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山风,在狭窄的谷道间肆意穿梭,发出凄厉的呼啸,如同无数无形的冰冷刀锋,刮过裸露的嶙峋岩石与大片枯黄倒伏的坚韧草茎。
崇宫澪跟在药材采集小队的侧后方,正与一名经验丰富的隐部队成员低声确认着接下来寻找几种特定珍稀草药的精确路线。她微微侧着头,银白色的长发如瀑垂落,此刻却被凛冽的山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拂过她专注的脸颊。
就在这时,一阵毫无预兆的猛烈旋风如同狡黠的山中精怪,从狭窄的谷口猛然灌入,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猛地攫住了她发间那枚作为点缀的装饰——一枚精致小巧的樱花银簪。
那银簪造型极简,五片纤薄的花瓣精巧地簇拥着细碎如星的花蕊,在素净中透出雅致,是她为数不多的、带着些许遥远记忆与私密少女心思的物件。
“啊!”崇宫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惊讶的低呼,下意识地伸手向空中捞去,指尖却只触及一片冰冷刺骨的空气与风的轨迹。
那点微弱的银光在浑浊的风中无助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坠落的星子,倏地向下坠去,悄无声息地滚落进道旁那片交织着嶙峋乱石的草丛深处,瞬间便被吞没,不见了任何踪影。
前方的隐部队成员已在催促,任务紧急,不容耽搁。崇宫澪望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邃草丛,眼中闪过清晰可见的惋惜与深深的无奈。
那簪子并非价值连城,却是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件遗物之一,承载着一些模糊却温暖的、属于遥远过去的记忆。
她轻轻咬住下唇,最终只能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将那份骤然涌上的失落感强行压下,低声道:“……没什么,不小心掉了点东西。我们继续走吧。” 随即加快脚步,跟上了前行的小队。
她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另一条地势稍高、被岩石阴影遮蔽的小径上,一个沉默的身影将方才那短暂的一幕,尽收眼底。
富冈义勇此次的任务是巡视这片区域的安定,确保无鬼物潜伏,恰好与崇宫澪所在的采集小队路线有部分重叠。他原本只是如同融入山影的一部分,沉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测器,扫视着山谷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那一点在凛冽山风中骤然脱落、划出细微弧线的微光,以及崇宫澪回头望向草丛时,脸上那瞬间未能完全掩饰的、混合着惊愕与惋惜的神情,却像一颗被精准投入绝对静湖的石子,在他那双总是沉寂无波的眼眸最深处,极其短暂地漾开了一圈涟漪。
他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精准地追随着那点银光最终没入草丛的方位,并将其牢牢刻印在脑海之中。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没有因为窥见这意外插曲而改变自己巡视的节奏与方向,仿佛只是无意间记下了一片被风卷走的落叶的轨迹。
然而,在他默然转身,继续沿着自己既定路线前行的刹那,那枚樱花银簪精巧的轮廓,以及她那一刻的眼神,却已如同被最细致的刻刀,清晰地烙印于他的记忆底层。
黄昏时分,各自的任务相继结束。崇宫澪随着采集小队返回总部,心情因意外遗失母亲遗物而蒙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阴霾,连晚餐时都显得有些神思不属,食不知味。
而富冈义勇,在简洁地向当值人员汇报完巡视情况——“无异状”三个字后,却并未如同往常一样,直接回到自己那间除了必要家具外空无一物的居所。
暮色四合,山间的寒意比白日更甚,他独自一人,逆着返回的人流,再次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白日里那片山谷。
凭借着他远超常人的卓越目力与对空间方位近乎本能的精准记忆,他准确地找到了那片特定的、在暮色中更显幽深的草丛。
他没有点燃任何照明的火折,只是借着天际最后那一点挣扎的、惨淡的微光,沉默地蹲下身。用那双惯于握紧日轮刀、施展出斩鬼绝技、此刻却异常耐心与沉稳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丛带着锯齿边缘的枯黄草茎,拂开冰冷潮湿的碎石与泥土,目光如炬,仔细地搜寻着每一寸可能隐藏着那点银光的土地。
山风毫无怜悯地吹拂着他墨蓝色的发丝和那件红绿羽织的衣角,他却仿佛化身为一尊石像,全部的感知与注意力,都高度凝聚在指尖传来的触感与视线所及的细微之处。
时间在寂静的搜寻中流逝。终于,在一块青灰色岩石与泥土交接的狭窄缝隙里,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抹冰凉的、与周围石头和枯草截然不同的金属质感。
他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其取出,拂去上面沾染的泥土与草屑——正是那枚樱花银簪。银簪完好无损,五片纤薄的花瓣在愈发黯淡的光线下,依然能清晰地看出那精巧灵动的形态,只是失去了平日在她发间时的微光。
