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后的几日,狭雾山雪地的刺目血色,与那个名为富冈义勇的、如同孤狼般决绝离去的身影,如同两道滚烫的烙印,一冷一热,交替灼烧,深深刻印在崇宫澪的心间,挥之不去。
她尚未能完全理清胸腔里那股因他而起的、陌生而汹涌的好奇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漫长生命中对特殊样本的观察欲,还是某种更深层、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引?一封以特殊印泥封缄、带着家族徽记的紧急信笺,便已由家仆快马加鞭,送达了她的手中。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事急,速归。”
她便被召回了那座位于东京、森严而华美、宛如巨大精美鸟笼的崇宫主宅。
主宅的厅堂,宽敞得足以容纳数十人宴饮,此刻却空旷得令人心悸。名贵的紫檀木家具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墙壁上悬挂着年代久远的古画,描绘着不知名的山水与药草。空气中弥漫着价值千金的龙涎香,烟气袅袅,盘旋上升,却丝毫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无形而沉重的压抑。
崇宫景真——崇宫澪名义上的“父亲”,崇宫家当代家主,真正执掌这庞大家族命脉的男人,端坐于厅堂尽头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
他身着墨色缂丝常服,面容肃穆,岁月在他眉宇间刻下了威严的纹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正如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地,落在静静立于堂下、一身风尘仆仆的白发少女身上。
“听说,”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在空旷的厅堂内回荡,“你在狭雾山,不仅遇到了鬼,还亲眼目睹了……灭门的惨剧?”
“是。”崇宫澪微微垂眸,长而密的白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姿态温顺得如同最标准、最无可挑剔的世家千金,仿佛只是汇报一次寻常的游历。
“那你,为何能安然无恙地归来?”崇宫景真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规律轻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弦上,带着无形的压力。“据我所知,现场除了灶门家的长子,并无其他生还者。”
“……幸得一位路过的义士及时出手,侥幸逃生。”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破绽。
崇宫景真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锐利如即将扑击的猎鹰,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精心构筑的伪装,直视其下隐藏的、属于“莹泠”的真相:“那位‘义士’……是鬼杀队的人?”
崇宫澪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因这短暂的寂静而彻底凝滞,连袅袅升腾的熏香烟柱都似乎停滞了一瞬。最终,她缓缓抬起头,不再掩饰。那双平日里总是清澈见底、如同无害晴空般的湛蓝色眼眸中,此刻不再是温顺与懵懂,而是燃起了一簇微小却无比坚定、甚至带着灼人温度的火焰。
“是。”她清晰地应道。随即,在崇宫景真因她这毫不回避的态度而骤然紧缩的瞳孔注视下,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投下了一枚足以在崇宫家掀起惊涛骇浪的炸弹:
“父亲大人,我意已决。——请允许我,加入鬼杀队。”
“……”
刹那间,厅堂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落针可闻。崇宫景真脸上那维持了数十年的、如同面具般完美的威严表情,彻底凝固、碎裂了。他甚至下意识地侧了侧耳,怀疑是否是自己年岁渐长,在漫长的岁月里出现了可笑的幻听。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父女之间持续了足足三息。
随后,崇宫景真竟低低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串笑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与愉悦,只有冰冷的荒谬感,与一种难以置信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危险气息。
“澪……”他缓缓地、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般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瞬间带来了强大的压迫感,阴影笼罩着堂下的少女,“你可知,你方才……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压抑着某种即将爆裂的情绪。
“我知道。”崇宫澪昂着头,毫无畏惧地迎接着他居高临下的、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纤细的脖颈挺得笔直,像一株永不低头的雪中青竹,“我要加入鬼杀队。”
“你是崇宫家唯一的继承人!”崇宫景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厅堂,带着积压的、再也无法抑制的怒火,“你的责任是继承这偌大家业,是钻研医术,悬壶济世,是光耀我崇宫家门楣!不是去那等刀头舔血、朝不保夕之地送死!你明白吗?!”
