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光,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穿透稀薄的云层,漫不经心地洒在鬼杀队总部的训练场上,驱散着一夜积聚的寒意。
富冈义勇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的程序,是最早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身影之一。红绿相间的羽织下摆,在带着凉意的微风中纹丝不动,他手握日轮刀,立于场地中央,眼眸微阖,调整着呼吸,试图将周遭一切杂音摒除于心湖之外。
然而,若有心人仔细观察——譬如精神抖擞如燃烧火焰的炼狱杏寿郎——便会察觉今日的水柱,与往日有些微的不同。他那本就挺直的背脊,似乎比平时更加紧绷了几分,如同拉满的弓弦,缺乏了一丝属于顶尖剑士的、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圆融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仿佛他并非纯粹在调整状态,而是在……等待。
时间在清冷的空气中悄然流逝,训练场上逐渐聚集起其他队员,挥刀声、呼喝声、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开始交织,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炼狱杏寿郎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也加入了进来,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块巨石,激荡起充满活力的波纹。
富冈义勇倏然睁眼,那双如同凝结了深海最幽暗之处的眸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扫向训练场边缘——那个固定的、靠近器械架的角落。
那里,依旧空着。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那块地,清晰地映出无人踩踏的痕迹。
他想起来了。昨天傍晚,崇宫澪那只羽翼末端泛着奇异苍蓝光泽的鎹鸦,确实带来了口信:“崇宫小姐因本家要务及关西古老医派药理交流,告假七日。”
当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表示知晓。这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当时并未在他心湖中激起太多明显的涟漪。世家千金,族中事务,理所应当。他甚至没费心去琢磨,那所谓的“药理交流”,是否与她近几个月时常带来的、带着清冽异香的药膏有关。
直到此刻,当那个固定的“背景”——那个总在他训练间歇安静更换药箱、或是捧着记录板专注观察的身影——真的不见了,他才隐约察觉到某种难以言说的失衡。
就像精密仪器上一颗微小的螺丝被卸掉,虽不至于立刻停摆,但运转时那种绝对的协调感,已悄悄有了偏差。
“富冈!开始吧!”炼狱杏寿郎洪钟般的声音打断了他瞬间的游离。那双燃着金色火焰的眼里,已满是昂扬战意。
富冈义勇猛地收敛心神,将所有杂念强行压下,低喝出声:“水之呼吸·壹之型·水面斩!”
刀光乍起,如流水般顺畅凛冽。开头几式基础招式,依旧精准稳定,带着水之呼吸特有的柔和与锋芒。
可当他试图衔接那个需要极强腰腹核心与瞬间爆发力、对身体协调性要求极高的“叁之型·流流舞”时,异样发生了。旋身比预想中慢了微不可察的一瞬,脚步落地时,那股熟悉的、从四肢百骸深处涌出的、如被冰泉浸润过的轻盈与力量贯通感……没有如期而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细微的滞涩。仿佛精密齿轮间落进了一粒几乎可忽略的微尘,不致命,却破坏了那种绝对的圆融无碍。
刀锋依旧凌厉地斩开空气,带起呼啸风声,可在最后收势的刹那,刀刃劈中作为目标的厚重木桩时,却留下了一道比预期更深、也更显毛糙的劈痕。这不是力量衰退,而是控制力,在某个关键节点,出现了刹那的、难以解释的偏差。
“富冈!”炼狱杏寿郎敏锐地收住势头,大步走近,洪亮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直率关切,“你的动作!今天的‘流流舞’,少了往日的流畅!是旧伤犯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富冈义勇持刀而立,呼吸比平时略急了一丝,胸口微微起伏。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手臂,那里并无明显酸痛或不适,可方才发力时,肌肉与经络传递回来的反馈,确实和往常不同。
少了点什么?一种极其隐晦的、近乎本能层面的支撑感,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它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潜移默化地滋养着,直到此刻突然缺席,才让他惊觉其存在。
“……没事。”他低声回应,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情绪。但他没有立刻摆开架势继续训练,而是再次,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将目光投向训练场的入口方向。
阳光将那片空地照得晃眼,依旧空荡无人。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极淡的失落,像水中倏忽即逝的墨迹,在他冰蓝色的眼底迅速掠过,旋即被更深的沉默与自我封闭覆盖。
炼狱杏寿郎顺着他那短暂偏离的目光看去,那里除了被日光拉长的影子,什么也没有。他摸了摸下巴,火焰纹路的羽织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拍了拍富冈义勇的肩,“没事就好!继续!”
