同期相比,确有不同。尤其是对公子您……那份下意识的疏离与审视,不似全然无知。但此事关乎重大,未有确凿证据之前,不可妄下断言。即便……即便公主亦有奇遇,以她前世结局观之,此刻对公子心存怨怼,亦是情理之中。” “怨怼……”谢寻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凉,“她该恨我。是我负了她,是我没能护住她,护住西州……这一世,我只求能弥补万一,哪怕她永远不肯原谅我,只要她能平安喜乐,不再重蹈覆辙,我……我便心满意足。” “公子……”苏砚似乎想劝慰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必劝我。”谢寻打断他,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但那坚定之下,是难以撼动的执念,“我知道该怎么做。眼下最重要的,是借助西州之力,尽快在东陆站稳脚跟,积蓄力量,扳倒赵衍那个老贼!唯有如此,我才有资格……谈及其他。至于她……”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盼,“我会等。也会尽我所能,暗中护她周全,不再让她受一丝委屈。无论她是否记得,无论她是否领情。” 嬴微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重生!弥补!受委屈! 这些词语,如同惊雷,接连不断地劈在她的心头上!她之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被这隔墙之耳听来的、再清晰不过的对话,彻底证实了! 谢寻,他果然是重生的!他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而且,听他与谋士的对话,他们不仅确认了重生的事实,还在谋划着借助西州的力量复仇东陆!更重要的是……他口中那“弥补”、“不再让她受委屈”的对象,分明就是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四肢冰凉麻木。 原来……原来如此! 所以他会失口喊出“阿微”,所以他会用那种复杂难言的眼神看她,所以他会出现在她需要的时候……一切都有了解释! 不是因为巧合,不是因为偶然,而是因为他知道!他知道他们之间那血海深仇的过去!他知道她最终凄惨的结局!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加汹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愤怒与……一种被彻底愚弄的荒谬感! 他凭什么?!凭什么在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能摆出这副情深不悔、痛悔前非的姿态?凭什么以为一句“弥补”,一句“护她周全”,就能抵消前世那锥心刺骨的背叛与绝望?!他以为重生是什么?是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来扮演痴情悔过的戏码吗?! 还有他那谋士,说什么“大局为重”,说什么“心存怨怼亦是情理之中”!他们冷静地分析着,权衡着,将她视为棋盘上需要谨慎对待的棋子,讨论着如何“不再让她受委屈”! 真是天大的笑话!最大的委屈,不就是他给的吗?! 嬴微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充满讥讽与恨意的冷笑逸出喉咙。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贴着石壁的后背,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假山另一侧的对话声停了下来,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似乎是两人准备离开了。 嬴微心中一惊,立刻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藏入石块的阴影之中,如同融入了这冰冷的夜色。 她听到谢寻低沉的声音最后嘱咐道:“……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绝不可外传。尤其是……不能让她知晓,我已确定她……” 后面的话语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渐渐模糊不清,最终彻底消失在夜风里。 直到确认两人的气息完全远去,周围再无任何动静,嬴微才缓缓地、脱力般地从石壁后滑坐在地上。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薄薄的宫装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她心中的万分之一。 她蜷缩在巨大的假山阴影里,月光无法触及的角落,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没有哭声,只有肩膀难以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原来,独自背负着前世记忆的痛苦,并非她一人。 原来,那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也带着同样的记忆,回到了她的身边。 原来,他们之间,早已隔着的不是误解,不是时光,而是……无法消弭的、血淋淋的过去,和他那看似深情、实则更令人作呕的“弥补”之心。 他想要弥补? 他想要护她周全? 他想要她平安喜乐? 哈哈……嬴微在心中无声地尖笑,笑出了眼泪,却又在瞬间变得冰冷。 不,她不需要。 她不需要他的愧疚,不需要他的守护,更不需要他那建立在利用基础上的、令人恶心的深情! 这一世,她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所有试图靠近她、利用她、甚至以“爱”或“弥补”为名来算计她的人,无论是谁,都将付出代价! 包括你,谢寻。 嬴微缓缓抬起头,擦去眼角那一点冰凉的湿意。再站起身时,她的背脊重新挺得笔直,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不,是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决绝。 疑窦已然丛生,并且得到了最残酷的证实。 那么,接下来的路,她便知道该如何走了。 不靠近,不信任,不原谅。 唯有利益,唯有算计,唯有……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强大到可以亲手了结所有的恩怨! 她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襟和发髻,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迈步,从假山的阴影中走出,重新踏入那清冷的月光之下。 身影孤绝,步伐坚定,向着昭阳殿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身后的假山,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夜色中,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某些人命运的窃听与对峙,从未发生。 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庶妹毒计,和亲陷阱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在寝殿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嬴微早已梳洗完毕,端坐于窗前的紫檀木嵌螺钿妆台前,任由凌素为她梳理着一头青丝。铜镜中映出的容颜,褪去了少女最后的稚嫩,眉眼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深邃。 自假山后无意听闻谢寻与苏砚的对话,确认了他亦是重生归来之人后,嬴微的心湖便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汹涌,难以平息。前世的恨意与今生的疑虑交织,让她在面对谢寻时,更多了几分刻骨的警惕与难以言喻的复杂。她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他相遇的场合,连宫学也托病不去,将自己关在这昭阳殿中,如同一只受伤的兽,舔舐伤口,同时更严密地审视着周遭的一切。 凌素手法娴熟,将最后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稳稳插入发髻,低声道:“公主,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 嬴微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步摇冰凉的流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是吗?”她声音平静,“不过是些该来的,总要来罢了。” 她的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宫女略显急促的通报声:“启禀公主,柔公主殿下来了。” 嬴柔?嬴微眼底闪过一丝冷芒。自上次“补汤”事件吃瘪,又被母妃寻由头申饬,禁足了几日后,她这位好庶妹倒是沉寂了一段时日。如今突然来访,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请她进来。”嬴微语气不变,端坐在妆台前,并未起身相迎。 帘拢轻响,嬴柔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今日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宫装,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衬得她肌肤白皙,眉眼温婉。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怯怯的讨好笑容。 “阿姐,”嬴柔的声音软糯动听,“听闻阿姐近日凤体欠安,妹妹心中甚是挂念。特地去小厨房盯着,炖了一盅冰糖燕窝,最是温补,阿姐用些可好?” 说着,她便要上前打开食盒。 “放下吧。”嬴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让嬴柔的动作瞬间僵住。“有劳妹妹费心。只是太医嘱咐,近日需饮食清淡,这燕窝……暂且用不上。” 嬴柔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漾开,若无其事地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嬴微妆台上那些明显比她更为华贵精致的首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嫉妒。她很快移开视线,脸上堆起更甜美的笑:“阿姐说的是,是妹妹考虑不周了。”她顿了顿,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语气带着几分天真与担忧,“对了,阿姐可曾听闻……北漠那边,似乎又不太平了?” 嬴微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边境之事,自有父王与朝臣们操心,你我深宫女子,不宜妄议。” “阿姐教训的是。”嬴柔从善如流,却并未放弃话头,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只是……妹妹听说,北漠那位新继位的赫连大汗,勇武非凡,只是性子……似乎暴烈了些。前些日子,他派了使者前来,意欲求娶我西州公主,以结秦晋之好呢。” 来了。嬴微指尖微微蜷缩,心道果然如此。前世,大约也是这个时候,北漠求亲,朝中以嬴承业为首的部分宗室和外戚,为了稳住边境,同时也为了将她这个日渐显露锋芒的嫡公主排挤出权力中心,极力主张将她嫁去北漠。那时她天真懵懂,只觉远嫁苦寒之地是为国牺牲,虽有不甘却无力反抗。而嬴柔及其生母一系,在其中没少推波助澜,甚至可能早就与北漠有所勾结。 今生,她提前揭露了嬴柔部分丑事,使其声誉受损,但看来,她们并未死心,甚至可能因为她的反抗,而更加急切地想要将她这个绊脚石踢开。 “哦?”嬴微端起手边的清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睫低垂,掩去眸中锐光,“北漠苦寒,赫连大汗更是以勇武……或者说残暴闻名,哪位宗室女这般不幸,被他们看上了?” 嬴柔仔细观察着嬴微的神色,见她似乎并无太大反应,心中稍定,继续道:“听说……赫连大汗指名要求娶我西州嫡公主,方显诚意。”她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担忧,“阿姐,那北漠风沙漫天,生活艰苦,赫连大汗又……前头几位阏氏据说都没什么好下场。若真是阿姐你去,妹妹……妹妹实在不敢想象。” 她说着,竟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仿佛真的在为嬴微伤心。 嬴微心中嗤笑,好一招以退为进,看似关心,实则是要将“嫡公主和亲北漠”这个概念钉死。她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抬眸看向嬴柔,目光平静无波:“妹妹多虑了。和亲乃国事,父王圣心独断,非你我所能揣测。再者,我西州国力强盛,未必需要靠牺牲一个公主来换取边境安宁。若那赫连大汗真如传闻中那般暴虐无道,嫁公主过去,岂非羊入虎口,徒增笑柄,反而显得我西州怯懦?” 嬴柔没料到嬴微会如此直接地反驳,甚至隐隐抬出了西州的国威,一时语塞,强笑道:“阿姐说的是,是妹妹见识浅薄了。只是……朝中似乎有不少大臣,包括承业王叔,都认为此乃平息干戈、节省军费的上策呢。” 嬴承业!果然有他!嬴微心中冷意更盛。这位王叔,一向以宗室领袖自居,实则只顾自身利益,摇摆不定。前世他就在她和谢寻之间左右逢源,最后见势不妙倒戈一击,加速了西州的覆灭。 “王叔自有王叔的考量。”嬴微不欲与嬴柔多言,起身道,“我有些乏了,妹妹若无他事,便先回去吧。这燕窝……心领了。” 逐客令下得明确,嬴柔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不敢再纠缠,只得悻悻起身行礼告退。转身离去时,那温婉面具下的眼神,阴冷得如同毒蛇。 待嬴柔走后,凌素上前,低声道:“公主,看来她们是铁了心要将您推入火坑。” 