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九稀稀落落又喝了几天药,风寒才彻底痊愈。
眼见风和日暖,柳九去拜见柳母,言她明日要再出城一趟。
柳母坐在堂上,看了她好一会:“今年不是已去过吗?”
柳九沉默了一瞬,垂下眉目:“还有些事未曾理完。”
柳母点起炉中的香,不再多说:“你病才好,也别独自出城了。明日我遣人送你。”
柳九想起上回路遇的山匪,点头应是:“多谢母亲。”
接回她的这些年,柳家其实对她很是宽容,兄姐们总被拘着学礼制规矩,唯独对她诸多放纵。
大概是想弥补将她丢置在城外的年岁。
她也没有责备过什么,那些事已经论不上对错。只是或许在观中年深月久,她对亲缘看的难免淡薄。
车轮滚滚而过,柳九看向车帷外,春光已盛,山花遍开。
而那座道观,自它的观主离去后,逐渐颓败。
柳九遣回车夫,让他夜幕再来。
年岁太久,观中阶上的青痕一重又一重。
柳九拂去台上的尘灰,点香向着三清祖师拜三拜。
云生观久违的燃起香火,烟雾渺渺。
躺在院中树下的摇椅上,柳九翻开道德经第一页。
哦,上回来她看的是第一页,上上回也是第一页。
柳九摇摇晃晃地看着,忽然有石子落在她的脚边,又向前滚了两圈。
柳九放下书,四顾看去,院墙上有个锦绣衣袍的郎君。
是柳伏风。
她原以为那夜她如此坚决,那便会是他们最后的一面。
柳九见柳伏风的眉目飞扬,他带着笑意说:“九姑娘,你我很有缘啊。”
冤家路窄的缘,柳九想。
懒得搭理这个不速之客,柳九举起书挡在眼前。
“道德经,”清朗的声音从她身前传来,有浅薄的呼吸落在她的手上,“好书。”
柳九翻页的手停住,再次放下书,柳伏风正俯身凑在她面前。他垂下的发尾落在颈侧,又被风吹着扫过她的手背。
四目相对。
柳九的呼吸滞了一瞬,离得太近,是一种不合礼制的近。
她只看得见柳伏风清隽的眉眼。
这人总是出其不意,当时夜访是,今日亦是。
柳九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半是呵斥半是恼然:“.....柳伏风,起开。”
柳伏风定了一刹,才发觉自己太过逾矩,就着柳九的话往后撤了一步。
柳九扶着摇椅起身坐直。
“你怎么在这?”
风吹过庭院,两人同时出声。
对视一眼,柳九顿了顿,接上:“我来办些事。”
“巧了,我也来办事。”柳伏风也这么说。
柳九:……
“哦,那你去办吧。”柳九重新躺下,打算不管这人。
“办完了。”柳伏风捡起柳九放在一旁的书扫了两眼,“你呢?”
柳九又从躺椅上起来,路过柳伏风时一把抽走他手里拿的书:“现在去办。”
柳伏风看着空荡荡的手:?
将书放回书架整理好,柳九拎着食盒出了道观。
只是走了两步,柳九回头:“你跟着我做什么?你的事不是办完了吗。”
“还差一些。”柳伏风从善如流。
……
道观后面草木萋萋,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埋没其间。
清理掉坟前的杂草,柳九将食盒中的贡品一一摆上。
柳伏风站在柳九身后看她忙碌:“这位是……?”
他没想到柳九是来祭拜的。
“云生观的观主。”柳九回他。
柳伏风看着柳九点香叩拜,身形单薄,却又生生不息。
他忽然想起一些关于柳家姑娘的传言。
当年中洲帝王一夕崩逝,各洲因此动荡。
而柳家作为柳洲最大的世家,有人想借此颠覆柳家的地位上位。
传了一则柳家有不详的荒论。
各大世家钳制之下,柳家不得不将亲子送养在道观。
后来中洲势固,柳家在这场风波中依然稳固,开始着手清理参与了围剿的世家,准备接回送去道观的孩子。
只是怪力乱神之论,百姓宁可信其有,极力反对接回柳洲。民意如此,一拖再拖又是数年,造了一番势,柳家才最终接回那个孩子。
这些陈年旧事时间太久,柳家又镇压着消息,无人敢提,已经快被遗忘。
原来……当年是她。
柳九祭拜完后,收拾东西拎着食盒起身,一回头就看到柳伏风看她的目光沉沉。
来的时候还神采飞扬,怎么一转眼就这样了?
猜不透这位大少爷的心思。
路过柳伏风身旁时,柳九开口:“走了。”
“柳九。”
“嗯?”