......
当夜的山林被浓重寂静与化不开的墨色笼罩。富冈义勇与炼狱杏寿郎一前一后,沉默执行着夜间巡逻。
月光竭力穿透茂密枝叶,在林间小径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只有两人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规律呼吸声,以及远处山谷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生物啼鸣,打破这深沉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宁静。
富冈义勇沉默地走在前面,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所有感官提至极致,如最精密的雷达,搜寻空气中任何一丝属于鬼的阴冷邪气。
他的巡逻路线无可挑剔,警惕性也一如既往,如同绷紧的弦。可跟在他身后不远、感官同样敏锐的炼狱杏寿郎,却再次清晰感受到了同伴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分神”。
富冈义勇回头的次数,太多了。
那并非毫无规律、警惕四周环境的扫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固定的频率和特定角度,总是不自觉地、极快地偏向队伍侧后方。
那个位置,在最近巡逻中,通常是“隐”部队成员保持距离跟随的地方,或者……是某个特定的、穿着便于行动的改良和服、步履轻盈的身影,会安静出现在那里,手中有时捧着记录本,有时只是静静看着,仿佛在确认什么。
又一次,富冈义勇的头微微偏向右侧后方,动作快如电光石火,轻微得如同只是颈骨一次自然转动,若非炼狱杏寿郎一直留心,几乎抓不住这瞬间的异常。
“富冈!”炼狱杏寿郎忍不住开口,洪亮嗓音在寂静得只剩风声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惊起了不远处树梢栖息的夜鸟,“后方有情况?我已经反复确认三次了,没有任何异常气息!”
富冈义勇向前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整个身体有瞬间僵硬。他迅速转回头,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前方被黑暗吞噬的丛林深处,声音带着种被骤然戳破什么的、近乎恼怒的生硬:“……没有。”
他的否认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仿佛炼狱这“多余”的一问,毫无必要地打断了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
但那份过于迅速的回应,以及之前频繁的、带有明确指向性的回望,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炼狱杏寿郎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涟漪。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心无旁骛、眼中只有任务与斩鬼、如同机械般精准高效的富冈义勇。
炼狱杏寿郎金色的眼眸在朦胧月色下微眯,他没再追问,只将这份愈发清晰的疑虑,沉沉压在了心底。前方的富冈义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接下来的路程,他再没回头,可那挺直的背脊,却透出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僵硬的专注。
......
次日清晨,天光未大亮,隐部队的队员便已准时出现在水柱宅邸的门口,手中捧着以蝶屋标准配方熬制的、散发着熟悉草药气味的伤药和营养补充剂。这些药膏效果稳定可靠,是绝大多数队员用以恢复体力、缓解高强度训练后肌肉疲劳的日常依赖。
队员恭敬地将属于水柱的那份药膏递向正准备出门的富冈义勇:“富冈大人,这是今日的份例。”
富冈义勇的目光,习惯性地落在那罐造型朴素、气味寻常的药膏上。以往,他会面无表情地接过,或许会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然后沉默地收起,如同完成一项日常程序。但今天,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收了回去。
他看着那罐药膏,冰蓝色的眼眸里,先是掠过一丝陌生的审视,随即是一种清晰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厌弃”的情绪。
那眼神,就像习惯了顶级清酒的味蕾,骤然面对粗劣的浊酒,带着本能的不喜与排斥。他甚至没有再去碰触那药罐,只是冷淡地移开视线,声音毫无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不需要。”
送药的隐队员彻底愣住了,捧着药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无措和茫然,下意识地看向一旁正好也走出居所、准备领取自己份例的炼狱杏寿郎。“富、富冈大人?这……这是蝶屋今日刚配发下来的,和往常一样……”
炼狱杏寿郎走上前,沉稳地接过那罐被明确拒绝的药膏,熟练地打开木塞,凑近嗅了嗅,又用手指沾了一点,借着晨光仔细查看其色泽与质地。
“没错啊,富冈!”他洪亮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解,“质地、气味都和往常一模一样,绝对是品质上乘的伤药!你的旧伤不需要处理了吗?还是这药膏真的有什么我们没发现的问题?”