嬴微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秋海棠,目光悠远:“不是她们推,而是有人想借这把刀,除去我这个障碍。”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但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接下来的几日,嬴微通过凌素掌握的暗线,更加密切地关注着朝堂动向和嬴柔、嬴承业那边的动静。果然,北漠求亲的消息在朝堂上正式被提起,以嬴承业为首的一派大臣,引经据典,陈述与北漠和亲的种种“好处”,极力主张应下这门亲事,并隐晦地暗示,唯有身份尊贵的嫡公主嬴微,才能体现西州的诚意。 与此同时,一些关于赫连大汗如何“英明神武”、“倾慕西州文化”、“必会善待公主”的流言也开始在宫中悄然传播,试图营造一种这和亲是美事一桩的假象。 嬴微冷眼旁观,心中冷笑连连。她知道,这是对手在造势。她必须反击,但不能像前世一样被动等待裁决,也不能仅仅依靠父王那可能因权衡利弊而动摇的宠爱。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需要一个能一举破局,甚至反将一军的契机。 “凌素,”嬴微唤来心腹,“我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凌素躬身禀报:“公主所料不差。柔公主的生母德妃娘娘的母族,近半年来与北漠的商人往来密切,有几笔数额巨大的交易,走的并非官道,且货物种类……似乎涉及了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铁器与药材。” 嬴微眼中精光一闪:“证据可确凿?” “目前掌握了一些往来账目和证人证词,但还不足以形成铁证。而且,他们做得很隐蔽,通过了几层转手。” “无妨。”嬴微摆手,“有线索就好。继续查,但要更加小心,绝不能打草惊蛇。”她沉吟片刻,又道,“另外,想办法,将嬴承业王叔近年来暗中侵吞军饷、与南域商人过从甚密,可能影响边境贸易的消息,透露给御史台那位以刚正不阿闻名的李御史。记住,要做得不留痕迹。” 凌素心领神会:“奴婢明白。” 嬴微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雪浪笺,提笔蘸墨。她写的并非奏章,而是一篇关于当前天下局势与西州应对之策的策论。她引经据典,分析四大板块的强弱态势,重点剖析北漠的内部矛盾——赫连大汗新立,几个兄弟并非真心臣服,部落之间亦有纷争。她指出,此时若以公主和亲,看似安抚,实则示弱,不仅无法换来长久和平,反而可能助长赫连大汗的气焰,让其内部主战派更加嚣张。同时,她提出,西州当务之急,并非屈膝求和,而是整饬军备,巩固边防,同时利用北漠内部矛盾,采取分化拉拢之策,扶持亲西州的部落,从内部瓦解北漠的威胁。 她写得极其认真,字字珠玑,逻辑缜密,将前世后来才逐渐明晰的北漠局势提前剖析得淋漓尽致。这并非一时意气,而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破局之始。她要让父王,让所有朝臣看到,她嬴微的价值,绝不是一个用来和亲交换利益的物件,而是一个真正具有政治远见和治国才能的继承人人选。 写完策论,她仔细吹干墨迹,递给凌素:“找个可靠的时机,将这份东西,‘不经意’地送到太傅手中。”太傅是父王的老师,虽已不多问政事,但地位尊崇,且一向欣赏有才学的后辈,他的话,在父王面前有相当的分量。 “是。”凌素小心翼翼地将笺纸收起。 做完这一切,嬴微才轻轻舒了口气。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宫灯次第亮起,在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但她知道,这宁静的夜色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和亲的陷阱已经布下,她不会逃避,而是要迎头而上,将这陷阱踏碎,甚至,将其变为反击的战场。她不仅要自保,更要借此机会,进一步削弱嬴柔一系的势力,打击嬴承业等摇摆宗室的气焰,为自己,也为西州,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夜色渐深,嬴微独立窗前,身影在灯光下拉得纤长而坚定。前路的艰险她心知肚明,但重生而归的她,早已无所畏惧。这一世,她要以智为刃,以谋为甲,在这吃人的权谋场中,杀出一条血路,活成自己的靠山。 第6章 第 6 章 第六章:朝堂进言,大义破局 晨光刺破云层,将巍峨宫阙的琉璃瓦染成一片金辉。昭阳殿内,嬴微立于等身铜镜前,玄色朝服以金线绣出山河纹样,广袖垂落,腰束玉带,庄重得近乎凛然。凌素最后一次为她正了正发间那支赤金衔珠凤钗,凤首高昂,眸光冷冽,恰如此刻镜中人的眼神。 “公主,”凌素声音低沉,带着未尽的担忧,“一切小心。” 嬴微抬手,指尖拂过冰凉的珠串,触感真实而坚定。“放心,”她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我不是去乞求,而是去……破局。” 殿门缓缓开启,门外等候的宫人内侍皆垂首屏息,被这位平日深居简出的嫡公主身上骤然散发的威仪所慑。嬴微迈步而出,朝阳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决绝。 通往议政殿的宫道漫长而肃穆。两侧朱红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喧嚣,也禁锢了无数野心与冤魂。嬴微目不斜视,脑海中却飞速掠过前世的片段——她被册封和亲公主时,走过这条路的惶恐与茫然;得知母国覆灭消息时的撕心裂肺;还有那悬梁白绫缠绕脖颈时的冰冷与窒息……恨意如毒藤缠绕心脏,却又被她强行压下,转化为此刻眸中燃烧的冷静火焰。 议政殿近在眼前,飞檐斗拱,庄严肃穆。殿内传来的议论声,在她踏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惊诧、审视、不屑、疑虑,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女子干政,尤其是一位年轻公主,在这西州朝堂,不啻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嬴微恍若未觉,步履未停,径直走到御阶之下,依照最标准的礼仪,深深叩拜:“儿臣嬴微,参见父王。”声音清越,穿透寂静的大殿。 高踞龙椅的嬴骁,目光如炬,落在阶下女儿身上,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平身。”他声音沉稳,“微儿,你今日上朝,所为何事?” 嬴微起身,挺直脊梁,目光坦然迎向嬴骁,也扫过两侧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启禀父王,”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儿臣听闻,朝中有议,欲遣儿臣与北漠和亲,以结两国之好。” 她顿了顿,感受到空气中瞬间绷紧的气氛,以及几道来自宗亲席位,特别是嬴承业方向,那带着压迫感的视线。 “儿臣身为西州嫡公主,享万民奉养,受父王母后深恩,值此国事纷扰之际,本不应推辞。”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凝锐利,“然而,儿臣近日翻阅史册,咨询宿儒,夜不能寐,反复思量,深觉此事关乎国运,其中利弊,恐非如表面所见之简单!若处置不当,非但不能止戈,反而可能引火烧身,陷我西州于万劫不复之地!” “荒谬!”不等嬴骁开口,王叔嬴承业已大步出列,他须发灰白,面色沉肃,带着长辈的威严与不满,“公主殿下久居深宫,岂知边境将士浴血之苦?北漠铁骑骁勇,屡犯我边陲,若能以和亲止戈,换取边境数年安宁,使百姓休养生息,乃利国利民之上策!公主身为王室血脉,为国分忧,理所应当!岂能因畏难惧远,便罔顾国家大义?” 一番话,掷地有声,直接将“畏难惧远”、“罔顾大义”的帽子扣了下来。几位依附他的大臣也纷纷点头附和。 嬴微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她看向嬴承业,目光不闪不避:“王叔公口口声声国家大义,儿臣敢问,王叔公所言之大义,是西州万世之基业,黎民之福祉,还是……”她声音微顿,一字一句道,“……某些人借此牟利,损公肥私之‘私义’?” “你!”嬴承业脸色骤变,怒道,“公主这是何意?莫非是在指责老臣有私心不成?老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儿臣不敢妄断王叔公忠心,”嬴微微微欠身,礼数周全,话语却寸步不让,“只是,大义需明辨,利弊需权衡。儿臣有几个疑问,想请教王叔公及诸位主张和亲的大人,亦请父王与满朝文武一同明鉴!” 她转过身,再次面向嬴骁,朗声道: “其一,北漠内部,当真铁板一块吗?”她目光扫过众人,“赫连大汗新立,其弟左贤王赫连劼手握重兵,觊觎汗位已久,部落首领亦各怀鬼胎。我西州若此时以公主下嫁,是嫁与赫连大汗,以示支持?还是能确保赫连大汗地位稳固?若他日赫连劼篡位成功,我西州公主当如何自处?是殉葬,还是依其陋俗转嫁仇敌?届时,我西州国体何存?颜面何存?此乃和亲之一大隐患,不确定性极强!” 她不等众人反应,继续道,语速加快,条理愈发清晰: “其二,北漠为何近年频频扰边?当真只因觊觎我西州物产?儿臣近日偶得一些讯息,发现边境几处军械粮草损耗异常,更有数条未经报备的商队,频繁往来于西州与北漠之间,所运货物,似乎并非寻常之物。”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嬴承业及其身后几位大臣,“巧合的是,这些商队的背后东主,似乎与朝中几位极力主张尽快和亲的大人府上,颇有渊源。儿臣不禁要问,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欲借和亲之机,行那资敌牟利、祸乱边疆之实?!”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被嬴微目光扫过的几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嬴承业更是须发皆张,厉声喝道:“信口雌黄!公主若无实证,便是污蔑朝廷重臣!” “王叔公稍安勿躁。”嬴微语气依旧平静,却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双手呈上,“儿臣人微言轻,不敢妄断。此乃儿臣命人暗中查访,记录的些许线索与疑点,包括那几批异常军械粮草的大致数目、失踪时间,以及那几条可疑商队的路线、往来频率及背后可能的关联。虽非铁证,但其中蹊跷,请父王明察!” 内侍快步上前,接过那卷看似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绢帛,呈到嬴骁面前。 嬴骁面色沉凝,展开绢帛,目光锐利地扫过其上内容。殿内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嬴微趁此机会,抛出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她的声音带上了沉痛与决绝: “其三,北漠崇尚弱肉强食,向来欺软怕硬。他们当真会因一女子而放弃南下牧马的图谋?只怕和亲非但不能止戈,反而会让他们认为我西州国库空虚、军备不振、朝中无人,只会以女子换取和平!届时,他们气焰更炽,索求无度,我西州嫁过去的公主,非但不是和平的象征,反而会成为激励他们南下劫掠的借口和战利品!父王,诸位大人!”她声音陡然拔高,环视全场,“前朝永嘉公主和亲之殇,血泪未干,尸骨未寒!我西州立国不易,难道今日,要重蹈那屈辱覆辙,将国家安危,系于一女子之身吗?!” “儿臣不愿和亲,非为贪生怕死,更非贪恋富贵!”她再次面向嬴骁,深深拜下,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哽咽,却字字铿锵,如同金玉交击,“儿臣是不愿见父王圣明受损,不愿见西州国威沦丧,不愿见边境将士血白流,更不愿见那些蠹虫借机和亲之名,行那祸国殃民之实!若嫁与北漠真能换万世太平,儿臣纵死何惜?但若此举是饮鸩止渴,是自毁长城,那儿臣宁肯背负万千骂名,也绝不做这误国之帮凶!” “儿臣恳请父王!整饬军备,肃清边患,查办蠹虫!我西州,当以堂堂正正之师,护我山河,扬我国威!而非靠牺牲女子,换取那虚幻短暂的和平!” 一番话,如惊雷炸响在议政殿上空。 将个人命运与家国存亡紧密相连,将不愿和亲的“私心”包装成忧国忧民的“大义”,同时抛出外戚宗室可能勾结北漠、资敌牟利的重磅疑云。逻辑缜密,言辞犀利,情绪饱满,更是抬出了永嘉公主的血泪史,直击在场许多尚有血性官员的内心。 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许多原本中立或心存疑虑的官员,看向嬴微的目光已然不同,那里面充满了震惊、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嬴承业等人脸色铁青,想要反驳,却在嬴微那番有理有据、连消带打的言辞,以及那卷不知深浅的绢帛面前,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他们低估了这位年轻公主的智慧、胆识和决断力。 嬴骁缓缓合上绢帛,目光深沉如海,在他最宠爱的女儿,和那些面色各异的重臣之间扫视。良久,他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和亲之事,容后再议。” 他看向嬴微,眼神复杂:“微儿,你先退下。” “至于这绢帛所载之事……”他目光冷冽地扫过嬴承业等人,“寡人,自会派人彻查。” 嬴微知道,她成功了。至少,暂时撕开了这道口子。她恭敬行礼:“儿臣,遵旨。” 起身,转身,步出议政殿。阳光扑面而来,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背后那些依旧凝聚的、复杂的目光。 步伐沉稳,背影挺直。她知道,经此一役,她再也无法隐藏于深宫之后。前方的路注定更加艰险,但她的心中,却燃起了更为炽烈的火焰。 破局,才刚刚开始。 远处宫墙拐角,谢寻隐在阴影之中,遥望着那道从容步出大殿的玄色身影,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第7章 第 7 章 第七章:谢寻援手,动机成谜 夜色如墨,将昭阳殿重重包裹。白日里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慷慨陈词,此刻都已沉淀为嬴微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眸底深处愈燃愈烈的冷焰。 凌素悄无声息地奉上一盏安神茶,低声道:“公主,今日朝堂之上……太过行险了。” 她虽未亲临,但消息早已通过可靠渠道传来,字句惊心。 