“我加入,不是为了送死。”崇宫澪的语气依旧平稳,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与她纤细的外表格格不入,“是为了救人,用我自己的方式。”
“你的方式?”崇宫景真几乎要气极反笑,他指着她,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拿着你平日里捣药的银杵,还是你那些绣花针?去对付那些力大无穷、嗜血成性、连鬼杀队的剑士都需以命相搏的恶鬼吗?!荒唐!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我能做的,远不止捣药和绣花!”崇宫澪向前踏出一步,眼中那簇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几乎要灼伤与之对视的人,“父亲,您未曾亲眼所见!您未曾感受过那一刻的震撼!那夜,我亲眼见到一位鬼杀队的剑士,他面对刚刚异变、本能该是嗜血疯狂的鬼,却因为那只鬼拼死护住身为人类的兄长,最终……他选择了收刀!”
她的声音因回忆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鬼的危害与残忍,他自身的经历恐怕也充满了被鬼夺走重要之物的痛苦!但在那一刻,他选择了去相信一个微乎其微的、近乎不可能的‘可能’!这世上,并非所有异类都该被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律斩尽杀绝!这其中,或许存在着……其他的道路!”
“住口!”崇宫景真猛地一掌拍在坚实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架上的名贵狼毫笔猛地跳起,又零落散下。
他胸膛剧烈起伏,积压的怒意如同沉睡的火山,终于彻底喷涌。“你懂什么?!你才见过多少世事?!‘鬼’就是灾厄!是吞噬一切的瘟疫!是人类不死不休的天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用无数鲜血写就的铁律!你竟想投身于与它们厮杀的組織,你简直——你简直是被猪油蒙了心,不知天高地厚!”
“那如果我能救他们呢?”崇宫澪打断了他激动的话语,声音并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所有的喧嚣与愤怒,直抵核心。“如果我的医术,我的存在,能在关键时刻挽救更多被鬼伤害的队员,甚至……能凭借我的方式,减少那些因仇恨和恐惧而滋生的、无谓的杀戮与牺牲呢?”
厅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更深沉、更死寂的沉默。崇宫景真死死地盯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认识她。
许久,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不住的颤抖:“你……你这执拗的样子,这不顾一切的劲头……真像你的母亲。”
“母亲”这个词,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在崇宫家是几乎不被提及的隐秘存在。崇宫澪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震。这是她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他主动提及那个早已模糊在记忆长河中的身影。
“她也总是这样……”崇宫景真的目光变得有些恍惚,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看似温柔似水,体贴入微,可骨子里却固执得可怕,一旦认定了某件事,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父亲——”崇宫澪的心弦被这罕见流露的脆弱狠狠拨动,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女儿的娇态。
“但我绝不会!”崇宫景真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恍惚瞬间被后怕与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所取代,“我绝不会让历史在你身上重演!绝不允许你步上她的后尘!绝不!”
崇宫澪咬紧了下唇,纤细的指尖微微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父亲,我不是母亲,我不会鲁莽行事,我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我……”
“你连真正的修罗场都未曾见过!”崇宫景真低吼着,试图用最残酷、最血淋淋的现实吓退她,击碎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你知道锋利的刀刃砍碎人体骨头是什么声音吗?‘咔嚓’——像折断一根枯枝!你知道温热的鲜血泼洒在冰冷雪地上是什么景象吗?不是画上的红梅,是刺眼的红,是凝固的黑,是能让人做一辈子噩梦的腥臭!你知道看着同伴在你面前被撕碎、却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吗?!你不知道!”
“那就让我去见一次!”崇宫澪昂起头,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让我亲眼去确认,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用我自己的心去感受!我选择的这条道路,前方等待我的,究竟是通往无尽地狱的深渊,还是……通向我所希望看到的、那个人与鬼或许能拥有不同未来的明天!”
