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纱巾松松搭在司同肩上,跟着她的脚步在风里轻轻晃。
不知踩过了多少道铺着碎石的小径,终于拐过下一个弯时,眼前的景致忽然变了——两侧竹林幽深,叶尖垂着的露珠坠在枫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越往前走,那旖旎的风光越让她心头发颤,竟有种说不清的熟悉。
一想到这,司同脚步顿时快了,索性提着裙摆跑了起来。
不过二里地,那夜见过的阁楼便撞进眼里。
白日里的阁楼静悄悄的,少了夜色里的朦胧,却多了几分沉敛的雅致。
她又兴奋又紧张,小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噔噔噔”响,几步就跑到了朱红门前。
门紧紧闭着。
司同抬起小手轻敲了几下,等了片刻没听见动静,正蔫蔫地转身要走,身后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门被缓缓拉开条缝,一个软糯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印玺姐姐…?”
司同刚踏出的脚猛地顿住,霍然回头——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眼里同时炸开诧异,像同时对着一面透亮的镜子,都看清了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你是谁?怎么…跟我长这么像?!”
对面的女孩穿一身浅粉衣衫,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扒着门框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几秒后才后知后觉要关门。
可她常年卧病在床,力气本就比整日在外跑的司同小些,门板被司同一抵就没关严实,反倒让司同像只灵活的小泥鳅,“嗖”地钻了进去。
进了屋的司同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眉毛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围着那女孩叽叽喳喳没停嘴:
“你叫什么呀?”
“多大啦?”
“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呀?那天晚上我见到的就是你吧!”
“怎么比我看着高些呀?”
“你咋不说话呀?”
她兴致勃勃地问着,遇上同龄的孩子本就欢喜,何况是长得一样的,不管对方答不答,只顾着把心里的好奇一股脑倒出来。
那女孩微微歪着脑袋,乌溜溜的杏眸盯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对方笑得像朵刚绽开的小太阳,连眉间的红痣都跟着弯。
她立在门侧,心里竟悄悄浮起一层薄软的欢喜,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添了几分生机。
半晌,她不再像起初那样拘谨害怕,眼里的疑惑慢慢融成了点向往。
薄唇轻启,她小声念道:“唯愿当酒对歌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司同只读过四书,闻言顿时愣住了,小眉头皱着,一脸懵懂地琢磨。
女孩见她这模样,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念了生僻的句子,羞得低下头,细声补了句:“苏酒歌。”
“苏酒歌?”司同在心里默念一遍,眼睛更亮了,拍着胸脯笑:“真好听!我叫司同,七岁啦!我有个哥哥叫司哲,还有个…叫顾行之。以后我们一起玩好不好?肯定热闹得很!”
苏酒歌轻轻点头,目光落在司同亮晶晶的眼睛上——那里面盛着的活力与好奇,是她从未有过的光彩。
她自出生就被送到南苑,大多时候只在院子里看书、晒太阳,很少见同龄人,更别说这样活泼、还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女娃了。
“你在看什么书呀?”司同凑过去,盯着她手里的书念:“游侠列传?”
“没什么…瞎看看的。”苏酒歌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书往怀里收了收,声音细得像蚊蚋。
“原来你喜欢这个呀!怪不得明和师兄知道好多江湖侠客的故事,准是从这上面看的!”
司同一笑,鼻梁侧的红痣也跟着灵动起来,正要再问,印玺端着饭菜推门进来了。
印玺看见两个孩子先是一愣,随即眨了眨眼,无奈道:“我的小同儿啊,一时没看住,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哥哥还在师傅那儿呢。”
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转,叹了口气——真是防不胜防,还是让她们见着了。
不过细看之下,明明是一张脸,气质却全然不同:司同活泼好动,像匹驯不住的小马,又像雪地里燃着的烈火,热烈得能焐热周遭;苏酒歌却像幅水墨画,静立着便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透,眼眸幽深,脆弱又好看。
“印玺姐姐~”司同开心地拽着印玺的袖子撒娇。
“好了好了,先吃饭吧。”印玺拉起司同,转身把饭菜放在桌上。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明和像敲锣似的嗓门:“印玺!司同不见了!顾行之快把南苑翻过来了,你见着她没?你说这兄妹俩,怎么都爱不吭声玩消失呢!”
明和穿着件襻脖——那本是女子的衣裳,腰间系着布巾,一身粗布衣服沾着点面粉,隔老远就能闻见饭菜香:“今儿我炖了鸡肉,一个个吃饭倒不积极!”
他一脚跨进大门,刚要说话,也跟印玺似的愣在原地,半晌憋出句:“…咋回事?”