嬴微接过温热的茶盏,指尖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险?”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氤氲了眼前的光线,“若不冒险,此刻等待我的,恐怕已是北漠和亲的诏书。嬴承业和外戚一党,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那卷绢帛,虽不能立刻扳倒他们,但足以让父王心生警惕,暂停和亲之议。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声音低沉,“我们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朝中那些尚有良知、或与嬴承业有隙之人,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凌素点头:“确实。今日之后,公主在朝中不再是无声无息。只是,此举也将您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嬴承业他们,怕是会……” “狗急跳墙。”嬴微替她说完了后半句,眼神锐利如刀,“他们不会坐以待毙,必定会想办法消除威胁。而我,就是他们眼下最大的威胁。”她沉吟片刻,“加强昭阳殿守卫,尤其是夜间。所有入口食物,必须经你或阿月之手。告诉下面的人,近日都警醒些。” “是,公主。”凌素应下,脸上忧色未褪。 嬴微看着她,缓和了语气:“放心,我们并非全无准备。他们若不动,我们反倒难寻破绽。他们若动……”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便是自投罗网。” 话虽如此,当夜半时分,那预料之中的“动静”真的来临时,昭阳殿内依旧瞬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没有喊杀声,只有几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翻越高墙,避开了巡逻的守卫,直扑嬴微所在的内殿。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手中利刃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显然是淬了剧毒。 “有刺客!保护公主!”凌素的厉喝划破寂静。 殿内瞬间灯火通明,预先埋伏的侍卫从暗处跃出,与刺客缠斗在一起。刀剑碰撞之声、闷哼声、身体倒地的声音不绝于耳。嬴微在凌素和几名贴身女官的护卫下,迅速向殿内深处退去,她手中紧握着一柄早已备下的短刃,眼神冷静地扫视着战局。 这些刺客身手极高,她的侍卫虽拼死抵抗,却依旧被逼得节节后退。眼看一道黑影突破了防线,毒蛇般直刺嬴微面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另一道更快的身影如同疾风般卷入战团! “铛!” 一声脆响,刺客淬毒的匕首被一柄古朴长剑格开,火星四溅。 来人剑势如虹,身形飘忽,招式狠辣精准,每一剑都直指刺客要害,瞬间便化解了嬴微的危机,将那名突前的刺客逼得连连后退。 月光短暂照亮了他的侧脸。 是谢寻! 他怎么会在这里?! 嬴微心头剧震,握着短刃的手下意识收紧。只见他衣衫略显凌乱,发丝被夜风吹拂,脸上带着一丝匆忙赶路的痕迹,但那双看向刺客的眼睛,却冷冽如万年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的加入,立刻扭转了战局。剑光闪烁间,又有两名刺客倒地。剩余刺客见势不妙,互相对视一眼,虚晃一招便要撤退。 “留活口!”嬴微急道。 谢寻闻言,剑招一变,从凌厉的劈刺转为缠斗,试图生擒其中一人。然而那刺客极为悍勇,见逃脱无望,竟反手一刀,意图与谢寻同归于尽。 谢寻侧身避开要害,长剑顺势递出,精准地刺穿了刺客的手腕,挑飞了匕首。但刺客临死反扑的劲道极大,刀锋还是划破了他左臂的衣袖,带出一溜血珠。 他闷哼一声,动作却毫不停滞,一脚将失去反抗能力的刺客踹倒在地,被冲上来的侍卫死死按住。 战斗戛然而止。 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侍卫们开始清理现场,确认刺客生死。凌素快步上前,检查嬴微是否受伤。 嬴微却推开凌素的手,目光紧紧锁在谢寻身上,特别是他左臂那抹刺眼的鲜红。 他为何会恰好出现?是巧合?还是……他一直暗中关注着昭阳殿的动静? 前世的背叛与今生的援手在她脑中激烈冲撞,让她心乱如麻。 谢寻还剑入鞘,转过身,看向嬴微。他脸上那份在战场上凌厉的杀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庆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全身,确认她安然无恙后,似乎才松了口气。 “公主受惊了。”他声音有些低哑,带着激战后的微喘。 嬴微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带着几分疏离:“谢公子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又恰巧‘路过’救了本宫,当真是……巧合得很。” 她的质疑毫不掩饰。 谢寻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反应,他沉默了一瞬,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深夜出现在宫禁之内,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神深邃,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句:“在下……恰闻一些风声,恐对公主不利,故而冒昧前来探看。幸而……赶上了。” 这话说得含糊其辞,漏洞百出。什么风声能让他一个“客居”的东陆人,精准预知这场针对西州嫡公主的刺杀?还能让他无视宫规,深夜潜入? 嬴微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道:“哦?那本宫倒要多谢谢公子了。只是,谢公子这‘探看’的方式,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况且,”她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还为此负伤,真是让本宫过意不去。” 她的语气客气而疏远,带着公主对“外人”应有的感谢,却没有半分亲近之意。 谢寻看着她刻意拉开的距离,眼底闪过一丝痛色,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下意识想抬手去碰触伤口,又生生忍住,只道:“皮外小伤,无碍。公主无恙便好。”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尚未散尽,而他们之间无形的张力,却比方才的厮杀更令人窒息。 他在拼命掩饰,她在步步紧逼。 最终,嬴微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向前一步,逼近谢寻,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谢寻,这里没有旁人。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别再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我。” 她的目光锐利如针,仿佛要刺穿他所有的伪装:“你救我,帮我,到底想要什么?西州的兵力?我父王的支持?还是……利用我,达成你复仇东陆的目的?” 谢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那双他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写满戒备与疏离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言。 前世那杯毒酒,那道白绫,是他永远无法洗刷的罪孽。此刻任何解释,除了让她更加憎恨,将她推得更远,毫无益处。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迎着她审视的目光,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语气回答:“公主明鉴。在下相助,确有私心。”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也像是在给自己积蓄勇气:“谢某身负血海深仇,家族冤屈未雪,仇敌仍高踞庙堂。西州强盛,乃天下有目共睹。在下……确实想借公主之势,得西州之援,以期在东陆立足,图谋复仇。”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今日援手,亦是为此。公主若觉在下居心叵测,利用之心昭然,谢某……无话可说。但请公主相信,在达成各自目的之前,谢某绝不会做任何损害公主与西州利益之事。我们……可以是盟友。” 盟友。 又是盟友。 前世,他也是这样说的。然后呢? 嬴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窖。果然,还是为了利用。所有的关切,所有的及时出现,都不过是精心计算的筹码。 心底那丝因他受伤而泛起的微小波澜,瞬间平复,冻结成更坚硬的冰层。 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脸上重新挂上那种属于西州嫡公主的、矜持而疏离的面具。 “原来如此。”她轻轻颔首,语气平淡无波,“谢公子倒是坦率。盟友……听起来不错。各取所需,互利互惠。” 她转身,不再看他,只留下一句清冷的话语:“今夜之事,本宫记下了。谢公子的伤,还是尽快处理为好。凌素,送客。” 谢寻看着她决绝的背影,那句“不仅仅是盟友”卡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知道自己又搞砸了。 明明想靠近,却只能将她推得更远。 在凌素“请”的手势下,他默默转身,身影融入殿外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嬴微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盟友? 她闭上眼,前世那悬梁的白绫仿佛又在眼前晃动。 这一世,她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尤其是他,谢寻。 夜色更深,昭阳殿内的血腥气渐渐散去,但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东西,却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缠绕不休。那极致的拉扯感,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后,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令人心颤。 第8章 第 8 章 第八章生母遇险,线索浮现 昭阳殿内,青铜兽炉中吐出缕缕清甜的苏合香气,却丝毫未能驱散嬴微眉宇间凝结的寒意。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偶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和遥远的更梆声传来,更衬得殿内一片死寂。白日的喧嚣与胜利仿佛只是一层薄纱,此刻被夜色轻易撕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暗流。扳倒嬴柔母女,固然暂时肃清了内帷的一部分威胁,但嬴微深知,这绝非终点,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更危险的开端。 那碗险些置母后于死地的“补汤”,其所用之毒“醉朦胧”诡谲阴狠,绝非嬴柔母女所能独立获取。背后的黑手,隐藏得比想象中更深。 “凌素。”嬴微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清冷而平稳。 一直侍立在阴影处的凌素悄无声息地近前,躬身道:“公主。” “查得如何?”嬴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仿佛要穿透那无尽的黑暗,看清隐藏其间的魑魅魍魉。 “回公主,”凌素压低声音,条理清晰地回禀,“‘醉朦胧’的来源,几经辗转,线索最终指向南域。此毒配制极为复杂,非南域巫医世家或顶尖的毒术高手不能为。我们的人顺着嬴柔身边那条线追查,发现其乳母的远房侄子,曾在南域商队中做过管事,而那个商队,三个月前曾抵达西州都城。虽然接触痕迹被刻意抹去,但时间点上太过巧合。” “南域……”嬴微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寒光闪烁。萧景明的影子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随即被她按下。时机尚早,萧景明此刻未必有如此能量直接插手西宫内帷。或许是南域其他势力?或是……有人借用了南域的渠道? “此外,”凌素继续道,“如公主所料,确实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暗中调查此事。对方行事极为谨慎,我们的人几次险些被察觉,只能远远缀着,初步判断,其手法不似宫中惯常的暗卫路数,倒更像是……江湖中人,或者,经过特殊训练的私兵。” 谢寻的影子浮现在嬴微心头。是他吗?他重生归来,知晓前世种种,必然也对母后中毒一事心存疑虑,暗中调查合情合理。只是,他此举是出于愧疚想要弥补,还是另有所图?嬴微无法确定,也不愿去深究。无论谢寻目的为何,她都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知道了。”嬴微转过身,面容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有些朦胧,“继续盯紧南域方面的动静,特别是与朝中官员有所勾连的商队。那股暗中调查的势力,暂且不必惊动,摸清他们的底细和目的更为重要。” “诺。”凌素应下,稍作迟疑,又道,“公主,王后娘娘那边……虽然嬴柔已倒,但椒房殿经此一事,难免人心浮动,是否要再增派我们的人手?” 嬴微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过度插手,以免打草惊蛇。母后身边尚有忠仆,父王也会加派守卫。我们只需在外围布控,留意异常即可。