柳九没等到回声,停下脚步,无奈回头:“柳大少爷有何吩咐?”
“……没事。”
莫名其妙。
柳九将食盒递过去:“没事就拿着。”
……柳伏风一言不发接过。
走了几步,柳九折了一片草叶在手里,她问:“你在可怜我吗?”
柳伏风:?
“你的眼神里简直是写着,我好惨,原来当年被送走的是我。”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柳家镇压了这个消息,但作为看不惯的对家,柳伏风能知道这个事情实在平常不过。
“没想到你这么善良呢。”
柳九回头,明明是她的事,眉间有愁云的却是他。
手上没了沉重地食盒,柳九的步履轻快:“柳伏风,这其实没什么不好。”
柳伏风脚步停了一下,抬眼看向那个裙裾飘扬的姑娘。
“当年柳洲如此动荡,世家野心膨胀。”
“待在洲城里,反是一件危险的事。”
“而且,所谓世家太重礼,言行都有刻度。”
“我在道观的那些时日,过得很好。”
“我在树下枕风,在山间听雨,这些是柳家不能做的事。”
“而柳家那么多人,偏偏只是我。”
“简直天选之人。”
柳九说到这一句,语调有隐约的笑意,对自己的实力运气十分认可。
柳九是真的觉得开心,她比家中兄姐见过更自由的天地。
“世事皆有缘法,故而今日我是我。”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愁眉苦脸的?”柳九推开观门,回身看向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柳伏风,带着一种不明显的慰然的语气。
“……”柳伏风看着面容明媚的柳九,跟着进观中,他无奈,“听这样的事,再怎么说也不能嬉皮笑脸。”
“别人嘛是不能,但你是谁啊,你可是城南柳大少爷。”
平心而论,如果是她知道柳伏风过去什么悲惨的事,估计也会乐一下。
虽然她很看淡两家的关系,但是……谁能忍住不笑一下对家呢?
“好了,我的事办完了。”柳九接回食盒,说,“你可以安心离开了。”
“什么安不安心的,”柳伏风抢先一步躺上摇椅,悠哉回,“小爷要办事。”
柳九回头:?果然这才像柳伏风。
“哦。”
没话说。
两人安静了一会,柳伏风再度开口。
“你应该是在观里住了八年才被接回?”
“差不多。”
“没有柳家的话,你回去的会更早些。”
“我知道。”柳九点头,表示认可。
柳伏风:?这都知道。
柳九坐在石凳上,托着腮看着柳伏风,顽劣地弯了下眼:“没有本姑娘不知道的事。”
“接回我后,我母亲同我说,因柳洲世家作乱,才多拖了两年。”
“她说,尤其是城南柳家,总是盯着这件事不放,明明自家也深受传言所扰,却依旧跟我们家作对,实在顽固。母亲让我切记,遇见城北柳家的人万万不可予之好颜色。”
能踩一下柳家的事,双方都是毫不吝啬的。
不过……这两年于柳九来说并无区别,相反,正因有这段时间,她陪观主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间。
她没有遗憾,这很好。
柳伏风无奈一笑:“柳九姑娘果然无所不知。”
“好了,我都说完了。你来这偏僻荒郊有什么事?”
柳九说完自己的,秉持着礼尚往来,他当然也要说说自己的。
“……前几日不是路遇流寇吗,我今日得空正好巡一遍周遭。”
“还有吗?”
柳伏风摇头。
柳九点头。
“不过……我现在还有一桩事。”
“什么事?”
柳九作为合格的听众,很自觉的接话。
“既然路过云生观,怎能不求一支签呢?”
柳九:……
算了,懒得说。
正巧,观外响起叩门声:“九姑娘,可否回府?”。
“我要回去了,求签你自己去正殿吧。”
柳九理了有些皱乱的衣袖,走了两步回头叮嘱柳伏风:“走的时候记得帮我关门。”
柳伏风晃着椅,懒懒地应了一声,眼光一瞥柳九的背影,步规行矩,世家风范。
她在观中的那些时日,除却思家的时候,应当是自由快乐的。
只是懵懂时离家,以为自己生在广阔天地中,经年后却有人来寻称作至亲,依然是孩子的她又该如何惶然地接受,如何一点一点压下内心的自由,去学那些所谓的礼法。
直到车轮声远,柳伏风才起身去了正殿,炉中柳九点的香还有一点余烬。
桌案上摆着两个竹筒,柳伏风随意选了一个。
他揭开筒盖,随意抽出一根签。
垂眼一看。
——上上签。
莫名的,柳伏风笑了一下。
他第一次到云生观的时候,抽的也是上上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