空气仿佛被绝对零度瞬间冻结了。崇宫景真死死地看着女儿。他看着这张与他逝去爱妻有着七分惊人相似、却更加年轻、更加倔强、更加坚定的脸庞,看着她眼底那簇不为任何恐吓、威胁与现实残酷所动、纯粹而炽热、仿佛能燃烧一切的光芒。
那光芒,深深地刺痛了他早已冰封的心,也……恍惚间,如同一道强光,撕裂迷雾,照亮了他心中某个尘封多年、布满灰尘的角落。他抬起手,无比疲惫地揉了揉紧锁的眉心,整个人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了支撑的力气,苍老了几岁。
“……你长大了,澪。”他叹息般地说道,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复杂。
崇宫澪轻声唤道,带着一丝希冀:“父亲……”
“但是,”他放下手,目光已然恢复了身为一家之主的冷静与近乎冷酷的**,“我,以崇宫家家主的身份,以你父亲的名义,不会同意你上前线,更不会允许你握刀。绝不。”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父女之间蔓延。
然而,出乎崇宫景真意料的是,在一阵沉默后,崇宫澪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极浅、却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狡黠弧度。她甚至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从鼻息间逸出一声低笑。
“既然如此……”她小声地,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斟酌着词句,却又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父亲的耳中,“那父亲……就请等着看女儿我,如何凭自己的本事,通过鬼杀队的最终选拔吧。”
崇宫景真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选拔?”
崇宫澪抬起眼,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无辜又灿烂夺目的笑容,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鬼杀队的队员最终选拔呀,父亲。那个选拔,好像……不归我们崇宫家管呢?”
“崇——宫——澪——!”
一瞬间,家主大人维持已久的、所有的威严与冷静,彻底崩塌殆尽!额角青筋暴起,怒吼声如同雷霆,几乎要掀翻这座百年老宅的屋顶!
“女儿这就去给您泡壶定惊安神的参茶啦~!”而那白衣少女,却像一只早已算计好时机、灵巧无比的蝴蝶,在他真正爆发、可能动用家法之前,已然轻笑着转身,纯白的裙裾旋开一抹优美而挑衅的弧度,步履轻快得像是在跳舞,眨眼间便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厅堂,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淡药香。
崇宫景真指着她消失的方向,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手指颤巍巍地,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这个孽障!真是反了!反了!”
一直如同背景般垂首侍立在阴影角落里的老管家,此时才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家主大人,您……息怒。老奴瞧着,您方才……其实在小姐说出那话时,嘴角是带着笑意的。”
崇宫景真脸色猛地一沉,怒目而视,迁怒般地低吼:“胡说八道!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
然而,他紧握的、因愤怒而骨节泛白的拳头,却在不自觉中缓缓松开。掌心之中,不知何时,竟静静躺着一枚通体翠绿、水头极好、雕刻着崇宫家秘传安神符文的上等翡翠玉佩。
那是方才崇宫澪转身离去、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他以常人难以察觉的迅捷手法,悄无声息地、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塞进她外袍口袋中的……护身符。
夜深雪重,万籁俱寂。
崇宫景真独自一人立于廊下,寒风吹动他墨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望着庭院中无声飘落、覆盖了所有痕迹的雪花,目光深沉如夜,如同他此刻纷乱如麻又最终归于沉寂的心绪。
寒风掠过廊檐,吹得廊下灯笼罩内的烛火一阵剧烈摇曳,明灭不定,映照着他瞬间显得苍老而又异常平静的侧脸。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枚玉佩残留的、温润剔透的触感,以及……其上所附着的、他暗中加持的守护力量。
良久,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融入冰冷彻骨的夜色之中,低沉、克制,却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温柔与无法言说的担忧。
“澪……”
他对着虚空,对着漫天飞雪,对着女儿离去的方向,许下了无人听闻的誓言。
“若这真是你遵循本心所选择的道路……”
“那么,就算倾尽崇宫家的一切,赌上为父的所有,”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如同最坚硬的磐石,“我也会为你撑住这片天,扫清后顾之忧,让你……能够无所顾忌地去追寻你想要的答案。”
风雪依旧,无情地覆盖了精致庭园中的一切,也温柔地掩盖了所有未曾、也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沉父爱。
一场属于崇宫澪的、注定将波澜壮阔的征程,就在这父女间充满火药味却又暗流涌动的对峙、无声的妥协与深沉的守护之中,正式而悄然地,拉开了它的序幕。