敌人一击不成,又折了嬴柔这枚棋子,短期内应会蛰伏。我们要做的,是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凌素领命,悄然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嬴微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幅西州与周边势力的疆域图,她的目光落在南域那片富庶之地,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过。南域……就像一颗隐藏在锦绣之中的毒牙,看似无害,却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 …… 接下来的几日,表面风平浪静。 嬴微每日照常去椒房殿向母后请安,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宫务,偶尔在父王召见时,对朝政发表一些不失分寸的见解,一切都显得循规蹈矩。她刻意收敛了因扳倒嬴柔而可能带来的锋芒,扮演着一个因母亲受惊而更加恭顺体贴的女儿角色。 然而,暗地里的调查从未停止。凌素指挥下的谍报网络如同蛛网般悄然延伸,捕捉着都城内每一丝可能与南域、与那幕后黑手相关的讯息。 这日午后,嬴微正在昭阳殿内翻阅古籍,试图从故纸堆中寻找关于“醉朦胧”或其类似毒物的更多记载,一名椒房殿的內侍却慌慌张张地跑来,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公主!不好了!王后娘娘……娘娘她突然晕倒了!” 嬴微手中书卷“啪”地一声落在案上,她猛地起身,心脏骤然收紧:“怎么回事?说清楚!” “奴婢……奴婢也不知,”內侍吓得语无伦次,“娘娘午憩醒来,只说有些胸闷,喝了半盏参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脸色发青,呼吸急促,接着……接着就晕过去了!太医,太医已经赶过去了!” 参茶?又是饮食! 嬴微顾不得多想,立刻起身,步履匆匆赶往椒房殿。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般迅速弥漫开来。难道对方如此猖狂,在风头尚未完全过去之时,就再次动手? 椒房殿内一片混乱。宫人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太医署的院正和几位太医围在凤榻前,神色凝重,低声商议着。父王嬴骁也已赶到,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 嬴微快步走到榻前,只见母后姜瑾双目紧闭,脸色不再是之前的苍白,而是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唇色发绀,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院正!母后情况如何?”嬴微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颤音。 太医令转过身,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跪地回禀:“王上,公主……王后娘娘此番症状,来得急猛,似是……似是中了另一种剧毒!” “又是毒?!”嬴骁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旁边的香几,怒吼道,“查!给寡人彻查!经手参茶的所有人,全部拿下!严加审问!” 嬴微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对方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用了更烈性、更迅速的毒药!这是要将母后置于死地,还是……意在搅乱局势,混淆视听?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嬴骁道:“父王息怒。当务之急是救治母后。请太医务必全力施为。”她又转向凌素,使了个眼色,“凌素,协助父王的侍卫,封锁椒房殿小厨房及所有可能接触过参茶的地方,控制所有相关人员,仔细搜查,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凌素会意,立刻带人行动。 混乱之中,嬴微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每一个人的脸,试图从那些惊恐、慌乱、或故作镇定的表情中,找出些许异常。 参茶是由姜瑾的贴身大宫女云袖亲自冲泡端上的。云袖跟随姜瑾多年,忠心耿耿,嫌疑最小。那么问题最可能出在参茶的材料,或者冲泡用的水,又或者……是在云袖接手之前,有人动了手脚? 审讯和搜查持续了整个下午。经手参片和清水的宫人被逐一盘问,小厨房被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在一名负责清洗茶具的三等宫女寝榻的暗格里,搜出了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淡黄色粉末。 太医查验后,确认这是一种名为“断肠草”的剧毒植物研磨而成的粉末,性烈,少量即可致命,中毒症状与姜瑾此时的情况吻合。 证据确凿,那名宫女吓得瘫软在地,涕泪横流,连连磕头,只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受人指使,将毒药偷偷撒在了给王后泡参茶的玉壶嘴内侧,因壶嘴细小不易察觉,每次冲泡,微量毒药便会溶入水中。 “受何人指使?”嬴骁厉声喝问。 宫女抖如筛糠,眼神惊恐地乱瞟,最终却猛地一咬牙,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头一歪,当场气绝身亡! 又是死无对证! 殿内一片死寂。嬴骁的脸色难看至极。嬴微看着那宫女的尸体,心头冰冷。好严密的布局!找的都是这种看似不起眼、一旦事发便可随时舍弃的棋子! “父王,”嬴微上前,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人虽死,但线索未断。她既能将毒药带入宫中,又能准确下在母后的茶具上,必有内应。而且,这‘断肠草’并非宫中之物,来源也需彻查。儿臣怀疑,此番下毒与之前‘醉朦胧’之事,恐系同一势力所为,其目的,便是要搅乱我西州内宫,图谋不轨!” 嬴骁目光阴沉,他并非昏庸之主,自然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接连两次对王后下毒,手段狠辣,行事周密,这绝不仅仅是后宫争宠那么简单。 “传令下去,”嬴骁的声音带着肃杀之意,“宫禁戒严,给寡人细细地筛!凡是与南域有牵扯的,凡是行踪可疑的,都给寡人揪出来!王后若有任何闪失,你们统统陪葬!”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整个王宫顿时笼罩在一片恐怖的肃杀氛围之中。 嬴微知道,父王动了真怒,大规模的清洗即将开始。这固然能揪出一些钉子,但也可能迫使真正的黑手隐藏得更深。 她回到昭阳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凌素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道:“公主,那宫女的背景查过了,家世清白,入宫五年,平日沉默寡言,并无异常。但她有个哥哥,嗜赌,前些时日欠下了巨债,不久前却突然还清了。” “债主是谁?”嬴微立刻抓住了关键。 “还在查,对方做得很干净,用的是不记名的银票,来源难以追溯。但追查银票流通的渠道,隐约……还是指向了与南域有关的钱庄。” 南域!又是南域! 嬴微眼中厉色一闪。看来,南域这条线,是越来越清晰了。无论是不是萧景明本人,南域的势力确实已经渗透进了西州宫廷,并且将毒手伸向了她的母后! “继续追查那条钱庄线,务必找到确凿证据。”嬴微吩咐道,“另外,把我们查到南域线索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那股暗中调查的势力。” 凌素微微一愣:“公主是想……” “试探一下,看看他们的反应。”嬴微眸光幽深,“若真是谢寻的人,他得知此事,会如何行动?或许,能让我们更快地看清他的立场和目的。” “诺。”凌素领命,心中对公主的谋算愈发钦佩。 嬴微走到窗边,夜色再次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将巍峨的宫殿勾勒出明明暗暗的轮廓。母后尚未脱离危险,暗处的敌人虎视眈眈,而那个她曾全心托付、今生却不敢再信的人,亦在暗中窥探。 前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母后的安危,西州的稳定,前世的血仇,今生的命运,都系于她一人之身。 她必须比敌人更冷静,比阴谋更缜密。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她,绝不会再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 第9章 第 9 章 第九章:铁证如山,庶妹失势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宫闱深处悄然扩散,比嬴微预想的更为隐秘而迅速。 “昭阳公主因王后病重,忧惧过度,已病倒在床,汤药不进,连日常理事都交由凌**官代行。” 这则经由凌素巧妙散布的风声,如同蛛网般缠绕上每一处有心人的耳目。不过半日,昭阳殿外便络绎不绝地出现了“探病”或“回事”的身影,虽大多被凌素以公主需静养为由婉拒于殿外,但那门庭若市的景象,以及凌素眉宇间刻意流露出的凝重与难以掩饰的疲惫,都无声地佐证着传闻的真实性——那位刚刚在朝堂上展现出惊人锋芒的嫡公主,似乎真的被母后的突然倒下击垮了。 嬴微躺在昭阳殿内室的榻上,帐幔低垂,将大部分光线与窥探隔绝在外。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神的损耗。母亲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用老参勉强吊着一口气。每一次亲手为母亲擦拭脸颊,喂服那几乎无法下咽的参汤,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雍容脸庞,嬴微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但她不能倒下,甚至连一丝真实的脆弱都不能流露。她必须维持住这个“方寸大乱”的假象,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引诱暗处觊觎的毒蛇出动。 凌素如同最精准的枢纽,高效而沉默地运转着。她不仅要周旋于外界的试探,处理昭阳殿一应事务,更要统筹协调暗中的调查与监视,将纷杂的信息去芜存菁,提炼出最关键的脉络,汇报给帐幔后那双始终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 “柔仪殿那边,今日以‘为王后娘娘抄经祈福,需心诚则灵’为由,调用了远超常量的上等檀香与宣纸。”凌素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拂过窗棂,“我们的人留意到,柔嫔身边那个叫巧穗的心腹,借着运送经卷的名义,与负责宫内部分物资采买的一个小太监有过短暂交接。那小太监是柔嫔早年埋下的钉子,平日低调本分,此刻动用,必有深意。” 嬴微闭着眼,指尖在柔软的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仿佛在推演着无形的棋局。“小菊那边,可有异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沙哑。 “盯得更紧了。”凌素语气沉稳,“她今日当值魂不守舍,失手打翻了铜盆,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殿外,似在等待什么。我们的人趁她轮休时,再次细查其住处,在她一件旧棉袄的夹层里,寻到了一小包用油纸密实包裹、已然干涸板结的深褐色粉末,气味刺鼻,与之前发现的布片污渍同源,但更为浓烈。嬷嬷断定,此物乃是未经充分焚化的‘幽萝藤’原株碎末,毒性犹存。” 嬴微缓缓睁开眼,帐幔内昏暗的光线在她眼底沉淀出冰冷的锋芒。“长期微量混入熏香,令毒素悄无声息地侵蚀母后身体……昨日毒性骤然爆发,定是有人加大了剂量,或是改变了投毒的门路。”她思路清晰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寒意。 “公主明鉴。”凌素微微颔首,“我们回溯了王后病发前几日的饮食起居,发现有一盅燕窝羹,并非出自椒房殿小厨房,乃是柔嫔以‘感念王后平日照拂,特寻来上品与姐姐共享’为由,从御膳房订了送来的。当时王后未作他想,略用了些。经手传递那盅羹的宫人中,便有这小菊。” 线索如同散落的暗色珍珠,被一条名为“阴谋”的线逐渐串联。 “那包经由小太监传递之物,最终落于何处,意欲何为?”嬴微追问,这是斩断蛇首最关键的一环。 “已然查明。”凌素眼中锐光一闪,“那小太监极为狡黠,几番迂回,故意在几处人多眼杂之地停留,最终才与御膳房一位专司各宫娘娘点心制作的张姓老厨娘接上头。此妇乃柔嫔同乡,入宫三十余载,在御膳房根基颇深。我们的人冒险贴近,亲耳闻得她在无人处低声抱怨,言道柔嫔逼她行此诛九族的勾当,要在明日宗室宴饮上,于进献王后的‘如意糕’内,掺入那包‘特制的糖粉’,还以她在宫外儿子的性命相胁。” 宗室宴饮!明日!如意糕! 嬴微猛地坐起身,帐幔被她骤然的动作带起一阵晃动。幽暗的光线勾勒出她紧绷如弓弦的侧影,那双眸子里再无半分病弱,只剩下猎食者锁定目标时的冰冷寒光。 “好一招一石二鸟的毒计!”她声音低沉,压抑的怒火与杀意在胸腔翻涌,“选在宗室齐聚、众目睽睽之下再次下手!若成,母后‘病重不治’顺理成章;若败,御膳房人多手杂,经手者众,她大可推脱是旁人陷害,甚至……”嬴微目光锐利如刀,看向凌素,“她甚至可以反咬一口,将脏水泼向我这个负责调查、又‘忧惧病倒’的公主,诬我为了掩盖先前‘失察’之罪,或是别的什么缘由,故意设局构陷于她!” 此计不仅狠毒,更是算计到了人心深处。 “张厨娘已被我们严密控制,她贪生怕死,愿出面指证柔嫔。那包药粉也已截获,太医秘密验过,确系高度提纯的‘幽萝藤’毒素,见血封喉。”凌素禀报着决定性进展,“加上从小菊处搜出的毒草原株、污渍布片,以及其间千丝万缕的关联,人证、物证、时机,均已齐备。” 嬴微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血腥味。“还不够。”她声音冷硬,“嬴柔虽禁足,岂会对此毫不知情?找到她们母女串联的证据。” 凌素立刻领会:“奴婢明白,会加紧对寒香院及所有可能传递消息的渠道的监控。” 