富冈义勇已经整理好装束,系紧了羽织的带子,准备径直前往训练场。
听到炼狱杏寿郎带着关切和疑惑的追问,他脚步未停,只是略微侧过头,用那双仿佛能冻结空气的眸子,再次扫了一眼那罐在炼狱手中的药膏,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固执:“没问题。只是不需要。”
他不需要。身体的本能在清晰地抗拒着这“普通”的药膏。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另一种东西——某种更为细腻、仿佛能直接抚平身体深处细微损伤、补充生命本源能量的浸润。
那感觉极其微弱,如同春日里无声渗入冻土的暖流,却真实存在,持续滋养着他因日复一日极限训练和经年旧伤而略显干涸疲惫的身体。
相比之下,这标准药膏带来的、浮于表面的镇痛和缓解效果,显得如此隔靴搔痒和……粗糙不堪。
他甚至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将那份由崇宫澪以“医术”为名,悄然带来的、独一无二的“温养”,视作了身体得以持续保持在巅峰状态的、理所应当的一部分。
炼狱杏寿郎看着富冈义勇决然离去的、挺直却莫名透出一丝孤寂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罐被嫌弃的标准药膏,脑海中如同电光石火,瞬间串联起这两日富冈所有不自然的表现:训练时因分心导致的动作凝滞、夜巡时频繁回望那个本应无人的空缺位置、以及此刻对这效力可靠的标准药膏突如其来的、近乎任性的排斥……
一个模糊却越来越清晰的猜想,在他那向来直来直去的心中豁然成型。
他并非擅长揣度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尤其是面对富冈义勇这样心思深沉如寒潭的对象。但眼前这一切迹象,串联起来,太像某种……戒断反应?或者说,是在习惯了某种独一无二的、极高品质的“滋养”后,身体和潜意识对回归“普通”状态所产生的、本能的不适与抗拒。
他想起前几天在蝶屋附近,偶然瞥见崇宫澪与蝴蝶忍低声交谈的场景,想起蝴蝶忍脸上那抹惯有的、却在此刻显得意味深长的优雅笑容。炼狱杏寿郎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天的例行对练在夕阳西斜时结束。炼狱杏寿郎走到一旁,拿起毛巾擦拭着汗水和灰尘,目光却落在不远处正默默收刀入鞘、背对着他的富冈义勇身上。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将两人的影子在沙土地上拉得很长,几乎交融在一起。
炼狱杏寿郎放下毛巾,大步走到富冈义勇面前。他双手环抱在胸前,高大健硕的身躯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充满生命力的压迫感。
他直视着富冈义勇那双总是试图将一切情绪都冰封起来的眼眸,决定不再迂回,要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直接敲打一下这个异常别扭的同伴。
“富冈!”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如钟,却刻意放慢了些许节奏,带着一种了然于胸和不容回避的探究,“你这两天,很不对劲!”
富冈义勇擦拭刀鞘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试图隔绝这过于直接的注视。
炼狱杏寿郎目光如炬,继续道,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尚未完全散去的几名队员耳中:“训练时的失误,可以归咎于状态起伏!夜巡时的心不在焉,可以说是警惕过度!但是——”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向前微微倾身,火焰般的眸子仿佛要灼穿富冈义勇试图筑起的所有防御,“连蝶屋提供的、效果可靠的药膏,你都毫不犹豫地推开、直言‘不需要’!”