他握着那枚微凉的、带着山间寒气的银簪,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而是就着这将尽的暮色,低头凝视着掌心这点小小的、脆弱的亮色。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簪身冰涼而流畅的曲线,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的并非白日的惊险任务,而是她平日里将这枚簪子妥帖地别在发间,于蝶屋低头专注捣药时,那缕白发与银簪相映的侧影;或是她安静坐在训练场廊下,翻阅医书时,簪子在阳光下偶尔流转过的一丝温润光泽。
这枚小小的银簪,与他所熟悉的血腥、战斗、死亡、以及日轮刀的冰冷锋芒毫无关联。它属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柔软、宁静,甚至带着些许易碎感的温暖世界——一个他正在被动而缓慢地熟悉着,却依旧感到无比陌生与难以定义的世界。
回到自己那间陈设简单到近乎苛刻、除了必要物品外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物品的房间后,富冈义勇罕见地没有立刻去进行每日雷打不动的刀械保养。
他坐在那张唯一的木桌前,就着桌上那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油灯,沉默地凝视着掌心中那枚已经被他擦拭干净的樱花银簪。
银簪在跳动的灯火下,流淌着一种与他这间充满杀伐之气、冷硬如铁的房间格格不入的、微弱却执着的温润光泽。
他就这样看了很久。窗外是呼啸的寒风,屋内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他自己几乎不存在的心跳与呼吸。
最终,他拉开了桌子的一个抽屉。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零碎的、与任务相关的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
他动作略显迟疑地,将这枚不属于此地的、带着截然不同气息的银簪,轻轻放了进去。但不同于他放置其他任何物品时的严丝合缝、力求整齐,这一次,他刻意地,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仿佛这枚闯入他绝对秩序领域的、带着温柔与记忆意味的“异物”,也需要一丝与外界联系的、透气的空间。
这个完全无意识的、微小的举动,如同他内心深处那堵冰墙上被悄然撬开的一道裂痕,微小,却真实地存在着,预示着某种不可逆的改变。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当崇宫澪几乎已经将这份阴霾与失落深深珍藏于心,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前,她如同往常一样打开自己的药箱,准备清点药材。却意外地发现,在几卷干净的纱布旁边,多了一个用素净深色布帕仔细包裹、叠放得方正正的小小物件。
她带着一丝疑惑,轻轻拿起,解开系扣。
里面包裹着的,赫然是那枚樱花银簪。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包裹着银簪的布帕内侧,用她已然有些熟悉的、笔划略显生硬却一笔一划都极为认真、仿佛倾注了全部专注力的笔迹,写着两个简短至极的字:
「戴好。」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解释。
一股混合着震惊、恍然、以及难以言喻的温暖洪流,如同解冻的春潮,猛地冲垮了她心中因遗失重要遗物而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与失落。
他看见了。
他不仅清晰地看见了发簪被风吹落,更是在任务结束后,默默折返,于那片广阔的、难以搜寻的山谷草丛中,耐心地将它寻了回来。
他并非仅仅物归原主,更用他那独特笨拙、词不达意的方式,流露出了一份深藏的关切。
他用他最不擅长、却也最真诚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沉默却无比坚实的守护。
崇宫澪握着这枚再次回到她手中的银簪,看着那力透纸背的两个字,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时光在静谧中流淌。随即,一股无法抑制的、如同朝霞般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缓缓地绽放开来。心中所有的疑虑与不确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便将这枚失而复得、更被赋予了全新厚重意义的樱花银簪,郑重地重新簪回了自己的发间。
银色的花瓣在她如雪的白发间轻轻摇曳,捕捉着从窗棂透入的晨光,闪烁着异常温润而坚定的光泽。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那位如同行走于凛冽风雪之中、沉默寡言如万年冰封的水柱大人,他的关怀,就如同这山间无处不在、难以捉摸的风。它有时冰冷刺骨,有时悄无声息,你甚至难以用言语去描述它的形状与温度。
但它总会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悄然拂去你肩头的尘埃与落叶;也会在你珍视之物不慎遗失时,默然于广阔的天地间,固执地将那份失落寻回,郑重地送回你的掌心。
风虽难握,无形无质。
但其深意,已真切抵达。
而那枚樱花银簪,从此不再仅仅是一件承载着过往记忆的遗物。它成了两人之间,一个无需言说、却彼此心照的、温柔而坚定的约定。是这冰冷世间,一道无声却无比温暖的回响,在风中轻轻传递,萦绕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