等待漫长而煎熬。时间在嬴微假意卧病的榻前和椒房殿弥漫的苦涩药味中一点点流逝。她守在母亲床边的时间愈发长了,亲自侍奉汤药,在外人看来,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强打精神的模样令人心酸,这无疑加深了她“不堪打击”的印象。 嬴骁前来探视时,见爱女如此形容憔悴却仍勉力支撑,心中怜惜与怒火交织,对暗卫的调查催逼更紧,整个王宫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低气压中。 终于,在宗室宴饮当日的破晓时分,凌素带来了最后一块拼图。 “公主,找到了。”她眼中带着血丝,精神却异常矍铄,“我们截获了柔嫔设法送入寒香院的一封密信,用的是她们母女私密的隐语。信中柔嫔提及‘风浪将平’,嘱嬴柔‘静待佳音’,许诺日后必能‘重见天日’。字里行间,虽未明言毒事,但结合眼下情势,足证嬴柔对此阴谋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是默许乃至参与其中。” 铁证之链,于此彻底闭合! 嬴微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清晨凛冽的寒气涌入,吹动她额前碎发,也吹散了她眼底最后一丝犹疑。 “更衣,”她声音平静,却带着风暴凝聚前的沉重,“今日,该我们登场,将这出戏唱到终场了。” 殿内,宗室宴饮。 虽因王后病危,宴会撤去了丝竹管弦,菜肴亦以清淡雅致为主,但王室宴会的规制与华贵依旧。琉璃灯盏映照着满殿锦绣,宗亲们依序而坐,推杯换盏间,低声交谈,每个人脸上都维系着符合此刻气氛的凝重与恰到好处的关切。 嬴骁高踞主位,明黄龙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凝。他目光扫过殿内,帝王威仪不减,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让所有意图上前敬酒叙话的宗亲都不自觉地收敛了神色。 柔嫔坐在妃嫔席间靠前之位,一身月白宫装,簪着素银头面,薄粉敷面,既不过分惹眼,也不显得过于悲切。她与邻座妃嫔低声细语,偶尔执起绢帕轻拭眼角,将一个“忧心王后”的妃嫔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嬴微坐于嬴骁下首不远,位置显赫。她同样衣着素净,发髻简约,脸上能看出精心修饰过的苍白与倦怠。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时而飘向虚空,仿佛神思不属,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这番姿态,落入不同人眼中,自有百般解读。 宴会在一片微妙的平衡中进行。直至酒过数巡,御膳房开始奉上各色精巧点心。一碟造型别致、色泽莹润的“如意糕”被内侍小心翼翼端起,正欲送往椒房殿,以示王室对病中王后的慰藉与祈福。 就在此时,一直静默如雕塑的嬴微,缓缓自席间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带着一丝“病弱”的迟滞,然而当她站定在大殿中央,面向嬴骁及满座宗亲深深敛衽一礼时,整个华阳殿内残余的细微嘈杂声,如同被利刃骤然切断。 所有目光,惊疑、探究、好奇、不安,瞬间聚焦于她一身。 连一直维持着哀戚面容的柔嫔,也停下了拭泪的动作,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心底那缕不安骤然绷紧。 “父王,诸位王叔公、宗亲长辈。”嬴微开口,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清晰平稳,字字句句如冰珠坠地,“今日宗亲齐聚,本应共叙天伦。然,母后缠绵病榻,危在旦夕,儿臣身为人女,肝肠寸断,实无欢颜。更令儿臣痛彻心扉、夜不能寐者,乃是经儿臣与父王遣出之暗卫连日明察暗访,母后此番罹患重疾,非是天意不仁,实乃……奸人蓄意毒害!” “毒害”二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万钧之势,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满殿皆惊!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唯闻倒抽冷气之声与无数道震惊骇然的目光交织。 嬴骁身体陡然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殿中女儿,声音沉缓却蕴含着风暴:“微儿,你可知你在言说何事?毒害国母,乃十恶不赦之首罪!证据安在?” “儿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有半字虚妄,甘受千刀万剐之刑!”嬴微抬起头,刻意维持的“病弱”之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与冰冷的决绝。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脸色骤然惨白的柔嫔身上! “儿臣已查明,母后所中之毒,名为‘幽萝藤’!此物阴损,可潜伏体内,微量累积,一旦引发,则状若沉疴,药石无灵!”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悲愤与指控,猛地伸手指向那盘刚刚被端出、尚未远去的“如意糕”——“而下此毒手之人,其心肠之歹毒,谋划之周密,更是骇人听闻!她竟敢……竟敢利用今日宗室宴饮之机,欲将这夺命剧毒,假借御膳之手,再次呈于昏迷不醒的母后面前,行那弑杀国母之滔天恶行!” “弑杀国母”! 四字如同丧钟,狠狠撞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殿内瞬间哗然如沸,许多宗亲骇然变色,不敢置信地望向那盘点心,又看向面无人色的柔嫔。 柔嫔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急,带翻了身后绣墩,发出刺耳声响。她浑身剧颤,指着嬴微,尖利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嬴微!你疯了!你为构陷于我,竟敢编造如此弥天大谎!王后病重,我亦心如刀割,日夜焚香祷告,你……你怎可如此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嬴微冷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她不再看柔嫔,转而面向殿外,朗声道:“带人证、物证!” 早已候命的凌素,立时带着侍卫,押着三人步入大殿——正是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宫女小菊、御膳房厨娘张氏,以及那个负责采买传递的小太监!同时,凌素亲自捧一托盘,其上赫然陈列着那包搜出的毒草原株、沾染毒渍的布片,以及那包刚刚截获的、欲投入点心内的致命药粉! 这三人的出现,尤其小菊与张厨娘,立时在殿内引发更大骚动。不少宫人内侍皆识得她们! “父王,诸位宗亲请看!”嬴微声音清越,压下殿内嘈杂,“此宫女小菊,乃椒房殿内侍,其住处搜出‘幽萝藤’毒草原株及沾染毒渍之物!经她亲口招认,乃受柔嫔指使,长期将此毒混入母后日常所用熏香之内,缓慢侵蚀凤体!”她目光如电,直刺小菊。 小菊早已魂飞魄散,瘫跪于地,涕泪横流,叩首不止:“大王饶命!公主饶命!是柔嫔娘娘……是柔嫔娘娘身边的巧穗姐姐给奴婢的毒草,命奴婢每次清理香炉时偷偷掺入些许……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不待众人从这骇人指控中回神,嬴微又指向面无人色的张厨娘与那包药粉:“而此人,御膳房厨娘张氏,亦已招认!乃柔嫔以其宫外家人性命相挟,命她于今日,将这包提炼好的‘幽萝藤’剧毒,掺入进献王后的‘如意糕’中,意图令母后顷刻毙命!人赃并获,铁证在此!” 张厨娘亦瘫软在地,嚎啕痛哭:“大王明鉴啊!是柔嫔逼奴婢的!她说奴婢若不从,便让人杀了奴婢的儿子一家……奴婢迫不得已啊!那毒药……毒药就在这里!奴婢还未来得及下手啊!” 凌素适时将托盘高擎,呈至御前。候命的太医即刻上前,当众查验。片刻,太医跪地,声音清晰回荡:“启禀大王!此药粉与布片残留,以及那干涸粉末,确系同源之‘幽萝藤’剧毒无疑!尤其此药粉,毒性猛烈至极,若服食少许,顷刻间便可绝人性命!” 哗——! 证据链完整呈现,人证物证俱全!所有的疑点、所有的指控,都如同烧红的铁水,浇筑成型,无可辩驳地指向了那个立于殿中,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的柔嫔! “不!不是的!是他们串通起来诬陷我!是嬴微!是你这个毒妇设计的圈套!”柔嫔彻底崩溃,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声嘶力竭地尖叫,欲扑向嬴微,却被侍卫死死拦住。 嬴微看着她垂死挣扎的丑态,眸中无一丝波澜,唯有冰冷的厌弃:“柔嫔,事到如今,铁证如山,你还要狡赖吗?若非你主使,小菊一介低等宫女,从何得来宫外奇毒?若非你威逼,张厨娘安敢冒株连九族之险行此大逆?难道这一切,皆是我这个‘忧惧病倒’、连殿门都少出的公主,能凭空捏造,胁迫他们来构陷于你的吗?!” 她的质问,一句厉过一句,一句狠过一句,将柔嫔所有苍白的辩驳都碾为齑粉! 嬴骁的脸色早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的苍穹,他缓缓起身,周身散发的帝王之怒令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他目光如万载寒冰,刮过柔嫔那张因恐惧与怨恨而扭曲的面容。 “毒妇!”一声蕴含着滔天怒火的厉喝自嬴骁喉中迸发,“寡人念旧,予你嫔位,你不知感恩,竟敢以如此阴损手段毒害王后,妄图动摇国本!证据确凿,犹敢攀诬!真当寡人之剑不利否?!” “父王!”嬴微再次出声,她迎向嬴骁震怒的目光,声音沉痛而决绝,“柔嫔罪大恶极,万死难赎!然,儿臣以为,此等周密狠毒之计,恐非她一人所能筹谋。嬴柔虽禁足,然其心性,父王与诸位宗亲早有公论。她与柔嫔母女连心,对母后与儿臣积怨已深,此前便多次行构陷之举。儿臣恳请父王,将嬴柔一并拘来,严加审讯!儿臣不信,对此等弑母大罪,她竟能置身事外!恳请父王彻查到底,以正宫闱,以告慰母后!” 她不仅要柔嫔的命,更要趁此良机,将嬴柔这个屡次欲置她于死地的祸根,彻底铲除,永绝后患! 嬴骁凝视着女儿那毫不退缩的、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神,再思及嬴柔过往行径及那封密信隐语,心中最后一丝对血脉的怜悯荡然无存。他阖眼,深吸一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属于帝王的冷酷与果决。 “准!带嬴柔!” 当嬴柔被内侍自禁足之地强行拖来,踏入这肃杀森严的大殿,目睹瘫软如泥、形容癫狂的生母,承受满殿宗亲或鄙夷或惊惧的目光,对上嬴微那双深不见底、冰寒刺骨的眸子,以及凌素手中那托盘的致命“罪证”时,她瞬间明白,终局已至。 她尚欲做最后挣扎,哭嚎着“父王饶命”、“女儿冤枉”,甚至试图将罪责推诿他人。然,当嬴微取出那封截获的密信,并由通晓隐语之人当场破译出其中“风浪将平”、“重见天日”之暗喻后,嬴柔最后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她瘫倒在地,目光涣散,唇齿间再无力挤出一个字。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柔嫔与嬴柔母女勾结,长期以幽萝藤毒害王后,并欲在宗室宴饮上再次下毒弑母的惊天阴谋,彻底暴露于朗朗乾坤之下! 看着面如槁木、魂飞天外的柔嫔和嬴柔,看着满殿宗亲那震惊、愤怒、后怕乃至一丝庆幸的复杂神情,嬴微知道,她赢了。赢得彻底,赢得冷酷。 嬴骁震怒的宣判,如同最终裁决,响彻殿宇:“庶人柳氏,蛇蝎心肠,谋害国母,罪孽滔天,褫夺所有封号品位,贬为贱籍,即刻打入死牢,三日后……凌迟处死!以正国法!” “庶人嬴柔,心术不正,屡犯宫规,参与谋害嫡母,罪同忤逆,即日起废为庶人,削除宗籍,永锢寒香院,非死不得出!其一应仆役,尽数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凌迟!削籍!永锢! 旨意既下,柳氏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嚎,彻底昏死过去。嬴柔则猛地抬头,那怨毒到极致的目光死死钉在嬴微身上,宛如淬毒的荆棘,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却终究被内侍毫不留情地拖拽下去,徒留绝望的余音在殿中萦绕。 一场本应彰显天家和睦的宗室宴饮,最终以两位王室成员的彻底陨落和一桩血腥阴谋的揭露而惨淡收场。嬴微立于大殿中央,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意味难明的目光。敬畏、恐惧、忌惮、审视……她深知,自此刻起,她不再是那个需倚仗父母庇护的西州嫡公主。她以一场漂亮而冷酷无情的反击,向整个西州朝野宣告了她的存在——一个智谋超群、手段果决、不容轻侮的嬴微。 母后的地位得以彻底稳固,内宫最大的毒瘤被连根拔起。小**,在她步步为营、隐忍狠决的筹谋下,以这般雷霆万钧之势,悍然达成。 然而,嬴微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欢欣,唯有一片激战过后冰冷的疲惫与空寂。她望向殿外那沉沉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深知脚下之路依旧遍布荆棘,暗处的敌人绝不会就此偃旗息鼓。 但至少,她为自己,也为昏迷的母亲,荡平了一方险阻,争得了一口喘息之机。 前路漫漫,她当更加审慎,亦要……更加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第10章 第 10 章 第十章:密室对峙,重生实锤 昭阳殿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深秋夜色的寒凉。 嬴微坐在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关于北漠残部动向的军报,狼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墨迹已干。她的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心思却早已飘远。白日宗室宴饮上,柔嫔与嬴柔的彻底倒台,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的涟漪终会平息,但水下涌动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肃清内患带来的短暂掌控感,已被更深沉的审慎与孤寂取代。