他紧紧锁住富冈义勇试图避开的视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般敲下:
“告诉我,富冈——”
他再次刻意停顿,营造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然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你,是在等什么人吗?或者说……你在期待谁的药?”
“……”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凝固成了坚冰。训练场上其他零星的声音——远处队员收整器械的碰撞声、逐渐离去的脚步声、归巢鸟雀的啁啾声——都瞬间远去,模糊成一片无关的背景噪音。
富冈义勇擦拭刀鞘的动作彻底停滞。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炼狱杏寿郎。那一刻,炼狱清晰地看到,那双如同万年冰封的湖面般的蓝色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骤然碎裂了。
一丝被精准无比地命中心事的慌乱,一丝无处遁形、**裸展现在他人面前的狼狈,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瞬间冲撞而上,却又被他以极强的意志力狠狠地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厚重、都要寒冷的冰层,以及一种带着强烈防御性的冷意。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紧绷的直线,下颌线绷得如同坚硬的岩石。握着刀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微显。周遭尚未离开的几名队员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屏息望来。
半晌,就在炼狱杏寿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富冈义勇才从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带着冰碴,却用一种斩钉截铁、近乎欲盖弥彰的力度狠狠掷出:
“……没有。”
这两个字,像两块被冰浸透的石头,沉重地砸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然而,在此刻,配合着他这两日所有失常的细节,配合着他推开药膏时那下意识的、毫不掩饰的嫌弃,配合着他此刻眼中那无法完全掩饰的、而后强行镇压的波澜,这声否认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显而易见的虚弱感。
炼狱杏寿郎没有再追问。他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了富冈义勇几秒,仿佛要将他此刻这罕见的、强撑的镇定刻入眼底。
然后,他直起身,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彻底了然和一丝丝难以掩饰的促狭笑容。他“哦——”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往常的爽朗与洪亮,仿佛刚才那尖锐如针的质问从未发生过。
“没有就好!”他抬手,用力拍了拍富冈义勇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后者身形微晃,“那就打起精神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都抛开!明天的联合清剿任务,可不能带着这种心神不宁的状态上场!”
说完,炼狱杏寿郎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充满能量的步伐大步离开,火焰纹路的羽织在夕阳中划出耀眼的轨迹。
训练场上,只剩下富冈义勇一个人,如同被遗弃的孤岛,僵立在逐渐暗淡、失去温度的夕阳光辉中。
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柄陪伴他历经无数生死、寒光凛冽的日轮刀。光滑如镜的刀身,模糊地映出他自己此刻紧绷异常、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面容。他试图深呼吸,让冰冷彻骨的空气灌入肺叶,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如同野火般烧灼的焦躁与空落。
他告诉自己,他没有在等谁。
崇宫澪的离开,是她的自由,与他毫无干系。
她的存在与否,不会影响他斩鬼的使命,不会影响他挥刀的精准,更不会……动摇他如同死水般的心绪。
他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训练场边缘那道总是安静投注过来的、带着探究与温和的视线。
不习惯夜巡时,身后那缕若有若无的、带着特殊药草清香的呼吸与存在感。
不习惯身体里那股悄然流淌、让他能持续保持在巅峰状态、加速旧伤恢复的“温养”之力,突然中断。
仅仅是……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空缺”罢了。就像习惯了某种背景音,一旦消失,便会觉得四周过于寂静。
富冈义勇在心中反复地、冰冷地强调着,试图用绝对的理智,将这荒谬的、突如其来的依赖感彻底压碎、埋葬。
然而,那份因“缺席”而在他心湖最深处掀起的、无声却汹涌的波澜,却远非这苍白的自欺所能平息。
夜色渐浓,如同墨汁般将天空与大地浸染,也缓缓吞没了他那立于训练场中央、久久未动的孤寂身影。
而那枚名为“等待”的种子,已在连他自己都坚决否认的心土深处,悄然扎下了无法忽视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