“明和师兄我跟你说多少回了,襻脖是女子穿的!”印玺没好气地瞪他。
“哪那么多规矩!管它男女,我穿得得劲就行,乐意!”明和拍了拍身上的面粉,把印玺拉到院子里,压低声音:“咋办啊印玺?这事指定瞒不住了,等会儿吃完饭带她俩去见师傅吧。”
印玺看着屋里两个凑在一起的小身影,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行,那你们先吃,我去告诉顾行之一声,那小子还等着呢。一会儿我把鸡汤端过来,今天就让小同儿在这儿吃吧。要是屋里挤,你们就在院子石桌上吃,宽敞。”明和说着便往外走。
半晌后几人吃饱喝足,明和端着鸡汤回来时,桌上已经空了大半。
他两眼放光,走到石桌前摆了个自认为帅气的姿势,等着被夸——结果三人都正专注地盛鸡汤,压根没人看他。
“她们能看见我吗…”明和小声嘀咕。
司同正扯着个鸡腿啃,听见动静抬头擦了擦嘴,嘟囔着想说什么。
“终于!要夸我了吗!”明和立马咧嘴,心里一阵澎湃。
“师兄,顾行之呢?他在堂院吃的?”司同问。
“……哎。”明和蔫蔫地一屁股坐下,“他说突然想起有件事没办,先回歇房了。放心,我把饭菜给他打了些让他带回去了。”
“什么事急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司同眼皮莫名一跳,一阵风吹过,她忽然打了个哆嗦,莫名觉得有些发冷。
正午过后,蒸腾的热气渐渐退了,菩提树上悬着无数黄色的小花,在秋日里像星星似的缀着。
四个人顺着石子路往师傅的庭院走,刚到门口,就见司哲眉头紧锁、眼角带着红痕,从房门里走出来。他手里紧攥着几张纸,还没等司同看清,屋内的清昼也跟着出来了。
司哲看见院中的四个人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过身擦了擦眼角,再转过来时,目光落在司同身上——只见司同正拉着身旁女孩的手,看见他时眼睛亮闪闪的,眉眼弯弯地笑着。
“哥哥!!”甜甜的声音瞬间拉回了司哲的思绪。
“呦,果真长得一模一样。”
清昼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微微弯腰打量两个孩子。
“师傅好。”一旁的苏酒歌乖巧地行了个礼。
司哲皱着眉,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就是长得像呗。”清昼捏了捏司同的小脸,随口道:“最近伙食是不是太好了…瞧这小脸圆的。”
他转头瞟了眼司哲紧绷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诶诶,我是怕你们多想,才一直没让她俩见面。”
“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人心凉薄啊。”清昼一番话怼得司哲脸颊泛红。
“我只是担心小同儿…”司哲低声道。
“行了,没事我要去吃饭了。”清昼挥挥手打断他,往院外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侧着头对司哲说:“司哲,这条路你想怎么走,全看你自己。”
看着清昼渐远的背影,司哲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什么呀,师傅真是,非得搞这么高深莫测…”等彻底看不见人影了,明和才小声吐槽,转头对司哲道:“别管那么多了,先去吃饭吧!我今儿炖的鸡肉可香了。”
司哲回过神,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苏酒歌身上。
“哥,你快去尝尝!明和师兄今天做的特别好吃!”司同拉着他的袖子催。
“小同儿果然有眼光!”
明和立马乐了,冲她竖了俩大拇指,心里美滋滋的——总算没白费自己脚上烫的那几个水泡!他果然是被修行耽误的好厨子,这手艺要是去京城开酒楼,不得赚得盆满钵满?唉,可惜了,天下人没这口福尝他明和大师的手艺。
“可惜了可惜了…”他边嘀咕边点头。
“可惜什么?”印玺从刚才就看着他在那儿抽风似的点头摇头。
“…没事没事!”明和赶紧摆手。
“……我带小酒去药浴了,其他的交给你。”印玺说着,牵起苏酒歌往南苑走,还不忘回头跟司同招了招手。
剩下的兄妹俩看着明和还在那儿回味无穷,对视一眼,司哲悄悄弯腰抱起司同,转身就走。
“诶诶!这两人!等等我!”明和连忙追上去。
司同趴在哥哥肩上,用小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哥哥,你方才有没有认出来我?”
司哲微微一笑:“当然,我的小同儿,怎么会认不出?”
“真的?那你跟师傅说了什么?这么久才出来。”
“说…最近伙食太好了,小同儿长胖了不少。”司哲故意使坏,颠了颠怀里的妹妹。
“…哼,我才不信呢。”司同微微垂眸,嗓音低了些:“哥哥…隐叔他…”
司哲的脚步猛地一顿,随即又放缓,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了什么:“哦…我们分开了。解决完追兵,隐叔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去了姑苏——你还记得吧?隐叔总说想去姑苏看看的。他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总算能放心去歇着了。”
“原来是这样…”司同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可我好想隐叔啊哥。前阵子总做噩梦,梦见你和隐叔出事,吓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这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司哲心里,他喉头一紧,后背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了绷。
“别担心。”他压下喉间的涩意,声音放得更柔,“隐叔走时给你留了信呢,他早猜到你会惦记他。还说等在姑苏安定下来,往后每年都给我们写信。”
背上的司同果然“噗嗤”笑了,笑声脆生生的,像山涧刚化冻的溪水。
她本就明媚的眉眼彻底舒展开,两个小腿在他身侧不自觉地晃悠起来,带着孩子气的雀跃:“真的呀!那我们回去后,你念给我听好不好?要一字一句念,不许漏!”
“嗯。”司哲应着,温润的眼珠在暮色里轻轻一转。
那汪水色的眼底深处,却藏着个漆黑的漩涡,裹着化不开的寒——他没敢告诉她,隐叔连块墓碑都没有,就那么静静地埋在乱葬岗的小土包里。他怕,怕那些奸人顺着痕迹找来,让隐叔到死都不得安宁,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恍惚间又想起几年前的日子。
那时他和司同还围在隐叔膝头叽叽喳喳,说等他老了要攒好多银子,让他在院子里种满喜欢的兰草,颐享天年。
隐叔听着就笑,转头跟父亲酌酒碰杯,酒液撞在杯沿上,叮当作响。母亲坐在花园的小亭里,摘了片新鲜的柳叶,正慢悠悠给司同编她最爱的兔子……
可如今呢?
家破人亡,只剩他和她了。
司哲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指节泛白。
他已经失去够多了,妹妹是他如今攥在掌心里唯一的光,是他咬着牙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这谎,他得圆下去,哪怕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