这深宫,从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倒下一个柔嫔,或许会站起来更多藏在暗处的敌人。 殿内弥漫着凌素刚更换的、清冽的宁神香,气息悠远,试图抚平白日喧嚣留下的痕迹,却难以触及嬴微心头的暗礁。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凌素无声地走近,低声道:“公主,谢公子在殿外求见,言有关于北漠残部可能与东陆边境势力勾结的紧急军情,需即刻与公主商议。” 北漠残部?东陆边境?嬴微指尖在冰凉光滑的案面上轻轻一点,发出几不可闻的叩击声。这个理由,找得恰到好处,既关乎西州安危,符合他“客卿谋士”的身份,又顺理成章地给了他们一个私下会面的借口,不会惹人过多猜疑。 她想起那夜他突兀出现,手臂染血,那句冰冷的“盟友”;想起宫宴之上,他看似不经意,却总能精准补充她对北漠策略的疏漏,那份远超其当下身份应有的洞察力;更想起他偶尔望向她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愧疚、探究,还有一种她不愿深究的、近乎绝望的关切。 种种蛛丝马迹,早已在她心中汇聚、发酵。一个荒谬却又日益清晰的猜测,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理智。他,谢寻,或许也并非全然是今世这个落难东陆、寻求庇护的公子。 该来的,总会来。与其在猜疑的迷雾中消耗心力,步步提防,不如借此机会,将这层横亘在两人之间、薄如蝉翼却又重若千钧的窗户纸,彻底捅破。 “请他到书房。”嬴微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桩寻常公务。她需要绝对的冷静,来面对可能揭晓的、颠覆性的真相。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谢寻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室外夜风的微凉与湿润气息。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色长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愈发衬得他身姿挺拔,风骨嶙峋。只是今夜,他眉宇间凝着的沉重,比往日更甚几分,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他依礼躬身,动作标准而克制,目光却在她抬眼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处,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蚀骨的愧疚,小心翼翼的探究,以及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带着痛楚的关切。 “谢公子深夜前来,所谓紧急军情,不知是何事?”嬴微没有赐座,选择了最直接的开场。她端坐于书案之后,姿态疏离而威仪,如同对待任何一位前来禀报事务的臣属,刻意拉开的距离感,是她此刻最好的武装。 谢寻站直身体,并未立刻呈上臆想中的“情报”,而是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她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眉眼,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今日宫宴,公主雷霆手段,一举肃清内患,微臣……深感佩服。”他顿了顿,语气微妙地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只是,公主可曾想过,那‘幽萝藤’之毒,性极阴寒,侵入肺腑,发作之时如冰针穿刺,痛苦异常……王后娘娘凤体孱弱,此番……受苦了。” 嬴微握着袖口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这话,表面是关切王后病情,可那语气,那刻意描述的毒性发作的痛苦,那深沉注视着她的眼神,分明像是在确认什么。确认她是否也知晓这毒的厉害,是否也……亲身经历过某种类似的、绵长而绝望的痛苦。 她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眸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嘲讽:“谢公子对我西宫内闱秘事,倒是关切入微。莫非东陆宫廷之中,也惯用此类阴私手段,故而公子如此熟悉?” 这反击犀利而直接,将问题抛回给他,同时也是一种更进一步的试探。 谢寻迎着她审视的目光,没有闪躲,反而向前踏了一小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东陆或许没有‘幽萝藤’,但有一种名为‘朱砂泪’的宫廷秘药。此毒无色无味,混入酒中,饮下时毫无所觉,三个时辰后骤然发作,腑脏如同被烈火焚烧,又似千万钢针穿刺,痛不欲生,且……无药可解。前朝瑞王,便是奉旨饮下此酒,哀嚎一日夜方绝。” 瑞王!嬴微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前世构陷她、力主将她治罪的东陆权臣之一!后来谢寻登基后,清算旧账,寻到了瑞王其他罪证,最终赐下的毒酒,正是这“朱砂泪”!此事在当时是秘而不宣的宫廷隐秘,谢寻后来虽处置了不少知情者,但“朱砂泪”的具体症状、发作时的惨状,以及确切的受害者,绝非他一个“流亡在外、消息闭塞”的落难公子能如此清晰、甚至带着某种亲身见证般的笃定来描述!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映照着两人同样复杂难辨、暗潮汹涌的神情。窗外的风声似乎也消失了,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笼罩下来。 嬴微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符合她“年龄”和“经历”应有的震惊与茫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锐利如解剖的刀刃,冷静得近乎残酷,仿佛要剥开他所有的言语伪装与表情面具,直刺那最深层、最不愿暴露的真相内核。她早就怀疑了,不是么?从他重生后第一次在宫宴上失口喊出那个独属于前世的、亲昵的“阿微”;从她偶然听到他与谋士苏砚那句含糊不清的“重生”、“弥补”、“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从他一次次看似巧合、实则时机精准得令人起疑的相助……只是她不愿,或者说,不敢去彻底证实。 如今,他几乎是亲手将最有力的证据,摆在了这明晃晃的烛光之下。 “谢公子当真是博闻强识,”她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腊月屋檐下悬着的冰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与嘲讽,“连东陆前朝这等隐秘的宫廷秘事,都能如数家珍,描述得身临其境。只是不知,公子是从何处得知这‘朱砂泪’发作时的详细情状?莫非……曾亲眼目睹过哪位贵人毒发时的景象?” 这话,已是近乎直白的质问,将试探推向了悬崖边缘。 谢寻看着她冰冷如霜、戒备森严的眉眼,心脏像是瞬间被浸入了北漠最寒冷的冰窟,又被猛地投入熔炉炙烤。他知道她在等什么,等他的坦白,等一个最终的、不容置疑的确认。所有的迂回、所有的掩饰,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翻腾的、复杂的情绪仿佛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疲惫的坦诚。他不再绕任何圈子,目光沉痛而直接地凝视着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 “是。我见过。”他承认了,承认得如此干脆,如此直接,反而让嬴微一直紧绷的心弦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自脊椎窜起。“我不止见过‘朱砂泪’夺人性命时的惨状,我还见过……西州椒房殿那冰冷梁上悬着的、刺眼的白绫;见过西州王都城破之日,冲天而起的烽烟与折断的王旗;见过……你最后看向我时,那一眼中……刻骨的绝望与……永不磨灭的恨意。”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烙在两人之间那层早已遍布裂痕、摇摇欲坠的冰面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嬴微握着袖口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她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态,背脊挺得笔直,只有那微微急促、试图压抑却终究泄露了心绪的呼吸,昭示着她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海啸。他果然……也回来了。带着前世的记忆,带着那无法洗刷的愧疚与罪责,再次突兀地、不容拒绝地闯入了她好不容易重塑的生命里。 没有预想中的歇斯底里,没有崩溃的痛哭与质问。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嬴微只是极轻、极冷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空洞而苍凉,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讽刺。 “所以,”她抬起眼,眸光如雪原上反射的寒星,冰冷,明亮,不带一丝温度,直直地射向他,“这就是你这一世,处心积虑,频频示好,屡次制造‘巧合’出手相助的原因?谢寻,是因为那午夜梦回无法摆脱的愧疚啃噬着你?还是因为……”她话语微顿,语气愈发锐利,“你发现我这个曾经被你利用殆尽、最终弃如敝履的棋子,这一世似乎拥有了不一样的价值,或许还能为你所用,所以想提前投资,施以恩惠,试图挽回一些‘损失’,以便将来……更好地利用?” 她的话语,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无比地刺向他最痛、最无法辩驳的伤口。 谢寻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眼中的痛色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他急切地上前半步,几乎要越过那无形的界限,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不!阿微!不是这样!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在你听来都可能是狡辩。前世的错,我已铸成,百死莫赎!这一世,我从未想过要再利用你分毫!我只想……只想尽我所能,护你周全,助你达成所有心愿,无论你想要什么,无论前路如何……” “我想要什么?”嬴微猛地打断他,霍然起身。动作带来的风拂动了烛火,光影在她脸上明灭不定。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在极近的距离逼视着他,目光如两柄出鞘的利剑,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我想要西州国祚绵长,山河永固;我想要所有曾经背叛我、伤害我、将我视为棋子与踏脚石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这里面,”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也包括你,谢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誓言,砸在寂静的书房里。 “你我的确都拥有前世的记忆,这很好。”她继续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比愤怒更冷的寒冰,“至少,我们不必再戴着面具,进行那些令人作呕的、虚伪的试探。我们可以合作,因为眼下,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你需要西州的势力,助你复仇东陆,夺回你失去的一切;而我,也需要借助你的力量与对东陆的了解,来肃清内忧,抵御外患。这是交易,是各取所需,再清楚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最终落在他那双充满了痛苦与复杂情绪的眼睛里,清晰地、缓慢地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但也仅此而已。前世的债,我一笔一笔,都记在这里。”她抬手,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心口,“今生的盟约,仅限于利益,止于合作。不要对我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要再说什么可笑的弥补与守护。你若安分守己,恪守盟友的本分,我们或可相安无事,各得其所;你若越界,或有丝毫损害西州利益之举……”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骤然凌厉的眼神,那周身散发出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威压,比任何直白的威胁都更具分量。未尽的语意,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充满了危险的警告。 谢寻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疏离与决绝,看着她将自己彻底隔绝在心门之外的冰冷姿态,心中那片荒芜之地,仿佛又被狠狠地碾过一遍。他知道,有些伤痕,一旦造成,便再难愈合;有些信任,一旦崩塌,便如覆水难收。他所有的悔恨,所有的弥补,在她看来,或许都只是别有用心的、拙劣的表演。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更漏似乎都滴答了数次。最终,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乱麻,有蚀骨的痛楚,有无力的黯然,也有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妥协。 “我明白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公主放心。谢某……必当谨守本分,不敢有违。” 嬴微不再看他,漠然转身,走回书案之后,重新拿起那卷早已看不进去的军报,微微垂首,侧脸在烛光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几乎颠覆了两人关系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凌素,”她扬声,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送谢公子。” 书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仿佛将那个带着前世烙印的男人,暂时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书房内恢复了之前的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 嬴微维持着垂首看军报的姿势,许久未动。直到确认脚步声彻底远去,她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卷轴,抬手,用力按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长长的睫羽垂下,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青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到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确认了。 他亦是自那场噩梦中归来之人。 前世的爱恨纠葛,今生的权谋棋局。 从此,每一步,都需更加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阶段性反转,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而压抑的默契中,彻底达成。他们之间的关系,被明确地定义,也被无形地锁死,进入了一个更加微妙、也更加危险的崭新阶段。 第11章 第 11 章 第十一章误会加深,刻意疏远 晨光熹微,透过昭阳殿雕花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嬴微早已起身,端坐于妆台前,任由凌素为她梳理那一头如墨青丝。 铜镜中映出的容颜,依旧年轻娇艳,眉眼间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与沉静。自那日密室对峙,确认谢寻亦重生归来后,她的心湖便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层层扩散,久久难以平复。 前世白绫绕颈的窒息感,母国烽烟尽染的惨状,与他最后那复杂难辨、终究归于沉默的眼神……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交织翻滚,恨意与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痛楚纠缠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 “公主,今日想梳什么发式?”凌素的声音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她是最贴近嬴微心腹的人,自然能感觉到自家公主近日心绪不宁,与那位东陆谢公子之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更浓重的迷雾。 “简单些便好。”嬴微淡淡道,目光掠过妆匣中一枚成色普通的白玉佩。那是前世谢寻初入西州时,赠予她的“信物”,彼时她珍之重之,如今看来,不过是他精心算计中的一环。她伸出手,指尖在那微凉的玉面上停留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其拨至匣子最角落,如同将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深藏。 “诺。”凌素应声,动作轻柔而利落,很快便绾了一个简洁而不失庄重的单螺髻,仅簪一支素银镶南珠的发簪,清冷孤傲。 “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嬴微状似无意地问道,指的自然是谢寻的居所。 凌素低声回禀:“谢公子每日依旧按例前往典客署应卯,或与几位寒门出身的官员清谈,或闭门读书,并无异常举动。只是……他院中的守卫,似乎比前些日子增加了些,我们的人不便靠得太近。” 嬴微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增加守卫?是防着外戚余孽的报复,还是……防着她?经历了前世,她岂会再天真地以为,他谢寻还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落难公子?他既有重生之机,必然也知晓未来诸多关窍,暗中培植势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继续盯着,不必刻意靠近,留意与他接触的都有哪些人即可。”嬴微吩咐道。她需要判断,重来一次的谢寻,他的棋局究竟布到了哪一步,而自己,又该如何在这盘棋中,为自己和西州谋得最大的生机与利益。 至于那份掺杂着血泪的旧情……她攥了攥袖中的手,指甲嵌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既已知晓结局惨淡,又何苦再陷泥淖?疏远,是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唯一方式。 用过早膳,嬴微前往椒房殿向母后姜瑾请安。 姜瑾的气色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嬴柔母女被禁足,去了心头大患,她眉宇间的郁色也散去了不少。见到嬴微,她拉着女儿的手细细端详,心疼道:“我儿近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为国事忧心?你父王虽允你参议朝政,但也不必过于劳神。” 嬴微依偎在母亲身侧,感受着这难得的温情,心中一软,面上却笑道:“母后放心,女儿心中有数。只是近日翻阅古籍,偶有所得,正在思索一些边防策论,故而睡得晚了些。” 她并未提及谢寻,也未透露半分重生之事。那些沉重的过往与未来的危机,由她一人背负便好,何苦让母亲徒增烦恼。 正说话间,宫人通传,言及宗正嬴承业求见王后,商议宗室岁末祭祀之事。嬴微便顺势告退。 行至宫门处,恰与嬴承业迎面相遇。 这位掌管宗室事务的叔父,年近四十,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精于算计的圆滑。他见到嬴微,停下脚步,拱手施礼,笑容可掬:“微公主安好。公主近日于朝堂之上屡献良策,深得王上赞许,真乃我嬴氏之幸。” “叔父过誉了。”嬴微微微颔首,神色平淡,“微不过尽己所能,为父王分忧罢了。宗室事务繁杂,叔父辛苦。” “分内之事,何谈辛苦。”嬴承业笑道,目光在嬴微脸上微微一转,似有深意,“听闻公主与那位东陆来的谢公子,似乎颇有渊源?前次边境策论,谢公子可是力挺公主之见啊。” 嬴微心中冷笑,消息倒是灵通。她面上不动声色,语气疏离:“谢公子乃东陆人士,对北漠风土有所了解,其所言不过是为国献策,与微个人并无干系。叔父当知,邦交之事,利益为先,私交为轻。” 嬴承业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公主深明大义,是臣多言了。”他心中却暗自思忖,这嬴微公主对那谢寻的态度,似乎与外界传闻的“颇有往来”不甚相符,倒像是刻意划清界限。这倒是有趣。 辞别嬴承业,嬴微沿着宫道缓步而行。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宫墙巍峨,琉璃瓦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一如这深宫,看似金碧辉煌,内里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汹涌。 行至御花园附近,远远便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立于九曲回廊之下,玄衣墨发,身姿挺拔,不是谢寻又是谁? 他似乎是在此等候已久。 嬴微脚步一顿,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想转身避开。 然而谢寻已经看到了她,他快步迎了上来,在她面前数步之遥停下,目光复杂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某种小心翼翼,又难以掩饰的关切:“公主。”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嬴微垂眸,敛去所有情绪,只余一片冰封的平静:“谢公子有何事?” 疏离的称呼,冷淡的语气,像一盆冰水,浇在谢寻心头。他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前世她临死前那绝望而冰冷的眼神再次浮现,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近日可好,想解释那日密室的仓促,想告诉她他心中的悔恨与弥补之念……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边境或有异动,北漠各部似有调兵迹象,公主……还需早做防备。” 这是他根据前世记忆推算出的时间节点,北漠的第一次大规模袭击,即将到来。他不能明言重生,只能以此方式提醒。 嬴微心中一震。北漠异动!她自然记得,前世便是此时,北漠铁蹄踏破边关,西州仓促应战,损失惨重,也为后来谢寻借机渗透西州兵力埋下了伏笔。 他果然也知道此事。 压下心头的惊涛,嬴微抬眸,目光清冷如雪,落在谢寻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谢公子消息倒是灵通。不知此消息,源自东陆旧部,还是……公子另有渠道?” 谢寻被她话语中的锋芒刺得一窒,苦笑道:“寻虽不才,亦有些许自保之道。此消息来源可靠,还请公主务必重视。” “本宫知道了。”嬴微淡淡道,“西州边防,自有父王与诸位将军操心,不劳谢公子费心。若无他事,本宫先行一步。” 说完,她不再看他,径直从他身侧走过,裙裾拂过地面,未曾有丝毫停留。空气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与他记忆中温暖馥郁的气息截然不同。 谢寻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阳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投在地上,与宫墙的阴影融为一体。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阿微……”一声极轻的、饱含着无尽痛楚与思念的低喃,消散在风中。 她果然,恨他入骨。 连一句多余的言语,一次眼神的交汇,都不愿再给予。 …… 接下来的几日,嬴微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对北漠局势的分析与推演之中。她凭借前世记忆,结合凌素搜集来的各方情报,基本可以确定谢寻所言非虚。北漠几个大部落正在频繁会盟,边境的摩擦也明显增多,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而,朝堂之上,却并非所有人都能看清这迫近的危机。 这日朝会,议题果然涉及边境军报。 “父王,”大皇子嬴琨出列奏道,“北漠蛮族小股骑兵滋扰边境,不过是疥癣之疾,边军足以应对。若因此便大惊小怪,兴师动众,恐劳民伤财,反令诸国以为我西州怯懦。” 几位依附于大皇子的官员纷纷附和。 “大兄此言差矣。”嬴微清越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她步出班列,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地望向御座上的嬴骁,“北漠各部习性,女儿近日查阅典籍,略知一二。其秋冬之际,粮草匮乏,南下劫掠几成惯例。然今次各部联络频繁,规模远超往常小打小闹,恐非简单滋扰。若待其兵临城下,再图应对,则为时已晚。儿臣以为,当立即增兵边境,加固城防,并派遣得力干臣前往督师,以防不测。” 她话音一落,殿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有赞赏其远见的,也有不屑一顾,认为女子妄议军机的。 嬴骁沉吟不语,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寻身上:“谢卿,你来自东陆,对北漠亦有所了解,依你之见如何?”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谢寻身上。 嬴微袖中的手微微蜷缩,面上却依旧平静。她知道,谢寻必然会赞同她的观点,这是他们前世共同经历、今生亦无法改变的轨迹。 谢寻出列,躬身一礼,声音沉稳:“回禀王上,微公主所言,高瞻远瞩,切中要害。北漠此番,绝非寻常劫掠。其王庭近年来势力扩张,已有整合诸部之势。若任其叩关成功,西州北境将永无宁日,届时耗费之国力,恐十倍于今日之预防。臣附议公主之策,并愿补充三点……” 他条理清晰地分析了北漠各部的矛盾与可分化之处,提出了具体的坚壁清野策略,甚至点出了几条容易被忽视的、适合北漠骑兵突袭的小道。 他的分析与嬴微心中的构想不谋而合,甚至更为详尽。两人一唱一和,虽无眼神交流,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将主和派驳得哑口无言。 嬴骁听得连连点头,最终拍板:“好!就依微儿与谢卿所言。即日起,调拨粮草,增兵北境,着镇北将军……”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次退出大殿。 嬴微走在前面,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带着灼人的温度与沉重的愧疚。 她加快了脚步。 在通往内宫的廊道拐角,谢寻终究还是追了上来,拦在了她的面前。 “公主。”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急切,“方才朝堂之上,多谢公主……” “谢公子不必言谢。”嬴微打断他,目光平静地掠过他略显苍白的脸,“你我皆是为西州着想,公事公办而已。” “并非全然是公事。”谢寻上前一步,距离拉近,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药味(那是上次为救她留下的伤?)扑面而来,让嬴微呼吸一窒。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太多她不愿去读懂的情绪:“我知道你心有芥蒂,前世的种种,是我负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 “谢公子!”嬴微猛地提高声音,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眼底终于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一丝冰冷的怒意,“请注意你的身份!这里是王宫禁地,你我之间,只有国事,无私谊!前尘往事,于我如浮云,早已散尽。还请公子自重,莫要再行纠缠,徒惹非议!”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拂袖而去,背影决绝,带着不容靠近的凛冽寒意。 谢寻僵立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宫门之后,仿佛也带走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光亮。他抬手,用力按在胸口,那里,蚀骨的悔恨与无能为力的痛楚,正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知道,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因着重生的秘密被捅破,非但没有缩小,反而变得更加深邃,更加难以跨越。 她将他,彻底地推开了。 而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急匆匆跑来,神色慌张地跪倒在嬴微离去的方向,声音带着哭腔:“公主!不好了!边境八百里加急!北漠……北漠大军二十万,已攻破烽火台,直逼镇北关了!”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寂静的宫道上。 嬴微离去的脚步猛地顿住,霍然转身,脸上血色尽褪。 终究……还是来了。 而谢寻,在听到消息的瞬间,眼底除了凝重,更深处,却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痛色。 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隆隆向前。而他们这两个知晓“未来”的异数,又能否在这乱局中,扭转乾坤? 宫墙之上,风云骤变,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就此拉开序幕。 第12章 第 12 章 第十二章前世阴影,力排众议 镇北关告急的烽火,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西州朝堂。 八百里加急军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焦灼:北漠左贤王亲率二十万铁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边境,烽火台接连陷落,镇北关外围屏障尽失,如今关城被围,守军死战,情势危如累卵! 消息传开,举国震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恐慌、愤怒、质疑、推诿,种种情绪交织,乱作一团。 “二十万!北漠何时集结了如此多的兵力?” “镇北关乃我西州北面门户,一旦有失,北漠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王畿!” “必须立刻发兵救援!刻不容缓!” 以大将军为首的武将们群情激愤,纷纷请战。然而,更多的文臣却面露忧色,顾虑重重。 “国库近年来虽有所积蓄,但支撑如此大规模的战事,恐怕难以为继啊!” “仓促调兵,粮草辎重如何保障?若战事迁延,恐生内变。” “北漠骑兵骁勇,野战恐非其敌手,是否应以坚守关隘,待其粮尽自退为上?” 争论之声不绝于耳,御座上的嬴骁面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显然也在权衡利弊。他是一国之君,需要考虑的远比单纯的战与和更为复杂。西州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宗室、世家、外戚,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国力在战争中过度消耗,难保不会有人趁机作乱。 嬴微站在百官队列的前方,垂眸静立,看似平静,袖中的双手却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她清晰地记得,就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北漠入侵,成为了西州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彼时,朝堂也是如此争论不休,延误了最佳战机。父王最终采纳了主和派部分意见,试图以谈判和有限的军事行动解决问题,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镇北关血战数月,最终因援军不至、内奸作乱而陷落,守将全家殉国。北漠铁蹄踏破关城,一路烧杀抢掠,西州北部三郡沦为焦土,生灵涂炭。西州元气大伤,国库空虚,军心涣散,也为后来谢寻借机整合东陆势力,最终兵临城下,覆灭西州埋下了最直接的祸根。 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恨意与紧迫感。她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即便打破“女子不得干政”的桎梏会引来非议,即便可能引起父王更深的猜忌,她也必须阻止那场即将发生的悲剧。 就在主和派一位老臣再次站出来,准备陈述坚守之利时,一个清越而坚定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整个大殿: “父王!儿臣有本奏!”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出声的嬴微身上。惊愕、不解、鄙夷、探寻……各种视线交织在她身上。一个公主,在讨论军国大事的朝会上贸然开口,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嬴骁也微微蹙眉,看向女儿:“微儿,此乃军国大事,你……” “父王!”嬴微上前一步,毫无惧色地迎上嬴骁的目光,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正因为是关乎西州存亡的军国大事,儿臣才不得不言!北漠此次兴兵,绝非寻常劫掠,其意在吞并我西州北境,乃至动摇我西州国本!若依某些大臣所言,固守待援或试图和谈,无异于抱薪救火,自取灭亡!”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荒谬!”大皇子嬴琨忍不住出声斥道,“王妹,你久居深宫,岂知兵凶战危?女子干政,自古忌讳!还不退下!” 几位保守的老臣也纷纷附和,言语间对嬴微极为不以为然。 嬴微却看也不看他们,目光只牢牢锁定着御座上的父王,语速加快:“父王!儿臣虽居深宫,亦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北漠左贤王此人,野心勃勃,用兵狡诈狠厉,绝非肯因小利而罢兵之人!其二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志在必得!若我等此刻犹豫不决,寄希望于其粮尽自退或小恩小惠的和谈,只会助长其气焰,贻误战机!” 她顿了顿,环视一圈那些或质疑或愤怒的面孔,继续道:“敢问诸位,若镇北关破,北漠铁骑南下,诸位府邸中的珍宝,可能抵挡胡虏的马刀?诸位庄园内的粮仓,可能填饱胡虏的肚腹?届时,覆巢之祸,谁能幸免?!” 一番话,问得一些原本主和的大臣面色微变,哑口无言。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嬴骁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女儿。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儿了,她的见识,她的胆魄,都远超他的预期。 嬴微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必须拿出切实可行的策略,才能说服父王和朝臣。 “儿臣以为,当采取‘坚壁清野’与‘分化瓦解’双管齐下之策!”她朗声道,“第一,立刻派遣精锐援军,不惜一切代价驰援镇北关,稳定防线!同时,命令北境各城寨,立刻执行坚壁清野之策,将城外粮草物资尽数运入城内或焚毁,水井填埋,使北漠大军无所劫掠,难以久持!” “第二,北漠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部部落林立,矛盾丛生。左贤王势大,然其族叔右贤王、以及几个大部族首领,未必真心臣服。我可派遣能言善辩之士,携重金珍宝,秘密潜入北漠,联络其内部不满左贤王的势力,许以好处,挑拨离间,使其内乱!即便不能立刻瓦解其联盟,亦可牵制其兵力,扰乱其军心!” “此二策并行,方可化解此次危机,甚至……可重创北漠,保我西州北境数十年太平!” 嬴微的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 坚壁清野!分化瓦解! 这两个策略,并非无人想过,但由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公主,在如此紧急的朝会上如此清晰、完整、掷地有声地提出来,带来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 尤其是“分化瓦解”之策,直指北漠内部的核心矛盾,其眼光之毒辣,布局之深远,让许多浸淫朝堂多年的老臣都暗自心惊。 这……这真的是那个以往只知读书习礼、温婉娴静的微公主吗? 嬴骁看着殿中昂然而立的女儿,日光从殿门斜射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竟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女儿,身上似乎隐藏着太多他未知的秘密和能力。 “公主此策,固然精妙,”一位文臣出列,语气带着质疑,“然则,坚壁清野,谈何容易?北境百姓安土重迁,仓促间岂肯舍弃家园田产?若强行推行,恐生民变!再者,分化北漠各部,需对北漠内部情形了如指掌,且需派出的使者胆识过人,机智善变,此人选又从何而来?” 这些问题,同样也是嬴骁和诸多大臣的疑虑。 嬴微早已料到会有此问,从容应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北境百姓乃我西州子民,父王可下明诏,言明利害,承诺战后给予补偿,妥善安置。同时,派遣得力官员及军队协助执行,恩威并施,方可推行。至于使者人选……” 她目光微转,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站在角落,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寻,但很快又收回,继续道:“我西州人才济济,典客署中不乏熟悉北漠风土人情、通晓胡语之士。亦可悬赏招募江湖奇人、边贸商贾中胆大心细者,许以重利,为国效力!” 她没有直接点出谢寻,但心中清楚,若论对北漠内部的了解,以及执行此等危险任务的胆识和能力,谢寻无疑是最佳人选之一。前世,他便是在这场危机中崭露头角,提出了类似的分化策略,并亲自潜入北漠,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与他之间,隔着前世血海深仇,今生她再不会主动将他推至台前,更不会将自己的计划与他的行动捆绑在一起。 她能做的,是提出策略,至于如何执行,人选为何,那是父王和朝臣们需要决定的事。她只需确保,西州能走上一条与前世不同的、通往生路的轨道。 朝堂之上,再次陷入了激烈的争论。但这一次,支持嬴微策略的声音明显多了起来。尤其是军方将领,对“坚壁清野”和坚决驰援的策略大为赞同。 嬴骁看着下方争论的臣子,又看了看神色平静却目光坚定的女儿,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够了!”他沉声开口,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微儿所言,甚合孤意!”嬴骁站起身,帝王威仪尽显,“北漠欺人太甚,若再退让,国将不国!传孤旨意!” “擢升镇军将军李崇为北征大都督,即刻率京师五万精锐,并调集各郡兵马,火速驰援镇北关!” “命北境三郡太守,即刻推行坚壁清野之策,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典客署、兵部,即刻遴选熟悉北漠之干才,拟定分化瓦解之细策,三日内呈报于孤!” 一连串的命令发出,雷厉风行,展现了一代雄主的决断。 “臣等领旨!”百官齐声应诺。 嬴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虽然过程艰难,但至少,西州没有像前世那样,在犹豫和妥协中滑向深渊。 退朝的钟声响起。嬴微随着人流走出大殿,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依然黏在自己身上,有钦佩,有好奇,但更多的,是审视与探究。 她知道,从今日起,她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那个默默无闻的公主身份了。她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看向北方天际,那里,烽火连天。 战争已经开始,而她与谢寻,以及这西州天下的命运,也将在这一片纷乱中,走向未知的岔路。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向着昭阳殿的方向走去。 路还很长,而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